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辨體彚選 (四庫全書本)/卷412

巻四百十一 文章辨體彚選 巻四百十二 巻四百十三

  欽定四庫全書
  文章辨體彚選巻四百十二
  明 賀復徵 編
  論二十一
  封建論唐柳宗元
  天地果無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則孰為近曰有初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勢不可也勢之來其生人之初乎不初無以有封建封建非聖人意也彼其初與萬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無毛羽莫克自奉自衞荀卿有言必將假物以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己必就其能斷曲直者而聽命焉其知而明者所伏必衆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後畏由是君長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為羣羣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後有兵有徳又有大者衆羣之長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屬於是有諸侯之列則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諸侯之列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封於是有方伯連帥之類則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連帥之類又就而聴命焉以安其人然後天下㑹於一是故有里胥而後有縣大夫有縣大夫而後有諸侯有諸侯而後有方伯連帥有方伯連帥而後有天子自天子至於里胥其徳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夫堯舜禹湯之事逺矣及有周而甚詳周有天下裂土田而𤓰分之設五等邦君羣后布履星羅四周於天下輪運而輻集合為朝覲㑹同離為守臣扞城然而降於夷王害禮傷尊下堂而迎覲者厯於宣王挾中興復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魯侯之嗣陵夷迄於幽厲王室東徙而自列為諸侯矣厥後問鼎之輕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誅萇𢎞者有之天下乖盭無君君之心余以為周之喪久矣徒建空名於公侯之上耳得非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歟遂判為十二合為七國威分於陪臣之邦國殄於後封之秦則周之敗端其在乎此矣秦有天下裂都㑹而為之郡邑廢侯衛而為之守宰據天下之雄圖都六合之上游攝制四海運於掌握之内此其所以為得也不數載而天下大壞其有由矣亟役萬人暴其威刑竭其貨賄負鋤挺謫戍之徒圜視而合從大呼而成羣時則有叛人而無叛吏人怨於下而吏畏於上天下相合殺守刦令而並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漢有