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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勞航芥搬到了三洋逕橋棧房裡,中國棧房出進的人,多是沒有人管他的,他便馬上改扮起來。先是自己瞧著很有點不好意思,又恐怕惹人家笑話,先在穿衣鏡裡照了一番,又踱來踱去看了兩遍,自己覺得甚是俏俐。急忙喚了馬車,意思想就到東薈芳張媛媛家去,又恐怕媛媛家裡的人見了詫異,於是喚住馬夫,不到東薈芳,先到一品香去吃大菜,等把媛媛叫了來,彼此說明白了,然後再吩咐他們預備一臺酒,翻過去吃。

  主意打定,於是逕往一品香而來。其時已在上燈時分,房間都被人家占了去了,好容易等了一會,才弄到一個小房間。勞航芥無奈,只得權時坐下,又寫請客票,去請白趨賢。幸虧白趨賢是有地方的,居然一請便到。當下白趨賢一見,連忙拿他上下仔細估量了一回,滿臉堆著笑容,贊他好品貌,又道:「照你這副打扮,人人見了都愛,不要說是一個張媛媛了。」勞航芥當下笑而不答,忙著開菜單,寫局票,又同白趨賢把要翻臺請酒的意思說明。白趨賢無非是一力贊成,又說倘若嫌客少,兄弟有的是朋友,僅可以代邀幾位。勞航芥道:「朋友沒有見面,怎好請他吃酒呢??白趨賢道:「上海的朋友不比別處,只要會拉攏,一天就可以結交無數新朋友,十天八天下來,只要天天在外頭應酬,面於上的人,大約也可認得七八成了。」

  勞航芥聽此一番議論,方曉得上海面子上的朋友,原是專門在四馬路上應酬的,白趨賢又道:「你請朋友吃酒,是要你承朋友情的。」勞航芥更為茫然不解。白趨賢道:「譬如你今天在張媛媛家請酒,你應酬的張媛媛,張媛媛是你自己的相好,反要朋友化了本錢叫了局來陪你,怎麼不要你承朋友的情呢?」

  勞航芥道:「據此說來,我請酒是我照應我自己的相好,他們叫局亦是他們各人自己照應各人的相好,我又沒有一定要他們叫局,怎麼我要承他們的情呢?」白趨賢道:「到底你們當律師的情理多,我說你不過,佩服你就是了。天不早了,我們還要翻臺,催西惠快上菜。」等到菜剛上得一半,兩個人的局都已來了。大家見了勞航芥,都嘲笑他那根假辮子,勞航芥反黨洋洋得意,當下把吃酒的話告訴了張媛媛,叫他派人回去預備。

  白趨賢就借一品香的紙筆,寫了五張請客票,亦交代了張媛媛的跟局,叫他帶回去先去請客。一霎大菜上完,西惠送上咖啡,又送上菜單。勞航芥伸手取出皮夾子要付錢,白趨賢不肯,一定要他簽字。勞航芥拗他不過,只得等他簽了字去,然後拱手致謝,一同下樓。此時他倆的局都早已回去的了。勞航芥便約白趨賢到東薈芳去,進門登樓,不消細述。

