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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五十一回 公司船菜單冒行家 跳舞會花翎驚貴女 下一回▶

  做書的老例,叫做話分兩頭,事歸一面。於今縮回來,再提到勞航芥從香港到上海的時候公司船上碰著一位出洋遊歷的道臺。這道臺姓饒名遇順,號鴻生,他家裡很有幾文,不到二十歲上,就報捐了個候選道,引見之後,分發兩江。兩江是個大地方,群道如毛,有些資格深的,都不能得差使,何況他是個新到省的?饒鴻生想盡方法,走了藩臺的門路,知道藩臺和制臺是把兄弟,托他在制檯面前竭力吹噓,制臺卻不過情,委了他個保甲差使,每月一百銀子薪水。饒鴻生原是有錢的,百把銀子薪水那裡在他心上?不過要占個面子罷了。今番得了差使,十分興頭,上轅謝委之後,又趕著到藩臺那裡道謝了一聲。

  到差之後,清閒無事,無非打麻雀、吸鴉片而已。差滿交卸,貼了若干銀子,都是饒鴻生應酬掉的。後來制臺知道饒鴻生是個富家子,又兼年紀輕,肯貼錢,又肯做事。此時南京立了個工藝局,開辦之後,製造出來的貨物,總還是土樣,不能改良,因此制臺想派一個人到外國去調查調查有什麼新法子,回來教給這些工匠等,他們好棄短用長,順便定幾副緊要機器,以代人力。這個風聲傳了出去,便有許多人來鑽謀這個差使。制臺明知這趟差使,要賠本的,道班裡窮鬼居多,想來想去,還是饒某人罷,就下札子委了他,饒鴻生自是歡喜。後來一打聽,制臺只肯在善後局撥三千銀子以為盤費及定機器的定錢,在他人必然大失所望,饒鴻生卻毫不介意,趕著寫信到家裡匯出二萬銀子,以備路上不時之需。上轅謝委的那日,制臺和他談起,叫他到東洋調查調查就罷了,他回道:「東洋的工藝,全是效法英美,職道這趟,打算先到東洋,到了東洋,渡太平洋到美國,到了美國,再到英國一轉,然後回國。一來可以擴擴眼界,長長見識,二來也可以把這工藝一項,探本窮源。」制臺見他自己告奮勇,也不十分攔阻,就說:「既如此,好極了。」饒鴻生退了下去,揀定了日子,帶了一個翻譯,兩個廚子,四五個家人,十幾個打雜的,一大群人,趁了長江輪船,先到上海,到了上海,在堂子裡看上了一個大姐,用五百塊洋錢娶了過來,作為姨太太,把他帶著上外國。過了兩日,打聽得日本郵船會社開船的日子,定了一間房艙,家人、廚子、打雜們全是下艙。

  不多幾天,到了長崎,換火車到大皈,又從大販到東京。那里正值暮春天氣,各人身上穿著單袷好不鬆快。在東京找了一家帝國大客店,搬進去住了,每天一人是五塊洋錢的房飯錢,連著馬車上上下下,一天總是百十塊,樓上自來火、電氣燈,什麼都有,每頓也吃大餐,不像那些旅人宿,兩條貓魚,一碟生菜的口味了。可惜帶到日本的那位翻譯,只懂英國話,日本話雖會幾句,卻是耳食之學,殘缺不全,到了街上,連僱部車子都僱不了。饒鴻生大受其累,只得托人千方百計,弄了一位同鄉留學生,來替他傳話。那留學生要定十塊錢一天的薪水,饒鴻生只得答應著。於是一連逛了好幾天,什麼淺草公園、吉野公園,饒鴻生也都領略一二。最妙的是東京城外的櫻花,櫻花的樹頂,高有十幾丈,大至十多圍,和中國鄧尉的梅花差不多。

