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通考/卷一百七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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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七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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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藝文志》:古者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純取周詩,上採殷,下取魯,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孔氏曰:《史記·孔子世家》云:「古者《詩》本三千餘篇,去其重,取其可施於禮義者三百五篇。」按《書》、《傳》所引之詩,見在者多,亡逸者少,則夫子所錄者,不容十分去九,馬遷之言,未可信也。據今者及亡詩六篇,凡三百一十一篇。而《史記》、《漢書》云三百五篇,缺其亡者,以見在為數。
歐陽氏曰:遷說然也。今《書》、《傳》所載逸詩,何可數也?以鄭康成《譜圖》推之,有更十君而取其一篇者,又有二十餘君而取其一篇者,由此言之,何啻三千又曰:刪云者,非止全篇刪去也,或篇刪其章,或章刪其句、刪其字。如「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此《小雅·唐棣》之詩也,夫子謂其以室為遠,害於兄弟之義,故篇刪其章也。衣錦尚絅,文之著也。」此《鄘風·君子偕老》之詩也,夫子惡其盡飾之過,恐其流而不返,故章刪其句也。「誰能秉國成,不自為政,卒勞百姓。」此《小雅·節南山》之詩也,夫子以「能」之一字為意之害,故句刪其字也
《隋·經籍志》曰:漢初,有魯人申公受《詩》於浮邱伯,作詁訓,是為《魯詩》。齊人轅固生亦傳《詩》,是為《齊詩》。燕人韓嬰亦傳《詩》,是為《韓詩》。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或取《春秋》,採雜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漢書》師古注曰:「與不得已者,言皆不得也。三家皆不得其真,而魯最近之」。三家皆列於學官。又有趙人毛萇善《詩》,自云子夏所傳,作《詁訓傳》,是為《毛詩》,河閒獻王好之,未得立。後漢有九江謝曼卿,善《毛詩》,又為之訓。東海衛敬仲,受學於曼卿。先儒相承,謂之《毛詩》。《序》,子夏所創,毛公及敬仲又加潤色。鄭眾、賈逵、馬融並作《毛詩傳》,鄭元作《毛詩箋》。《齊詩》魏代已亡;《魯詩》亡於西晉;《韓詩》雖存,無傳之者。唯《毛詩鄭箋》,至今獨立。又有《業詩》,宋奉朝請業遵所注,立義多異,世所不行。
石林葉氏曰:《詩》有四家,《毛詩》最後出而獨傳,何也?曰:豈惟《毛詩》。始,漢世之《春秋》,公穀為盛,至後漢而左氏始立,而後之盛行者,獨左氏焉。《禮》家之學五傳弟子分曹教授,蓋小戴最為後出,而今之言《禮》者,惟小戴為眾所宗。此無他,《六經》始出,諸儒講習未精,且未有他書以證其是非,故雜偽之說可入,趙賓之《易》,張霸之《書》是也。歷時既久,諸儒議論既精,而又古人簡書時出於山崖屋壁之閒,可以為證,而學者遂得即之以考同異,而長短精粗見矣。長者出而短者廢,自然之理也。《六經》自秦火後,獨《詩》以諷誦相傳,《韓詩》既出於人之諷詠,而《齊》、《魯》與《燕》語音不同,訓詁亦異,故其學往往多乖。