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編 (四庫全書本)/卷32

巻三十一 文編 巻三十二 卷三十三

  欽定四庫全書
  文編巻三十二
  明 唐順之 編
  天下莊子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徳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决其數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隂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衆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徧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内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将為天下裂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釐聞其風而説之為之大過巳之大順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不服墨子汜愛兼利而非鬬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毁古之禮樂黄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巳未敗墨子道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風櫛疾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跋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巳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别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以巨子為聖人皆願為之尸冀得為其後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釐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将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巳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茍於人不忮於衆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鈃尹文聞其風而悦之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接萬物以別宥為始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驩以調海内請欲置之以為主見侮不辱救民之鬬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説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強見也雖然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饑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圖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為無益於天下者用之不如巳也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欲寡淺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公而不當易而無私决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䝉田駢慎到聞其風而悦之齊萬物以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徧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是故慎到棄知去巳而縁不得巳泠汰於物以為道理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謑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縱脱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椎拍輐斷與物宛轉舍是與非茍可以免不師知慮不知前後魏然而已矣推而後行曵而後往若飄風之還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無非動静無過未嘗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巳之患無用知之累動静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故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巳無用賢聖夫塊不失道豪傑相與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田騈亦然學於彭䝉得不教焉彭䝉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巳矣其風窢然惡可而言常反人不見觀而不免於魭斷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彭䝉田駢慎到不知道雖然槩乎皆嘗有聞者也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闗尹老聃聞其風而悦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虚不毁萬物為實闗尹曰在已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人皆取先已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已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巋然而有餘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已獨曲全曰茍免於咎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毁矣鋭則挫矣常寛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謂至極闗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悦之以謬悠之説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巵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瓌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巳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𢎞大而辟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蜕芒乎昧乎未之盡者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厤物之意曰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内謂之小一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天與地畢山與澤平日方中方倪物方生方死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南方無窮而有窮今日適越而昔來連環可解也我知天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汜愛萬物天地一體也德施以此為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天下之辨者相與樂之卵有毛雞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為羊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熱山出口輪不蹍地目不見指不至至不絶龜長於蛇矩不方規不可以為圓鑿不圍枘飛鳥之景未嘗動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狗非犬黄馬驪牛三白狗黑孤駒未嘗有母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辨者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無窮桓圑公孫龍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談自以為最賢曰天地其壯乎施存雄而無術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繚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徧為萬物説説而不休多而無巳猶以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是以與衆不適也強於德弱於物其塗隩矣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蚉一䖟之勞者也其於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貴道幾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寜散於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為名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兢走也悲夫
  六家要指史記