  原來張媛媛住的是樓上北面房間,是從樓梯上由後門進來,同客堂是隔斷的。南面下首房間,連著客堂,又是一個倌人,這倌人名字叫做花好好。這天花好好的生意甚好,客堂房間裡一臺才吃完,接著客人碰和,正房間裡兩臺酒,剛剛入席。勞航芥從這邊窗內望過去,正對這面窗戶坐著的,不是別人,正是盧慕韓盧京卿,其餘的人,雖不曉得是些什麼人,看來氣派很是不同。房間裡人,一齊某大人某大人叫的震天價響,一面又叫某大人當差的,一回又問某大人馬車來了沒有,但是雙臺酒坐了十幾個人,主人縮在裡面不曾看得清楚。當下勞航芥一眼瞧見盧京卿在對面,不覺心上畢拍一跳,登時臉上呆了起來,生怕被盧慕韓看破他改裝,又怕盧慕韓笑他吃花酒。呆了一會,便叫娘姨把窗戶關上。無奈其時正是初秋天氣,忽然躁熱起來,他一個人無可說法,白趨賢雖有些受不住,因係主人吩咐的,不肯怎樣。等了一會,白趨賢代請的什麼律師翻譯賴生義,領事公館裡文案詹揚時,赫畢洋行裡買辦趙用全,湖南軍裝委員候補知州欒吐章,福建辦銅委員候選道魏撰榮,絡續都來,沒有一個不到。勞航芥、白趨緊接著,自然歡喜。同勞航芥彼此通過名姓,各道了一句久仰的話。白趨賢又替勞航芥吹了一番,眾人愈覺欽敬。於是白趨賢傳令擺席,又替在坐的人-一叫局,自己格外湊興,叫了兩個。一時酒席擺好,眾人入坐,大家齊嚷:「天熱得很,怎麼不開窗戶?」勞航芥不便將自己心事言明,幸虧自己坐的地方對面,望不見,也就不說別的,跟著眾人叫把窗戶推開。這邊吃酒攉拳,局到唱曲子,不用細說。

  且道對面房間請酒的主人,原是江南一位候補道臺姓金的。

  這金道臺精於理財,熟悉商務,此次奉差來在上海租界地方,本非中國法律所能管轄,所以有些官場,到了上海,吃花酒、叫局,亦就小德出入,公然行之而無忌了。

  閒話休講。目今單說這金道臺,因為盧慕韓要開銀行,所以來了,不時親近他,考訪他一切章程。盧慕韓亦因為金道臺精於理財,所以也甚願親近,他同他商量一切。這天是金道臺作主人,盧慕韓作客人。勞航芥在對面窗內瞧見了他,自己心虛,命把窗門掩上,其實盧慕韓眼睛裡並沒有見他。一來是燈光之下,人影模糊。究竟相隔一丈多地,盧慕韓年老眼花,自然看不清楚。再則勞航芥這種是當面碰見,亦不留心,何況隔著如許之遠。所以一直等到將次吃完,張媛媛房內之事,南首房間裡一概未曾曉得。後來還是花好好檯面上主人金道臺鬧著叫二排局,齊巧盧慕韓曾帶過張媛媛的,便叫本堂張媛媛,直等到張媛媛過去,這邊席面方吃得一半。盧慕韓問起張媛媛,說他屋裡有酒,是個什麼人吃的?張媛媛便據實而陳,說是一個姓勞的,新從外國回來,就要到安徽去做官的。盧慕韓不聽則已,聽了之時,心上忽有所觸,因為前天勞航芥剛拜過他,還沒有回拜。據張媛媛說,又是從外洋回來,又是就要到安徽去,不是他更是那個?因說這人我認得,他可是外國打扮?張媛媛聽了,笑著說道:「初來的頭一天,原是外國打扮的,今兒是改了裝了。」盧慕韓聽說,先是外國裝,便認定確為勞航芥無疑。但他當面對我說很會憎嫌中國人這條辮子,為什麼他自己又改了裝呢?因向張媛媛道:「你這位姓勞的客人,他是沒有辮子的,要改裝怎麼改得來呢?」張媛媛笑道:「辮子是在大馬路買的,兩塊洋錢一條,戴上去,不細看是看不出的。」

  盧慕韓聽了,著實詫異,便道:「等到檯面散了,我倒要會會他。」張媛媛道:「我先替你通知他一聲。」盧慕韓道:「不必。停刻我自來。」說話間,滿席的二排局都已到齊,唱的唱,吵的吵,鬧了一陣子,各自散了。眾客人便鬧著要飯,吃飯罷之後,眾人一哄而散。

