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未來記
新中國未來記 作者:梁啟超 |
緒言
编辑一、余欲著此書,五年於茲矣,顧卒不能成一字。況年來身兼數役,日無寸暇,更安能以餘力及此?顧確信此類之書,於中國前途,大有稗助,夙夜志此不衰。既念欲俟全書卒業,始公諸世,恐更閱數年,殺青無日,不如限以報章,用自鞭策,得寸得尺,聊勝於無。《新小說》之出,其發願專為此編也。
一、茲編之作,專欲發表區區政見,以就正於愛國達識之君子。編中寓言,頗費覃思,不敢草草。但此不過臆見所偶及,一人之私言耳,非信其必可行也。國家人群,皆為有機體之物,其現象日日變化,雖有管葛,亦不能以今年料明年之事,況於數十年後乎!況末學寡識如余者乎!但提出種種問題一研究之,廣徵海內達人意見,未始無小補,區區之意,實在於是。讀者諸君如鑒微誠,望必毋吝教言,常惠駁義,則鄙人此書,不為虛作焉耳。
一、人之見地,隨學而進,因時而移,即如鄙人自審十年來之宗旨議論,已不知變化流轉凡許次矣。此編月出一冊,冊僅數回,非亙數年不能卒業,則前後意見矛盾者,寧知多少,況以寡才而好事之身,非能屏除百務,潛心治此。計每月為此書屬稿者,不過兩三日,雖復殫慮,豈能完善。故結構之必凌亂,發言之常矛盾,自知其決不能免也。故名之曰稿本,此後隨時訂改,兼得名流駁正,或冀體段稍完,再寫定本耳。
一、此編今初成兩三回,一覆讀之,似說部非說部,似稗史非稗史,似論著非論著,不知成何種文體,自顧良自失笑。雖然,既欲發表政見,商榷國計,則其體自不能不與尋常說部稍殊。編中往往多載法律、章程、演說、論文等,連編累牘,毫無趣味,知無以饜讀者之望矣,願以報中他種之有滋味者償之:其有不喜政談者乎,則以茲覆瓿焉可也。
一、編中於現在時流,絕不關涉,誠以他日救此一方民者,必當賴將來無名之英雄也。樓閣華嚴,毫無染者,讀者幸勿比例揣測,謂此事為某人寫照,此名為某人化身,致生種種黨同伐異意見。
一、此編於廣東特詳者,非有所私於廣東也。今日中國方合群共保之不足,而豈容復有某鄉某邑之見存。顧爾爾者,吾本粵人,知粵事較悉,言其條理,可以訛謬較少,故凡語及地方自治等事,悉偏趨此點。因此之故,故書中人物亦不免多派以粵籍,相因之勢使然也。不然,寧不知吾粵之無人哉?讀者幸諒此意,毋哂其為夜郎。
第一回 楔子
编辑話表孔子降生後二千五百一十三年。(今年二千四百五十三年)即西曆二千零六十二年(今年二千零二年),歲次壬寅,正月初一日,正係我中國全國人民舉行維新五十年大祝典之日。其時正值萬國太平會議新成,各國全權大臣在南京,(注意。)經已將太平條約畫押。因尚有萬國協盟專件,由我國政府及各國代表人提出者凡數十樁,皆未議妥,因此各全權尚駐節中國。恰好遇著我國舉行祝典,諸友邦皆特派兵艦來慶賀,英國皇帝、皇后,日本皇帝、皇后,俄國大統領及夫人,(注意。)菲律賓大統領及夫人,(注意。)匈加利大統領及夫人,(注意。)皆親臨致祝。其餘列強,皆有頭等欽差代一國表賀意,都齊集南京,好不匆忙,好不熱鬧。那時我國民決議在上海地方開設大博覽會,這博覽會卻不同尋常,不特陳設商務、工藝諸物品而已,乃至各種學問、宗教皆以此時開聯合大會(是謂大同)。各國專門名家、大博士來集者,不下數千人。各國大學學生來集者,不下數萬人。處處有演說壇,日日開講論會,竟把偌大一個上海,連江北,連吳淞口,連崇明縣,都變作博覽會場了。(闊哉闊哉)這也不能盡表。單表內中一個團體,卻是我國京師大學校文學科內之史學部。因欲將我中國歷史的特質發表出來,一則激厲本國人民的愛國心,一則令外國人都知道我黃帝子孫變遷發達之跡,因此在博覽會場中央占了一個大大講座,公舉博士三十餘人分類講演。也有講中國政治史的,也有講中國哲學史、宗教史、生計史、財政史、風俗史、文學史的,亦不能盡表。單表內中一科,卻是現任全國教育會會長文學大博士孔老先生所講。這位孔老先生名弘道,字覺民,山東曲阜縣人,乃孔夫子旁支裔孫,學者稱為曲阜先生,今年已經七十六歲。(先生今年十六歲了)從小自備資斧,遊學日本、美、英、德、法諸國。當維新時代,曾與民間各志土奔走國事,下獄兩次。(先天下之憂而憂)新政府立,任國憲局起草委員,轉學部次官,後以病辭職,專盡力於民間教育事業,因此公舉為教育會長。
言歸正傳。卻說這位老博士,今回所講的甚麼史呢?非是他書,乃係我們所最喜歡聽的,叫做《中國近六十年史》。就從光緒二十八年壬寅講起,講到今年壬寅,可不是剛足六十年嗎?(原來如此。)這六十年中,算是中國存亡絕續的大關頭,龍拿虎擲的大活劇,其中可驚、可惱、可悲、可喜之事,不知多少。就是官局私家各著述,零零碎碎,也講得不少,卻未曾有一部真正詳細圓滿的好書出來。這位孔老先生,學問文章,既已冠絕一時。(確是冠絕一時)況且又事事皆曾親歷,(恐怕將來要親歷罷了),講來一定越發親切有味,不消說了。
那時京師大學校及全國教育會出名登告白,講博士在博覽場內史學會講壇開講,擇定每來復一、來復三、來復五日下午一點鐘至四點鐘為講期。二月初一日,正是第一次講演,那日聽眾男男女女買定入場券來聽者,足有二萬人。內中卻有一千多係外國人,英、美、德、法、俄、日、菲律賓、印度各國人都有。看官,這位孔老先生在中國講中國史,一定係用中國話了,外國人如何會聽呢?原來自我國維新以後,各種學術進步甚速,歐美各國皆紛紛派學生來遊學,據舊年統計表,全國學校共有外國學生三萬餘名,卒業歸去者已經一千二百餘名,這些人自然都懂得中國話了,因聞得我國第一碩儒演說,如何不來敬聽?閑話休題。卻說自從那日起,孔老先生登壇開講,便有史學會幹事員派定速記生從旁執筆,將這《中國近六十年史講義》從頭至尾錄出,一字不遺。一面速記,一面逐字打電報交與橫濱新小說報社登刊。(這筆電費卻不小)諸君欲知孔老先生所講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孔覺民演說近世史 黃毅伯組織憲政黨
编辑且說二月初一日午後十二點半鐘,聽眾都已齊集講堂,史學會幹事長、大學校史學科助教林君志衡先登講壇第二級左側,向眾人鞠躬演述開會之意,並謝孔博士以如此高年,不辭勞苦,為國民演說國事,實可為今次祝典一大紀念等語。演述已畢,眾人肅穆毋嘩,一齊恭候。(我卻候了六十年)正交一點鐘,只見曲阜先生身穿國家製定的大禮服,胸前懸掛國民所賜的勳章,與調查憲法時各國所贈勳章,及教育會所呈勳章等,道貌堂堂,溫容可掬,徐步登壇。滿座聽眾一齊起立致敬,拍掌歡迎之聲,忽如山崩濤湧。聽眾坐下,滿堂肅靜。曲阜先生乃以滿面熱誠之容,先開口道:「諸君啊,諸君,今日皆以愛國誠心參預斯會,非是鄙人無端生感,其實六十年前那裏想還有今日,又那裏敢望還有今日?(今日何日?)我們今日得擁這般的國勢,享這般的光榮,有三件事是必要致謝的。第一件是外國侵凌壓迫已甚,喚起人民的愛國心。第二件是民間志士為國忘身,百折不回,卒成大業。第三件是前皇英明,能審時勢,排群議,讓權與民。這三件事便算是我這部六十年史的前提了。三件裏頭,那第二件卻是全書主腦。諸君啊,須知一國所以成立,皆由民德、民智、民氣三者具備,但民智還容易開發,民氣還容易鼓勵,獨有民德一樁,最難養成。倘若無民德,則智氣兩者亦無從發達完滿,就使有智,亦不過藉寇兵、齎盜糧;就使有氣,亦不過一團客氣,稍遇挫折便都消滅了。你看六十年前,我國衰弱到恁般田地,豈不都是吃了無道德的虧麼?那時不但那舊黨貪汙鄙賤,行同禽獸,就那號稱民間志士的,也是滿肚皮私欲充塞,(志士聽者。)變幻狡詐,(志士聽者。)輕佻浮躁,(志士聽者。)猜疑忌刻,(志士聽者。)散慢亂雜,(志士聽者。)軟弱畏怯,(志士聽者。)他那心術行為,正是同舊黨一鼻孔出氣,或者反比舊黨還不如哩。(志士聽者。)倘使後來的志士都和那己亥、壬寅間的志士一個樣兒,我們的中國早已亡了。(志士聽者聽者。)這話非是鄙人饒舌,其實我新中國之存亡絕續,皆在此一點,若除了這點,我這部六十年史亦無處講起了。閑話休題。卻說這部六十年史講義,共分為六個時代:
第一、預備時代:從聯軍破北京時起,至廣東自治時止。
第二、分治時代:從南方各省自治時起,至全國國會開設時止。
第三、統一時代:從第一次大統領羅在田君(批者曰:「此君為誰歟?」著者曰:「讀《北魏孝文紀》便知得姓淵源。」)就任時起,至第二次大統領黃克強君滿任時止。
第四、殖產時代:從第三次黃克強君復任統領時起,至第五次大統領陳法堯君滿任時止。
第五、外競時代:從中俄戰爭時起,至亞洲各國同盟會成立時止。
第六、雄飛時代:從匈加利會議後以迄今日。
這算是全部書的大綱總目了。但係我有一句話求諸君見諒。我這部講義,雖是堂堂正正的國史,卻不能照定那著述家的體例,並不能像在學校講堂上所講的規矩。因有許多零零碎碎瑣聞逸事,可喜、可悲、可驚、可笑的,都要將他寫在裏頭,還有那緊要的章程,壯快的演說,亦每每全篇錄出,明知不是史家正格,但一則因志士所經歷的最能感動人心,將他寫來,令人知道維新事業有這樣許多的波折,志氣自然奮發;二則因橫濱新小說報社主人要將我這講義充他的篇幅,再三諄囑演成小說體裁,我若將這書做成龍門《史記》涑水《通鑒》一般,豈不令看小說報的人懨懨欲睡,不能終卷嗎?
滿堂聽眾拍掌大笑。
那時孔老先生歇息片刻,重復登壇開演道:諸君啊,你道我們新中國的基礎在那一件事呢?其中遠因、近因、總因、分因雖有許多,但就我看來,前六十年所創的「立憲期成同盟黨」算是一樁最重大的了。這黨的名字怎麼解呢?原是當時志士想望中國行立憲政體,期於必成,因相與同盟,創立此黨,合眾力以達其目的,所以用這個名。這黨省名,又叫做「憲政黨」。諸君啊,這會怎麼算得新中國的基礎呢?諸君當知,一國的政治改革,非藉黨會之力不能,這憲政黨為前此一切民會之結束,又為後此一切政黨之先河。若沒有這黨,恐怕中國萬不能成分治統一之大業,何況其他哩。原來我國當光緒壬寅以前,民間志士所在多有,紛紛立會救國,北京有「強學會」、「保國會」,湖南有「南學會」等,皆以強中國為宗旨。但實力未充,朝貴忌刻,不久即被禁解散。此後有「保皇會」興於海外,響應者百餘埠,聲勢最大,而各處革命之會,亦紛紛倡起。復有自明末以來即行設立之秘密結社,所謂「哥老會」、「三合會」、「三點會」、「大刀會」、「小刀會」等,名目不一。雖皆頑迷腐敗,然其團體極大,隱然為一國的潛勢力。(可畏)革命黨亦從中運動,徐圖改良。但前舉許多會,或倡自士大夫,或創自商人,或成於下等社會,宗旨既殊,手段亦異,流品淆雜,無所統一,因此不能大有所成。到這憲政黨起,前頭所有各會中緊要人物,都網羅在裏面,同心協力,共商大計。(非如此安能成一事?)這可不是前此一切民會之結束嗎?