獨《毛》之出也,自以源流得於子夏,而其書貫穿先秦古書,其釋《鴟鴞》也,與《金縢》合;釋《北山》、《烝民》也,與《孟子》合;釋《昊天有成命》,與《國語》合;釋《碩人》、《清人》、《黃鳥》、《皇矣》,與《左傳》合,而序《由庚》等六章,與《儀禮》合,蓋當毛氏時,左氏未出,《孟子》、《國語》、《儀禮》未甚行,而學者亦未能信也。惟河閒獻王博見異書,深知其精。迨至晉、宋,諸書盛行,肄業者眾,而人始翕然知其說近正。且《左氏》等書,漢初諸儒皆未見,而毛說先與之合,不謂之源流子夏,可乎?唐人有云:「《齊詩》亡於魏,《魯詩》亡於晉,《韓詩》雖存,無傳之者。」今韓氏章句已不存矣,而《齊詩》猶有見者,然唐人既謂之亡,則書之真偽,未可知也。
東萊呂氏曰:《魯》、《齊》、《韓》、《毛詩》,讀異,義亦不同。以《魯》、《齊》、《韓》之義尚可見者較之,獨《毛詩》率與經傳合。《關雎》,正風之首,三家者乃以為刺,餘可知矣。是則《毛詩》之義,最得其真也。

※《詩序》

《釋文》:舊說云「《關雎》,后妃之德也」至「用之邦國焉」,名《關雎序》,謂之小序;此以下則大序也。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卜商意有未盡,毛更足成之。
《後漢·儒林傳》:衛宏從謝曼卿受學,作《毛詩序》,善得《風》、《雅》之旨,至今傳於世。
《隋志》:先儒相承,謂《毛詩》。序,子夏所創,毛公及衛敬仲更加潤色。
石林葉氏曰:世人疑《詩》序非衛宏所為,此殊不然。使宏鑿空為之乎,雖孔子亦不能。使宏誦師說為之,則雖宏有餘矣。且誦宏序,有專取諸書之文而為之者,有雜取諸書所說而重衣復互見者,有委曲宛轉附經而成其書者,不可不論也。「《詩》有六義,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其文全出於《周官》;「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其文全出於《禮記》;「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為詩以遺王」,其文全出於《金縢》;「高克好利而不顧其君,文公惡而欲遠之不能,使高克將兵而禦狄於竟,陳其師旅,翱翔河上,久而不召,眾散而歸,高克奔陳」,其文全出於《左傳》;「微子至於戴公,其閒禮樂廢壞」,其文全出於《國語》:「古者長民,衣服不貳,從容有常,以齊其民」,其文全出於《公孫尼子》。則《詩序》之作,實在數書既傳之後明矣。此吾所謂專取諸書所言也。《載馳》之詩,「許穆夫人作也,閔其宗國顛覆」矣,又曰「衛懿公為狄人所滅」。《絲衣》之詩,既曰「繹,賓尸」矣,又曰「靈星之尸」。此蓋眾說並傳。衛氏得善辭美意,並錄而不忍棄之,此吾所謂雜取諸書之說,而重衣復互見也。《騶虞》之詩,先言「人倫既正,朝廷既治,天下純被文王之化。」而復繼之以「蒐田以時,仁如騶虞,則王道成。」《行葦》之詩,先言「周家忠厚,仁及草木。」然後繼之以「內睦九族,外尊事黃耇,養老乞言」。此又吾所謂委曲宛轉,附經而成其義也。即三者而觀之,序果非宏之所作乎。漢氏文章未有引《詩序》者,惟黃初四年,「有共公遠君子,近小人」之說,蓋魏後於漢,宏之《詩序》,至此始行也。