  到了開的時候,半天都紅了,到得近處,真如錦山繡海一般。

  土女游觀,絡繹於道,也有提壺的,也有挈榼的,十分熱鬧。

  饒鴻生那裡經見過這種境界?直喜得他抓耳搔腮。又到各處工匠廠遊覽了一番,問明白了各種機器的形式,什麼價錢,-一都記在手折上。又在紅葉館吃過一頓飯,卻作了個大冤,三四碟豆芽菜葉,五六瓶麥酒,招了幾個歌技,跳舞了半點鐘,卻花到百十塊洋錢。饒鴻生有的是錢,也不甚措意。在日本耽擱了十來日,心裡有點厭倦了,打聽得雪梨公司船是開到美國去的,便定了一間二十號的房間,買了一張二等艙票請翻譯去住,買了幾張亞洲艙的散票讓底下人等去住。那日清晨時分,就上了公司船,船上歷亂異常,摸不著頭路。後來幸虧翻譯和管事的說明白了,給了他個鑰匙,把二十號房間開了,所有鋪程行李,一件件搬進去。一看都用不著,原來公司船上的房艙,窗上掛著絲絨的簾子,地下鋪著織花的毯子,鐵牀上絕好的鋪垫,溫軟無比,以外麵湯臺、盥漱的器具,無一不精,就是痰盂也都是細磁的。饒鴻生心裡暗想:怪不得他要收千把塊錢的水腳,原來這樣講究?也算值得的了。翻譯見已佈置妥當了,便無別事,便叫僕歐領著到自己二等艙裡,去拾奪去了。這裡上等艙每房都有一個伺候的僕歐,茶水飲食都是他來關照,又叮囑饒鴻生,船上的通例,是不准吸鴉片煙的,要是看見了吸煙的器具,要望海裡丟的。又說到了大餐間裡吃飯,千萬不可搔頭皮、剔指甲,及種種犯人厭惡之事。饒鴻生-一領會,到了中上,饒鴻生聽見當的一響,接著噹噹兩響。饒鴻生受過翻譯的教,便站起身來,和他姨太太走到飯廳門口,看見許多外國人履聲橐橐的一連串來了。直等到噹噹當的三響,大家魚貫而人,各人認明白各人的坐位。饒鴻生幸虧僕歐指引他坐在橫頭第四位,和他姨太太一並排,另外也有男的,也有女的,船主坐了主席。

  少時端上湯來,大家吃過,第二道照例是魚,只見僕歐捧上一個大銀盆,盆裡盛了一條大魚,船主用刀叉將他分開了,一份份的送與在臺諸客。再下去,那些外國人都拿起菜單子來看,揀喜歡吃的要了幾樣,餘下也就罷了。這菜單後來到了饒鴻生手裡,那鴻生雖不識外國字。外國號碼卻是認識的,看見臺上連湯吃過了兩道菜了,便用手指著「三」字。值席的僕歐搖搖頭,去了不多一會,捧上個果盤來,原來那個三樣是果盤裡的青橄欖。饒鴻生漲得滿面通紅,僕歐因低低的對他說道:「你不用充內行了,我揀可吃的給你拿來就是了。」

  饒鴻生聽了甚為感激,卻不曉得是僕歐奚落他。少時,什麼羊肉、雞鵝肉飯點心,通通上齊了,僕歐照例獻上咖啡。

  饒鴻生用羹匙調著喝完了,把羹匙仍舊放在懷內,許多外國人多對他好笑。後來僕歐告訴他,美匙是要放在懷子外面碟子裡的。咖啡上過,跟著水果。饒鴻生的姨太太,看見盤子裡無花果紅潤可愛,便伸手抓了一把,塞在口袋裡,許多外國人看著,又是哈哈大笑,饒鴻生只得把眼瞪著他。出席之後,別人都到甲板上去運動,饒鴻生把他姨太太送回房間之後,便趿了雙拖鞋,拿著枝水煙筒,來到甲板上,站在鐵欄杆內憑眺一切。他的翻譯也拿著個板煙筒來了,和他站在一處,彼此閒談。忽然一個外國人走到饒鴻生面前,脫了帽子,恭恭敬敬行了一個禮。饒鴻生摸不著頭腦,又聽他問了一聲翻譯說:「諾,諾,卻哀尼斯!」那外國人便啞然失色的走到前面,和一個光著腦袋的外國人嘰哩咕嚕了半天,同下艙去。饒鴻生卻不理會,翻譯側著耳朵聽了半日,方才明白。原來那問信的外國人,朝著饒鴻生說:「尊駕可是歸日本統屬的人?」翻譯說:「不是,是中國人。」原來他倆賭東道,一個說是蝦夷,一個說不是蝦夷。列公可曉得這蝦夷麼?」是在日本海中群島的土人,披著頭髮,樣子污糟極了。饒鴻生這一天在船上受了點風浪,嘔吐狼藉,身上衣服沒有更換,著實骯髒。船上什麼人都有,單是沒有中國剃頭的,饒鴻生每天扭著姨太太替他梳個辮子。

  他姨太太出身雖是大姐,梳辮子卻不在行,連自己的頭都是叫老媽子梳的,所以替老爺梳出來的辮子,七曲八曲,兩邊的短頭髮都披了下來,看上去真正有點像蝦夷,無怪外國人看見了他要賭東道。翻譯心裡雖然明白,卻不敢和饒鴻生說,怕他著惱。談了一回,各自散去。自此無話。每到一埠,公司船必停泊幾點鐘,以便上下貨物,饒鴻生有時帶了翻譯上岸去望望,順便買些零碎東西。這公司船直走了二十多天,到了紐約海口,船上的人紛紛上岸。饒鴻生帶了家眷人口等,僱了馬車,上華得夫客店。這華得夫客店,是紐約第一個著名客店,一排都是五層樓,比起日本的帝國大客店來,有天淵之別了。饒鴻生把房間收拾妥當,行李佈置齊整,把馬車僱好了,帶了翻譯,到街上遊歷了一回。翻譯說起此地有個美國故總統克蘭德的墳墓。十分幽雅。饒鴻生便叫翻譯和馬夫說了,馬夫加上一鞭,彎彎曲曲,行了一二十里,到了克蘭德的墳墓。