再說維新以後,國中三大政黨,所謂「國權黨」,所謂「愛國自治黨」,所謂「自由黨」,(好三個黨名。)常握一國政治上之權力,以迄今日。這三個黨名,諒來聽眾諸君聞之已熟。(我卻未聞過)雖一個主張中央政府的勢力,(是國權黨)一個主張地方自治的權利,(是愛國自治黨)一個主張民間個人的幸福,(是自由黨)其宗旨各有不同,常常互相反對,激烈辯爭。但這三大政黨的首領及創始人都是前此立憲期成黨黨員,三大政黨只算得憲政黨的三個兒子便了,這可不是後此一切政黨之先河嗎?這憲政黨的關係,既已如此重大,我少不免要將黨中綱領,摘那緊要的背誦一回,諸君聽者。(謹聽謹聽。)諸君啊,
第一件,須知道那黨是個最溫和的,最公平的,最忍耐的。他那章程第三、第四兩節道:
第三節,本黨以擁護全國國民應享之權利,求得全國平和完全之憲法為目的。其憲法不論為君主的,為民主的,為聯邦的,但求出於國民公意,成於國民公議,本會便認為完全憲法。
第四節,本黨抱此目的,有進無退,弗得弗措,但非到萬不得已之時,必不輕用急激劇烈手段。
第二件,須知道那黨是個最廣大的,最平等的。那章程又云:
第七節,凡中國國民,有表同情於本黨宗旨者,無論何人,皆可入會。
第八節,黨員無論官紳士商男女,執何職業,其在黨中權利義務,一切平等。
第三件,須知道那黨是個最整齊嚴肅有條理的,他仿照文明各國治一國之法以治一黨,將那議事、(是立法)辦事、(是行法)監事,(是司法)各種權限,劃然分明。看那第五章十二、十三、一四、十五等節所列黨中職員,便知明白。
本會設會長一人,主代表黨執行一切事務,設副會長一人,主補佐會長,會長有事故,則為其代理。會長、副會長,皆由全黨員投票公舉。(批云:這是美國舉大總統之法)
設評議員一百人,主討論黨中事務,提議修正黨中章程,稽查籌辦黨中經費。凡評議員,由總部及各支部分區投票選出,(但每二年必改選半數,連舉者連任。)
設幹事長一人,幹事十一人,主辦理全黨一切事務。幹事長由會長指任,幹事由幹事長推薦。(批云:此是各立憲國組織內閣之法。)幹事長幹事奉行評議員所討論之意見,所公認之章程,對於評議員而負責任。(批云:此責任大臣之制。)
幹事分職如下:一、文案幹事一人,一、會計部幹事一人,一、會計監督幹事一人,一、教育部幹事一人,一、統理支部幹事四人,一、黨外交涉幹事一人,一、國外交涉幹事一人,一、裁判黨爭幹事一人。
這樣看來,那黨的宗旨及辦事方法,在六十年前文明芽萌的時代,也算得個極合式極完備的了。他那章程,共有九章二十五節。我如今恐怕諸君討厭,也不必全文背誦出來。未窺全豹可惜,可惜單表那黨初辦時,不過百數十人,在上海創始,設一總部。
但因各人熱心運動,加以前此各會改名合並,不過三四年間,竟做到各省省城和那海外各國有中國殖民的地方,都設有支部,那各州縣市鎮村落和海外各小埠,都設有小支部,合共支部二十八所,小支部一萬二千餘所。直到廣東自治時代,這憲政黨黨員已有了一千四百餘萬人,廣東一省四百多萬,其餘各省合共九百多萬。所以同聲一呼,天子動容,權奸褫魄,便把廣東自治的憲法得到手了。隨後各省紛紛繼起,到底做成今日的局面。這想諸君都已大略知道的(我卻是今日才知道)。此是後事,按下緩表。諸君,且說這憲政黨到底用甚麼方法,能夠做成如此隆盛、如此鞏固呢?老夫也不能細述,只把他初立黨時公擬的辦事條略背誦一回罷。
立憲期成同盟黨治事條略
(總綱)分任義務 本黨為國民公黨,故凡屬黨員,皆當盡國民應盡之義務。但國民義務範圍太廣,今擇出為達本黨之目的必當預備者,定為黨中義務八大子目,凡屬黨員,必須認任一項以上。惟我輩既以身任事,必當先求可以任事之具,故宜自審其才力能擔某種義務,則預備之,練習之,期致實用,無托空言。如講求種種學問,考察種種事情,遊歷種種地方,皆所以預備辦事也,凡我同人,悉宜自勉。
(子目一)擴張黨勢 我輩既認本黨宗旨為救中國不二法門,則將此宗旨廣布國中,多聯同志,擴充黨勢,即所以增進一國前途幸福。凡屬黨員,皆當以此為第一重要義務。擴張之法,或遊說、演說,或著書、作報,或入官場蓄養勢力,或進營伍改良軍人,或充工傭開導愚氓,或為學生聯絡同學,或入秘密結社改其手段,或遊海外各地結其殖民,凡百方針,皆可適用。
(子目二)教育國民 本黨既以立憲為宗旨,必須養成一國之人使有可以為立憲國民之資格,故教育為本黨第一大事業。凡國民無論已入會者、未入會者之子弟,本黨一體負教育之責任,無所分別。教育之事:(一)預備師範(凡本黨員才性相宜者當自任此事),(二)廣立學校(本黨凡有會所之地,必附屬一學校,漸擴充以立中學大學),(三)編教科書(此是教育基礎,本黨為發揚愛國精神,尤當自任),(四)譯書出報(本黨自立一黨報,且廣著譯),(五)實業教育(專教農工商等實業,以殖國力),(六)補習教育(或年長失學,或家貧謀食不能就學者,本黨特設別種學校,於晚間及來復日教以普通智識),(七)改良文字(我國教育所以不能普及者,由於文字太難,本黨發心研此問題,務必製出一種新文字,以便學界),(八)派遣遊學(本黨力量稍充後,當選派青年英俊遊學歐美,以求完全智識)。
(子目三)振興工商 我國天府腴壤,甲於全球,群治不興,國力斯蹙。今擬開一大商會,附屬於本黨,開辦種種大商務,如銀行、郵船、鐵路、開礦等類;興設種種大工藝,如改良磁器、改良絲茶、製毯、製酒、製紙等類;爭外國之利權,即以增本國之實力。
(子目四)調查國情 今日維新改革之當急,人人皆知。雖然,改革之條理細目如何,某地方某利宜興,某地方某弊宜革,無論何人,不能一一言之詳盡也。其故由我國幅員太廣,交通不便,動如異域,而政府亦向無統計報告之事,故國民於一國實情始終瞢焉,雖有賢智,無如何也。本黨既以國事自任,若今日不從此著力,萬一國民忽委以責任,則覆餗絕脰,其罪實深。
故今擬置委員若干人,以十年之力,遍遊各省,上自都會,下至村落,無不周歷,調查國情,隨時報告,共資研究。其現擬調查之種類如下:(一)調查地理,(二)調查戶口,(三)調查政弊,(四)調查國計(指政府之財政),(五)調查民俗,(六)調查民財,(七)調查民業(一切應興之工藝包在內),(八)調查物產(礦產等包在內),(九)調查商務(指應興而未興之商務),(十)調查軍政,(十一)調查教育,(十二)調查會黨(專指秘密結社)。以上各條,各派人專任,或每省一人,或數省合一人,臨時酌定。其所查得者,隨列統計劄記,報告本黨總部,登諸黨報,以資講求。其有特別重要事件,則臨時決議,派特別調查委員。
(子目五)練習政務 凡立憲國民,皆當有政治上之知識及閱歷,始可以享立憲之實益。現時朝廷雖無改革之志,然我民苟欲練習政務,亦未始無餘地。凡我黨員,皆宜各歸整頓其鄉里,以為地方自治制度之基礎,有其實不必有其名也。西國民權之興,皆自治權在先,參政權在後,自治基礎既立,則他日一開國會,不過展而大之,立法、行政兩機關,皆駕輕就熟矣。又總部、支部、小支部各會所,亦宜常取政治上、生計上各種問題,開會議以相討論,一依各國議院正式嚴格之議事法,不妨假設為兩政黨,互持一主義以相辯爭,則真理自出,而他日參列國會,亦措施裕如矣。
(子目六)養成義勇 處今日帝國主義盛行之世,非取軍國民主義不足以自立,本會人人當體此意,各以國防為第一義務。凡本黨所設之學校,皆須用嚴格之兵式體操;凡本黨員所設之工藝廠乃至墾殖、開礦等事業,集工傭稍多者,亦須常教以軍事思想;凡本黨員在其鄉里實行自治制度者,皆當用團練之制部勒桑梓,務使他日國家一下徽兵令,則舉國皆為小戎駟鐵之選。
(子目七)博備外交 本黨特派委員分駐各國,調查外政,兼通聲氣,其黨員以私人資格遊歷他國者,亦宜時結交其朝野名士、政黨首領,以為將來辦外交之助。
(子目八)編纂法典 立憲之國,法律必公布之於民,而世界愈文明,人事愈復雜,則法律亦愈繁博。今各國諸法之書,浩如煙海,其成之也非一日,其定之也非一人。我國法律思想久闕乏,他日本會之目的若果得達,一旦與民同治,則此種種法典無一可緩,彼時始行編纂,非十年不能有成。本黨今擬利用此閑暇之時,先為預備,特派出深於法律學者若干人為編纂法典委員,分纂憲法、行政法、民法、商法、刑法、訴訟法等,博徵萬國通行法律,考其沿革,擇其某者可以適用於中國,泐為一書,且頒布之於世,俾國民共研究之,補其缺漏,而正其謬誤。他日政體一定,政府開法制局時,此書便可為藍本。再經專門碩學辨析釐定,即可頒行。事倍功半,於將來立法行政,皆有所助。
孔老先生將這條略念完,略歇片時,重復開講,不禁讚歎幾聲道:諸君啊,你看當時諸先輩謀國何等忠誠,辦事何等周密,氣魄何等雄厚!其實我新中國的基礎,那一件不是從憲政黨而來,你看現在通國中三十七座大學,除官立的九座外,那私立大學二十八座裏頭,倒有了十二座係憲政黨設立的,等我算給你們聽聽。南京的愛國大學,上海的楊樹浦大學,廣東的廣州大學及嶺東大學,北京的城南大學,四川的三蜀大學,浙江的錢姚江大學,湖南的船山大學,湖北的江漢大學,江西的國民大學,雲南的雲南大學,我們山東的曲阜大學,這都是當時憲政黨創辦來的呀!初辦時規模本極狹小,只因大家辦事認真,後來便都漸漸擴充起來。那時不是曾奉上諭命各省都興辦大學堂嗎?(可喜)一年之間,省省都有了。(可笑)那卻算甚麼大學?他那大學教習的學問,還比不上我們現在小學初級生徒呢!(可憐)講至此,眾人大笑。孔老先生道:諸君莫當我是奚落他們。我當時還充過上海南洋大學學生,記得有一回課題是甚麼「日本裁抑民權中國當以為法」呢!眾復哄堂大笑。這還算是頂講究的哩,其餘各省的,更不知成何說話。所以那時種種官立大學,過了幾年,便都沒有了。(各省辦大學堂人聽者。)倒是憲政黨各種小小學校,反擴充成就起來。這是講的大學。其餘各處中學、小學,係由憲政黨人員開設,現存至今的。何止萬數千座。他那辦事條略第二條,可也算實行到極地了。再講那第三條呢。現在的中國國民銀行、東西輪船公司、南洋輪船公司、西藏金礦公司、九江製陶廠、湖州新綢緞大廠、天津製絨廠、製酒廠,豈不是現在第一等商務,為一國富源的嗎?那一件不是由憲政黨創辦起來!再講到第六條呢,現時通行的商法,幾乎全用憲政黨所編纂的原本,那憲法亦十用其七八,其餘諸法都是拿他的原文做底本,隨時改定的。就是他那第四條,調查國情一事,現今各處圖書館,豈不是都有那洋裝六十大厚冊名字叫做《今鑒》的一部書嗎?到現在時過境遷,這部書自然沒甚用處,亦沒多人去研究他。(我尚急欲一看)但諸君想一想,當那時候道路未通,政綱紊亂,現在兩三日的道路,那時候總要走一兩個月。那諸位先輩,千辛萬苦,能夠編恁麼大一部《今鑒》來,你想他們費了多少心血呢!古語說得好,有志者事竟成。就此看來,凡做一國的大事業,豈必定要靠著那政府當道幾個有權勢的人嗎?你看自古英雄豪傑,那一個不是自己造出自己的位置來。就是一國的勢力,一國的地位,也全靠一國的人民自己去造他,纔能夠得的。若一味望政府,望當道,政府當道不肯做,自己便束手無策,坐以待斃了,豈不是自暴自棄,把人類的資格都辱沒了嗎?眾大拍掌。閑話少題。這憲政黨為再造中國第一功臣,諒來諸君都也曉得,不消老夫多講了。但諸君還要謹記著一件事,這憲政黨所以能夠如此隆盛,如此鞏固,不是專靠那形質上的關聯,是全仗著那精神上的團結。孔老先生說到此句,便歎口氣道:唉,想起那憲政黨未出現以前,我中國那裏還算得個有人道的世界嗎?到今日講起他來,還是惱得死人,怕得死人,諸君要知道那時的人心風俗嗎?請看那《飲冰室文集》裏頭有兩折曲子,說道:
(皂羅袍)依然是歌舞太平如昨,到今兒,便記不起昨日的雨橫風斜。游魚在釜戲菱花,處堂燕雀安頹廈。黃金暮夜,侯門路賒。青燈帖括,廉船鬢華,望天兒更打落幾個糊塗卦。
(前調)更有那婢膝奴顏流亞,趁風潮,便找定他的飯碗根芽。官房繙譯大名家,洋行通事龍門價。領約卡拉,口銜雪茄。見鬼唱喏,對人磨牙。笑罵來則索性由他罵。
諸君啊,其實那時候的穢形鬼態,豈是話言筆墨能形容得出來,這兩首曲子,也不過寫得百分之一二罷了。還記得那時老夫正在日本東京留學,(原來老先生卻在這裏,明日定要奉訪領教)看那《新民叢報》第一號,讀到這處,不知不覺就淌下眼淚來。說道,「中國是亡定了,不亡於外國之憑陵,不亡於政府之頑舊,祇是這四萬萬沒心肝、沒腦筋、沒血性的人民,昏做一團,才是亡到盡頭,一點法兒都沒得想的呢?」當下老夫傷感之極,便信口吟了兩首詩道:
無端忽作太平夢,放眼昆侖絕頂來。
河嶽層層團錦繡,華嚴界界有樓臺。
六洲牛耳無雙譽,百軸麟圖不世才。
掀髯正視群龍笑,誰信晨雞驀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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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橫西海望中原,黃霧沉沉白日昏。
萬壑豕蛇誰是主,千山魑魅闃無人。
青年心死秋梧悴,老國魂歸蜀道難。