  易大傳曰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塗夫隂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嘗竊觀隂陽之術大詳而衆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叙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徧循然其彊本節用不可廢也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隂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則不然以為人主天下之儀表也主倡臣和主先臣隨如此則主勞而臣佚至於大道之要去徤羡黜聰明釋此而任術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神形蚤衰欲與天地長乆非所聞也夫隂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曰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任則無以為天下紀綱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夫儒者以六藝為法六藝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别雖百家弗能易也墨者亦上堯舜言其德行曰堂髙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樸椽不斵飯土簋歠土鉶糲梁之食藜藿之羮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率使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别也夫世異時移事業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要曰彊本節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家不能廢也法家不別親疎不殊貴賤一斷於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絶矣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踰越雖百家不能改也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於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虚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後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故曰聖人不巧時變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羣臣竝至使各自明也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窽窽言不聽姦廼不生賢不肖自分白黑廼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廼合大道混混㝠㝠光耀天下復反無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託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復合故聖人重之由此觀之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具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刑賞忠厚之至蘇軾
  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咏歌嗟歎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故其吁俞之聲歡怵慘戚見於虞夏商周之書成康既沒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猶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憂而不傷戚而不怒慈愛而能斷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傳曰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當堯之時臯陶為士將殺人臯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臯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寛四岳曰鯀可用堯曰不可鯀方命圯族既而曰試之何堯之不聽臯陶之殺人而從四岳之用鯀也然則聖人之意蓋亦可見矣書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嗚呼盡之矣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過乎仁不失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於忍人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古者賞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鋸賞以爵禄是賞之道行於爵祿之所加而不行於爵祿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鋸是刑之威施於刀鋸之所及而不施於刀鋸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禄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則舉而歸之於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於君子長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詩曰君子如祉亂庶遄已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夫君子之巳亂豈有異術哉時其喜怒而無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義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寛因其褒貶之義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也