天下矯秦之枉狥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數年之間奔命扶傷之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遲不救者三代後乃謀臣獻畫而離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國居半時則有叛國而無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繼漢而帝者雖百代可知也唐興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為宜也然猶桀猾時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於州而在於兵時則有叛將而無叛州州縣之設固不可革也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適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茍其心思遷其秩而已何能理乎余又非之周之事迹斷可見矣列侯驕盈黷貨事戎大凡亂國多理國寡侯國不得變其政天子不得變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於制不在於政周事然也秦之事迹亦斷可見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萬人側目失在於政不在於制秦事然也漢興天子之政行於郡不行於國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雖亂不可變也國人雖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後掩捕而遷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姦利浚財怙勢作威大刻于民者無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謂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漢知孟舒於田叔得魏尚於馮唐聞黄霸之明審覩汲黯之簡靖拜之可也復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輯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賞朝拜而不道夕黜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設使漢室盡城邑而侯王之縱令其亂其人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術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譴而導之拜受而退己違矣下令而削之締交合從之謀周於同列則相顧裂眦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則削其半削其半民猶瘁矣曷若舉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漢事然也今國家盡制郡邑連制守宰其不可變也固矣善制兵謹擇守則理平矣或者又曰夏商周漢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謂知理者也魏之承漢也封爵猶建晉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聞延祚今矯而變之垂二百祀大業彌固何繫於諸侯哉或者又以為殷周聖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當復議也是大不然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己也盖以諸侯歸殷者三千焉資以黜夏湯不得而廢歸周者八百焉資以勝殷武王不得而易狥之以為安仍之以為俗湯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於已也私其衛於子孫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盡臣畜於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賢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後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繼世而理繼世而理者上果賢乎下果不肖乎則生人之理亂未可知也將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視聽則又有世大夫世食祿邑以盡其封畧聖賢生於其時亦無以立於天下封建者為之也豈聖人之制使至於是乎吾固曰非聖人之意也勢也
  平刑論栁宗元
  余既為斷刑論或者以釋刑復于余其辭云云余不得己而為之一言焉夫聖人之為賞罰者非他所以懲勸者也賞務速而後有勸罰務速而後有懲必曰賞以春夏而刑以秋冬而謂之至理者偽也使秋為善者必俟春夏而後賞則為善者必怠春夏為不善者必俟秋冬而後罰則為不善者必懈為善者怠為不善者懈是敺天下之人而入于罪也敺天下之人入于罪又緩而慢之以滋其懈怠此刑所以不措也必使為善者不越月踰時而得其賞則人勇而有勸焉為不善者不越月踰時而得其罸則人懼而有懲焉為善者日以有勸為不善者日以有懲是敺天下之人而從善逺罪也敺天下之人而從善逺罪是刑之所以措而化之所以成也或者務言天而不言人是惑于道者也胡不謀之人心以熟吾道吾道之盡而人化矣是知蒼蒼者焉能與吾事而暇知之哉果以為天時之可得順大和之可得致則全吾道而得之矣全吾道而不得者非所謂天也非所謂大和也是亦必無而己矣又何必枉吾之道曲順其時以謟是物哉吾固知順時之得天不如順人順道之得天也何也使犯死者自春而窮其辭欲死不可得貫三木加連鎻而致之獄更大暑者數月痒不得搔痺不得搖痛不得摩饑不得時而食渇不得時而飲目不得瞑支不得舒怨號之聲聞于里人如是而大和之不傷天時之不逆是亦必無而己矣彼其所宜得者死而己也又若是焉何哉或者乃以為霜雪者天之經也雷霆者天之權也非常之罪不時可以殺人之權也當刑者必順時而殺人之經也是又不然夫雷霆霜雪者特一氣耳非有心於物者也聖人有心於物者也春夏之有雷霆也或發而震破巨石裂大木木石豈為非常之罪也哉秋冬之有霜雪也舉草木而殘之草木豈有非常之罪也哉彼豈有懲于物也哉彼無所懲則效之者惑也果以為仁必知經智必知權是又未盡于經權之道也何也經也者常也權也者達經者也皆仁智之事也離之滋惑矣經非權則泥權非經則悖是二者强名也曰當斯盡之矣當也者大中之道也離而為名大中之器用也知經而不知權不知經者也知權而不知經不知權者也偏知而謂之智不智者也偏守而謂之仁不仁者也知經者不以異物害吾道知權者不以常人怫吾慮合之於一而不疑者信於道而己者也且古之所以言天者盖以愚蚩蚩者耳非為聰明睿智者設也或者之未達不思之甚也
