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斯文變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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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李少爺執帖見倌人 牛魔王敲門罵山長 编辑

  卻說冷鏡微正在艙裡讀書,忽地眼花一暗,震得腳底下怎樣的棉軟異常,登時浪頭蜂擁,直向身上撲來。吃了幾口冷水,曉得大勢不好,抱著一枝打斷的船桅,朦朦朧朧的浮沉了好半天,被荷花塘的救生船救起。只是魏伯尼的書籍和自己的家丁高升,全然不見,十分悲悼。偏偏腰裡只有一二十個小銀角,沒處請人打撈。從救生局裡走了出來,已是夕陽西下,一陣陣的烏雲,又向金山那邊湧起。這時走投無路,孤掌難鳴,倚著一株楊樹上,想起魏先生作的書來,倒覺自己過意不去。倘然被他兒子賣了,不管那王太史會讀不會讀,究竟留在世間,存著一線的生路。平白遇著俺這名教中的罪人,把魏先生一生的心血和世界上讀書的種子,都付之東洋大海,俺這罪不是比那秦始皇的咸陽一住,還要加重了無量倍數麼?想到這裡,又提起玄妙觀一重公案來,把那王處土的《性理真詮》,也是一場糟踏,算來自己在斯文一脈的上面,是沒有緣份的了。活在世間,也同那豺狼虎豹自殘同類的一般,有何趣味?不如跟那伍子胥、三閭大夫,在那水晶宮裡見一遭兒,或者那書倒可痛讀一番。想罷便朝那江邊飛奔而去,被江邊的一個老者擱祝那老者不是他人,卻是他家裡的一個老同事,到漢口宜昌一帶,採辦貨物的。問起冷鏡微的情節,便替冷鏡微置備些行裝,撥著三千銀子,給他使用。他便搬到靠江的佛照樓住下,寫了許多張的賞格:撈到魏伯尼先生書籍的,賞銀二千六百兩;撈到高升的,賞銀二百兩。一個風聲出去,哄動了許多酸子,有的捧著家裡的藏書,有的到書坊裡買些文人的集子,有的拿著幾本窗稿,有的邀集朋友,做些八股詩賦等類的東西,大家前來冒充,鬧得這佛照樓異常的擁擠。內中有一位最好笑的,是捧的《陰陽大全》、《卜筮正宗》、《相法一掌金》等類等書。冷鏡微把來人一望,覺得面目彷彿有些熟識,那人一見是冷鏡微,也大為驚訝,挾著書便向外邊飛走去了。仔細一想,這不是世伯彭道三麼,為何到此?問道店伙,說是鎮江城裡新開了一個學堂,叫做蘭汀學堂,彭道三就是這學堂的總教。冷鏡微歎息一聲,料得書籍是斷然沒有,高升也無處追尋,只得料理行裝,搭著招商輪船,到江陰去了。到了江陰,喊著轎夫,抬到城裡的一個竹香居棧房住下。這竹香居棧房專門接的是芙蓉學舍裡的學生,裡面明窗淨幾,圖書字畫,件件都全,並且還有幾個粉頭,雖不是國色天香,那眼角眉梢,卻都含著一種娬媚可憐的姿態。冷鏡微初次出門,是不識此中風味的,只聽得隔壁房間裡的說聲、笑聲、倚聲、靠聲、偎聲、抱聲、打聲、鬧聲,湊著些彈聲、唱聲、打麻雀的骨牌聲,熱烘烘的鬧到三更向後,方才歇局。冷鏡微疲倦極了,檬下眼去。