道是天亡天不管,朅來予亦欲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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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住,到底這個轉移中國的憲政黨,是那一位英雄豪傑造他出來呢?諸君須知,天下無論大事小事,總不是一個人可以做成。但講到創始的功勞,老夫便不說,諸君也該知道,(喒們如何知道)就是這講堂對面高臺上新塑著那雄姿颯爽、道貌莊嚴一個銅像,諱克強,字毅伯的黃先生便是了。至於毅伯先生到底是怎麼一個人?怎麼樣提倡起這大黨來?說也話長,今兒天不早了,下次再講罷。
眾人拍掌大喝采。
第三回 求新學三大洲環遊 論時局兩名士舌戰
编辑(第二次講義)如今要說黃克強君的人物了。黃君原是廣東瓊州府瓊山縣人,他的父親本係積學老儒,單諱個群字,從小受業南海朱九江先生之門(諱次琦,字子襄),做那陸、王理學的工夫,又最熟中國史學。他那學問志節,也算在九江門下數一數二的了。後來回到鄉中,開塾講學,學者稱為瓊山先生。看官,你知道那瓊州本屬我中國極南一個小海島,向來與內地文化隔絕,怎麼五六十年前,忽然有許多關係全局的大人物出來呢?原來都是瓊山先生的理學鑄造成的。卻說自從中日一役以後,瓊山先生看定中國前途是要有大變動的,因此打發他的兒子和一位得意的門生李去病君同往英國遊學,就從光緒乙未年二月起行。那年毅伯先生已經二十二歲,李君去病二十一歲了。這兩位生同里,少同學,長同遊,壯同事,後來旗鼓相當,做了許多事業,按下緩表。且說毅伯先生於傳受家學之外,久已立意要講求那世界的學問,想學外國的語言文字。但因香港英人所設的學堂,氣習太壞,學課程度亦低,其餘中國各處學堂都是一樣,因此不往就學,卻自己買些英文讀本,文法等書自行研究。靠著字典幫助,做了幾年工夫,早把所有英文書籍都能閱讀了。到那年起行遊學的時節,他父親瓊山先生別無囑咐,單給他一部《長興學記》,說道:「這是我老友南海康君發揮先師的微言大義,來訓練後學的,內中所講,便和我自己講的一樣,你就拿去當作將來立身治事的模範罷。」毅伯先生拜過嚴命,即便起行。卻不從香港直往,繞道由上海、日本、加拿大渡大西洋往英國。到了上海,在時務報館裏頭剛遇著瀏陽譚先生嗣同寓在那裏,正著成《仁學》一書。那稿本不過兩三人曾經見過,毅伯先生即日抄得一部,寶藏篋中而去。在船上和李君一路細讀,讀了已不知幾十遍。把那志氣越發漲高幾度。後來毅伯先生常對人說道,他一生的事業,大半是從《長興學記》、《仁學》兩部書得來,真是一點兒不錯的。言歸正傳。卻說黃、李兩君到了英國,他兩人本屬寒士,學費自然不足,都是半日做工,半日讀書,到暑假時候,向人傭役,因此便就敷衍得過去。只因他在家研究有素,所以到了英國,不過預備一年,便夠得上入惡斯佛大學。毅伯先生修那政治、法律、生計等學科,李君修那格致哲學等學科。那大學內武備教育是很嚴整的,李君性情所近,特別用功,因此常列優等,在學堂內得了少尉之職。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光陰似箭,過了三年,正當那戊戌政變的前後,兩君早已在倫敦惡斯佛大學卒業了。兩君在歐洲聽見六君子流血殉國,著實痛哭了幾回。李君道:「倃們還是趕緊回國,想些再接再勵的方法才好。」黃君道:「你看現在的中國,那裏便是時候嗎?我看古今萬國革新的事業,一定經過許多次衝突纔能做成,新舊相爭,舊的必先勝而後敗,新的必先敗而後勝,這是天演上自然淘汰的公理,倒也不必憂慮。但是我中國現在的民智、民德,那裏夠得上做一個新黨,看來非在民間大大做一番預備工夫,這前途是站不穩的。但係我們要替一國人做預備工夫,必須先把自己的預備工夫做到圓滿。(愛國青年聽者。)你和我雖然在大學卒業,那閱歷還是淺得很的,今日回國運動,就是竭盡心力,也不能大成到怎般田地。據我的意思,倒不如更往德、法等國留學幾年,一則廣集寰宇的智識,二則實察世界的形勢,將來報效國民,豈不更有把握嗎?」李君點頭道是。於是兩人定了主意,分途而往。李君去法國入巴黎大學。毅伯先生去德國入柏林大學,認真研究那德國近日最興盛的學問叫做國家學的;雖與己宗旨不甚相同,卻也實實受了許多益處。又和那社會黨中有名人物往來,用心研究社會主義,於生計界競爭的大勢益多感觸,慨然道:「這些影響,將來我中國一定實受其害了,卻是用怎麼方法纔能抵抗他呢?正在日日苦心研究這問題,忽然接到義和團的警報,風聲鶴唳,全歐騷然。到了庚子七月,德國公使被害,德皇命將誓師講了許多不入人道的話。那毅伯先生愛國的熱情,按捺不住,因此做了一篇洋洋大文,題目叫做《義和團之原因及中國民族之前途》,翻成英、法、德三國文字,布告歐洲各報館。內中詳言義和團的大原因,全由民族競爭的勢力刺激而成,這回不過初初發達,歐洲諸國侮我太甚,將來對外的思想日開,這些事還多著哩。結局大說義和團激變的原因,其責任不可不歸諸外國等話。那時德國人,一味蠻狂,報章裏頭滿紙都是甚麼豚尾漢,黃猴精等惡罵,(這惡罵受得嗎?)這些話自然是聽不入耳。雖然如此,卻因這篇文字惹起各報館許多問題,後來那總稅務司赫德做了一部書,講這回事變的善後策,就是剽竊了這篇文章的意思,反其術而用之了。(我欲替赫德呼冤。)閑話少題。且說毅伯先生在德國留學一年半,又已卒業,還和李去病君一齊遊歷歐洲幾國,直到光緒壬寅年年底,便從俄羅斯聖彼得堡搭火車返國。(兩君現在諒來已經動身了,我們預備開歡迎會罷。)那時西伯利亞鐵路尚未全通,中間要步行經過許多沙漠荒僻的地面,當著嚴冬慄烈之時,行這雪窖冰天之地,那旅行苦楚,自然是說不盡了。但這黃、李兩君,都是個冰心鐵骨的人,後來多少艱難辛苦,他都受得,難道還怕這些不成,這也不用多講。光陰荏苒,到了明年癸卯,暮春初夏的時節,這兩位早已來到山海關了。原來李去病君當甲午交戰的時候,因想要查看軍情,也曾單刀匹馬遊過山海關一次,今相隔不到十年,那關外一帶已全然變了哥薩克(俄羅斯騎兵種人。)殖民地的樣子了。正是石人對此也應動情,何況這滿腔熱血的英雄,怎得不生今昔之感!那日毅伯先生和李君登萬里長城,憑眺一番,感慨欷歔,不能自勝。回到客寓,借幾杯濁酒,澆那胸中塊壘,不覺淋漓大醉,突突兀兀,便聯句做了一首《賀新郎》題在壁上道:
昨夜東風裏,忍回首、月明故國,淒涼到此。(黃)
鶉首賜秦如昨夢,莫是鈞天沉醉?(李)
也不管、人間憔悴。(黃)
落日長煙關塞黑,望陰山、鐵騎縱橫地。(李)
漢幟拔,鼓聲死。(黃)
物華依舊山河異,是誰家、莊嚴臥榻,盡伊鼾睡?(李)
不信千年神明冑,一個更無男子。(黃)
問春水、干卿何事?(李)
我自傷心人不見,訪明夷、別有英雄淚。(黃)
雞聲亂,劍光起。(李)
寫完,兩君還自悶悶的飲了十來杯,那熱血越發被這酒湧送上來了,李君便開口道:「哥哥,你看現在中國還算得個中國人的中國嗎?十人省的地方,那一處不是別國的勢力範圍呢?不是俄,便是英,不是英,便是德,不然便是法蘭西、日本、美利堅了。但係那一國的勢力範圍所在,他便把那地方看成他囊中物一樣。這還不了,我們同胞國民住在那一國的勢力圈內的,便認定那國是他將來的主人。那些當道諸公,更不用講,對著外國人便下氣柔色怡聲,好像孝子事父母一般,這樣看來,我中國的前途,那裏還有復見天日之望麼?」黃君道:「可不是嗎!但天下事是人力做得來的,喒們偌大一個中國,難道是天生來要做他人的魚肉的不成!都只為前頭的人沒血性,沒志氣,沒見識,所以把他弄成到這個田地。我想但是用人力可以弄壞的東西,一定還用人力可以弄好轉來。至裏兄弟,你是讀過歷史的,你看世界上那一國不是靠著國民再造一番,纔能強盛嗎?現在我和你兩個,雖然是一介青年,無權無勇,但是我們十年來讀些書是幹甚麼呢?(青年讀書諸君想想。)難道學幾句愛皮西,靠做將來的衣飯碗不成?(青年讀書諸君想想。)難道跟著那些江湖名士,講幾句激昂慷慨的口頭話,拿著無可奈何四個字就算個議論的結束嗎?(青年讀書諸君想想。)我想一國的事業,原是一國人公同擔荷的責任,若使四萬萬人各各把自己面分的擔荷起來,這責任自然是不甚吃力的。但係一國的人,多半還在睡夢裏頭,他還不知道有這個責任,叫他怎麼能夠擔荷它呢?既然如此,那些已經知道的人,少不免要把他們的擔子一齊都放在自己的肩膀上頭了。(青年讀書諸君想想。)兄弟,我們兩個雖算不得甚麼人物,但已經受了國民的恩典,讀了這點子書,得了這點子見識,這個責任是平日知道熟了,今日回到本國,祇要盡自己的力量去做,做得一分是一分,安見中國的前途就一定不能挽救呢?」
李君聽到這裏,便歎口氣接著說道:(提論第一。)「哥哥,責任嗎,這責任自然是只有一個沒有第二個的,但講到實行這責任的方法,哥哥向來不以我的議論為然,今日返國,看這情形,我越發信得過我的意見是一點兒不錯的了。哥哥,你看現在中國衰弱到這般田地,豈不都是吃了那政府當道一群民賊的虧嗎?(是是!)現在他們嘴裏頭講甚麼維新,甚麼改革,你問他們知維新改革這兩個字是恁麼一句話麼?他們祇要學那窯子相公奉承客人一般,把些外國人當作天帝菩薩、祖宗父母一樣供奉,在外國人跟前夠得上做個得意的兔子,時髦的倌人,這就算是維新改革第一流人物了。(維新改革第一流人物聽者。)哥哥,你自想想,這樣的政府,這樣的朝廷,還有甚麼指望呢?倘若叫他們多在一天,中國便多受一大的累,不到十年,我們國民便想做奴隸也夠不上,還不知要打落幾層地獄,要學那輿臣佁,佁臣皂的樣子,替那做奴才的奴才做奴才了!哥哥,我其實眼裏擱不住這些大民賊、小民賊,總是拚著我這幾十斤血肉,和他誓不兩立,有他便沒有我,有我便沒有他罷!」(好漢好漢,是瑪志尼、吉田松陰一流人物。)
黃君道:(駁論第二。)「兄弟,你的話誰說不是呢?但我們想做中國的大事業,比不同小孩兒們團泥沙造假房子,做得不合式可以單另做過。莊子說得好『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钜』。若錯了起手一著,往後就滿盤都散亂,不可收拾了。兄弟啊,我們是中國人做中國事,不能光看著外國的前例,照樣子搬過來,總要把我中國歷史上傳來的特質,細細研究,看真我們的國體怎麼樣,纔能夠應病發藥的呀!」
李君不等講完,便搶著說道:(駁論第三。)「哥哥,講到國體嗎,我們中國的特質,別的我不知道,祇是就歷史上看來,我中國是一個革命的國體,這任憑甚麼口才,能夠分辯說他不是嗎?你看自秦始皇一統天下,直到今日二千多年,稱皇稱帝的不知幾十姓,那裏有經過五百年不革一躺命的呢?任他甚麼飲博奸淫件件俱精的無賴,甚麼殺人不眨眼的強盜,甚麼欺人孤兒寡婦狐媚取天下的奸賊,甚麼不知五倫不識文字的夷狄,賤族祇要使得著幾斤力,磨得利幾張刀,將這百姓像斬草一樣殺得個狗血淋漓,自己一屁股蹲在那張黃色的獨夫椅上頭,(好個寶座的諢名。)便算是應天行運聖德神功太祖高皇帝了。哥哥,不講國體便罷,不講歷史上特色便罷,講到這件,我的話越發不錯了。難道哥哥你還要跟著那當道紅人兒們的說話,把那日本人自己誇耀的,皇統綿綿,萬世一係這國體,和我們中國相提並論,說道和他相同嗎!」黃君道:「兄弟,你的性子又來了,你平平氣我再和你講。」李君道:「這說的是公事,那裏有甚麼意氣呢?」
黃君道:(駁論第四。)「我且問你,我們中國這二千年,革了又革,亂了又亂,你說是算件好事嗎?照你講來,難道還望我們中國將來再生出幾個秦始皇、漢高祖、明太祖嗎?」
李君道:(駁論第五。)「哥哥,不是恁般說,他們是以暴易暴,我說的是以仁易暴。哥哥,你的外國歷史是讀得熟的呀,你看近世號稱文明國的,那一個不經過這以仁易暴一大關頭,不是辛辛苦苦轟轟烈烈經過一次,能夠有今日嗎?哥哥,我生平最痛恨秦始皇、漢高祖、明太祖一流人,哥哥你是知道的,我一定不想跟著他們學那無廉恥的事。(人人都知道這是無廉恥的勾當,中國便進化了。)哥哥,你是信得過的。怎麼我今日卻有這種議論呢?可見今日凡是有真正革命思想的人,他那見識一定是和我一樣,怎麼會還變得成個以暴易暴,依樣葫蘆出來呢?若使沒有這種思想的人,他要講革命,任憑他多大本事,一定是做不成的。這卻怎麼呢?因為物競天擇的公理,必要順應著那時勢的,纔能夠生存。前頭野蠻時代的英雄,到今日是一點兒用處沒有了。那十九世紀歐洲民政的風潮,現在已經吹到中國,但是稍稍識得時務的人,都知道專制政體是一件悖逆的罪惡,(人人都知道這是悖逆罪惡,中國便進化了。)往後若使有漢高祖、明太祖一流人出來,難道還有甚麼上等人才去想做那攀龍鱗、附鳳翼的下作勾當嗎?所以我想,中國往後沒有革命便罷,若有革命,這些民賊的孽苗是要人無餘涅槃而滅度之的了。」(這話我是沒有得駁了。)
孔老先生說到這裏,滿堂拍掌如雷。孔老先生接著道:他兩位的話還多著呢。
黃君道:(駁論第六。)「兄弟,話雖如此說,但天下事,那理想和那實事往往相反,你不信,只看從前法國大革命時候,那羅拔士比、丹頓一流人,當初豈不是都打著這自由、平等、親愛三面大旗號嗎?怎麼後來弄到互相殘殺,屍橫遍野,血流成渠,把全個法國部變做恐怖時代呢?當十八世紀的末葉,法國人豈不是提起君主兩個字便像喉中刺、眼中釘一般,說要誓把滿天下民賊的血染紅了這個地球嗎?怎麼過了不到十幾年,大家卻打著夥把那皇帝的寶冠往拿破侖第一的頭上奉送呢?可見那一時高興的理想,是靠不住的哩!」(這話我又沒得駁了。)