  當中一條甬道,四面林木蒼然,樹著一塊碑,除掉外國字之外,還有兩行中國字,是「美故總統克蘭德之墓,大清國李鴻章題」。饒鴻生看了,甚為詫異。後來問了翻譯,才知道李鴻章和克蘭德甚是要好,所以克蘭德死了,李鴻章替他題墓碑。二人徘徊了半天,天色漸漸陰暗,饒鴻生便和翻譯跳上了車,吩咐馬夫逕回華得夫客店。馬夫答應了,不多一會,早到了華得夫客店,給了馬車錢上樓。剛到自己房間門口。只見一個僕歐模樣的在那裡指手划腳的吵,旁邊站著許多家人小子,彼此言語不通,如泥塑木雕一般,呆呆望著。翻譯上前問明原故,原來饒鴻生的姨太太本是大腳,因為要做太太,只得把他纏小了,好穿紅裙。這回上了岸,落了店,老爺出去遊玩了,他閒著無事,便叫老媽,就著自來水,洗換下的腳帶,洗好了沒處曬,又特特為為叫一個家人到樓底下找著了一根自來水管子當他竹竿用,把腳帶一條一條的搭在上面,把自來水管子伸出窗外去,好讓他乾。偏偏被僕歐跑來看見了,說他拿這種污穢物件,曬在當街,實實在在不成規矩。當下翻譯勸了那僕歐幾句,叫老媽把腳帶收了進去,僕歐這才無言退出。自此饒鴻生戒謹恐懼的到處留心,連路都不敢多走一步,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看看住了十幾天,也曾去拜過中國駐美公使,並公使館裡參贊、隨員、翻譯學生那些人,人家少不得要請請他,他也還過幾回東,一回就是金圓一二百塊。原來美國金圓,每一圓要合到中國二圓二角九分,把錢花得和水淌一般,饒鴻生也不可惜。有天起身之後,接著一封華字信,是三個著名大商人在家裡開茶會,請他去赴會。饒鴻生要借此開開眼界,便答應了。

  到了時候、衣冠齊整,坐上馬車,到了那個商人家裡。一進門,便是十幾架一間的敝廳,廳上陳設的如珠宮貝闕一般,處處都奪睛耀目。廳上下電氣燈點的雪亮,望到地下去,纖悉無遺。

  那批霞諾的聲韻,斷續不絕。此時來赴會的人,中國、外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已經來了不少了。饒鴻生搶上前,和主人握手相見過了。主人讓他坐下,開上香濱酒,拿上雪茄煙來。饒鴻生身上穿的博帶寬衣,十分不便,一隻手擎了滿滿的一杯香檳酒,一隻手拿了一枝雪茄煙,旁邊僕歐划著了自來火望前湊。饒鴻生見許多人在此,恐怕失儀,越怕失儀,越是慌得手足無措,幾乎把香檳酒打翻了,雪茄煙擲掉了。主人見他如此,笑了笑走開去了。少時,一人昂然而人,也穿著中國衣冠,原來是駐美公使館裡的黃參贊。饒鴻生和黃參贊會過多次,彼此熟識,今番見他到來,真如神童詩上所說的「他鄉遇故知」了,滿面堆笑,站起身來。黃參贊看見他,也走過來和他見禮,二人並排坐下,饒鴻生這才有話了,不似剛才鋸嘴葫蘆的模樣了。二人正談得高興,背後有個貴家女子,坐在那裡小憩,忽然覺得頭頸裡有樣東西,毛茸茸的拂了他一下,嚇了一大跳,仔細一想,這東西是很軟的,觸到皮肩上癢不可耐,正在思索,那東西又來了。定睛一看,卻是饒鴻生頭上戴的那支大批肩翎子,方始恍然大悟,連忙走開了。這裡饒鴻生坐了半天,看了一回跳舞,喝了一瓶酒,吸了兩支煙,看鐘上已指到十點鐘了,然後謝過主人,別了黃參贊,坐馬車回店。一宿無話。

  到了第二日,黃參贊來約他去逛唐人街,唐人就是中國人,那條街上開張店舖的,通通是中國人,也有茶坊,也有酒館,還有京徽各式的零拆碗菜。據說酒館裡,有什麼李鴻章麵、李鴻章雜碎那些名目,饒鴻生聽了,暗暗贊歎道:「此之謂遺愛在人。」

  逛過唐人街,隨便吃了一頓飯,黃參贊道:「饒兄,我帶你到一個妙處去。」饒鴻生欣然舉步,穿了幾條小巷,到了一個所在。兩扇黑漆大門,門上一塊牌子,寫著金字,全是英文。饒鴻生問這是什麼所在?牌上寫的什麼字?黃參贊道:「這就叫妙處。那牌子上寫的是此係華人住宅,外國人不准入內。」

  饒鴻生十分驚訝,黃參贊拖了他便去敲門。

  欲知後事如何,旦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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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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