  舊臣論李德裕
  或問先王論道之臣事後王乎曰不改先王之道則事之改先王之道則去之以事堯之心事舜禹者其臯陶益稷乎以事武王之心事成王者其周召乎以事漢髙之心事惠帝者其蕭曹乎曹參尚不易蕭何之規况髙祖之道昔區區楚國醴酒不設穆生先去且穆生豈為已也盖傷廢先王之道不忍見後王之面其不去者焉得免胥靡之恨哉魏晉以降居相位者皆靦面愧心而已又有攘臂於其間者掎摭先王之道以諱舊過改張先王之道以媚新君棄先王之故老以掩其羞用先王之罪人以協其志若天地間無神明則己儻有神明鬼得而誅之矣
  臣子論李德裕
  士之有志氣而思富貴者必能建功業有志氣而輕爵祿者必能立名節二者雖其志不同然時危世亂皆人君之所急也何者非好功業不能以戡亂非重名節不能以死難此其梗槩也好功業者當理平之世或能思亂唯重名節者理亂皆可以大任平澹和雅世所謂君子者居平必不能急病理煩遭難亦不能捐軀濟危可以羽儀朝廷潤色名教如宗廟瑚璉園林鴻鵠雖不常為人用而自然可貴也然世亦有不拘小疵而能全大節者如陳平背楚歸漢漢王疑其多心令䕶諸將又疑其受金可謂不能以名節自固矣及功成封侯辭曰非魏無知臣安得進漢髙曰若子可謂不背本矣其後竟誅諸吕以安劉氏近日宰相上官儀詩多浮豔時人稱為上官體實為正人所病及髙宗之初竟以謀廢武后心存王室至於宗族受禍郭代公倜儻不羈之士也少不以名節自檢當蕭岑内難保䕶睿宗雖履危機竟全臣節則名節之間不可以一槩論也陳平能不背魏無知所以必不負漢王矣今士之背本者人君豈可保之哉
  忠諫論李德裕
  人君拒諫有二一曰生於愛名二曰不能去欲雖桀紂桓靈之君未能忘名自知為惡多矣畏天下之人知之將謂諫則惡不可掩故不欲人之諫己如晉獻非驪姬寝不安齊桓非易牙食不美必不能去之亦不欲人諫己人臣忠諫亦有二欲道行於君可使身安國理者其辭婉欲名髙後世不顧身危國傾者其辭訐若考叔啟大隧以成莊公之孝倉唐獻犬雁以復文侯之愛留侯封雍齒以安羣臣招四皓以定惠帝此所謂婉也諫大夫言婢不為王白馬令言帝欲不諦激主之怒自有其名望其聽從固不可得此所謂訐也漢元帝欲御樓船薛廣德當乘輿諫曰臣自刎以血汚車輪則陛下不入廟矣張猛曰乘船危就橋安聖主不乘危元帝曰曉人不當如是耶則知諫之道在於婉矣唯英主必能從諫何者自知功德及生人者大矣雖有小惡不諱人言如漢髙械繫蕭相國及聞王衛尉之言曰我不過為桀紂主而相國為賢相此所謂不諱也近日名臣王石泉居相時子為眉州司士天后嘗問曰卿在相位子何逺乎對曰廬陵是陛下愛子今猶在逺臣之子焉敢相近有以見君子之心亦倉唐之比也
  王言論李德裕
  夫帝王與羣臣言不在援引古今以飾雄辨唯在簡而當理雄辨不足以服姦臣之心唯能塞諍臣之口昔田蚡請考功地益宅武帝曰遂取武庫衛將軍言郭解家貧又曰布衣權至使將軍知此其家不貧殷仲文言音樂好之自解宋祖曰吾祗恐解此謂簡而當理足使姦臣奪心邪人破膽矣予厯事六朝弼諧二主文宗辭皆文雅而未嘗騁辯武宗言必簡要而不為文飾皆得君人之量能盡臣下之詞豈唯王言如足人臣亦當然也其有辯若波瀾辭多枝葉文經意而飾詐矯聖言以蔽聰此乃姦人之雄游説之士焉得謂之獻替哉為臣者當戒於斯慎於斯必不獲罪於天矣
  臣友論李德裕