李君道:(駁論第七。)「哥哥說那裏話。講到流弊,那件事沒有流弊?世界的進化是沒有窮盡的,時時刻刻都在過渡時代裏頭混來混去,若要在政治上、人群上、歷史上找一件完全美滿的事情,只怕再過一千年、一萬年也找不著哩。即如今日萬國通行的代議政體,豈不是喒們夜裏做夢都想著他的嗎?你說他的流弊有多少呢?難道因噎廢食,就連這代議政體都說是可厭的不成?據兄弟看來,天下的政策沒有一件不是用來過渡的,(至理至理。)祇要能將這個時代渡進別一個更好的時代,就算是好政策。這好歹兩個字,是斷斷不能呆板說定的,總以和當日的時代相應不相應為憑。即如法國大革命的時候,你說他要不革還行得去麼?法國革命那裏是甚麼羅拔士比,甚麼羅蘭夫人這幾個人可以做得來?不過是天演自然的風潮,拿著這幾個人做個登場傀儡罷了。至於說到當日的行為,就是我恁麼一個粗莽性情,也斷不能偏袒著羅拔士比一班人,說他沒有錯處,但要把這罪案全擱在他們身上,這亦恐怕不能算做公論哩。那時若不是國王貴族黨通款於外國,叫奧、普兩國聯軍帶著兵來恫喝脅制,那法國人民何至憤怒失性到這般田地呢?哥哥,你想想,天下那裏有家裏頭吵鬧,倒請外邊人挾著刀進來干預壓制的道理!倘使那時候的法國人不是同心發憤,眼看著把那得到手的自由權依然送掉了。這還不算。卻是那國王靠著外國的兵馬,將勢力恢復轉來,少不免是要酬謝的了,外國的勢力範圍少不免是要侵入的了,豈不是把個歷史上轟轟有名的法國,弄成個波蘭的樣子嗎?法蘭西人愛國心最重,豈是學我們中國人一樣,任憑這些民賊把他的祖傳世產怎麼割,怎麼賣,怎麼送,都當作無關痛癢的麼?哥哥,你設身處地替當時他們想想,這一股子惡毒氣,忍得住忍不住呢?到底他們畢竟把聯軍打退,把共和政體立得確實,雖然是國中傷了許多元氣,卻在國外是贏得許多光榮了。這些元氣傷了,誰說不是可惜,但是我們論事,不能光看著一面,你說法國就是沒有這場大革命,依著那路易第十六朝廷的腐敗政策做下去,這法國的元氣就會不傷嗎?(議論好像剝筍一般,剝一層深一層。我真沒有法子駁他了。)若不是元氣雕敝到盡頭,怎麼會釀出這回驚天動地的慘劇來?倘使當時法國人民忍氣吞聲,一切都任那民賊愛怎麼擺布便怎麼擺布,只怕現在地理圖裏頭早已連法蘭西這個名字都沒有了。「再說到拿破侖呢,哥哥你說拿破侖有甚麼對不住法國人呀?有甚麼對不住天下人呀?他的本意,要把全個歐洲弄成一個大大的民政國,你看他征服的地方,豈不是都把些自由種子散播下去嗎?你看他編纂的法典,豈不是全屬民權的精神嗎?前頭法國人本曾說過,要把普天下民賊的血染紅這個地球,這句話怎麼解呢?不過是將法國自由、平等的精神推行到萬國罷了。那拿破侖不是實行這個主義嗎?這樣看來,一時那法國人把一個頂大的全權交給他,叫他替普天下憔悴虐政的平民出這一口鳥氣,這總算他們委任得人的了。倘若那時候拿破侖的大功告成,這歐洲早變成一千八百七十年以後的樣子了,還有這幾十年的嘮嘮叨叨民不聊生嗎?我們今日怎麼好以成敗論人呢!」
黃君道:「兄弟,怎麼你在法國讀了這一兩年書,就把法國崇拜到這般田地?你這副口才卻真算得個大律師的材料,將來法國人若要在歷史上打官司,一定要請你做辯護士了。」(妙語解頤。)
李君正色道:「哥哥說甚麼話?我李去病是個愛國男兒,除了我祖國以外是沒有得崇拜的,你說我崇拜法國人嗎?」(鐵漢語。)黃君道:「傻兄弟,說句把笑話,也值得認真?」李君道:「哥哥,請好生辯駁罷!」
黃君道:(駁論第八。)「兄弟,你這一片大議論,有好幾處缺點,我且慢細駁。就是講到拿破侖一段,也未免有些強詞奪理的了。那拿破侖當十八、十九兩世紀交界,正是民族主義極盛的時代,他卻逆著這個風潮,要把許多不同種族、不同宗教、不同言語的國民扭結做一團,這是做得到的事業嗎?就是沒有這墨斯科、倭打盧兩回敗仗,他那帝政底下的大共和國就做得成嗎?」
李君道:(駁論第九。)「哥哥,不說到民族主義罷了,講到這句話,你聰明人,我也不必多講了,你說我們中國現在主權是在自己的民族,還是在別一個民族呢?拿破侖反抗這個主義,便在十九世紀初年也站不住,難道哥哥今日反抗這個主義,倒想要在二十世紀初年站得住嗎?」(咄咄逼人。)
黃君道:(駁論第十。)「我和現在朝廷是沒有甚麼因緣,難道我的眼光只會看見朝廷不會看見國民嗎?但據我想,若可以不干礙到朝廷,便能達到國民所望的目的,豈不更是國家之福麼?講到現在朝廷,雖然三百年前和我們不同國,到了今日,也差不多變成了雙生的桃兒,分擘不開了。至於他那待漢人的方法,比之胡元時代,總算公允了許多,就是比諸從前奧大利人待匈加利、西班牙人待菲列賓,也沒有他束縛得緊,所有國中權利義務,漢人、滿人亦差不多平等了。至說到專制政治,這是中國數千年來的積痼,卻不能把這些怨毒盡歸在一姓一人。我想我中國今日若是能夠一步陞到民主的地位便罷,若還不能,這個君位是總要一個人坐鎮的。但使能夠有國會,有政黨,有民權,和那英國日本一個樣兒,那時這把交椅誰人坐他,不是一樣呢?若說嫌他不是同一民族,你想我四萬萬民族裏頭,卻又那一個有這種資格呢?(這話我又沒得駁了。)兄弟啊,我那愛自由、愛平等的熱心,也不讓你,諒來你是知到的,但我總是愛那平和的自由,愛那秩序的平等,你這些激烈的議論,我聽來總是替一國人擔驚受怕,不能一味讚成的哩。」
李君道:(駁論第十一。)「我也不是一定要和甚麼一姓的人做對頭,祇是據政治學的公理,這政權總是歸在多數人的手裏,那國家纔能安寧的。你想天下那裏有四萬萬的主人被五百萬的客族管治的道理嗎?但凡人類的天性,總是以自己的利益為先,別人的利益為後,所以主權若是在少數人,一定是少數的有利,多數的有害;主權若是在客族,一定是客族有利,主族有害,這利害兩樁是斷不能相兼的。但我們今日就不管到他是多數還是少數,是客族還是主族,總之政治上這『責任』兩個字是不能不講的,(更進一步,愈逼愈緊。)一國人公共的國家,難道眼巴巴看著一群糊塗混帳東西把他送掉不成?不管他甚麼人,祇是當著這個地位,就要盡這個責任;(聽者。)虧了責任,是要自行告退的;(聽者)不肯告退,是要勸他的;勸他不聽,是要想個法兒叫他不能不聽的。(聽者)你看現在文明各國所謂責任大臣的制度,不是恁麼著麼?若是在立憲國裏頭,君主沒有責任,這個怨府自然落不到君主的頭上,祇要學那周公的故事,成王有過則撻伯禽,把宰相大臣換了一換也便罷了。若使一切政事的責任都在頂上頭那一個人的手裏,自然一國人有甚麼過不去的事情,都要問著他了。哥哥,你說和現在朝廷沒有甚麼因緣,難道我和現在朝廷又有甚麼仇恨嗎?(可見彼此全為公事,不為私恩私怨。)橫堅我認定這責任的所在,祇要是居著這地位,不盡這責任的人,莫說是東夷北狄西戎南蠻,就使按著族譜,算他是老祖黃帝軒轅氏正傳嫡派的塚孫,我李去病還是要和他過不去的哩。」
黃君道:(駁論第十二。)「兄弟,你這段議論,誰說不是?依我看來,總是理想上頭的,不是實際上頭的。你說一國政權總要在大多數的人手裏頭,這是盧梭、邊沁、約翰彌勒各位大儒的名論。但這些學理,在現世的歐洲已算是過去陳言了。多數政治,在將來或有做得到的日子,但現在卻是有名無實的。你看,現在各立憲國叫做議院政治的,豈不算是從多數取決嗎?認真算來,那裏真是多數,還不是聽著這政黨首領幾個人的意思嗎?兄弟,各國議院的傍聽席,諒來你也聽得不少,你看英國六百幾個議員,法國五百幾個議員,日本三百幾個議員,他們在議院裏頭站起來說話的有幾個呢?這多數政治四個字,也不過是一句話罷了。但這種政體,誰能說他不好?可見天下人類自有一種天然不平等的性質,治人的居少數,被治的居多數,這是萬不能免的。至於講到責任兩個字,這是政治學上金科玉律,便愚兄也和老弟一般見解。但我看中國現在的人民,那裏自己夠得上盡這個責任?就是叫現在號稱民間志士的來組織一個新政府,恐怕他不盡責任,還是和現在的政府一樣,這國勢就能夠有多少進步嗎?(民間志士亟宜猛省)兄弟,我想政治進化是有個一定的階級,萬不能躐等而行。兄弟,你是住在歐洲多年,看慣了別人文明的樣子,把自己本國身分都忘記了,巴不得一天就要把人家的好處拿輪船拿火車搬轉進來,你想想這是做得到的嗎?好兄弟,你要看真些子時勢才好。」
李君聽到此處,面帶怒容,便接著說道:(駁論第十三。)「哥哥,你說我崇拜法國,我倒不是崇拜法國。我看哥哥在德國念這幾年書,這些口氣倒有幾分像崇拜德國人。這還罷了,怎麼連那俄羅斯大民賊坡鱉那士德夫的放狗屁議論都要附和起他來。你說議院政治還是少數,不是多數,那裏知道這少數和那民賊的少數正自不同。這政黨首領人數雖少,卻是代表全黨的意思,該黨若是『多數黨』,便是代表『多數國民』的意思了。政黨彼此互爭政權,不管他出自公心還是私心,總而言之,是一定要巴結百姓,在新聞紙上,在演說壇上,講他自己的政策怎麼有益於國,有利於民。若講得沒有道理,那國民肯聽他嗎?若講得到做不到,那國民肯容他嗎?這樣看來,任憑他就拿這些方法當作競政權的手段,卻是國民已經於不知不覺之間實受其益了,何況政黨政治在朝黨稍有一兩件事不盡責任,國民便鼓噪起來,他立刻便要辭職,讓與別黨,雖是少數人代理國事,卻不是少數人把持國事,(代理與把持之別最要分辨清楚。)怎麼好藉口於天然不平等,讚民賊教猱升木呢?至於講到時勢嗎,那一代的時勢,不是靠些英雄豪傑造出來,若是沒人去造他,只怕現在的歐洲還是和現在的中國一樣,也未可定哩。哥哥,不講時勢便罷,若講時勢,我想現在中國的時勢和那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歐洲的時勢正是同一樣哩。盧梭、邊沁他們的議論,在現在歐洲自然是變成了擺設的古董,在今日中國卻是最合用的。哥哥,你說我躐等而進,哥哥,你想跳過這人民主義的時代,便闖入這國家主義的時代,這真可算躐等而進了。」
黃君道:(駁論第十四。)「不然,群學上定例,必須經過一層干涉政策纔能進到自由政策。兄弟,你只知道法國大革命為十九世紀歐洲的原動力,卻不知道這大革命還又有他的原動力。那原動力在那裏呢?就是這干涉政策便是了。歐洲自從法國哥巴、英國克林威爾主政以來,大行保護干涉之政,各國政治家跟著他學,都說這是強國的第一手段,到了後來,連民間甚麼事業部干涉到了,這種政體,在今日還能說他是好嗎?但當民智未開,民力未充的時候,卻是像小孩兒一般,要做父母的著實管束教導他一番,將來纔能成人。平心而論,現在歐洲的文明,你能說這干涉政策一點功勞都沒有嗎?若不是經過這一回,他們的國力、民力能夠充實到這般田地嗎?我們中國雖然說是專制政體,卻是向來政府的人從沒有干涉到民事的。」李君插口道:「他不干涉也罷,謝天謝地。」黃君道:「話雖如此說,卻是干涉政策和愛國心是很有關係的。(這是透過幾層的議論。)我中國人向來除了納錢糧、打官司兩件事之外,是和國家沒有一點交涉的。國家固然不理人民,人民亦照樣的不理國家。所以國家興旺,他也不管;國家危亡,他也不管;政府的人好,他也不管;政府的人壞,他也不管。別人都說這是由於沒有自由的緣故,我倒有一句奇話,說是由於沒有干涉的緣故。(真奇卻不奇。)兄弟,若還不信這話麼,你看現在中國人的國家思想比那十八世紀末的法國人怎麼啊?你能說那時法國的時勢就是現在中國的時勢嗎?我想中國數千年的君權雖然是太過分了,卻是今日正用得著他,拿來做末,末了一著。若能有一位聖主,幾個名臣,有著這權,大行干涉政策,風行雷厲,把這民間事業整頓得件件整齊,樁樁發達,這豈不是事半功倍嗎?過了十年、廿年,民智既開,民力既充,還怕不變成個多數政治嗎?成了多數政治,還怕甚麼外種人喧賓奪主?我說的平和的自由、秩序的平等,就是這麼著,兄弟你去想想。」
李君道:(駁論第十五。)「依哥哥講來,豈不是單指望著朝廷當道一班人嗎?他們不肯做又怎麼樣呢?哥哥你別要妄想了。他們苦是肯做,經過聯軍糟蹋這一回,還不轉性嗎?你看現在滿朝人太平歌舞的樣子啊,他那腐敗,比庚子以前還過十倍哩!哥哥,你請挺著脖子等一百幾十年,等那平和的自由、秩序的平等罷!」(好利口,好倔強漢子。)
黃君道:(駁論第十六。)「兄弟,不是恁般說。就是英國、日本現在的政體,那裏是單指望朝廷當道這一班人,才做得來,總是靠民間志士日日運動,處處運動,到機會成熟的時候,自然是得到手的。兄弟,你看現在英國的民權和法國的民權,那一個強的啊!有民權和沒有,那裏是爭在這一個人麼?況且現在皇上這樣仁慈,這樣英明,怎麼不能夠說一點兒指望都沒有呢?」