  才睡了一覺,揉開眼來一瞧,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粉頭,在自己房間前面,靠著玻璃窗,對著鏡子在那裡梳洗,倒把自己吃了一驚。那粉頭從鏡子裡瞧見冷鏡微已醒,便道:「少爺慢些升帳呀,這時刻才六點鐘呢。」冷鏡微道:「俺今天有事,要到芙蓉學舍裡,瞧一瞧朋友,只得早起了。」那粉頭道:「少爺也不必這般著急。我們這地方,不過蝸居些,難得少爺光顧,至少也要三天兩天,再搬場不遲。少爺要瞧甚麼朋友?那芙蓉學舍的一班少爺們,都在我們這裡玩耍的,並且這幾天芙蓉學舍裡,正鬧得不成樣子呀!少爺也要避避風頭才好呢。」冷鏡微聽得學舍鬧事,便慢慢地著起衣裳來,問問情由。那粉頭梳洗完了,拿著小鏡照了幾下,回頭說道:「少爺起來麼?天色還早。」忙喊媽媽打上麵湯,泡上一碗綠茶,親手遞到冷鏡微面前。原來冷鏡微生得異常清秀,把那粉頭的眼光也不知勾去了幾乾萬轉了,笑著講道:「少爺要問這鬧事的情由麼?話是很長的。只是江陰縣繆大老爺,也有些不好,難怪少爺們要起他的訛頭。學舍裡的老規矩,我們江陰地方,倘是到了個新姊妹,不管他是上海的、姑蘇的、揚州的、天津的,都要先到學舍裡,送一個名片。少爺們接著名片,自然也要回拜的,沒甚麼希奇。前月裡是個六月半,天氣很熱的,來了一個上海的悟人,名叫馮素芳的,泊在碼頭上,名片是照例送過了。那些少爺們,說來也不該,一個是華蝶庵華少爺,一個是李伯蘭李少爺,兩個人的年紀,比起少爺來,是差不多的,只是不像少爺這般的端重,有些孩子氣。李少爺穿的一件湖色杭綢的長衫,銀灰色熟羅的套褲,腳著薄底快靴,頭上戴的是沒頂的緯帽,挾著護書的夾子,裝做家丁的模樣,跟著華少爺,一路的步行。那華少爺竟是紗袍紗套,頭上的水晶球子,胸部前的朝珠,腰帶下的忠孝袋,裝束的齊齊整整。轉過了夫子廟的西首,下了石橋,李少爺忙把護書裡的名片,先到船頭,投在一個娘姨手裡,說俺家二少爺,要見你家的姑娘。娘姨接著片子,進了艙,告訴了馮素芬。馮素芬裊裊婷婷的把一個華少爺手挽手的接進艙去。這裡娘姨因為船頭上的日頭大,也叫李少爺到艙裡坐坐。李少爺進了艙,哪裡敢坐,壁立直的站在一邊。華少爺鬧了兩個鐘頭,馮素芬請他寬衣,他只是不肯。忽然艙門外颳起了一陣惡風,艙裡掛的字畫,吹得都嘩喇嘩喇的響。馮素芬忙叫娘姨關窗,哪知道這兩位少爺,下身都沒有著得褲子,衣裳掀了開來,早把兩枝直昂昂的舉人門前的旗桿,豎了起來。那時學舍裡的幾十位少爺們和那兩岸的行人,齊在碼頭上看閒,看到這裡,不由得拍掌大笑。馮素芬畢竟是個老行貨,臉色不變,喊聲送客,這位華大少爺拉著李少爺的手,一路的說笑,兩邊的人,自然也擁著觀看。合該有事,繆大老爺可巧拈香回來,瞧見這種情形,便告知學舍裡的山長,那山長不免申斥了幾句。冤家的路窄,繆大老爺前天打聖廟門前經過,沒有下轎,被兩三個少爺瞧見了,拖下轎來,把轎子上的玻璃,也敲得個粉碎。繆大老爺發了急,便把那些少爺帶進衙門。哪知道請客容易退客難,通學舍裡的少爺,都哄進了衙門,不管簽押房上房一場的大鬧。早被山長得了風聲,那山長的生平,極講求的是禮節,便打著轎子,到學台大人那邊去辭館。學台大人聽了大怒,立刻就要摘去繆大老爺頂戴,從嚴參處。繆大老爺挽出許多紳士來,向少爺們解圍,現在還沒平安呢。」冷鏡微聽得這種情形,只得暫住兩天,究竟那《理學宗傳》,很有些力量,沒有上那粉頭的鉤子。