又曰:世以《詩序》為孔子作,初無據,口耳之傳也。惟《隋·經籍志》以為子夏作,先儒相承雲,毛公及衛宏潤益之。今定為孔子作固不可,若孔子授子夏而傳之,是亦嘗經孔子所取,亦何傷乎。大抵古書未有無序者,皆繫之於篇末,蓋以總其凡也。今《書》有序,孔安國以為孔子作,自安國始,遷之逐篇之首。《易》有《序》、《卦》、《彖》、《象》、《爻》辭,王輔嗣遷之逐卦之中。至太史公《自序》、揚子雲《法言》,皆其遺法。況《詩》皆記其先王之政與列國之事,非見其序,蓋有全篇莫知所主意者。孔子雖聖人,人事之實,亦安能臆斷於數百載之下,猶之《春秋》,必約魯《史》而後可為,鄭忽與晉文公出入晉、鄭,不以告,魯《史》所不得書,則孔子不能強筆而削之也,而謂衛宏能之,可乎?所謂衛宏從謝曼卿受學而作者,範曄之言爾。據史,毛公,趙人,與河閒王同時,三傳而為徐敖。初無謝曼卿者,獨《東漢賈逵傳》言「父徽,學《毛詩》於謝曼卿」,「至顯宗,令撰《齊》、《魯》、《韓詩》與《毛氏》同異」。蓋漢自中興後,《毛詩》始見,鄭康成與衛宏略先後,豈有不知,而以宏之言為孔子者?此理尤甚明。吾謂古者凡有是詩,則有是序,如今之題目者,故太師陳之,則可以觀風俗,遒人採之,則可以知訓戒,學者誦之,則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其藏在有司,孔子刪《詩》,既取其辭,因以其序,命子夏之徒為之,則於理為近矣。
朱子曰:《詩序》之作,說者不同。或以為孔子,或以為子夏,或以為國史,皆無明文可考。惟《後漢儒林傳》以為衛宏作《毛詩序》,今傳於世,則《序》乃宏作明矣。然鄭氏又以為諸序本自合為一編,毛公始分以寘諸篇之首,則是毛公之前,其傳已久,宏特增廣而潤色之耳。故近世諸儒,多以序之首句為《毛公》所分,而其下推說云云者,為後人所益,理或有之。但今考其首句,則已有不得詩人之本意,而肆為妄說者矣,況沿襲,云云之誤哉。然計其初,猶必自謂出於臆度之私,非經本文,故且自為一編,別附經後。又以尚有齊、魯、韓氏之說,並傳於世,故讀者亦有以知其出於後人之手,不盡信也。及至毛公引以入經,乃不綴篇後,而超冠篇端,不為注而直作經字,不為疑辭而遂為決辭,其後三家之傳又絕,而毛說孤行,則其抵牾之跡,無復可見。故此序者,遂若詩人先所命題,而詩文反為因序以作,於是讀者轉相尊信,無敢擬議,至於有所不通,則必為之委曲遷就,穿鑿而附合之。寧使經之本文繚戾破碎,不成文理,而終不忍明以小序為出於漢儒也。愚之病此久矣,然猶以其所從來也遠,其閒容或真有傳授證驗而不可廢者,故既頗採以附傳中,而復並為一編,以還其舊,因以論其得失云。
又論《邶·柏舟序》曰:《詩》之文意事類,可以思而得,其時世名氏,則不可以強而推。故凡小序,唯詩文明白,直指其事,如《甘棠》、《定中》、《南山》、《株林》之屬;若證驗的切,見於書史,如《載馳》、《碩人》、《清人》、《黃鳥》之類,決為可無疑者。其次,則詞旨大概可知必為某事,而不可知其的為某時某人者,尚多有之。若為小序者,姑以其意推尋探索,依約而言,則雖有所不知,亦不害其為不自欺,雖有未當,人亦當恕其所不及。今乃不然。不知其時者,必強以為某王某公之時;不知其人者,必強以為某甲某乙之事。於是傅會書史,依託名諡,鑿空妄語,以誑後人。其所以然者,特以恥其有所不知,而惟恐人之不見信而已。且如《柏舟》,不知其出於婦人,而以為男子;不知其不得於夫,而以為不遇於君,此則失矣。然有所不及而不自欺,則亦未至於大害理也。今乃斷然以為衛頃公之時,則其故為欺罔,以誤後人之罪,不可掩矣。蓋其偶見此詩冠於三衛變風之首,是以求之《春秋》之前,而《史記》所書莊、桓以上,衛之諸君,事皆無可考者,諡亦無甚惡者,獨頃公有賂王請命之事,其謚又為甄心動懼之名,如漢諸侯王,必其嘗以罪謫,然後加以此諡。以是意其必有棄賢用佞之失,而遂以此詩予之。若將以衒其多知,而必於取信,不知將有明者從旁觀之,則適所以暴其真不知,而啟其深不信也。凡小序之失,以此推之,什得八九矣。又其為說,必使《詩》無一篇不為美刺時君國政而作,固已不切於情性之自然,而又拘於時世之先後,其或書傳所載,當此一時,偶無賢君美謚,則雖有辭之美者,亦例以為陳古而刺今。是使讀書疑於當時之人絕無「善則稱君,過則稱已」之意,而一不得志,則扼腕切齒,嘻笑冷語,以懟其上者,所在而成群,是其輕躁險薄,尤有害於溫柔敦厚之教,故予不可以不辯。又論《桑中序》曰:此詩乃淫奔者所自作。序之首句,以為刺奔,誤矣。