李君聽到這裏,便歎口氣道:(駁論第十七。)「講到現在皇上的仁慈英明,我雖然是沒有咫尺天顏,卻也是信得過的。但是哥哥你須要知道,凡專制君主國的實權。那裏是在皇帝麼?盧梭《民約論》講得好,他道那些王公大人們面子上是一人在上,萬人在下,講到實際,他那束縛,有時還比尋常人還加幾倍哩。現在俄羅斯皇不是個榜樣嗎?報紙上講的他幾次要避位,讓與太子,都是為受不住他那太后和些貴族權臣的氣呢。再說到中國這幾千年內,大大小小的君主也差不多一千多個,真正自己有全權的,那里數得上十個二十個來?現在皇上雖然仁慈英明,爭奈權柄不屬,就想要救國救民,也是有心無力。他若聽見民間有人和他同心,想要幫著他替百姓除害,只怕他還歡喜得連嘴都合不攏哩。(妙語。)哥哥,我且問你,你說志士運動到底應該怎麼運動法呢?你說機會成熟,到底怎麼樣才算成熟呢?」
黃君道:(駁論第十八。)「運動方法如何能夠說得定,祇是說到平和方法,總不外教育、著書、作報、演說、興工商、養義勇、這幾件大事業;或者遊說當道的人,拿至誠去感動他,拿利害去譬解他,要等一國上下官民有了十分之一起了愛國的心腸,曉得救國的要害,這機會就算到了。」
李君道:(駁論第十九。)「我的哥哥啊,你也太忠厚了!別的問題我也不敢武斷,至講到中國官場,豈是拿至誠可以感動得他來的嗎,祇要是陞官發財門路,你便叫他做烏龜王八蛋幾十代婊子養的,他都可以連聲唱十來個服喏。他們把他那瓣香祖傳來奴顏婢膝的面孔,吮癰噬痔的長技,向來在本國有權力的人裏頭用熟的,近來都用在外國人身上了。今日請公使吃酒,明日請公使夫人看戲,就算是外交上第一妙策,上行下效,捷於影響。現在不但是不以做外人奴隸為恥辱,又以為分所當然了;不但以為分所當然,兼且以為榮,以為闊了。但得外國人一顧一盼,便好像登了龍門,聲價十倍,那些送條子、坐門房、使黑錢、拍馬屁種種把戲,那挪到各國欽差領事衙門去了。你不聽見德國總帥華德西的話嗎?他說,在京城裏頭沒甚麼開心的事情,就是到滿洲某侍郎家裏會他幾位小姐,算是最爽快的。(實有其人,實有其事。)哥哥,這些鬼話,我也沒恁多閑氣去講他,總是會做奴隸的人便是一國的上等人物罷了。你看現在政府,要是外國人放一個屁,都沒有不香的,他要什麼,就恭恭敬敬拿什麼給他;他叫做什麼事情,就要屎滾尿流做什麼事情;他叫殺那個人,就連忙磨利刀殺那個人。哥哥,你請拿至誠去感動他波,只怕把泰山頑石說到點頭還容易些哩!然則和他講利害波,祇是他們的眼光看不到五寸遠,雖然利在國家,怎奈害到我的荷包;雖然利在國民,怎奈害到我這頂紗帽,你叫他如何肯棄彼取此呢?你若說道,瓜分之後,恐怕連尊駕的荷包紗帽都沒有,他便說道,瓜分早得很哩,再過十年、八年,我還理他麼,就是眼前立刻瓜分起來,我已經在上海租界買了幾座大洋房,在彙豐銀行存有幾十萬銀子,還怕累得到我不成?哥哥,你看現在官場那一個不是立這種心呢?(官場諸公,試自己捫心想一想,李去病君到底是罵著我不成?)我請你斷了運動官場這念頭罷!」李君說到此處,便連歎息幾聲道:「哎,據我想來,若是用著哥哥的平和運動,只怕你運動得來,中國早已沒有了。我常聽西人說的,中國如像三十年後曾打掃過的牛欄,裏頭糞溺充塞,正不知幾尺幾丈厚。這句話雖然惡毒,卻也比喻得確切。哥哥你想,不是用雷霆霹靂手段,做那西醫治瘟疫蟲的方法,把他剗到乾乾淨淨,這地方往後還能住得麼?」(這卻不是厭世主義的話,莫鍺認了。)
黃君道:(駁論第二十。)「兄弟,你話太激烈了,我們拚著這個身子出來做國事,豈不是為著這點不忍人之心嗎?殺一個人來救一個人,尚且不可,何況殺現在大多數的人來救將來大少數的呢!這些大民賊、小民賊、總民賊、分民賊,誰不恨他?祇是恨的專在民賊,不在人民。若到革起命來,一定是玉石俱焚,不能逃免的,卻是民賊不過少數,人民倒占多數,這場災禍,豈不是人民反受其害嗎?我也知道你這破壞的心事是要歸結到建設一路,祇是已經破壞未能建設的時候,這些悲風慘雨,豈是語言筆墨能形容出來?我每讀法國革命史,只覺毛骨悚然,想起將來,我心裏頭便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正不知怎樣難過哩!兄弟啊,我們將來避得脫這場禍,還是避他為是。」黃君講到這裏,便不知不覺滴下幾點英雄淚米。
李君也矍然改容說道:(駁論第二十一。)「哥哥,我不是個木石做的人,難道是拿著國民流血的話當好頑嗎?但我把這回事情已經想過千次百遍,把腸子差不多都想爛了。今日的中國,破壞也破壞,不破壞也要破壞,所分別的,只看是民賊去破壞他,還是亂民去破壞他,還是仁人君子去破壞他。若是仁人君子去做那破壞事業,倒還可以一面破壞,一面建設,或者把中國回轉得過來。不然,那些民賊、亂民始終還是要破壞的,那卻真不堪設想了。你看這一年裏頭,中國亂過幾多次呢?廣宗钜鹿喇,泌陽喇,朝陽喇,廣西喇,西川喇,湖南教案喇,這兩天內,奉天將軍增祺所報的,說盛京北邊又有什麼馬賊,聚眾十萬人,築炮臺,製貨幣,更建立什麼共武二年的年號了,接二連三,竟沒曾停過一會子。哥哥,我只怕中國自此以後,那擾亂情形比這會利害十倍的還多著哩!只這加稅加餉,暴征橫斂,便是致亂的大根源。還有所謂生計問題,是從全地球的大風潮卷將進來,過了十年、八年,便弄到我國中民不聊生。這生計學是哥哥的專門,還怕你不懂得這理由嗎?到那時候,便要不亂也何從鎮壓得住呢?再講到現在政府當道,諂媚外人到極地,外人利用這群傀儡,做那間接的壓制。但是有什麼民教相爭的小事,他便演演他的下馬威,拿些利害給你們瞧瞧,隨意宰你一百幾十條性命,後來的官,遇著這等事,一定越發嚴厲了。你想這有不激變道理嗎?多激變一回,權利愈失一回,就只這件事也可以將全個中國送掉了。哥哥,你說破壞可怕,卻有什麼法兒能夠叫他不破壞麼?只怕這天然的破壞,比那十八世紀法國人力的破壞還險過十倍哩!我們雖是以不忍人之心為宗旨,但哥哥你也應記得惡斯佛教授頡德先生說的,『人群進化之理,是要犧牲現在的利益以為將來』,又西人常說的,『文明者購之以血』,這種悲慘事情,無論那國都是要經過一次的。即如哥哥最羨慕的英國、日本,若不是經過長期國會尊王討幕這些革命,就能夠有今日嗎?他們自己說是無血革命,其實那裏是無血,不過比法國少流幾滴罷了!尋常小孩子生幾片牙,尚且要頭痛身熱幾天,何況一國恁麼大,他的文明進步竟可以安然得來,天下那有這般便宜的事麼?再者,哥哥你整要拿著法國的故事來做比例,地球上革命的戲本,不是只有一個法蘭西演過的,哥哥何不想想美國的事情,高興一高興,何必苦苦說法國來嚇人呢?」
黃君道:(駁論第二十二。)「兄弟,我們商量的是國家大事。孔子說得好,『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這豈是說來當高興的嗎?你講美國,這和我中國的問題更遠得很了。美國本是條頓種人,向來自治性質是最發達的,他們的祖宗本是最愛自由的清教徒,因受不得本國壓制,故此移殖新地。到了美洲以後,又是各州還各州自己有議事堂、市公會等,那政治上的事情本來是操練慣的,所以他們一旦脫了英國的羈絆,更像順風張帆一般,立刻造起個新國來。你想現在我們的中國是和他比得麼?中國人向來無自治制度,無政治思想,全國總是亂糟糟的毫無一點兒條理秩序,這種人格,你想是可以給他完全的民權嗎?我聽說日本東京的留學生和內地的少年子弟,有許多聽著自由平等幾個字,他卻不讀書,不上講堂,日日去嫖去飲,有人規勸他,他便說,這是我自由權。還有問他老子要錢去花費,老子不給,他便嚷罵起來,老子責備他,他便說我和你是平等的。照這樣胡鬧下去,將來自由平等四個字豈不是變成罪大惡極的名詞嗎?(我欲為自由平等二哭)所以我想國民自治力未充實的,便連民權也講不得。(一歎。)若是中國今日便破壞起來,只怕比法國大革命時代的慘狀還要過數倍哩,倒敢望美國嗎?兄弟,你試想想。」
李君道:(駁論第二十三。)「哥哥的話雖是不錯,但俗語說的,樹大有枯枝,一國之大,自然是有好的有壞的,何必一棍打一船呢?」
黃君道:(駁論第二十四。)「論事總要從多數處著想,就是法國革命時候,那羅蘭夫人一黨,何嘗不是仁慈義烈的人,祇是敵不過那些混帳亂民,究竟弄到這般結局。兄弟你看中國現在的人格,是那一種類多的啊?」
李君道:(駁論第二十五。)「哥哥,你說中國人無自治力的話,我不甚以為然。中國地方自治的歷史也就算發達的了,你看各省鄉族村落市鎮那一處沒有公所、鄉約、社學、團練局等種種名目,為一團體的代表,就是到外洋的華商,也都有許多會館,這豈不都是自治制度麼?」
黃君道:(駁論第二十六。)「兄弟,你是個做過哲學的人,怎麼也說這種影響的議論?你說中國的自治制度,那裏是和今日外國的自治制度一樣嗎?外國的自治全從權利義務兩種思想發生出來,所以自治團體便是國家的縮本,國家便是自治團體的放大影相。會了這樣,自然是會那樣的,所以泰西的國民亦叫做市民,市民亦叫做國民,中國能夠這麼著嗎?中國的自治毫無規則,毫無精神,幾千年沒有一點兒進步,和那政治學上所謂『有機體』的正相反對!祇要一兩個官吏紳士有權勢的人,可以任意把他的自治團體糟蹋敗壞,這樣的自治,如何能夠生出民權來?他和民權原是不同種子的。栽桃兒的種,想要收杏兒的果,這是做得到嗎?」
李君道:(駁論第二十七。)「哥哥這話,我倒服了,但依你說來,中國既是沒有民權的種子,難道便聽著他這樣永遠專制下去不成?萬事總要有個起頭,我們今日不起這個頭,更待何時,更待何人呢?我想天下未有學不來的事,祇要把那幾千年來蓋著的大鐘揭開,人人都可以自由去做那政治事業,過些年便也操練熟了,難道我們黃色人是天生成不能自治的人種麼?日本人豈不是黃人麼?他們從前沒有自治力也和我一樣,怎麼如今的代議政體便會行得恁般在行呢?」
黃君道:(駁論第二十八。)「天下事別的都還容易,只有養成人格一件是最難不過的。(我輩不可不勉。)你說日本嗎。日本維新三十多年,他的人民自治力還不知比歐洲人低下幾多級呢!可見這些事便性急也急不來的。不但此也,若是要養人民的自治力,正是要從平和秩序裏頭得來,若當革命亂離的時候,這人心風起水湧,不能安居,還會操練出甚麼自治力麼?所以我總想個什麼法兒,能夠政府學那俄皇亞歷山大第二,先把地方議會開了,這就遲二三十年再開國會也是無妨的。」
李君聽說講到政府,又冷笑一聲道:(駁論第二十九。)「哥哥,你又來了!你左想右想,總是望著政府,這不是向那老虎商量,要他的皮嗎?這些督撫州縣實缺官,都是他們做官人最肥美的衣食飯碗,開了地方會議,他們還想吃甚麼呢?你這個目的,總是弄到中國瓜分了過後還達不到罷了。依我想來,還是大家看定一個可以做事的地方,認真在那裏養精蓄銳起來,脫了民賊的羈絆,便著實操練那自治的制度,得寸得尺,慢慢擴充將去,別處的人一定也有聞風而起的,這便是救中國的獨一無二法門了。」說到此處,拿表一瞧,已經一點三十分了。黃君道:「我們索性談過通宵,把這問題駁論到盡頭罷。」李君連聲說好,便把今天遊地方時候帶去飲剩的那瓶威土忌酒各斟了一玻璃杯,拿些涼水衝上,喝了幾口。略歇片時。
黃君重復開口說道:(駁論第三十。)「兄弟你真是瑪志尼一流人物,天生成是呼風喚雨,攪得一國的原動力的了。(我亦云然。)但是血性多而謀略少,看見一面,看不見第二面,若中國單有像你一樣的人才,這前途也是未可料的。兄弟,自十九世紀以來,輪船、鐵路、電線大通,萬國如比鄰,無論那國的舉動總和別國有關係。所以從前革命家只有本黨居主位,敵黨居賓位,兩造相持,決個勝負罷了,到了今日,卻處處添出個第三位來。甚麼叫做第三位?就這外國人便是了。(真是討厭又奈何他不得。)今日中國到處變了別國的勢力範圍,全世界商務的中心點都趨在我國,我國內邊有甚麼變動,自然是和別國有影響的了。兄弟,我且問你,中國若有革命軍起時,你說外國還來干涉不來?」
李君道:(駁論第三十一。)「這全看我們自己的舉動怎麼樣,若使能夠件件依著文明國的規矩,外人看著也應該敬愛的。在文明政府治下通商來往,豈不比在那野蠻政府底下安穩利便多嗎?」
黃君道:(駁論第三十二。)「兄弟,你錯了,今日世界上那裏有甚麼文明野蠻,不過是有強權的便算文明罷了。(萬方同概。)你看英國待波亞,美國待菲律賓,算得個文明舉動麼?卻又那一國動起公憤來,敢責備他不文明呢?兄弟,今日全是生計界競爭的世界,各國經營中國,全為著這件事,你想一有內亂起來,這商務吃虧到怎麼樣呢?若是中國全國亂了一年,恐怕倫敦、紐約的銀行也不知倒閉多少,他們那裏計算到你是義軍不是義軍,祇是傷害到他自己的利益,他一定是不能放過的。這些革命軍就是抵抗本國政府已經不易,試問能學義和團故事,和十幾國精練之兵節制之師對壘嗎?」孔老先生說到此處,便對眾人說道:「這卻是當時一個最難對付的問題,毅伯先生這黨人不敢亂講激烈的話,正是為此。卻是李君怎麼駁詰他呢?」