  盧慕韓亦著好長衫,辭別主人,不隨眾人下樓,卻到這邊,由後門進來。朝著前面,停腳望了一回,正值勞航芥回頭,同娘姨說話。盧慕韓看清楚了,果然是他,便喊了一聲:「航芥兄!」又接說一句道:「為什麼請客不請我?」勞航芥聽見後面有人喚他,甚為詫異,仔細一瞧,原來就是盧慕韓,正是剛才關窗戶怕見的人,如今被他尋上門來,低頭一看自己身上,如此打扮,不由得心上一陣熱,登時臉上紅過耳朵。幸虧他學過律師的人,善於辨駁,隨機應變的本領,自然比人高得一層。

  想了一想,不等盧京卿說別的,他先走出席來讓坐。盧慕韓回稱已經吃飽,勞航芥如何肯依。盧慕韓只得寬衣坐下吃酒。謝過主人,又與眾人問過姓名。勞航芥先搶著說道:「兄弟因為你老先生再三勸兄弟改裝,兄弟雖不喜這個,只因難拂你老先生一片為好的意思,所以趕著換的。正想明天穿著這個過來請安,今日倒先不期而遇。只是已經殘肴褻瀆得很,只好明天再補請罷。」說罷,舉杯讓酒,舉箸讓菜。盧慕韓因他自己先已說破,不便再說什麼,只得說道:「吾兄到了安徽,一路飛黃騰達,扶搖直上,自然改裝的便。」勞航芥道:「正是為此。」

  當下彼此一番酬酢,直至席散。盧慕韓因為明天要回請金道臺,順便邀了勞航芥一聲,勞航芥滿口應允,一定奉陪。盧慕韓先坐馬車回去,眾人亦都告辭,房中只留勞航芥、白趨賢兩個。白趨賢有心趨奉,忙找了張媛媛的娘來,便是他的小丈母,兩個人鬼鬼崇崇,說了半天,無非說勞大人如何有錢有勢,叫他們媛媛另眼看待之意。當夜之事,作書人不暇細表。

  且說到次日,勞航芥一早起身,回到棧房,盧慕韓請吃酒的信已經來了。原來請在久安裡花寶玉家,准六點鐘入座。一天無事,打過六點鐘,勞航芥趕到那裡,原來只有主人一位。

  彼此扳談了一回,絡續客來,隨後特客金道臺亦來了。主要數了數賓主,一共有了七人,便寫局票擺席。自然金道臺首坐,二坐三坐亦是兩位道臺,勞航芥坐了第四坐。主人奉過酒,眾人謝過。金道臺在席面上極其客氣,因為聽說勞航芥是在外洋做過律師回來的,又是安徽撫憲聘請的顧問,一定是學問淵深,洞悉時務,便同他問長問短,著實慇懃。幸虧勞航芥機警過人,便檢自己曉得的事情-一對答,談了半日,尚不致露出馬腳。後來同盧慕韓講到開銀行一事,勞航芥先開口道:「銀行為理財之源,不善於理財,一樣事都不能做,不開銀行,這財更從那裡來呢?」金道臺道:「兄弟有幾句狂瞽之論,說了出來,航翁先生不要見怪,還要求航翁先生指教。」勞航芥道:「豈也!」金道臺道:「航翁先生說,各式事情,沒有錢都不能做,這話固然不錯,因此也甚以慕翁京卿開銀行一事,為理財之要著。然以兄弟觀之,還是不揣其本,而齊其末的議論。」大眾俱為愕然。金道又道:「書上說的:『百姓足,君熟與不足?』又道是:『民無信不立。』外國有事,何嘗不募債於民,百姓自然相信他,就肯拿出錢來供給他用,何以到了我們中國,一聽到勸捐二字,百姓就一個個疾首蹙額,避之惟恐不遑?此中緣故,就在有信、無信兩個分別。中國那年辦理昭信股票,法子並非不好,集款亦甚容易,無奈經辦的人,一再失信於民,遂令全國民心涣散,以後再要籌款,人人有前車之鑒,不得不視為畏途。如今要把已去之人心慢慢收回,此事談何容易?所以現在中國,不患無籌款之方,而患無以堅民之信。大凡我們要辦一事,敗壞甚易,恢復甚難。如今要把失信於民的過失恢復回來,斷非倉猝所能辦到。」金道臺一面說著話,一面臉上很露著為難的情形。盧慕韓道:「據此說來,中國竟不可以補救麼?到底銀行還開得不可開得?」