其下云云者,乃復得之《樂記》之說,已略見本篇矣。而或者以為刺詩之體,固有鋪陳其事,不加一辭,而閔惜懲創之意,自見於言外者,此類是也。豈必譙讓質責,然後為刺也哉。此說不然。夫詩之為刺,固有不加一辭而意自見者,《清人》、《猗嗟》之屬是也。然嘗試玩之,則其賦之之人,猶在所賦之外,而詞意之閒,猶有賓主之分也。豈有將欲刺人之惡,乃反自為彼人之言,以陷其身於所刺之中,而不自知之哉。其必不然也明矣。又況此等之人,安於為惡,其於此等之詩,計其平日,固已自其口出而無慚矣,又何待吾之鋪陳,而後始知其所為之如此。亦豈畏吾之閔惜,而遂幡然遽有懲創之心邪!以是為刺,不唯無益,殆又不免於鼓之舞之,而反以勸其惡也。或者又曰:《詩》三百篇,皆雅樂也,祭祀朝聘之所用也。桑閒、濮上之音,鄭、衛之樂也,世俗之所用也,《雅》、《鄭》不同部,其來尚矣。且夫子答顏淵之問,於鄭聲亟欲放而絕之,豈其刪《詩》乃錄淫奔者之辭,而使之合奏於雅樂之中乎?亦不然也。雅者,二《雅》是也。《鄭》者,《緇衣》以下二十一篇是也。《衛》者,《邶》、《鄘》、《衛》三十九篇是也。《桑閒》,《衛》之一篇,《桑中》之詩是也。二《南》、《雅》、《頌》,祭祀朝聘之所用也。《鄭》、《衛》、《桑》、《濮》,里巷狎邪之所歌也。夫子之於鄭、衛,蓋深絕其聲於樂,以為法,而嚴立其詞於詩,以為戒。如聖人固不語亂,而《春秋》所記,無非亂臣賊子之事,蓋不如是,無以見當時風俗事變之實,而垂鑒戒於後世,故不得已而存之,所謂道並行而不相悖者也。今不察此,乃欲為之諱其《鄭》、《衛》、《桑》、《濮》之實,而文之以雅樂之名,又欲從而奏之宗廟之中,朝廷之上,則未知其將以薦之何等之鬼神,用之何等之賓客,而於聖人為邦之法,又豈不為陽守而陰叛之邪!其亦誤矣。曰:然則大序所謂「止乎禮義」,夫子所謂「思無邪」者,又何謂邪?曰:大序指《柏舟》、《綠衣》、《泉水》、《竹竿》之屬而言,以為多出於此耳,非謂篇篇皆然。而《桑中》之類,亦止乎禮義也。夫子之言,正為人有邪正美惡之雜,故特言此,以明皆可懲惡勸善,而使人得其性情之正耳,非以《桑中》之類亦以無邪之思作之也。曰:荀卿所謂「詩者,中聲之所止」,太史公亦謂「三百篇者,夫子皆弦歌之,以求合於《韶》、《武》之音,」何邪?曰:荀卿之言,固為正經而發,若史遷之說,則恐亦未足為據也。豈有哇淫之曲,而可以強合於《韶》、《武》之音也邪?
《詩》、《書》之序,自史傳不能明其為何人所作,而先儒多疑之。至朱文公之解經,則依古經文析而二之,而備論其得失,而於《詩·國風》諸篇之序,詆斥尤多。以愚觀之,《書》序可廢,而《詩》序不可廢;就《詩》而論之,《雅》、《頌》之序可廢,而《十五國風》之序不可廢。何也?《書》直陳其事而已,序者後人之作,藉令其深得經意,亦不過能發明其所巳言之事而已,不作可也。《詩》則異於《書》矣,然《雅》、《頌》之作,其辭易知,其意易明,故讀《文王》者,深味「文王在上」以下之七章,則「文王受命作周」之語贅矣。讀《清廟》者,深味「於穆清廟」之一章,則「祀文王」之語贅矣。蓋作者之意已明,則序者之辭可略。而敷衍附會之閒,一語稍煩,則祗見其贅疣而已。至於讀《國風》諸篇,而後知《詩》之不可無序,而序之有功於詩也。蓋風之為體,比、興之辭,多於敘述;風諭之意,浮於指斥。蓋有反覆詠嘆,聯章累句,而無一言敘作之之意者。而序者乃一言以蔽之,曰「為某事也」,茍非其傳授之有源,探索之無舛,則孰能臆料當時指意之所歸,以示千載乎。而文公深詆之,且於《桑中》、《溱洧》之篇,辨析尤至,以為安有刺人之惡,而自為彼人之辭,以陷於所刺之地而不自知者哉!其意蓋謂詩之辭如彼,而序之說如此,則以詩求詩可也,烏有舍明白可見之詩辭,而必欲曲從臆度難信之序說乎?其說固善矣。然愚以為必若此,則《詩》之難讀者多矣,豈直《鄭》、《衛》諸篇哉。夫《芣苢》之序,以「婦人樂有子」為「后妃之美也」,而其詩語不過形容采掇芣苢之情狀而已。