原來李君是個愛國心最猛烈,排外思想最盛的人,聽到這段,不禁勃然大怒道:(駁論第三十三。)「哥哥,既然如此,我們就永遠跟著那做外國奴隸的人做那雙料奴才做到底罷!」黃君道:「兄弟,你平一平氣再講。」李君道:「這口氣如何平得下來!哥哥,我實對你說罷,天下大事業全是從大阻力、大激力生出來,要怕大敵的還算好漢嗎?(好漢不當如是耶。)哥哥,你卻怎麼拿義和團來比我,義和團不過那鳥政府裏頭一群鳥親王、鳥大臣靠著那張鳥懿旨,哄動幾個鳥男女做出來,一毫愛國心、一毫真正排外的思想都沒有的,一敗之後,那鳥王大臣便設法拍外國的馬屁,求免罪魁,那鳥男女便個個拿著一張別國的國旗,充做順民了,這能算是外國人的本事嗎?哥哥,請你再念一念法國革命史啊!法國革命的時代,歐洲列國不是連兵去攻他嗎?法人卻以新募之兵,當擾亂如麻的時候,努力防禦,連戰連勝。不但把聯軍打退,還要左衝右突,大講復仇主義,(壯哉!復仇主義。)向南方蹂躪意大利、西班牙,向北方侵略荷蘭,改做共和國,向東方大破日耳曼,得其要地。接著拿破侖做行政總官,做皇帝,險些兒把整個歐洲滅盡,大丈夫不當如是嗎?大國民不當如是嗎?我們中國四萬萬多人,若是新政府設立以後,別國不來干預便罷,若還要來,我便拚著和那文明公敵爭個死活,就是把一國人戰死了十分之九,還比法國的人口多些呢!(現在法國共有三千八百五十九萬五千人。)哥哥豈不聞歐美人嘴唇皮掛著的話說道:『不自由毋寧死』,若是怕外國人怕到恁般,將來外國人不準我們吃飯,難道我們也不敢吃嗎?」
黃君道:(駁論第三十四。)「你氣也氣夠了,高興也高興夠了,依著你的話,甚麼大事情做不來。但你敢說通國的人都和你一樣血性,一樣氣魄嗎?」
李君道:(駁論第三十五。)「我卻算甚麼人!難道我們好獨為君子,小覷了全國的同胞麼?」
黃君道:(駁論第三十六。)「就算是將來人心能和當時法國一樣,但法國抗禦聯軍的時候,他那新政府是已經立定了,全國是在他統轄之下了,那時法國國內卻沒有甚麼別國的勢力範圍,當他初革命時候,卻沒有第三位來阻撓他。今日中國一舉一動都像是在人家的矮簷下,你那幽期密約的革命軍(可哀可憐。)根腳未定,他便撲滅起你來,就是再添幾個拿破侖,恐怕也無用武之地哩!兄弟,你怎麼處?」
李君道:(駁論第三十七。)「一回不成,更有二回,二回不成,更有三回,乃至十回;一人死去,更有十人,十人死去,更有百人,乃至千人;難道一蹶便就不振,還算得個男兒大丈夫嗎?」
黃君道:(駁論第三十八。)「你算到底多久纔能起一回?起多少回纔能夠成呢?」李君道:「這那裏講得定。」黃君道:「好兄弟,你不過想著中國快些太平起來,強盛起來罷了。依著你的方法,恐怕還要越發慢些哩!」
李君道:(駁論第三十九。)「快慢是說不定的,祇是用這個法兒才有望頭,不然豈不是坐以待斃了?」
黃君歎口氣道:(駁論第四十。)「我的可敬可愛的乖弟弟,你一往無前的氣概,死而後己的精神,卻是誰人不感服呢!(便是文明公敵也應感服。)但我們當著這艱難重大的時局,總不是一味著激昂慷慨便可以救得轉來。兄弟,我想往後革命軍若起,斷不能一鼓便成功的,斷不能全國只有一處革命軍的,若是各處紛紛並起時,現在政府的勢力雖屬薄弱,《左傳》說得好,『牛雖瘠,僨於豚上,其畏不死』,恐怕他也不是容易便扯起那一片降幡的。兄弟,不看意大利、匈加利的故事嗎?他們經過多少次磨折纔能做成呢?到底匈加利還是得回憲法,便自罷手。意大利也仗著外交奇妙手段,險些兒功虧一簣。何況今日中國有事,不是和一國政府做敵手,還是和許多國政府做敵手,這艱難比他們自然更過數倍了。萬一擾亂一起,政府不能平定,轉請各國代剿;或者外國不等政府照會,便逕行代剿起來,這都是意中事哩。到那時候,這瓜分便認真實行了,卻不是救國志士倒變成了亡國罪魁麼?(可畏!可畏!)況且不單如此,就是各省紛紛並起,那各省人的感情的利益總是不能一致的,少不免自己爭競起來,這越發鷸蚌相持,漁人獲利,外國乘勢誘脅,那瓜分政策更是行所無事。英國滅印度不是就用著這個法兒嗎?兄弟,我們還要計出萬全,免叫反對黨引為口實才好。」
李君道:(駁論第四十一。)「哥哥所言,我也細細想過多次,但我的政策,全是俗話說的,死馬當活馬醫!因為我中國瓜分的局面,並不是在將來,並不是在今日,卻是幾年前已經定了局了,現在外國不過面子上沒有撕破我們這面國旗,沒有倒踹我們這張寶座,其實一國的主權,那裏還有一分一厘在本國手上來?哥哥你說革命怕惹起瓜分,難道不革命這瓜分就能免嗎?(沉痛之極。)哥哥,你看現在的強國,那一個不是靠著民族自立的精神,纔能夠建設起來?怎麼叫做自立呢?就是認清楚這個天賦權利,絲毫不受別人壓制便是了。但凡一個人,若是張三壓制他,他受得住的,便是換過李四,換過黃五來壓制他,他也是甘心忍受了。哥哥,你不看見《因明集》裏頭有一首叫做《奴才好》的古樂府麼,說道:『奴才好,奴才好,勿管內政與外交,大家鼓裏且睡覺。古人有句常言道:臣當忠,子當孝,大家切勿胡亂鬧。滿洲入關二百年,我的奴才做慣了。他的江山他的財,他要分人聽他好。轉瞬洋人來,依舊要奴才。他開礦產我作工,他開洋行我細崽。他要招兵我去當,他要通事我也會。內地還有甲必丹,收賦治獄榮巍巍。滿奴作了作洋奴,奴性相傳入腦胚。父詔兄勉說忠孝,此是忠孝他莫為。什麼流血與革命,什麼自由與均財!狂悖都能害性命,倔強那肯就範圍,我輩奴僕當戒之,福澤所關慎所歸。大金、大元、大清朝,主人國號已屢改。何況大英、大法、大日本,換個國號任便戴。奴才好,奴才樂,世有強者我便服。三分刁黠七分媚,世事何者為齪齷,料理乾坤世有人,坐閱風雲多反覆。滅種覆族事遙遙,此事解人幾難索。堪笑維新諸少年,甘赴湯火蹈鼎鑊。達官震怒外人愁,身死名敗相繼仆。但識爭回自主權,豈知已非求己學。奴才好,奴才樂,奴才到處皆為家,何必保種與保國。』哥哥,這首樂府雖然有些毒罵得太過分,但看現在舉國的人心,有幾個不是恁麼著呢?(大家想想:這首樂府罵著我沒有?)外患既已恁般凶橫,內力又是這樣腐敗,我中國前途,豈不是打落十八層阿鼻地獄,永遠沒有出頭日子嗎?我今有一個比喻。譬如良家婦女,若是有人去調戲他,強汙他,他一定拚命力拒,寧可沒了身子,再不肯受這個恥辱;若是迎新送舊慣了的娼妓,他還管這些嗎?什麼人做不得他的情人!你看聯軍人京,家家插順民旗,處處送德政傘,豈不都是這奴性的本相嗎?我實是看定了這個宗旨,若想要我同胞國民將來不肯受外國人壓制,一定要叫他現在不肯受官吏壓制才好。但提到『壓制』兩個字,便要像千金小姐被人點汙了他的清白一般,覺得更不可以立於天地,本國官吏的壓制尚且不肯受,外人還敢惹他一惹嗎?若能一國人有這種思想,任憑他外國有千百個亞歷山大,千百個該撤,千百個拿破侖,也不能瓜分中國,就使瓜分了,也終須要恢復過來。哥哥,依著你的政策,一樣的也難免瓜分,我這筆後路預備文章豈是可以少得的麼?至於你講到各省紛立,同志相攻的話,若是這樣的人,也不算愛國志士了。(志士聽者。)我想但是肯捨著身,拚著命出來做事的,何至如是,這倒可以不必過慮罷!」
黃君道:(駁論第四十二。)「你這後路預備的話,原來是少不得的,祇是發議論要有個分寸罷了。至講到志士分爭這件事,兄弟你料一定沒有,這卻是你太真心了。據我聽說,現在內地志士一點兒事情沒做出來,卻已經分了許多黨派,他們的笑話,我也沒有恁麼多閑氣去講他。祇是中國革命,將來若靠著這一群人,後事還堪設想嗎?(志士聽者。)就是不算這群人,但是許多人聚在一處,那意見一定是不能全同的。兄弟,你想意大利建國三傑,能說他三個人的愛國心有一個不光明正大麼?他們還是各有各的意見,不能相同哩!所以當那破壞建設過渡時代,最要緊的,是統一秩序。若沒有統一秩序的精神,莫說要建設不建設來,便是要破壞也破壞不到。兄弟啊!你說要革命,這可是你自己一個人可以革得來的麼?一定是靠著許多人,聯著手去做,這卻除了國民教育之外,還有甚麼別樣速成的妙法兒呢?講到國民教育,自然是要拿著你那自立精神四個字做宗旨了。既已這種教育工夫做到圓滿,那對外思想自然發達,外人自然不能侵入,就是專制政體也要不攻而自破了。兄弟,這民權兩個字不是從紙上口頭可以得來,一定要一國人民都有可以享受民權、保持民權的資格,這纔能夠安穩到手的。你幾曾見沒有政治思想的國民可以得民權?又幾曾見已有政治思想的人不能得民權呢?這民權固然不是君主官吏可以讓來給他,亦不是三兩個英雄豪傑可以搶來給他的,總要他自己去想,自己去求,既然會想會求,也終沒有不得到手的哩。你看英國最著名的《權利請願》,豈不是由五十多萬人聯名公稟得來嗎?(英王查理士第一時事。)英國廢《穀物條例》,豈不是由三百多萬人呈詞力爭得來嗎?(十九世紀初年事。)將來民智大開,這些事自然是少不免的,難道還怕這專制政體永遠存在中國不成?中國若能到這個田地,你和我也夠心足了,這便是平和的自由,秩序的平等,亦叫做無血的破壞。好兄弟,我實告訴你罷,現在的民德、民智、民力、不但不可以和他講革命,就是你天天講,天大跳,這革命也是萬不能做到的。若到那民德、民智、民力可以講革命,可以做革命的時候,這又何必更要革命呢?兄弟,你再想想。」
李君沉吟一會,便連歎幾口氣道:(駁論第四十三。)「哥哥,你說到現在中國人連可以談革命的資格都沒有,這句話我倒服了,但叫我不禁替中國前途痛哭一場雖如此說,萬不能因他沒有便灰了心。就是哥哥所講的君主立憲主義,今日中國人還不是連立憲國民的資格都沒有,難道哥哥便好灰心麼?我總是要拿十年、二十年工夫,自己去實驗過一回,才了得我的心願。我再有一句話告訴哥哥,今日做革命或者不能,講革命也是必要的。哥哥你看現世各國君主立憲政體,那一國不是當革命議論最猖狂的時候纔能成就起來?這也有個緣故。因為君主立憲是個折中調和的政策,凡天下事必須有兩邊反對黨旗鼓相當,爭到激烈盡頭,這纔能折中調和他。若是這邊有絕大的威權,那邊無絲毫的力量,這調和的話還說得進去嗎?所以兄弟以為,我們將來的目的不管他在共和還是在立憲,總之革命議論、革命思想在現時國中是萬不可少的。哥哥,我從前讀意大利建國史,也常想著,意大利若沒有加富爾,自然不能成功,若單有加富爾,沒有瑪志尼,恐怕亦到這會還難得出頭日子呢!我們雖不敢自比古來豪傑,但這國民責任也不可以放棄。今日加富爾、瑪志尼兩人,我們是總要學一個的,又斷不能兼學兩個的。我自問聰明才力,要學加富爾萬學不來,我還是拿著那『少年意大利』的宗旨去做一番罷!哥哥以為何如呢?」
黃君道:(結論。)「講到實行,自然是有許多方法曲折,至於預備工夫,那裏還有第二條路不成?今日我們總是設法聯絡一國的志士,操練一國的國民,等到做事之時,也只好臨機應變做去,但非萬不得已,總不輕容易向那破壞一條路走罷了。」李君也點頭道是。講到這裏,但聽得樹鴉亂啼,窗隙微白,黃君道:「差不多要天亮了,喒們還是假寐片時罷。」於是兩人睡下不表。
孔老先生將這場絕大的駁論念完,便著實讚歎一番道:諸君,你看從前維新老輩的思想議論氣魄,怎麼不叫人五體投地呢!(我真要五體投地了。)這場駁論,一直重疊到四十幾回,句句都是洞切當日的時勢,原本最確的學理,旗鼓相當,沒有一字是強詞奪理的。不單是中國向來未曾有過,就在英、美各國言論最自由的議院,恐怕他們的辯才還要讓幾分哩。我們今日聽他這些話,雖像是無謂陳言,(著者欲以陳言二字解嘲乎?)但有一件事是我們最要取法的。你看黃、李二傑的交情,他們同省,同府,同縣,同里,同師,同學,同遊,真好像鶼鶼比目,兩人便異形同魂一樣。卻是講到公事,意見不同,便絲毫不肯讓步,自己信得過的宗旨,便是雷霆霹靂向他頭上盤旋,也不肯枉口說個不字兒。這些勇氣是尋常人學得到的嗎?他公事上雖爭辯到這樣,至於講到私情,還是相親相愛,從沒有因著意見,傷到一點兒交情。近來小學教科書裏頭不是都有「黃李聯床」一條,講他們兩人的交誼,拿來教那小孩子待朋友的榜樣嗎?諸君啊!你們若是要崇拜二傑,便請從這些地方著實崇拜起來,模範起來,我中國前途也就日進月上的了。眾大拍掌。(第二次講義完)
看官,孔老先生這回講義,足足講了兩個多時辰,他的口也講乾了,聽眾的耳也聽倦了,就是我們速記人的手,也寫疲了,諒來看小說的人眼也看花了。卻是黃、李兩君發這段議論的時候,孔老先生並不在旁,他怎麼會知道呢?又加何能夠全文背誦一字不遺呢?原來毅伯先生遊學時候,也曾著得一部筆記叫做《乘風紀行》,這段議論全載在那部筆記第四卷裏頭。那日孔老先生演說,就拿著這部筆記朗讀,不過將他的文言變成俗話,這是我執筆人親眼看見的。至於以後有甚麼事情,我也不能知道,等禮拜六再講時,錄出奉報罷。
總批:
拿著一個問題,引著一條直線,駁來駁去,彼此往復到四十四次,合成一萬六千餘言,文章能事,至是而極。中國前此惟《鹽鐵論》一書,稍有此種體段。但彼書往往不跟著本題,動輒支橫到別處,此篇卻是始終跟定一個主腦,絕無枝蔓之詞。彼書主客所據,都不是真正的學理,全屬意氣用事,以辯服人,此篇卻無一句陳言,無一字強詞,壁壘精嚴,筆墨酣舞生平讀作者之文多矣,此篇不獨空前之作,只恐初寫《蘭亭》,此後亦是可一不再了。
此篇辯論四十餘段。每讀一段,輒覺其議論已圓滿精確,顛撲不破,萬無可以再駁之理,及看下一段,忽又覺得別有天地。看至段末,又是顛撲不破,萬難再駁了,段段皆是如此。便似遊奇山水一般,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猶不足以喻其萬一也。非才大如海,安能有此筆力?然僅恃文才,亦斷不能得此蓋由字字根於學理,據於時局,胸中萬千海嶽,磅礴鬱積,奔赴筆下故也。文至此,現止矣!雖有他篇,吾不敢請矣。
此篇論題,雖僅在革命論、非革命論兩大端,但所徵引者,皆屬政治上、生計上、歷史上最新最確之學理,若潛心理會得透,又豈徒有益於政論而已。吾願愛國志士,書萬本、讀萬遍也!