  劉愷丁鴻孰賢蘇軾
  君子之為善非特以適己自便而已其取於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與我也其予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受於我也我可以取之而其人不可以與我君子不取我可以予之而其人不可受君子不予既為巳慮之又為人謀之取之必可予予之必可受若巳為君子而使人為小人是亦去小人無幾耳東漢劉愷讓其弟荆而詔聽之丁鴻亦以陽狂讓其弟而其友人鮑駿責之以義鴻乃就封其始自以為義而行之其終也知其不義而復之以其能復之知其始之所行非詐也此范氏之所以賢鴻而下愷也其論稱太伯伯夷未始有其讓也故太伯稱至德伯夷稱賢人及後世狥其名而昧其致於是詭激之行興矣若劉愷之徒讓其弟使弟受非服而巳受其名不巳過乎丁鴻之心主於忠愛何其終悟而從義也范氏之所賢者固已得之矣而其未盡者請得畢其説夫先王之制立長所以明宗明宗所以防亂非有意私其長而沮其少也天子與諸侯皆有太祖其有天下有一國皆受之太祖而非巳之所得專有也天子不敢以其太祖之天下與人諸侯不敢以其太祖之國與人天下之通義也夫劉愷丁鴻之國不知二子所自致耶亦将受之其先祖耶受之其先祖而傳之於所不當立之人雖其弟之親與塗人均耳夫吳太伯伯夷非所以為法也太伯将以成周之王業而伯夷将以訓天下之讓而為是詭時特異之行皆非所以為法也今劉愷舉國而讓其弟非獨使弟受非服之為過也将以壞先王防亂之法輕其先祖之國而獨為是非常之行考之以禮繩之以法而愷之罪大矣然漢世士大夫多以此為名者安順桓靈之世士皆反道矯情以盗一時之名蓋其弊始於西漢之世韋元成以侯讓其兄而為世主所賢天下髙之故漸以成俗履常而蹈易者世以為無能而擯之則丁鴻之復於中道尤可以深嘉而屢歎也
  物不可以茍合蘇軾
  昔者聖人将欲有為也其始必先有所甚難而其終也至於乆逺而不廢其成之也難故其敗之也不易其得之也重故其失之也不輕其合之也遲故其散之也不速夫聖人之所為詳於其始者非為其始之不足以成而憂其終之易敗也非為其始之不足以得而憂其終之易失也非為其始之不足以合而憂其終之易散也天下之事如是足以成矣如是足以得矣如是足以合矣而必曰未也又從而節文之綢繆委曲而為之表飾是以至於今不廢及其後世求速成之功而勌於遲乆故其欲成也止於其足以成欲得也止於其足以得欲合也止於其足以合而其甚者則又不能待其足其始不詳其終将不勝弊嗚呼此天下治亂享國長短之所從出歟聖人之始制為君臣父子夫婦朋友也坐而治政奔走而執事此足以為君臣矣聖人懼其相易而至於相凌也於是為之車服采章以别之朝覲位著以嚴之名非不相聞也而見必以贊心非不相信也而入必以籍此所以乆而不相易也杖屨以為安飲食以為養此足以為父子矣聖人懼其相褻而至於相怨也於是制為朝夕省問之禮左右佩服之飾族居之為歡而異居以為别合食之為樂而異膳以為尊此所以乆而不相䙝也生以居於室死以葬於野此足以為夫婦矣聖人懼其相狎而至於相離也於是先之以幣帛重之以媒妁不告於廟而終身以為妾晝居於内而君子問其疾此所以乆而不相狎也安居以為黨急難以相救此足以為朋友矣聖人懼其相瀆而至於相侮也於是戒其羣居嬉游之樂而嚴其射享飲食之節足非不能行也而待擯相之詔禮口非不能言也而待介紹之傳命此所以乆而不相瀆也天下之禍莫大於茍可以為而止夫茍不可以為而止則君臣之相凌父子之相怨夫婦之相離朋友之相侮乆矣聖人憂焉是故多為之飾易曰藉用白茅無咎茍錯諸地而可矣藉之用茅何咎之有此古之聖人所以長有天下而後世之所謂迂闊也又曰嗑者合也物不可以茍合故受之以賁盡矣
  申法蘇洵
  古之法簡今之法繁簡者不便於今而繁者不便於古非今之法不若古之法而今之時不若古之時也先王之作法也莫不欲服民之心服民之心必得其情情然耶而罪亦然則固入吾法矣而民之情又不皆如其罪之輕重大小是以先王忿其辠而哀其無辜故法舉其畧而吏制其詳殺人者死傷人者刑則以著於法使民知天子之不欲我殺人傷人耳至其輕重出入求其情而服其心者則以屬吏任吏而不任法故其法簡今則不然吏姦矣不若古之良民媮矣不若古之淳吏姦則以喜怒制其輕重而出入之或至於誣執民媮則吏雖以情出入而彼得執其罪之大小以為辭故今之法纖悉妄備不執於一左右前後四顧而不可逃是以輕重其罪出入其情皆可以求之法吏不奉法輒以舉劾任法而不任吏故其法繁古之法若方書論其大槩而增損劑量則以屬醫者使之視人之疾而參以己意今之法若鬻屨既為其大者又為其次者又為其小者以求合天下之足故其繁簡則殊而求民之情以服其心則一也然則今之法不劣於古矣而用法者尚不能無弊何則律令之所禁畫一明備雖婦人孺子皆知畏避而其間有習於犯禁而遂不改者舉天下皆知之而未嘗怪也先王欲杜天下之欺也為之度以一天下之長短為之量以齊天下之多寡為之權衡以信天下之輕重故度量權衡法必資之官資之官而後天下同今也庶民之家刻木比竹繩絲縋石以為之富商豪賈内以大出以小齊人適楚不知其孰為斗孰為斛持東家之尺而校之西鄰則若十指然此舉天下皆知之而未嘗怪者一也先王惡竒貨之蕩民且哀夫微物之不能遂其生也故禁民採珠貝惡夫物之偽而假真且重費也故禁民糜金以為塗飾今也採珠貝之民溢於海濵糜金之工肩摩於列肆此又舉天下皆知之而未嘗怪者二也先王患賤之凌貴而下之僭上也故冠服器皿皆以爵列為等差長短大小莫不有制今也工商之家曵紈錦服珠玉一人之身循其首以至足而犯法者十九此又舉天下皆知之而未嘗怪者三也先王懼天下之吏負縣官之勢以侵劫齊民也故使市之坐賈視時百物之貴賤而録之旬輒以上百以百聞千以千聞以待官吏之私賣十則損三三則損一以聞以備縣官之公糴今也吏之私賣而從縣官公糴之法民曰公家之取於民也固如是是吏與縣官斂怨於下此又舉天下皆知之而未嘗怪者四也先王不欲人之擅天下之利也故仕則不商商則有罰不仕而商商則有征是民之商不免征而吏之商又加以罰今也吏之商既幸而不罰又從而不征資之以縣官公糴之法負之以縣官之徒載之以縣官之舟闗防不譏津梁不呵然則為吏而商誠可樂也民将安所措手足此又舉天下皆知之而未嘗怪者五也若此之類不可悉數天下之人耳習目熟以為當然憲官法吏目擊其事亦恬而不問夫法者天子之法也法明禁之而人民犯之是不有天子之法也衰世之事也而議者皆以為今之弊不過吏胥骫法以為姦而吾以為吏胥之姦由此五者始今有盜白晝持梃入室而主人不之禁則踰垣穿穴之徒必且相告而肆行於其家其必先治此五者而後詰吏胥之奸可也