《黍離》之序,以為閔周室宮廟之顛覆也,而其詩語不過慨嘆禾黍之苗穗而已。此詩之不言所作之意,而賴序以明者也。若舍序以求之,則其所以採掇者為何事,而慨嘆者為何說乎?《叔於田》之二詩,序以為「刺鄭莊公也」,而其詩語,則鄭人愛叔段之辭耳。《揚之水》、《椒聊》二詩,序以為「刺晉昭公也」,而其詩語,則晉人愛桓叔之辭耳。此詩之序其事以諷,初不言刺之之意,而賴序以明者也。若舍序以求之,則知四詩也,非子雲《美新》之賦,則袁宏九錫之文耳,是豈可以訓而夫子不刪之乎?《鴇羽》、《陟岵》之詩,見於變風,序以為征役者不堪命而作也。《四牡》、《採薇》之詩,見於正雅,序以為勞使臣遣戍役而作也。而深味四詩之旨,則嘆行役之勞苦,敘饑渴之情狀,憂孝養之不遂,悼歸休之無期,其辭語一耳。此詩之辭同意異,而賴序以明者也。若舍序以求之,則文王之臣民亦怨其上,而《四牡》、《採薇》為正雅矣。即是數端而觀之,則知序之不可廢;序不可廢,則《桑中》、《溱洧》何嫌其為刺奔乎?蓋嘗論之均一勞苦之辭也,出於敘情閔勞者之口則為正雅,而出於困役傷財者之口。則為變風也。均一淫泆之詞也,出於奔者之口則可刪,而出於刺奔者之口則可錄也。均一愛戴之辭也,出於愛叔段、桓叔者之口則可刪,而出於刺鄭莊、晉昭者之口則可錄也。夫《芣苢》、《黍離》之不言所謂,《叔於田》、《揚之水》之反辭以諷,《四牡》、《採薇》之辭同變風,文公胡不玩索詩辭,別自為說,而卒如序者之舊說,求作詩之意於詩辭之外矣?何獨於《鄭》、《衛》諸篇而必以為奔者所自作,而使正經為錄淫辭之具乎?且夫子嘗刪《詩》矣,其所取於《關雎》者,謂其樂而不淫耳,則夫《詩》之可刪,孰有大於淫者。今以文公《詩傳》考之,其指以為男女淫泆奔誘,而自作詩以敘其事者,凡二十有四,如《桑中》、《東門之墠》、《溱洧》、《東方之日》、《東門之池》、《東門之楊》、《月出》,則序以為刺淫,而文公以為淫者所自作也;如《靜女》、《木瓜》、《採葛》、《丘中有麻》、《將仲子》、《遵大路》、《有女同車》、《山有扶蘇》、《蘀兮》、《狡童》、《褰裳》、《豐》、《風雨》、《子衿》、《揚之水》、《出其東門》、《野有蔓草》,則序本別指他事,而文公亦以為淫者所自作也。夫以淫昏不檢之人,發而為放蕩無恥之辭,而其詩篇之繁多如此,夫子猶存之,則不知所刪何等一篇也文公謂:序者之於《詩》不得其說,則一舉而歸之刺其君。愚亦謂文公之於《詩》不得其說,則一舉而歸之淫謔。如《靜女》、《木瓜》以下諸篇是也。文公又以為序者之意,必以為《詩》無一篇不為刺時君國政而作,輕浮險薄,有害於溫柔敦厚之教。愚謂古者庶人謗,商旅議,亦王政之所許,況變風、變雅之世,實無可美者,而禮義消亡,淫風大行,亦不可謂非其君之過。縱使譏訕之辭太過,如《狡童》諸篇之刺忽,亦不害其為愛君憂國,不能自已之意,今必欲使其避諷訕之名,而自處於淫謔之地,則夫身為淫亂,而復自作詩以贊之,正孟子所謂無羞惡之心者,不可以人類目之,其罪浮於訕上矣,反得為溫柔敦厚乎。或曰:文公之說,謂《春秋》所記,無非亂臣賊子之事,蓋不如是,無以見當時事變之實,而垂鑒於後,世故不得已而存之,所謂並行而不相悖也。愚以為未然。夫《春秋》,史也;《詩》,文詞也。史所以紀事,世之有治,不能無亂,則固不容存禹、湯而廢桀、紂,錄文、武而棄幽、厲也。至於文辭,則其淫哇不經者,直為削之而已,而夫子猶存之,則必其意不出於此,而序者之說是也。夫後之詞人墨客,跌蕩於禮法之外,如秦少游、晏叔源輩,作為樂府,備狹邪妖冶之趣,其詞採非不艷麗可喜也,而醇儒莊士深斥之,口不道其詞,家不蓄其書,懼其為正心誠意之累也。而《詩》中若是者二十有四篇,夫子錄之於經,又煩儒先為之訓釋,使後學誦其文,推其義,則《通書》、《西銘》必與《小山詞選》之屬兼看並讀,而後可以為學也。或又曰:文公又嘗云:「此等之人,安於為惡,其於此等之詩,計其平日,固已自其口出而無慚矣,又何待吾之鋪陳,而後始知其如此。亦復畏吾之閔惜,而遂幡然遽有懲創之心邪?」愚又以為不然。