第四回 旅順鳴琴名士合並 榆關題壁美人遠遊
编辑且說黃、李兩君,自從那晚上駁論個通宵,到大亮方才胡亂睡下,一覺直睡到九點多鐘。本待當日入京,黃君忽提議道:「喒們北遊一躺,也非容易。何不趁此機會,到旅順口、大連灣遊歷一回,看看那地自歸了俄國之後,他的經營方略如何?」李君道:「兄弟正有此意。妙極妙極了。」於是當日起行。由山海關折回牛莊、營口,這是前日經行過的路徑。再由營口轉車,經過蓋城、瓦房店等站,翌日便抵旅順口。原來從山海關到營口的鐵路,雖是借英國款項,卻仍算中國人辦理。所以路上還是中國景象。到那營口、旅順鐵路,卻是俄國東方鐵路公司的主權。這公司雖說是中俄合辦,中國人卻那裏管得著一點兒事情。只見那路旁滿滿的圍著哥薩克兵,站內車內職役人等,自上至下,用的都是俄人,便像進了俄羅斯境內一樣。連那站頭所標的地方名兒,以及一切章程告示,都用俄國字;就是通行貨幣,也是俄國的。幸虧黃、李兩君在歐洲也曾學過幾句俄國應酬話,不然,真是一步不可行了。卻說兩君搭的是晚車,恰好三月念八日禮拜六早晨七點鐘到旅順,便找一間西式客店住下。剛進門,把行李安放停妥,忽聽得隔壁客房,洋琴一響,便有一種蒼涼雄壯的聲青,送到耳邊來。兩人屏著氣,欹著耳,只聽得有人用著英國話在那裏唱歌,唱道:
……………………such is the aspect of this shore —— 'T is Greece,but living Greece no more!……………………
……………………CLIME of the unforgotten brave! Whose land, from plain to mountain-cave,
Was Freedom's home or Glory's grave——
Shrine of the mighty! can it be
That this is all remains of thee?
Approach, thou craven, crouching slave;
Say, is not this Thermopylæ?
These waters blue that round you lave,
O servile offspring of the free, —
Pronounce what sea, what shore is this?
The gulf, the rock of Salamis!
These scenes, their story not unknown,
Arise, and make again your own; …………………………………………
蔥蔥猗!鬱鬱猗!海岸之景物猗!嗚嗚!此希臘之山河猗!嗚嗚!如錦如荼之希臘,今在何猗?…………………………………………
嗚嗚!此何地猗?下自原野,上岩巒猗,皆古代自由空氣所彌漫猗!皆榮譽之墓門猗!皆偉大人物之祭壇猗!噫!汝祖宗之光榮,竟僅留此區區在人間猗!
嗟嗟!弱質怯病之奴隸猗!嗟嗟!匍匐地下之奴隸猗!嗟來前猗!斯何地猗?寧非昔日之德摩比利猗!
嗟嗟!卿等自由苗裔之奴隸猗!不斷毒山,環卿之旁,周遭其如睡猗!無情夜潮,與卿為緣,寂寞其盈耳猗!
此山何山猗!此海何海猗?此岸何岸猗?此莎拉米士之灣猗?此莎拉米士之岩猗?此佳景猗!此美談猗!卿等素其諳猗!咄咄其興猗!咄咄其興猗!光復卿等之舊物,還諸卿卿猗!
唱到這裏,琴聲便自戛然止了。李君道:「哥哥,你聽這不是唱的擺倫(Byron)那《渣阿亞》(giaour)的詩篇麼?」黃君道:「正是。擺倫最愛自由主義,兼以文學的精神,和希臘好像有夙緣一般。後來因為幫助希臘獨立,竟自從軍而死,真可稱文界裏頭一位大豪傑。他這詩歌,正是用來激厲希臘人而作。但我們今日聽來,倒像有幾分是為中國說法哩。」說猶未了,只聽得隔壁琴聲,又悠悠揚揚的送將來。兩君便不接談,重新再聽,聽他唱道:
THE isles of Greece! the isles of Greece!
Where burning Sappho loved and sung,
Where grew the arts of war and peace,
Where Delos rose, and Phoebus sprung!
Eternal summer gilds them yet,
But all, except their sun, is set.
(沉醉東風)咳!希臘啊!希臘啊!你本是平和時代的愛嬌,你本是戰爭時代的天驕。「撒芷波」歌聲高,女詩人熱情好,更有那「德羅士」、「菲波士」(兩神名)榮光常照。此地是藝文舊壘,技術中潮。即今在否?算除卻太陽光線,萬般沒了!
黃君道:「這唱的還像是擺倫的詩呀!」李君道:「不錯,是那《端志安》(donjuan)第三出第八十六章第一節呀。也是他借著別人口氣來驚醒希臘人的。」只聽得琴聲再奏,又唱道:
The mountains look on Marathon—. And Marathon looks on the sea; and musing there an hour alone, I dream'd that Greece might still be free;
For standing on the Persians' grave, I could not deem myself a slave.
(如夢憶桃源)瑪拉頓後啊,山容縹渺,瑪拉頓前啊,海門環繞。如此好河山,也應有自由回照。我向那波斯軍墓門憑眺,難道我為奴為隸,今生便了?不信我為奴為隸,今生便了!
(著者案:翻譯本屬至難之業,翻譯詩歌,尤屬難中之難。本篇以中國調譯外國意,填譜選韻,在在窒礙,萬不能盡如原意。刻畫無鹽,唐突西子,自知罪過不小讀者但看西文原本,方知其妙。)黃君道:「好沉痛的曲子!」李君道:「這是第三節了。這一章共有十六節,我們索性聽他唱下去。」正在傾耳再聽,只聽得那邊琴聲才響,忽然有人敲門,那唱歌的人說一聲:comein,(言進來也。)單扉響處,琴聲歌聲便都停止了。黃君道:「這是甚麼人呢?別的詩不唱,單唱這亡國之音,莫非是個有心人麼?」李君道:「這詩雖屬亡國之音,卻是雄壯憤激,叫人讀來,精神百倍。他底下遂說了許多甚麼『祖宗神聖之琴,到我們手裏頭,怎便墮落』?甚麼『替希臘人汗流俠背,替希臘國淚流滿面』。甚麼『前代之王,雖屬專制君主,還是我國人,不像今日變做多爾哥蠻族的奴隸』。甚麼『好好的同胞閨秀,他的乳汁,怎便養育出些奴隸來』?到末末一節,還說甚麼『奴隸的土地,不是我們應該住的土地;奴隸的酒,不是我們應該飲的酒』!句句都像是對著現在中國人說一般。兄弟也常時愛誦他。」黃君道:「這唱歌的到底是甚麼人呢?說是中國人,為何有這種學問,卻又長住這裏?說是外國人,他胸中卻又有什麼不平的事,好像要借這詩來發牢騷似的呢?」兩人正在胡猜,只聽得鄰房的客已經走了。不到一會,那唱歌的主人也開門出來。兩人正要看看他是什麼人物,因此相攜散步,出門張望張望,恰好那人轉過身來,正打一個照面,卻原來是二十來歲一個少年中國的美少年。穿著一件深藍洋縐的灰鼠袍,套上一件青緞對襟小毛風的馬褂,頭戴著一件藍絨結頂的小帽。兩人細細打諒他一番,那人也著實把黃、李二位瞅了幾眼,便昂昂踏步去了。兩人回房,正要議論議論,恰好聽著外間鈴聲走響,知是早餐時候到了,便到餐樓吃飯不表。
卻說旅順口本是中國第一天險,當中有黃金山大炮臺,足有三百多尺高。四周圍有雞冠山、饅頭山、老虎尾、威遠營、蠻子營、椅子山各炮臺。有大船塢、小船塢、水雷營、製造廠等大所在。自從甲午一役以後,被日本占領,跟著俄羅斯用狡詐恫哧手段,假託租借名目,歸入俄國版圖。現下俄人改做關東省,派一位總督駐劄。那關東總督管下分做四區。第一是大連區,第二是貔子窩區,第三是金州區,第四便是旅順區。據光緒二十八年壬寅俄國所出《西伯利亞工商業年報》稱,關東省共有住民二十萬一千一百四十一人,內中俄國人三千二百八十六,歐洲各國人百九十四,日本高麗人六百二十八,其餘都是中國人和滿洲人了,滿洲人有六萬七千多中國人,卻有十九萬二千多。內中山東直隸人居了大半,各省不過寥寥小數罷了。當下黃、李兩君吃過了飯,便出外到各處遊覽。只見港內泊有俄國兵船二十來只,炮臺船塢各工程忙個不了。市街上雖然不甚繁盛,卻有一種整齊嚴肅的氣象。兩君順步前行,見有一家商店,招牌上寫著「廣裕盛」三個字。黃君道:「這一定是廣東人的鋪子,喒們進去探望一探望也好。」原來此地南方人極少,這鋪子裏頭的人,好不容易碰著同鄉的遠客。當下這兩位進去,通過姓名,問明來歷,鋪裏頭的人自是歡歡喜喜的敬茶奉煙,不必多表。內中一位老頭兒,問道:「兩位到來,是為著公事,還是為著私事呢?」李君道:「都不是,我們不過遊學歸國,順道兒來看看這里中國人的情形罷。」那老頭兒便歎口氣說道:「這個不消提起了。想老夫自從十八年前,因為這裏築炮臺,修船塢,有許多大工程,工人來得很多,所以在這裏開個小小買賣,幸虧托福,還賺得幾個錢,便將家眷全份搬來居祝豈料自從和日本打敗仗以後,接二連三,迎新送舊,到了今日,卻是在自己的地方,自己的屋裏頭,做了個孤魂無主的客人。那苛刻暴虐情形,真是說之不盡哩!這裏俄國政府,前年也曾想抽人頭稅,每人每月一盧布。(著者按:一盧布照中國現在銀價約值一兩。)後來聽說有一位官員說道:待東方人民,要從不知不覺裏頭收拾他,不可叫他驚動騷擾。這事便罷議了。雖然如此,別樣租稅,種種色色,還不知有幾多。地稅房捐,比從前都加一倍,不消說了;甚至一輛車子,一乘轎子,一隻三板,都要抽起來。這還罷了,就是養一隻狗,也要抽兩盧布;養一隻雞,也要抽半盧布。兩位想想:這些日子,怎麼能夠過活呢?至於做生意的人,更越發難了。他近來新立一種叫做營業稅,分為四等:一等的每年要納三百六十盧布,二等的百二十,三等的六十,四等的四十。此外還有種種名目,計之不了。」黃君道:「這算是正項的稅則,此外還有甚麼官場貪贓、額外勒索的沒有呢?」那老頭兒道:「怎麼沒有呀!那俄羅斯官場的腐敗,正是和中國一個樣兒。在這裏做生意,若不是每年預備著一份大大的黑錢,還過得去嗎?就是賣一塊肉賣一根柴,也要拿出一二成,和那做官的對分哩。這還罷了,又常常有許多名目,叫人報效,記也記不了許多。我就講一件給你們聽聽罷:舊年八月裏頭,那大連灣的巡捕頭,忽然傳下一令,說道某月某日,皇家特派某將官來連,查察事務,叫家家戶戶都要掃除潔淨,還要每家獻納五盧布至八盧布不等。若打掃得不乾淨,或過期不繳出這錢,都要罰銀五十盧布等話。自古道:在人矮簷下,怎敢不低頭。這些柔順良民,卻有甚麼法兒抵抗他呢?急得屁滾尿流,典衣服,賣兒女的將錢湊出繳去。卻是過了兩三個月,那裏看見甚麼將官的影兒?不過是巡捕的荷包兒癟了,要想個新法兒弄幾文罷了,這卻有甚麼人敢去和他算賬麼?這講的是官場哩,再講到那兵丁,更是和強盜一個樣兒。還記得舊年十月裏頭,有山東人夫婦兩口子,因為有急事,夜裏頭冒雪從全州去旅順,路上碰著幾個哥薩克馬兵,說道他形跡可疑,一拿拿了去。到了兵房,那兵官便叫帶到自己屋裏頭,把那婦人著實奸淫一番,把那男子帶的一百五十圓,也搶個精光,卻攆他出去了。及到出來,又是十幾個兵丁截住輪奸,你想那婦人如何受得住?白白就被他幹死了。第二天,那男人到衙門裏訴冤,有誰理他,卻是連呈子都不收。那男人氣極,也自尋短見死了,你說做著別國的人民,受氣不受氣呢?」黃、李兩君聽到這裏,不覺怒形於色,李君直著脖子說道:「這口鳥氣,幾時纔能泄得!」那老頭兒道:「李大哥!你氣也是無用,若使你長住在這裏,天天聽著新聞,只怕你便有一百幾十個肚皮,還不夠氣破呢!」黃君道:「我看見報紙上說的,這裏的官,除了總督以外,只有四個區長和那巡捕長、裁判長、稅務長等幾個大官是用俄羅斯人,底下許多小官,都是中國人做的。還有甚麼市議會,都是由中國商民公舉議員。難道眼見著這些委曲,都沒有個公道嗎?」那老頭兒道:「不用說了!不用說了!若使沒有這些助桀為虐的無恥之徒,我們也可以清淨得好些。就只有這一群獻殷勤拍馬屁的下作奴才,天天想著新花樣兒來糟蹋自己,這才迫得這些良民連地縫兒都鑽不出一個來躲避哩。罷了,罷了!中國人只認得權力兩個字,那裏還認得道理兩個字來。」黃君道:「你老人家在此經商多年,諒來資格也不淺,曾否在市會議員裏頭有個席位?何不聯絡幾個公正人,去整頓整頓他呢?」那老頭兒道:「老漢近來因生意不前,固然沒有這種資格。兼之這裏議員的規矩,面子上雖說是由百姓公舉,其實都是拿些錢去俄國官場幹弄得來。老漢雖然沒有才學,這點羞惡之心是有的,難道老不要臉,還要替外國人充一回真正奴才麼?」黃君肅然道:「原來是一位愛國的好漢,失敬失敬了。」李君道:「既然如此,你老人家何不搬回家鄉,何苦在這裏受這口無窮惡氣呢?」那老頭兒聽說,便長吁一聲道:「咳!客官,我何嘗不想到這樣呢?祇是現在中國官場待百姓的方法,你說就會比這裏好些嗎?(猛省)只怕甚幾倍的還有哩。這還不了,依著現在朝廷的局面,這內地十八省,早晚總不免要割給別國人。到那時候,不是和我們這裏一個樣嗎?老漢下一回地獄,已經夠受了,犯不著拿這條老命再往第二層、第三層活地獄裏跑來。罷了?罷了!」說著,眼圈兒一紅,幾乎吊下幾點老淚來。黃、李兩君不便再提,重復講幾句家常寒暄的話,便自告辭。那老頭兒還款留晚飯,兩人說客店裏有事,謙遜一番別去了。(著者案:以上所記各近事,皆從日本各報紙中搜來,無一字杜撰,讀者鑒之。)