  御將蘇洵
  人君御臣相易而将難将有二有賢将有才将而御才將尤難御相以禮御將以術御賢將之術以信御才將之術以智不以禮不以信是不為也不以術不以智是不能也故曰御将難而御才将尤難六畜其初皆獸也彼虎豹能搏能噬而馬亦能蹄牛亦能觸先王知能搏能噬者不可以人力制故殺之殺之不能驅之而後巳蹄者可馭以羈紲觸者可拘以楅衡故先王不忍棄其才而廢天下之用如曰是能蹄是能觸當與虎豹并殺而同驅則是天下無騏驥終無以服乗耶先王之選才也自非大姦劇惡如虎豹之不可以變其搏噬者未嘗不欲制之以術而全其才以適於用况為将者又不可責以廉隅細謹顧其才何如耳漢之衞霍趙充國唐之李靖李勣賢将也漢之韓信黥布彭越唐之薛萬徹侯君集盛彦師才将也賢将既不多有得才者而任之可也茍又曰是難御則是不肖者而後可也結以重恩示以赤心美田宅豐飲饌歌童舞女以極其口腹耳目之欲而折之以威此先王之所以御才将者也近之論者或曰将之所以畢智竭力犯霜露蹈白刃而不辭者冀賞耳為國家者不如勿先賞以邀其成功或曰賞所以使人不先賞人不為我用是皆一隅之説非通論也将之才固有小大傑然于庸将之中者才小者也傑然于才将之中者才大者也才小志亦小才大志亦大人君當觀其才之小大而為制御之術以稱其志一隅之説不可用也夫養騏驥者豐其芻粒潔其羈絡居之新閑浴之清泉而後責之千里彼騏驥者其志常在千里也夫豈以一飽而廢其志哉至於養鷹則不然獲一雉飼以一雀獲一兎飼以一鼠彼知不盡力于擊搏則其勢無所得食故然後為我用才大者騏驥也不先賞之是養騏驥者饑之而責其千里不可得也才小者鷹也先賞之是養鷹者飽之而求其擊搏亦不可得也是故先賞之説可施之才大者不先賞之說可施之才小者兼而用之可也昔者漢髙帝一見韓信而授以上將解衣衣之推食哺之一見黥布而以為淮南王供具飲食如王者一見彭越而以為相國當是時三人者未有功于漢也厥後追項籍垓下與信越期而不至捐數千里之地以畀之如棄敝屣項氏未滅天下未定而三人者已極富貴矣何則髙帝知三人者之志大不極于富貴則不為我用雖極于富貴而不滅項氏不定天下則其志不巳也至于樊噲滕公灌嬰之徒則不然拔一城陷一陣而後增數級之爵否則終歲不遷也項氏已滅天下已定樊噲滕公灌嬰之徒計百戰之功而後爵之通侯夫豈髙帝至此而嗇哉知其才小而志小雖不先賞不怨而先賞之則彼将泰然自滿而不復以立功為事故也噫方韓信之立于齊蒯通武涉之説未去也當是之時而奪之王漢其殆哉夫人豈不欲三分天下而自立者而彼則曰漢王不奪我齊也故齊不捐則韓信不懷韓信不懷則天下非漢之有嗚呼髙帝可謂知大計矣
  田制蘇洵
  古之税重乎今之税重乎周公之制園㕓二十而税一近郊十一逺郊二十而三稍甸縣都皆無過十一漆林之征二十而五蓋周之盛時其尤重者至四分而取一其次者乃五而取一然後以次而輕始至於十一而又有輕者也今之税雖不啻十一然而使縣官無急征無横斂則亦未至乎四而取一與五而取一之為多也是今之税與周之税輕重之相去無幾也雖然當周之時天下之民歌舞以樂其上之盛德而吾之民反戚戚不樂常若擢筋剥膚以供億其上周之税如此吾之税亦如此而其民之哀樂何如此之相逺也其所以然者周之時用井田井田廢田非耕者之所有而有田者不耕也耕者之田資於富民富民之家地大業廣阡陌連接募召浮客分耕其中鞭笞驅役視以奴僕安坐四顧指麾於其間而役屬之民夏為之耨秋為之穫無有一人違其節度以嬉而田之所入巳得其半耕者得其半有田者一人而耕者十人是以田主日累其半以至於富強耕者日食其半以至於窮餓而無告夫使耕者至於窮餓而不耕不穫者坐而食富強之利猶且不可而况富強之民輸租於縣官而不免於怨歎嗟憤何則彼以其半而供縣官之税不若周之民以其全力而供其上之税也周之十一以其全力而供十一之税也使以其半供十一之税猶用十二之稅然也况今之税又非特止於十一而已則宜乎其怨歎嗟憤之不免也噫貧民耕而不免於饑富民坐而飽且嬉又不免於怨其弊皆起於廢井田井田復則貧民有田以耕穀食粟米不分於富民可以無饑富民不得多占田以錮貧民其勢不耕則無所得食以地之全力供縣官之税又可以無怨是以天下之士爭言復井田既又有言者曰奪富民之田以與無田之民則富民不伏此必生亂如乗大亂之後土曠而人稀可以一舉而就髙祖之滅秦光武之承漢可為而不為以是為恨吾又以為不然今雖使富民皆奉其田而歸諸公乞為井田其勢亦不可得何則井田之制九夫為井井間有溝四井為邑四邑為丘四丘為甸甸方八里旁加一里為一成成間有洫其地百井而方十里四甸為縣四縣為都四都方八十里旁加十里為一同同間有澮其地萬井而方百里百里之間為澮者一為洫者百為溝者萬既為井田又必兼備溝洫溝洫之制夫間有遂遂上有徑十夫有溝溝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澮澮上有道萬夫有川川上有路萬夫之地蓋三十二里有半而其間為川為路者一為澮為道者九為洫為涂者百為溝為畛者千為遂為徑者萬此二者非塞溪壑平澗谷夷丘陵破墳墓壞廬舍徙城郭易疆壠不可為也縱使能盡得平原廣野而遂規畫於其中亦當驅天下之人竭天下之糧窮數百年專力於此不治他事而後可以望天下之地盡為井田盡為溝洫巳而又為民作屋廬於其中以安其居而後可吁亦已迂矣井田成而民之死其骨已朽矣古者井田之興其必始於唐虞之世乎非唐虞之世則周之世無以成井田唐虞啓之至於夏商稍稍葺治至周而大備周公承之因遂申定其制度疏整其疆界非一日而遽能如此也其所由來者漸矣夫井田雖不可為而其實便於今今誠有能為近井田者而用之則亦可以蘇民矣乎聞之董生曰井田雖難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贍不足名田之説蓋出於此而後世未有行者非以不便民也懼民不肯損其田以入吾法而遂因此以為變也孔光何武曰吏民名田無過三十頃期盡三年而犯者沒入官矣夫三十頃之田周民三十夫之田也縱不能盡如周制一人而兼三十夫之田亦巳過矣而期之三年是又迫蹙平民使自壞其業非人情難用吾欲少為之限而不奪其田嘗巳過吾限者但使後人之不敢多占田以過吾限耳要之數世富者之子孫或不能保其地以復于貧而彼嘗已過吾限者散而入於他人矣或者子孫出而分之以無幾矣如此則富民所占者少而餘地多餘地多則貧民易取以為業不為人所役屬各食其地之全利利不分于人而樂輸于官夫端坐于朝廷下令于天下不驚民不動衆不用井田之制而獲井田之利雖周之井田何以逺過于此哉