  君之擇臣士之求友當以氣志為先患難為急漢髙以周勃可屬大事又曰安劉氏者必勃也文帝戒太子曰即有緩急亞夫真可任將兵此皆得於志氣之間而後知可以託孤寄命矣何者人君不能無緩急士君子未嘗免憂患故漢髙知周勃可托文帝識亞夫可任信陵降志於朱亥袁盎不距于劇孟夫周文以閎夭而禦侮趙宣以彌明而免難孔聖得仲由而不聞惡言宋祖失穆之而謂人輕我則擇臣求友得不先此乎太倉令淳于公歎生子不生男緩急非有益也緹縈自傷乃上書贖父罪詩曰鶺鴒在原兄弟急難父子兄弟未嘗不以赴急為仁孝况朋友之際本以義合貴盛則相望以力憂患而不拯其危自保榮華坐視顛覆可不痛哉昔衛青之衰也故人多事冠軍而任安不去吳章之敗也門人更名他師而幼孺自効此所以可貴也善人良士祗可以淡水相成虚舟相值聞其患也則策足先去曰見㡬而作不俟終日知其危也則奉身而退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良士之於人如是曷若識劇孟朱亥哉
  英傑論李德裕
  帝王之於英傑當湏御之以氣結之以恩然後可使也若不以英氣折之而寵以姑息則驕不可任若不以恩愛結之而肅以體貌則怨不為用駕馭之術唯漢髙祖盡之黥布歸漢髙祖方踞床洗而召布入見布大怒悔來欲自殺出就舍帳服御飲食從官如漢王居布又大喜過望武帝踞厠見衛青青以大將軍之貴而𨽻人蓄之此不得不絶大漠而盪葷粥獫狁也蜀先主與闗張二公同卧起而稠人廣坐侍立終日皆用此道故能成功夫御英傑使猛將與見道德之人接方正之士不同也不可以繁禮飾貌以浮辭足言宜洞開胷懐令見肝肺氣攝其勇恩結其心雖踞洗召之不為薄矣祿山夷狄之譎詐者也非將門英豪草萊竒傑其戰鬬之氣擊刺之才去闗張逺矣天寳末受專征之任託不御之權入朝賜宴坐内殿西序鷄障之下非其所據果蓄異圖幽陵厲階至今為梗蓋恩甚驕盈以比於此儻以徒隷蓄之豈有斯恨
  賓客論李德裕
  古人稱周公吐握下士而天下歸心唯周公則可何也文王之子武王之叔父于天下無嫌矣故唯周公則可稟上聖之資邪不得入是以好士不為累也漢武為戾太子立博望苑使通賓客多以異端進者始皆欲招賢人而天下賢人少小人多賢人難進小人易合難進者鴻㝠易合者膠固矣何以知之劉濞有枚乘鄒陽不用其言而應髙田祿伯為其羽翼劉武有鄒陽韓安國不用其謀而羊勝公孫詭為其腹心劉安行隂徳好文辭雖愛神仙黄白未害為善終以左吳被敗以是而知雖骨肉之親非周公聖德皆不可也班固稱四豪者六國之罪人也今不復論矣吕不韋習戰國之餘風陳狶值漢綱之疎闊逮乎魏其武安終以權勢相傾自武安之後天子切齒衛霍改節則賓客之為害固可知矣公孫𢎞起客館開東閣以延賓客賢人與參謀議非也然謂之賢人必非黨附朝宰交亂將相者矣其時武帝躬親萬機嚴明御下人自中法不敢為非宰相唯有平津政出一孔自然無傾奪之勢其賓客故人不居顯位未足為朝廷患也然主父偃言朔方地肥饒沮河蒙恬城以逐匈奴滅冦之本公孫𢎞以為不可朱買臣發十難𢎞不能得其一又奏人不得挾弓弩吾丘壽王以為不便上以難丞相丞相詘服則知平津之賓客不及天子之近臣明矣雖有賓客何益於謀議哉况世秉大政者常不下三四人而輕薄游相門與栁槐齊列所謀以傾奪為首所議以勢利為先是以魏其武安之徒共成禍敗劉班殷鐵之客不相往來又役奸智獻竒計者導其邪徑茍合匪人世道險巇無不由此昔漢武謂田蚡曰君除吏盡未吾亦欲除吏哀帝責鄭崇曰君門如市人何以欲禁切主上皆賓客之害也余謂丞相閉闗謝絶賓客則朝廷靜矣
  豪俠論李德裕
  袁盎汲黯皆豪俠者也若非氣蓋當世義動明主豈有是名哉袁盎曰緩急人所有故善劇孟匿季心汲黯好遊俠任氣節善灌夫所以知其然也余斯言豈徒妄發揚子所謂孟軻之勇類於是夫俠者盖非常之人也雖以然諾許人必以節義為本義非俠不立俠非義不成難兼之矣所謂不知義者感匹夫之交校君父之命為貫髙危漢祖者是也所利者邪所害者正為梁王殺袁盎者是也此乃盗賊耳焉得謂之俠哉唯鋤麑不賊趙孟承基不忍志寧紇于承基為承乾賊于志寧見其執喪盡哀不忍害之也斯為真俠矣淮南王憚汲黯以其守節死義所以易公孫𢎞如發蒙耳黯實氣義之兼者士之任毒而不知義皆可謂之盗矣然士無氣義者為臣必不能死難求道必不能出世近代房孺復問徑山大師欲習道可得至乎徑山對曰學道者唯猛將可也身首分裂無所顧惜由是而知士之無氣義者雖為桑門亦不足觀矣