夫羞惡之心,人皆有之,而況淫泆之行,所謂不可對人言者。市井小人,至不才也,今有與之語者,能道其宣淫之狀,指其行淫之地,則未有不面頸發赤,且慚且諱者。未聞其揚言於人曰「我能奸,我善淫」也。且夫人之為惡也,禁之使不得為,不若愧之而使之自知其不可為,此鋪張揄揚之中,所以為閔惜懲創之至也。夫子謂宰我曰:「汝安則為之」,夫豈真以居喪食稻衣錦為是乎。萬石君謂子慶曰:「內史貴人,坐車中自如,固當。」夫豈真以不下車為是乎。而二人既聞是言也,卒為之羞愧,改行有甚於被譙讓者。蓋以非為是,而使之求吾言外之意,則自反而不勝其愧悔矣,此《詩》之訓也。或曰:序者之序《詩》,與文公之釋《詩》,俱非得於作詩之人親傳面命也。序求《詩》意於辭之外,文公求《詩》意於辭之中,而子何以定其是非乎?曰:愚非敢茍同序說,而妄議先儒也。蓋嘗以孔子、孟子之所以說《詩》者讀《詩》,而後知序說之不繆,而文公之說多可疑也。孔子之說曰:「誦《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孟子之說曰:「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夫經,非所以誨邪也,而戒其無邪;辭,所以達意也,而戒其害意。何也?噫!聖賢之慮遠矣!夫詩,發乎情者也,而情之所發,其辭不能無過,故其於男女夫婦之閒,多憂思感傷之意;而君臣上下之際,不能無怨懟激發之辭。《十五國風》,為《詩》百五十有七篇,而其為婦人而作者,男女相悅之辭,幾及其半。雖以二《南》之詩,如《關雎》、《桃夭》諸篇,為正風之首,然其所反覆詠嘆者,不過情欲燕私之事耳。漢儒嘗以《關雎》為刺詩矣,此皆昧於無邪之訓,而以辭害意之過也,而況《邶》、《鄘》之末流乎故。其怨曠之悲,遇合之喜,雖有人心者所不能免;而其志切,其辭哀,習其讀而不知其旨,易以動蕩人之邪情泆志,而況以鋪張揄揚之辭,而序淫泆流蕩之行乎。然詩人之意,則非以為是而勸之也。蓋知詩人之意者莫如孔、孟,慮學者讀《詩》而不得其意者,亦莫如孔、孟,是以有無邪之訓焉,則以其辭之不能不鄰乎邪也。使篇篇如《文王》、《大明》,則奚邪之可閑乎!是以有害意之戒焉,則以其辭之不能不戾其意也。使章章如《清廟》、《臣工》,則奚意之難明乎!以是觀之,則知刺奔果出於作詩者之本意,而夫子所不刪者,其詩決非淫泆之人所自賦也夫子曰:「思無邪。」如序者之說,則雖詩辭之邪者,亦必以正視之。如《桑中》之刺奔,《溱洧》之刺亂之類是也。如文公之說,則雖詩辭之正者,亦必以邪視之,如不以《木瓜》為美齊桓公,不以《採葛》為懼讒,不以《遵大路》、《風雨》為思君子,不以《褰裳》為思見正,不以《子衿》為刺學校廢,不以《揚之水》為閔無臣,而俱指為淫奔謔浪,要約贈答之辭是也。且此諸篇者,雖疑其辭之欠莊重,然首尾無一字及婦人,而謂之淫邪者乎。或又曰:文公嘗言:「雅者,二《雅》是也;《鄭》者,《緇衣》以下二十一篇是也;《衛》者,《邶》、《鄘》、《衛》三十九篇是也。《桑閒》,《衛》之一篇《桑中》是也。二《南》、《雅》、《頌》,祭祀朝聘之所用也;《鄭》、《衛》、《桑》、《濮》,里巷狹邪之所作也。夫子於《鄭》、《衛》,蓋深絕其聲於樂,以為法,而嚴立其詞於《詩》,以為戒。今乃欲為之諱其《鄭》、《衛》、《桑》、《濮》之實,而文以雅樂之名,又欲從而奏之宗廟之中,朝廷之上,則未知其將以薦之於何等之鬼神,用之於何等之賓客乎?」愚又以為未然。夫《左傳》言季札來聘,請觀周樂,而所歌者,《邶》、《鄘》、《衛》、《鄭》皆在焉,則諸詩固雅樂矣。使其為里巷狹邪所用,則周樂安得有之?而魯之樂工亦安能歌異國淫邪之詩乎?然愚之所論,不過求其文意之指歸,而知其得於情性之正耳。至於被之弦歌,合之音樂,則《儀禮》、《左傳》所載古人歌詩合樂之意,蓋有不可曉者。