  到第三日用了茶點,便到芙蓉學舍的門房,投進帖子,到裡面坐下等候。半晌魏伯尼還沒出來,好生性急,站起來到講堂後面逛逛,並不見甚麼學生,問那當差的,知道九、十點鐘,正是他們上茶館、打梳妝茶圍的時刻。遠遠聽見一片喊罵之聲,夾著些咳嗽吐痰的聲音,聽不清楚,但聽得甚麼白狗、黑狗、瞎眼狗幾句的說話。抬頭一望,看見一塊匾額,寫著圖書翰墨之樓六個大金字。樓下一帶,都是舊式的明瓦窗門,這聲音就打那窗門裡透出來的。正要踅出門房,只聽窗門嘩喇的一開,一個老先生咳咳哼哼的拄著拐杖,罵了出來。當差的趕忙把帖子送到他身邊,他把眼睛上的眼眵揩了,戴上眼鏡,望了好一回,看不明白,還是當差的指著說道:「這是受業冷鏡微五個小字呀。」老先生抬著頭,想了好一回,想不出這個門生來,慢慢走進了自己的齋舍。當差的隨請冷鏡微進去。冷鏡微一進齋舍,聞得一種煙氣味,心上便有些作惡,因為拜見老師,只得忍著鼻息,硬著頸脖,向地上磕了三個頭。老先生扶起道:「賢契是哪年入學的?」冷鏡微耐不住煙氣,就碰碰磅磅打了十幾個噴嚏,生伯老先生見怪,把路上感冒的話,掩飾過去,再將來意細細聲明。側著眼看那齋舍時,卻並無一本書籍。案桌上只有一塊黃泥硯台,已經缺了三個角,一枝禿筆,也像掃帚一般。牀榻上沒有帳子,一條光滑滑的破席,攤著一個洋鐵煙盤,煙盤上一隻磁燈,一枝毛竹槍,也是個磁鬥,滿席上黏得黑芝麻似的,都是些煙灰燈煤之類。冷鏡微看在眼裡,不禁流淚。問起魏伯尼吃煙的原由,卻是少年時候,要拿筆墨騙銅錢,後來精神不濟,就把這煙吃上的。看看日已晌午,魏伯尼想留冷鏡微午飯,囊中羞澀,只得把自己吃的面巴巴,從一隻破網籃裡,捧些出來,叫當差的沖了一壺清水,對面咬嚼。冷鏡微嚼了一口,都是豆餅和面鼓做的,如何下咽。魏伯尼卻拼著一副老牙齒,咬了大半片,把其餘的仍舊安放網籃。魏伯尼點了煙燈,戴起兩副老光鏡,把那煙慢慢燒起,火光不准,嗤喇喇的,只見燈頭上冒煙,抽了五六口,精神鬥長,把這山長如何的情節,和盤托出。

  原來這芙蓉學舍和學院裡的聲氣很通。這芙蓉學舍的山長,姓白名志玄,表字墨庵,山東濟南府的人氏。論起學問來,要算山東全省裡的出色人才。並且相貌端嚴,板著一副道學先生的面孔,遇著學生謁見,略略問了兩句,便沉下臉去,兩眼望著自已的鼻子,調起鼻息來了。悶得那學生開口也不是,坐也不是,行也不是,直拼到無可奈何,才舉起茶杯,送到簾子前,便停了腳步。有個學生被他拼得發急了,兩腳踢開了簾子,重行跨進,問老師拈鬮的鬮字怎樣的。這鬮字明明說他是個不出門的烏龜,白山長卻不知道,端端正正的,照著說文體,寫了一個鬮字。那學生便引著廣韻來和他辯駁,說道:「凡從鬥者,今與門戶字同,這話是不是?」白山長還斷斷的爭辯,那學生早微微一笑,辭了出去。大家拿來當做笑柄。為的面孔鐵板,歷任的學台,都很看重了他,是他得意的門生,優拔上面,都很有些道理。所以有些識風頭的少年們,便投他所好,托他的家丁傳進去。自從魏伯尼到了這裡,從沒拜過他,因為魏伯尼的學問,實在強他十倍。每逢魏伯尼的課卷上來,都皺著眉頭,說是牛魔王來了,至少也要放個前兩名。這次可巧請托的人多了,便將魏伯尼放了個第三。魏伯尼氣急了,走到書樓後面,本想直奔上房,搶白他一頓,虧著當差的得了風聲,白山長把門抵住,隔著門兒,聽他敲著門,甚麼白狗、黑狗、瞎眼狗一場的痛罵,不敢則聲。魏伯尼敘述一氣。便喘嗽一氣,冷鏡微正在側耳靜聽,忽然一個門丁,領著一個人進來。那人一見冷鏡微,便伏地大慟。未知來者何人,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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