  謀議論李德裕
  欲知謀議之用捨身名之榮辱觀其立論可知也切於時機明于利害人主易曉當世可行其謀必用而終有後咎鼂錯主父偃是也何者切時機明利害皆怨誹所由生享其利而自罹其害謀闊意中言髙旨逺其道可法其術則疎必有髙名而不用於世賈山王陽是也謀議不行故能無患智足應變道可與權言雖切於人情意常篤于禮義謀不盡用而身無近憂賈誼是也故當漢文之世亦無髙位余門客崔世叔即宋廣平之維私也崔世叔名犯廟諱又常預燕公代公之戎幕故知三丞相才業甚備曰廣平好言政事燕公好言文學至於經國逺慮意鮮及之與代公言初若涉川未知所止寥廓廣大莫見津涯味之既深思意逾宻代公常為西北邊將帥論四夷事慮必精逺則崔之言信有徴矣凡侍坐于君子聞其言可以知其才術逺近用此道也
  朋黨論李德裕
  治平之世教化興行羣臣和於朝百姓和於野人自砥礪無所是非天下焉有朋黨哉仲長統所謂同異生是非愛憎生朋黨朋黨致怨讎是也東漢桓靈之朝政在閽寺綱紀以亂風教寖衰黨錮之士始以議論疵物於是危言危行刺譏當世其志在於維持名教斥逺佞邪雖乖大道猶不失正今之朋黨者皆依倚倖臣誣䧟君子鼓天下之動以養交游竊儒家之術以資大盗大盗謂倖臣也所謂教猱升木嗾犬害人穴居城社不可薰鑿漢之黨錮為理世之罪人矣今之朋邪又黨錮之罪人矣仲長統曰才智者亦姦兇之羽翼勇氣者亦盗賊之爪牙誠如是言然辨之未盡如是者皆小才小勇秪能用詭道入邪徑鼠牙穿屋虺毒螫人如巨海隂夜百色妖露焉能白日為怪哉大道之行當韲粉矣
  竒才論李德裕
  開成初余作鎮淮甸㑹有朝之英彦㢘問剖符于東南者相繼而至予與之讌言皆曰聖上謂丞相鄭公覃李公固言李公石曰李訓稟五常之性服人倫之教則不及卿等然天下之才卿等皆不如也三丞相黙然而退予曰李訓甚狂而愚曾不及于徒隷焉得謂之竒才也自古天下有常勢不可變也昔陳平之患吕宗而計無所出嘗閒居深念陸賈由户而進不之覺也賈揣知其情言曰將相和則社稷安矣因為畫策陳平乃寤由是以黄金為絳侯壽將相交歡以敗産祿近世五王之誅二張也漢陽王召大將軍李多祚謂曰將軍爵服隆貴誰人與之曰大帝與之將軍貲産富侈誰人與之曰大帝與之將軍子弟榮祿誰人與之曰大帝與之因謂曰感大帝恩乎多祚漼然泣下又謂曰今大帝之子深居鶴禁危若綴旒將軍豈有意乎多祚遂感慨受命與之定策元載之圖魚朝恩也以崔昭尹神州俾昭日請苑中牢醴及開饌因與北門大將軍王駕鶴等結歡共籌隂計而朝恩竟敗夫舉大事非北門無以成功此所謂天下之常勢也李訓因守澄得幸雖職在近宻而日夕遊於禁中出入無礙此時挾守澄之勢與天子契若魚水北軍諸將望其顧盼與目覩天顔無異若以中旨諭之購以爵賞即諸將從之勢如風靡矣訓捨此不用而欲以神州靈臺游徼博擊之吏抱闗擁篲之徒以當精甲利兵亦猶霜蓬之禦烈火矣賴中人覺其變未及其亂向使訓計盡行所誅者不過侍從數百人而已其徒尚數千人與北門協力報怨則天下横流矣何以知之昔竇武之舉事也以五校士數千人屯都亭下中官矯詔令張奐率營士與陣對陣乃大呼武軍曰竇武反汝皆禁兵當宿衛宫省何故隨反者乎自旦至食時兵降略盡由是知自前代以來禁軍唯畏伏中官宰臣焉能使其効死嗟乎焚林而畋明年無獸竭澤而漁明年無魚既經李訓猖獗則天下大勢赤不可用也
  近世良相論李德裕