夫《關雎》、《鵲巢》,閨門之事,后妃夫人之詩也,而鄉飲酒、燕禮歌之;《采蘋》、《采蘩》,夫人、大夫妻能主祭之詩也,而射禮歌之;《肆夏》、《繁遏》、《渠》,宗廟配天之詩也,而天子享元侯歌之;《文王》、《大明》、《綿》。文王興周之詩也,而兩君相見歌之。以是觀之,其歌詩之用,與詩人作詩之本意,蓋有判然不相合者,不可強通也,則烏知《鄭》、《衛》諸詩不可用之於燕享之際乎!《左傳》載列國聘享賦詩,固多斷章取義,然其太不倫者,亦以來譏誚,如鄭伯有賦「鶉之奔奔」,楚令尹子圍賦《大明》,及穆叔不拜《肆夏》,甯武子不拜《彤弓》之類是也。然鄭伯如晉,子展賦《將仲子》;鄭伯享趙孟,子太叔賦《野有蔓草》;鄭六卿餞韓宣子,子齹賦《野有蔓草》,子太叔賦《褰裳》,子游賦《風雨》,子旗賦《有女同車》,子柳賦《籜兮》。此六詩,皆文公所斥以為淫奔之人所作也,然所賦皆見善於叔向、趙武、韓起,不聞被譏。乃知《鄭》、《衛》之詩,未嘗不施之於燕享,而此六詩之旨意訓詁,當如序者之說,不當如文公之說也。或曰:序者之辭,固有鄙淺附會,居然可見者,先儒疵議之非一人矣,而子信之,何邪?曰:愚之所謂不可廢者,謂《詩》之所不言,而賴序以明者耳。至詩之所已言,則序語雖工,不讀可也,況其鄙淺附會者乎。蓋作序之人,或以為孔子,或以為子夏,或以為國史,皆無明文可考。然鄭氏謂毛公始以寘諸詩之首,則自漢以前,經師傳授,其去作詩之時,蓋未甚遠也。千載而下,學者所當遵守體認,以求詩人之意,而得其庶幾,固不宜因其一語之贅疣,片辭之淺陋,而欲一切廢之,鑿空探索,而為之訓釋也。姑以近代詞人之作譬之。如所謂「皇帝二載初,閏八月初吉」。如所謂「吾聞京城南,茲惟群山囿」。則辭意明白,無俟序說者。也放翁之詩曰:「城上危樓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池下春波綠,曾逐孤鴻照影來。」「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老柳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弔遺蹤一悵然。」其題曰:「沈園」而已。誠齋之詩曰:「飽喜饑嗔笑殺儂,鳳凰未必勝狙公。雖逃暮四朝三外,猶在桐花竹實中。」其題曰「無題」而已。是三詩者,不言所謂,人莫能知其所以作之意也。劉後村《詩話》釋之曰:「放翁幼婚某氏,頗倦於學,嚴君督過之,竟至仳離,某氏別適某官。一日,通家於沈園,目成而已。晚年游園,感而賦之。」「誠齋既里居,累章乞休致,不得。命再予祠,有感而賦,以為雖脫吏責,尚縻閑廩,不若相忘於物外也。」然後三詩之意始明。夫後村之說,即三詩之序也。後村之於楊、陸二公,相去不百年,得於長老之所誦說,口耳之所習聞,筆之簡冊,可以質諸二公而不繆也。倘後乎此千百載,說者必欲外後村之意而別為之說,則雖其體認之精,辯析之巧,亦終於臆說而已。有引文公之於《詩》序,於其見於經傳,信而有證者則從之,如《碩人》、《載馳》、《清人》、《鴟鴞》之類是也;其可疑者,則未嘗盡斷以臆說,而固有引他書以證其謬者矣。曰:是則然矣。然愚之所以不能不疑者,則以其惡序之意太過,而所引援指摘,似亦未能盡出於公平而足以當人心也。夫《關雎》,《韓詩》以為衰周之刺詩;《賓之初筵》,《韓詩》以為衛武公飲酒悔過之詩,皆與《毛序》反者也。而《韓詩》說《關雎》,則違夫子不淫不傷之訓,是決不可從者也。《初筵》之詩,夫子未有論說也,則詆毛而從韓。夫一《韓詩》也,《初筵》之序可信,而《關雎》之序獨不可信乎?《邶》、《柏舟》,《毛序》以為仁人不遇而作,文公以為婦人之作,而引《列女傳》為證,非臆說矣。然《列女傳》出於劉向,向上封事論恭、顯傾陷正人,引是詩「憂心悄悄,慍於群小」之語;而繼之曰:「小人成群,亦足慍也」,則正《毛序》之意矣。夫一劉向也,《列女傳》之說可信,而封事之說獨不可信乎?此愚所以疑文公惡序之意太過,而引援指摘,似為未當,此類是也。夫本之以孔、孟說《詩》之旨,參之以《詩》中諸序之例,而後究極夫古今詩人所以諷詠之意,則《詩》序之不可廢也審矣。愚豈好為異論哉。