  思治蘇軾
  方今天下何病哉其始不立其卒不成惟其不成是以厭之而愈不立也凡人之情一舉而無功則疑再則厭三則去之矣今世之士所以相顧而莫肯為者非其無有忠義慷慨之志也又非其才術謀慮不若人也患在苦其難成而不復立不知其所以不成者罪在於不立也茍立而成矣今世有三患而終莫能去其所從起者則五六十年矣自宫室禱祠之役興錢幣茶鹽之法壞加之以師旅而天下常患無財五六十年之間下之所以游談聚議而上之所以變政易令以求豐財者不可勝數矣而財終不可豐自澶淵之役契丹雖求和而終不得其要領其後重之以西羌之變而邊陲不寧二國益驕以戰則不勝以守則不固而天下常患無兵五六十年之間下之所以游談聚議而上之所以變政易令以求彊兵者不可勝數矣而兵終不可彊自選舉之格嚴而吏拘於法不志於功名考功課吏之法壞而賢者無所勸不肖者無所懼而天下常患無吏五六十年之間下之所以游談聚議而上之所以變政易令以求擇吏者不可勝數矣而吏終不可擇財之不可豐兵之不可彊吏之不可擇是豈真不可耶故曰其始不立其卒不成惟其不成是以厭之而愈不立也夫所貴於立者以其規模先定也古之君子先定其規模而後從事故其應也有候而其成也有形衆人以為是汗漫不可知而君子以為理之必然如炊之無不熟種之無不生也是故其用力省而成功速昔者子太叔問政於子産子産曰政如農功日夜以思之思其始而圖其終朝夕而行之行無越思如農之有畔子産以為不思而行與凡行而出於思之外者如農之無畔也其始雖勤而終必棄之今夫富人之營宫室也必先料其貲財之豐約以制宫室之大小既内决於心然後擇工之良者而用一人焉必告之曰吾将為屋若干度用材幾何役夫幾人幾日而成土石材葦吾於何取之其工之良者必告之曰某所有木某所有石用材役夫若干某日而成主人率以聽焉及期而成既成而不失當則規模之先定也今治天下則不然百官有司不知上之所欲為也而人各有心好大者欲王好權者欲覇而媮者欲休息文吏之所至則治刑獄而聚斂之臣則以貨財為急民不知其所適從也及其發一政則曰姑試行之而已其濟與否固未可知也前之政未見其利害而後之政復發矣凡今之所謂新政者聽其始之議論豈不甚美而可樂哉然而布出於天下而卒不知其所終何則其規模不先定也用捨係於好惡而廢興决於衆寡故萬全之利以小不便而廢者有之矣百世之患以小利而不顧者有之矣所用之人無常責而所發之政無成效此猶適千里不齎糧而假丐於塗人治病不知其所當用之藥而百藥皆試以僥倖於一物之中欲三患之去不可得也昔者太公治齊周公治魯至於數十世之後子孫之彊弱風俗之好惡皆可得而逆知之何者其所施專一則其勢固有以使之也管仲相桓公自始為政而至於霸其所施設皆有方法及其成功皆知其所以然至今可覆也咎犯之在晉范蠡之在越文公勾踐嘗欲用其民而二臣皆以為未可及其以為可用也則破楚滅吳如寄諸其鄰而取之此無他見之明而策之熟也夫今之世亦與明者熟策之而巳士爭言曰如是而財可豐如是而兵可彊如是而吏可擇吾從其可行者而規模之發之以勇守之以專達之以彊日夜以求合於其所規模之内而無務出於其所規模之外其人專其政一然而不成者未之有也財之不豐兵之不彊吏之不擇此三者存亡之所從出而天下之大事也夫以天下之大事而有一人焉獨擅而兼言之則其所以治此三者之術其得失固不可知也雖不可知而此三者决不可不治者可知也是故不可以無術其術非難知而難聽非難聽而難行非難行而難收孔子曰好謀而成使好謀而不成不如無謀蓋世有好劒者聚天下之良金鑄之三年而成以為吾劔天下莫敵也劒成而狼戾缺折不可用何者是知鑄而不知收也今世之舉事者雖其甚小而欲成之者常不過數人欲壞之者常不可勝數可成之功常難形若不可成之狀常先見上之人方且眩瞀而不自信又何暇及於收哉古之人有犯其至艱而圖其至逺者彼獨何術也且非特聖人而巳商君之變秦法也攖萬人之怒排舉國之説勢如此其逆也蘇秦之為從也合天下之異以為同聨六姓之疎以為親計如此其迂也淮隂侯請於髙帝求三萬人願以北舉燕趙東擊齊南絶楚之糧道而西會於滎陽耿弇亦言於世祖欲先定漁陽取涿郡還收富平而東下齊世祖以為落落難合此皆越人之都邑而謀人國功如此其疎也然而四子者行之若易然出於其口成於其手以為既巳許吾君則親挈而還之今吾以自有之天下而行吾所得為之事其事又非有所拂逆於天下之意也非有所待於人而後具也如有財而自用之有子而自教之耳然而政出於天下有出而無成者五六十年於此矣是何也意者知出而不知收歟非不知收意者汗漫而無所收歟故為之説曰先定其規模而後從事先定者可以謀人不先定者自謀常不給而况於謀人乎且今之世俗則有所可患者士大夫所以信服於朝廷者不篤而皆好議論以務非其上使人眩於是非而不知其所從從之則事舉無可為者不從則其所行者常多故而易敗夫所以多故而易敗者人各持其私意以賊之議論勝於下而幸其無功者衆也富人之謀利也常獲世以為福非也彼富人者信於人素深而服於人素厚所為而莫或害之所欲而莫或非之事未成而衆巳先成之矣夫事之行也有勢其成也有氣富人者乗其勢而襲其氣也欲事之易成則先治其所以信服天下者天下之士不可以力勝力不可勝則莫若從衆從衆者非從衆多之口而從其所不言而同然者是真從衆也衆多之口非果衆也特聞於吾耳而接於吾前未有非其私説者也於吾為衆於天下為寡彼衆之所不言而同然者衆多之口舉不樂也以衆多之口所不樂而棄衆之所不言而同然則樂者寡而不樂者衆矣古之人常以從衆得天下之心而世之君子常以從衆失之不知夫古之人其所從者非從其口而從其所同然也何以明之世之所謂逆衆斂怨而不可行者莫若減任子然不顧而行之者五六年矣而天下未嘗有一言何則彼其口之所不樂而心之所同然也從其所同然而行之若猶有言者則可以勿䘏矣故為之説曰發之以勇守之以專達之以彊茍知此三者非獨為吾國而已雖北取契丹可也














  文編巻三十二
<集部,總集類,文編>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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