  客謂予曰揚子法言有重黎顔騫二篇顔子名犯廟諱不書品藻漢之將相敢問近代良相可得聞乎予曰唯唯夫股肱與君同體四海之所瞻也恩義至重實先於愛敬非社稷大計不可以强諫亦猶父有諍子不獲已而諍豈可以為常也唯宜將明獻替致其主於三代之隆孝經曰天子有諍臣七人非宰相之職也必求端士正人以當言責導其謇諤救其患難而已唯聖人言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焉用彼相此亦將明獻替之謂也使其君昭明令德不至于顛危也漢之良相數十人矣公孫𢎞開陳其端而不肯廷辯固未可也蕭望之剛不䕶闕王嘉訐而犯上致元哀二后有信讒邪之惡戮忠直之名此其失者也魏相薛廣德持重守正弼諧盡忠可謂得宰相體矣近世貞以制動思在無邪松栢所以後凋藜藿由是不採貴不患失言必匪躬似薛廣德者鄭丞相陳丞相有之矣此謂故右僕射鄭司徒故左僕射陳司徒麟之為瑞也仁而不觸玉之為寳也廉而不劌恕以及物善不近名髙朗令終天下無怨似丙博陽者王丞相鄭丞相有之矣此謂故中書王丞相故鄭丞相好古洽聞應變膚敏㡬可以成務智足以取捨仁愛樂善勤瘁奉公逢時得君不失其正似倪寛者韋丞相李丞相有之矣此謂故中書韋司空故侍中李司空困于臲卼以盡天涯雖劍光不沉而鸞翮長鎩靈均之九死無悔柳惠之三黜非辜既殁不瞑號于上帝似蕭望之者所謂李丞相矣此謂故淮李司空也予亦同病莫保其主知我者以為忠亦已鮮矣庶乎數世之後朋黨稍息以俟知音耳
  折羣疑相論李德裕
  夫相之相在乎清明將之相在乎雄傑清明者珠玉是也為天下所寳雄傑者虎兕是也為百獸所伏然清者必得大權不能享豐富雄者必當昌侈不能為大柄兼而有之者在乎粹美而已予頃嵗蒞淮海屬縣有盱眙而山多珉玉剖而為器清明洞徹雖水精明氷不如也而價不及凡玉終不得為至寳以其不粹也清而粹者天也故髙不可測清而澈者泉也故深亦可察此其大略也余嘗精而求之多士以才為命婦人以色為命凡賦是美者必將有以貴之才髙者雖孟嘗眇小蔡澤折頞亦居萬人之上色美者雖鉤弋之拳子夫之賤亦為萬乘之偶然而粹者必身名俱榮福祿終泰張良是也擇士能用此術可以拔十得九無所疑也
  禱祝論李德裕
  聖人二字集作語曰丘之禱久矣又曰祭則受福豈非聖人與天地合德與鬼神合契無所請禱而禱必感通唯牧伯之任不可廢也失時不雨稼穡將枯閉閤責躬百姓不見若非遍走羣望則皆謂太守無憂人之意雖在畎畆不絶歎者余前在江南毁淫詞一千一十五所可謂不謟神黷祭矣然嵗或大旱必命集作令椽屬祈請積旬無效自躬行未嘗不零雨隨車或當霄而應其術無他唯至誠而已將與祭必間居三日清心齋戒雖禮未申於泂酌而意已接於神明所以理郡八年嵗皆大稔江南集作左黎庶謳謠至今古人乃有剪爪致詞積薪自誓精誠集作意上達雨必滂沱此亦至誠也茍誠能達天信能及物焉用以肌膚自苦焦爛為期動天地感鬼神莫尚於至誠故備物不足報功禴祭所以受福余以為人患不誠天之去人不相逺矣
  食貨論李德裕
  人君不以聚貨致用之臣處將相弼諧之任則姦邪無所容矣左右貴倖知所愛之人非宰相之器以此職為發身之㨗徑取位之要津皆由此汲引以塞訕謗一作論領其一作此職者竊天子之財以為之賄聚貨者所以得升矣一有貴字操其竒贏乘上之急售於有司以取倍利制用者所以得進矣二司皆有官屬分部以主郡國貴倖得其寳賂多託賈人汙吏處之頗類牧羊而畜豺養魚而縱獺欲其不侵不暴焉可得也故盗用貨泉多張空簿國用日䠞生人日困揚雄上書言漢武運帑藏之財填廬山之壑今貨入權門甚於是矣孟獻子有言與其有聚歛之臣寧有盗臣子輿以利國為非揚雄以𣙜酤興歎稱其職者必能挾商工之術有良賈之才壽昌習分銖之事𢎞羊析秋毫之數小人以為能君子所不忍為也卜式言天久不雨獨烹𢎞羊天乃雨焉有仲尼之鳴鼓將攻卜式之欲烹致雨而反居相位可不為之甚慟哉
  戰論杜牧
  兵非脆也穀非殫也而戰必挫北是曰不循其道也故作戰論焉