或曰:夫子何以刪《詩》?昔太史公曰:古詩本三千餘篇,孔子去其重衣復,取其可施於禮義者三百五篇。孔氏曰:「案《書傳》所引之詩,見在者多,亡逸者少。則孔子所錄,不容十分去九,馬遷所言,未可信也。」朱文公曰:「三百五篇,其閒亦未必皆可施於禮義,但存其實,以為鑒戒耳。」之三說者,何所折衷?愚曰:若如文公之說,則《詩》元未嘗刪矣。今何以有諸逸詩乎?蓋文公每舍序以言《詩》,則變風諸篇,祗見其理短而詞哇,愚於前篇已論之矣。但以經傳所引逸《詩》考之,則其辭明而理正,蓋未見其劣於三百五篇也,而何以刪之?三百五篇之中,如詆其君以碩鼠、狡童,如欲刺人之惡,而自為彼人之辭,以陷於所刺之地,殆幾不可訓矣,而何以錄之?蓋嘗深味聖人之言,而得聖人所以著作之意矣。昔夫子之言曰「述而不作」,又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又曰「多聞闕疑」,異時嘗舉史缺文之語,而嘆世道之不古,存夏五郭公之書,而不欲遽正前史之缺誤,然則聖人之意,蓋可見矣。蓋詩之見錄者,必其序說之明白,而旨意之可考者也。其軼而不錄者,必其序說之無傳,旨意之難考,而不欲臆說者也。或曰:今三百五篇之序,世以為衛宏、毛公所作耳,如子所言,則已出於夫子之前乎?曰:其說雖自毛、衛諸公而傳,其旨意則自有此詩而已有之矣。《鴟鴞》之序,見於《尚書》;《碩人》、《載馳》、《清人》之序,見於《左傳》,所紀皆與作詩者同時,非後人之臆說也。若序說之意,不出於當時作詩者之口,則《鴟鴞》諸章,初不言成王疑周公之意,《清人》終篇,亦不見鄭伯惡高克之跡,後人讀之,當不能曉其為何語矣。蓋嘗妄為之說,曰作詩之人可考,其意可尋,則夫子錄之,殆「述而不作」之意也。其人不可考,其意不可尋,則夫子刪之,殆「多聞闕疑」之意也。是以於其可知者,雖比興深遠,詞旨迂晦者,亦所不廢,如《芣苢》、《鶴鳴》、《蒹葭》之類是也。於其所不可知者,雖直陳其事,文義明白者,亦不果錄,如「翹翹車乘,招我以弓。豈不欲往,畏我友朋」之類是也。於其可知者,雖詞意流泆,不能不類於狹邪者,亦所不刪,如《桑中》、《溱洧》、《野有蔓草》、《出其東門》之類是也。於其所不可知者,雖詞意莊重,一出於義理者,亦不果錄,如「周道挺挺,我心扃扃」,「禮義不愆,何恤於人言」之類是也。然則其所可知者何?則三百五篇之序意是也;其所不可知者何?則諸逸《詩》之不以序行於世者是也。歐陽公《詩譜補亡》後序曰:「後之學者,因跡前世之所傳,而較其得失,或有之矣。若使徒抱焚餘殘脫之經,倀倀然於去聖千百年之後,不見先儒中閒之說,而欲特立一家之論,果有能哉?」此說得之。蓋自其必以為出於衛宏、毛公輩之口,而先以不經之臆說視之,於是以特立之已見,與之較短量長,於辭語工拙之閒,則祗見其齟齬而不合,疏繆而無當耳夫使序詩之意,果不出於作詩之初,而皆為後人臆度之說,則比興諷詠之詞,其所為微婉幽深者,殆類東方朔「聲謷尻高」之隱語,蔡邕「黃絹幼婦」之水廋詞,使後人各出其智,以為猜料之工拙,恐非聖經誨人之意也。或曰:諸小序之說,固有舛馳鄙淺而不可解者,盡信之可乎?愚曰:序非一人之言也。或出於國史之採錄,或出於講師之傳授,如《渭陽》之首尾異說,《絲衣》之兩義並存,則其舛馳固有之,擇善而從之可矣。至如其辭語之鄙淺,則序所以釋經,非作文也。祖其意足矣,辭不必翫也。夫以夫子之聖,猶不肯雜取諸逸《詩》之可傳者,與三百五篇之有序者並行,而後之君子乃欲盡廢序以言《詩》,此愚所以未敢深以為然。故復摭述而不作多聞闕疑之言,以明孔子刪《詩》之意,且見古序之尤不可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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