  金道臺道:「法子是有,慢慢的來,現在的事,不可責之於下,先當責之於上。即以各省銀圓一項而論,北洋制的,江南不用,浙閩制的,廣東不用,其中只有江南、湖北兩省制的,尚可通融。然而送到錢莊上兑換起錢來,依舊要比外國洋錢減去一二分成色,自己本國的國寶,反不及別國來的利用,真正叫人氣死。如今我的意思,凡是銀圓,勒令各省停鑄,統歸戶部一處製造,頒行天下,成色一律,自然各省可以通行。凡遇征收錢糧,釐金關稅,以及捐官上兑,一律只收本國銀圓,別國銀圓不准收用,久而久之,自然外國洋錢,不絕自絕,奸商無從高下其手,百姓自然利用。推及金圓、銅圓,都要照此辦法。更以鑄的越多越好,這是什麼緣故呢?譬如用銀子一兩,只抵一兩之用,改鑄銀圓,名為一兩,或是七錢二分,何嘗真有一兩及七錢二呢?每一塊銀圓,所賺雖只毫釐,積少成多,一年統計,卻也不在少處。中國民窮,能藏金子的人還少,且從緩議。至於當十銅圓,或是當二十銅圓,他的本錢,每個不過二三文上下,化二三文的本錢,便可抵作十個、二十個錢的用頭,這筆沾光,更不能算了。至於鈔票,除掉製造鈔票成本,一張紙能值幾文,而可以抵作一圓、五圓、十圓、五十圓、一百圓之用,這個利益更大了。諸公試想,外國銀行開在我們中國上海、天津的,那一家不用鈔票?就以我們內地錢莊而論,一千文、五百文的錢票,亦到處皆有。原以票子出去,可以抵作錢用,他那筆正本錢又可拿來做別樣的生意,這不是一倍有兩倍利麼?只要人家相信你,票子出的越多,利錢賺的越厚,原是一定的道理。至於製造鈔票,只好買了機器來,歸我們自己造,要是托了人,像前年通商銀行假票的事,亦不可不防。

  現在挽回之法,須要步步腳踏實地,不作虛空之事。如果要用鈔票,我們中國現在有九千萬的進款,照外國的辦法,可出二萬萬多兩的鈔票。我們如今實事求是,只出九千萬的鈔票,百姓曉得我們有一個抵一個,不雜一點虛偽,還有什麼不相信呢?

  等到這幾樁事情辦好,總銀行的基礎已立,然後推之各省會,各口岸,各外國要埠,內地的錢票,不難一網打盡,遠近的匯兑,到處可以流通。而且還有一樣,各國銀行的鈔票,上海的只能用在上海,天津的只能用在天津,獨有我們總銀行自造的,可以流行十八行省,各國要埠,叫人人稱便。如此辦法,不但圈住我們自己的利源,還可以杜絕他們的來路!到這時候,國家還愁沒有錢辦事嗎?」盧慕韓道:「這番議論,一點不錯,欽佩之至!」金道臺道:「這不過皮毛上的議論,至於如何辦法,斷非我們檯面上數語所能了結。兄弟有一本《富國末議》,過天再送過來請教罷。」盧慕韓及在席眾人,俱稱極想拜讀。

  勞航芥初同金道臺一干人見面,很覺自負,眼睛裡沒有他人,如今見盧慕韓如此佩服他,又見他議論的實在不錯,自己實在不及他,氣燄亦登時矮了半截,心上想道:「原來中國尚有能夠辦事的人,只可惜不得權柄不能施展。我到安徽之後,倒要處處留心才是。說話間,檯面已散。自此勞航芥又在上海盤桓了幾日,只有張媛媛割不斷的要好,意思還要住下去,只因安徽迭次電報來催,看看盤川又將完了,只得忍心割受,灑淚而別。不過言明日後得意,再來娶他罷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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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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