  河北視天下猶珠璣也天下視河北猶四支也珠璣茍無豈不活身四支茍去吾不知其為人何以言之夫河北者俗儉風渾淫巧不生樸毅堅强果於戰耕名城堅壘峉嶭相貫髙山大河盤互交鎻加以土息健馬便於馳敵是以出則勝處則饒不窺天下之産自可封殖亦猶大農之家不待珠璣然後以為富也天下無河北則不可河北既失則精甲鋭卒利刀長弓健馬無有也卒然夷狄驚四邊摩封疆出表裏吾何以禦之是天下一支兵去矣河東盟津滑臺大梁彭城東平盡宿厚兵以塞冦衝是六郡之師嚴飾䕶疆不可他使是天下二支兵去矣六郡之師厥数三億低首仰給横拱不為則㳂淮已北循河之南東盡海西叩洛經數千里赤地盡取纔能應費是天下三支財去矣咸陽西北戎夷大屯嚇呼膻臊徹於帝居周秦單師不能排闢於是盡剷呉越荆楚之饒以啖兵戍是天下四支財去矣乃使吾用度不周徵徭不常無以膏齊民無以接四夷禮樂刑政不暇修治品式條章不能備具是天下四支盡解頭腹兀然而已焉有人解四支其自以能久為安乎今者誠能治其五敗則一戰可定四支可生夫天下無事之時殿閣大臣偷處榮逸為家治具戰士離落兵甲鈍弊車馬刓弱而未嘗為之簡帖整飾天下雜然盗發則疾敺疾戰此宿敗之師也何為而不北乎是不蒐練之過者其敗一也夫百人荷戈仰食縣官則挾千夫之名大將小禆操其餘贏以敵壯為幸以師老為娯是執兵者常少麋食者常多築壘未乾公囊已虚此不責實料食之過其敗二也夫戰輙小勝則張皇其功奔走獻狀以邀上賞或一日再賜一月累封凱還未歌書品已崇爵命極矣田宫廣矣金繒溢矣子孫官矣焉肯搜竒外死勤於戎矣此賞厚之過其敗三也夫多喪兵士顛翻大都則跳身而來刺邦而去迴視刀鋸菜色甚安一嵗未更旋已立於壇墀之上矣此輕罰之過其敗四也夫大將將兵柄不得專恩臣詰責第來揮之至如堂然將陣殷然將皷一則曰必為偃月一則曰必為魚麗三軍萬夫環旋翔佯恍駭之間冦騎乘之遂取吾之鼓旗此不專任責成之過其敗五也元和時天子急太平嚴約以律下常團兵數十萬以誅蔡天下乾耗四嵗然後能取此蓋五敗不去也長慶初盗據子孫悉來走命是内地無事天子寛禁厚恩與人休息未㡬而燕趙甚亂引師起將五敗益甚登壇注意之臣死竄且不暇復焉能加威於反冦哉今者誠欲調持干戈灑埽垢汚以為萬世安而乃踵前非踵前非是不可為也古之政有不善士傳言庶人謗發是論者亦且將書於謗木傳於士大夫非偶而已
  守論杜牧
  往年兩河盗起屠囚大臣刦戮二千石國家不議誅迺束兵自守反修大厯貞元故事而行姑息之政是使逆輩益横終唱患禍故作守論焉
  厥今天下何如哉干戈朽鈇鉞鈍含𢎞混貸煦育逆孽殆為故常而執事大人曾不厯算周思以為宿謀方且嵬岸抑揚自以為廣大繁昌莫已若也嗚呼其不知乎其俟蹇頓顛傾而後為之支計乎且天下㡬里列郡㡬所而自河以北蟠城數百金堅蔓織角奔為冦伺吾人之顦顇天時之不利則將與朋伍羅絡郡國將駭亂吾民於掌股之上耳今者及吾之壯不圖擒取而乃偷處恬逸次第相符以為後世子孫背脅疽根此復何也今之議者咸曰夫倔强之徒吾以良將勁兵為銜策髙位美爵充飽其腸安而不撓外而不拘亦猶豢擾虎狼而不怫其心則忿氣不萌此大厯貞元所以守邦也亦何必疾戰焚煎吾民然後以為快也愚曰大厯貞元之間適以此為禍也當是之時有城數十千百卒夫則朝廷待之貸以法故於是乎闊視大言自樹一家破制削法角為尊奢天子養威而不問有司守恬而不呵王侯通爵越錄受之覲聘不來几杖扶之逆息强嗣皇子嬪之裝緣彩飾無不備之是以地益廣兵益强僣擬益甚侈心益昌於是土田名器分劃大盡而賊夫貪心未及畔岸遂有淫名越號或帝或王盟詛自立恬淡不畏走兵西略以飽其志者也是以趙魏燕齊卓起大倡梁蔡呉蜀躡而和之其餘混澒軒囂欲相效者往往而是運遭孝武宵旰不忘前英後傑夕思朝議故能大者誅鋤小者惠來不然周秦之郊㡬為犯獵哉大抵生人油然多欲欲而不得則怒怒則争亂隨之是以教笞於家刑罰於國征伐於天下此所以裁其欲而塞其争也大厯貞元之間盡反此道提區區之有而塞無涯之争是以首尾指支㡬不能相運掉也今者不知此非而反用以為經愚見為盗者非止於河北而已嗚呼大厯貞元守邦之術永戒之哉













  文章辨體彚選巻四百十二
<集部,總集類,文章辨體彙選>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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