兩人出門,不勝歎息,還到海口著實調查了一回,方才回到客寓,已是晚飯時候。兩人換過衣服,同到餐樓,認著自己的席位坐下。不一會,看見對面席上,也來著一位中國人,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早上在隔壁房裏唱歌的那美少年,彼此自是歡喜,不免在席上攀談起來。黃、李兩君從口袋裏取出名刺,將籍貫、職業、履歷略敘一番。那少年道:「我今日偶然忘記了帶名片,見諒見諒。」便接著說道:「小弟姓陳名猛,賤號仲滂,浙江衢州府人。從前也曾在湖北武備學堂肄業,卒業之後,上頭要留在那裏當教習,因為看不過那官場腐敗情形,便自辭了。如今正在奔走江湖,想盡盡自己一份國民責任,可惜沒有聯手的同志,沒有可乘的機會,竟自蹉跎荏苒,過了好幾年了。」李君便道:「今兒早上喒們在隔壁房裏,聽著閣下唱著擺倫的詩歌,那雄壯的聲浪裏頭,帶著一種感慨的氣魄,便猜著一定是個有心人。今晚得在這裏相見,我們這一行真算不孤負了。但不敢奉問,閣下到底為著甚麼事來這旅順口?在這裏還是久住還是暫住?」陳君猛便道:「不瞞兩位說,兄弟自從離了湖北以後,心裏常想道:俄羅斯將來和中國是最有關係的,現在民間志士,都不懂得他的內情,將來和他交涉,如何使得。因此發個心願,要學俄羅斯語言文字,遊歷俄羅斯地方。去年四月,便到這裏,一則學話,二則看看割地以後的情形,以為中國往後若是有瓜分之禍,這便是個小小的影兒了。所以想在這裏多住些日子,查過詳明。現在行蹤未定,只怕還有一年幾個月耽擱哩。」說完,又跟著問道:「兩位從歐洲遊學回來,為何忽然來到這裏呢?」黃君道:「我們是從聖彼得堡搭西伯利亞鐵路回來,到了山海關,忽然想起,去國之後,不過幾年,我們的地圖倒有好幾處換了顏色,不勝感慨,故此就近繞道,特來這裏瞧瞧,也不過和閣下一樣意思的。」三人正談得入港,不知不覺已經吃完了晚飯,陳君道:「早上在門口碰見兩位,看那颯爽的英姿,便覺肅然敬重起來。但見兩位穿著西裝,以為是日本人,細看卻又不像。正在納罕,喒們無意中遇著,也是一段機緣。雖未深談,已是一見如故的了,晚上請到我房裏頭暢談半夕,彼此吐吐心事何如?」黃、李兩君道:「妙極了。」說著,三人散席同去。黃、李兩君回到自己屋裏,洗過臉,換過衣服,便過隔壁陳君住房。只見那房分做前後兩間,後間便是臥房,前間當中擺著一張書案,書案對面掛著一張英文的俄國經營東方地圖,書案左側放著一張小小洋琴,右側安著一個玻璃洋木的書架,架內拉拉雜雜的放了好些書。三人在書案旁邊圍著坐下,黃君順手把案頭放著的一本舊書拿來一瞧,卻是英國文豪彌兒敦的詩集,已經看得連紙張都黴爛了。黃君便問道:「看來閣下一定是很長文學,很精音律的麼?」陳君道:「見笑見笑,不過從前學軍的時候,聽那外國軍歌,解得這音樂和民族精神大有關係,心裏想去研究他一番。這彌兒敦和擺倫兩部詩集,是小弟最愛讀的。因為彌兒敦讚助克林威爾,做英國革命的大事業;擺倫入意大利秘密黨,為著希臘獨立,舍身幫他。這種人格,真是值得崇拜,不單以文學見長哩。」黃、李兩君聽說,越發敬重起來。心裏暗想道:這人的學問、志氣、精神,樣樣不凡,確是將來一個人物。想來內地人才是有的,祇是沒人去聯絡他,所以做不出甚麼事來。兩人正在那裏亂想,沉著臉,好一會沒有說話。只聽得陳君忽然問道:「兩位從西伯利亞一路來,這奉天、吉林各地方是經過的。小弟正要有一件事奉問,不知可能見教麼?」黃君道:「請教甚麼事?」陳君道:「自從上前年拳匪之變,俄國借著代平內亂的名目,東三省到處派兵屯駐。近日經幾次交涉,俄人允將駐兵撤去。現在北京政府的人,都說這件後患已經免了。但據各國報紙說的俄國撤兵,還是和未撤一個樣兒,他的勢力倒比從前更穩固些。這種情形,雖然猜也猜得著幾分,但小弟還沒有親歷其地,未知究竟如何。兩位是方才從那裏來的,可能明白這個底細麼?」黃君道:「我們回來的時候,也曾沿路耽擱,考究考究,雖是為日無多,不能十分精確,那外面是大略看得出來的。講到俄羅斯撤兵這件嗎,那裏算得是撤,不過掩耳盜鈴,挪動一挪動罷了。從前《喀希尼條約》、《巴布羅福條約》(著者案:喀希尼者,前俄國駐劄北京公使;巴布羅福者,前俄國署理公使。光緒二十二年,李鴻章與喀氏定第一次中俄密約。廿四年,總理衙門與巴氏再訂條約,各國報紙皆各以此二使之名名其約。)訂明許俄國派兵保護鐵路,卻是俄國鐵路,從哈爾濱經過吉林、奉天、遼陽,直至營口,所有要害繁盛的都會,都是鐵路的勢力範圍,他說撤還不是和沒撤一樣嗎,你看他從牛莊撤去的兵,不過挪到遼河上流俄國租界裏頭和東便達子巢地方,這兩處都只離牛莊一點鐘的路程。他那從奉天府撤去的兵,不過由城裏搬到城外租界,也只離城幾里路。現下正在那裏建造大兵房,可以容得六千多人的哩。他那從遼陽撤去的兵,又是挪到城外的鐵路租界,這租界裏頭,卻是新起成石壁大兵房兩座,還日日在那裏築炮臺,建兵丁病院,全是預備永遠駐劄的樣子呢。再有吉林省城的兵,說的是到四月八日(著者案:此西曆一九零三年四月八日也。)就要撤去,其實不過挪到西邊格安集地方,恐怕這話還是假的。為甚麼呢?因為俄國現在正要脅北京政府,要從格安集通一鐵路支線到吉林省城,這樣還何必要挪動呢?至於哈爾濱,算是俄羅斯的都會,索性連兵也不消撤了。這樣看來,那撤兵的話,豈不是狙公飼狙的手段,朝三暮四,來騙那北京政府一班糊塗蟲嗎?據我看來,東三省地面,現在早已經變成了俄羅斯的印度了。閣下在這裏將近一年,專心調查這些事,諒來所聞一定越發的確,未知尊論何如哩?」陳君道:「可不是嗎!俄人的陰謀辣手,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就是北京政府,也何嘗不知道,不過自己瞞自己,瞞得一天是一天罷了。俄國這幾年經營東方,他那蠻力,實在驚人得很。據千九百年三月十九日、俄國官報說的,他在中國國境和黑龍江沿岸的陸軍,共有五萬九千三百六十人;在西伯利亞地方的,有一萬五千百六十人;在關東省(著者案:即旅順、大連一帶)的,有一萬三千四百二十人,此後還新編成兵隊一萬七千二百人;加上西伯利亞新軍團四萬六千人,哥薩克一萬七千五百人,共計十六萬九千人。保護鐵路的兵,還不在內。講到海軍呢,當中日開戰以前,俄國東洋艦隊只有巡洋艦六隻,西伯利亞海軍團只有炮艦四隻。到舊年統計,東洋艦隊已有戰鬥艦五隻,巡洋艦八隻、炮艦三隻、驅逐艦五隻,西伯利亞軍團亦有巡洋艦一隻、炮艦六隻,合計二十七隻,十一萬零七百四十九噸了。這旅順口便是他東洋艦隊的根據地。你看他不是日日操演。好像在前敵一般麼?這還不了,近來又添出個小艦隊,新造成二十五隻小船,專遊戈圖們江、烏蘇裏江上下遊,說是防備海賊哩。(著者案:此乃最近事實,據本月十四日路透電報所報。)我想目下北方一帶,那裏還算得中國地方,不過各國現還持著均勢政策,又看見北京政府一群老朽,件件都是千依百順,正好拿他當個傀儡,其實瓜分的政略,是早已經實行的了。就是這地圖不換顏色,那主權失掉了,官吏人民都做了人家的孝順孫兒,這還和瓜分有甚麼分別呢?你不信,祇管細細的看那東三省三個將軍的行事,那一件不是甘心做中國的逆臣,反替俄國盡忠義嗎?」李君便問道:「這些無恥的官吏,是不消說了,難道那人民便都心悅誠服他不成?」陳君道:「誰肯心悅誠服?祇是東方人是被壓制慣了,從哪裏忽然生出些抵抗力來?況且俄國待此地的人,是用那戰勝國待俘虜的手段,一心要給些下馬威,叫這些人知道他的利害,那橫暴無理的事情講也講不了許多。我這裏有一張昨日才寄到的新聞紙,內中一段,講到這個情形,請兩位看一看罷。」說著,從右邊書架底下那層拿出一張西報來。兩人一看,見是美國桑佛郎士戈市的《益三文拿》報。陳君翻著第三頁,指著一條題目,兩人看是《滿洲歸客談》,看他寫道:
美國議員波占布因,想查考俄羅斯待中國人的情形,改了中國服裝,到滿洲地方遊歷。在那裏耽擱了半個多月,昨日回來。據他說的,哥薩克兵到處糟蹋中國人,實在目不忍睹。中國人便吃飯也要躲在密室裏頭,倘若不然,祇要碰著那哥薩克兵經過,他不餓便罷,餓起來,便闖進去端著大碗大碟的吃個風卷殘雪。就是我因為穿的是中國裝,也曾著過他一次,正端起飯來,吃不到兩口,就被他搶去了。再有中國人所開的鋪子,那哥薩克兵進去,看見心愛的東西,不管他價錢多少,只隨著自己意思給他幾文,便拿了去,甚至一文不給的時候都有哩。那鐵路、礦山做工的工人,屢屢被兵丁將他的工錢搶奪精光。這種新聞,算是數見不鮮的了。有一次,我從營口坐車到附近地方,路上碰見一個哥薩克,走來不管好歹,竟自叫我落車,想將這車奪了自己去坐。我不答應他,他便斗大一個拳頭揮將過來。虧我懂得句把俄國話,說一聲我是美利堅人,方才罷手。又有一次,無端迫我脫下衣服,也是我講明來歷,方走開了。我在那裏不過二十天,已經遇著了恁麼多橫暴無理的事,正不知住在那裏的中國人,怎樣過得這個日子哩!(著者案:此段據明治三十六年一月十九日東京〔日本〕新聞所譯原本,並無一字增減。)黃、李兩君看畢,隨說道:「這樣看來,豈不是滿洲別的地方,那中國人受的氣,比這旅順一帶還甚些麼?」陳君道:「甚得多哩!我看俄人的意思,是要迫到東三省的人民忍也忍不住,捱也捱不起,跳起來和他作對,他便好借著平亂的名兒,越發調些兵來駐劄,平得幾趟亂,索性就連中國所設的木偶官兒都不要了。」黃君道:「俄人這些舉動,雖是令人髮指,卻還似老虎吃人一樣,人人都會恨他,都會防他。更有在南方占定勢力範圍的幾個國兒,專用那狐狸精手段,先把你的精血吸盡,才慢慢的取你性命,到臨死的時候,還說他是我的情人呢。」李君道:「狐狸精固然可惡,老虎亦是可怕。陳大哥,你久在這裏。熟悉情形,也曾想得出個甚麼法兒將來對付他的麼?」陳君道:「現在中國是恁般一班人當著政府,這卻有甚麼好講?若還換過了一番局面,一國國民認真打疊起精神來,據我看,俄羅斯是沒有什麼可怕的。」李君道:「這是甚麼緣故呢?」陳君道:「天下最可怕的,莫過於國民膨脹的勢力。現在英國、德國、美國、日本,都是被這種勢力驅逼著,拿中國做個尾閭。獨有俄羅斯呢,這種勢力雖不能說他沒有,但大半卻是從君主貴族侵略的野心生出來。所以我覺得這各國裏頭,俄羅斯是最容易抵抗的。去年曾看見日本人著了一部書,叫做《俄羅斯亡國論》,說俄羅斯也是一個老大帝國,不久便要滅亡。雖然立論有些偏處,卻也都還中肯哩。他現在日日侵略外頭,也不過為著內亂如麻,借此來鎮壓人心罷了。其實,俄羅斯的國力,那裏能夠在今日生計競爭界中占一個優勝的位置?他現在雖然也跟著人講那振興工商的政策,但專制政體不除,任憑你君相恁地苦心經營,民力是斷不能發達的。生當今日,那民力不發達的國家,能夠稱雄嗎?我想,中國將來永遠沒有維新日子便罷,若還有這日子,少不免要和俄羅斯決裂一回。到那時候,俄國虛無黨也應得志,地球上專制政體也應絕跡了。兩君以為何如麼?」黃、李二人點頭道是。再拿表一看,見長短針已交十一點鐘,二人告辭歸寢。陳君道:「兩位打算在這裏還有幾天耽擱?」黃君道:「也不過兩三天罷了。」陳君道:「明日恰好是禮拜日,兄弟也沒有甚麼事情,就奉陪兩位到大連灣、金州一遊何如?」李君道:「妙極了,明兒再見罷。」於是分手歸房,一宿無話。
明日六點鐘,大家起來,同到餐房吃過早飯,三人相攜著去遊大連灣、金州、貔子窩等處。一連遊了兩日,陳君還說了許多俄國內情,和他在關東省各種方略。黃、李兩君也說了許多歐美諸國的文明精神,自此三人如膠似漆,成了真正同志,不在話下。過了三日,黃、李兩君告辭回京,陳君道:「兩位何不索性到威海衛、膠州一遊,由海道回南,豈不是好?」黃君道:「偺們行李還在山海關,只得再走一躺。」陳君不便挽留,說一聲「珍重」,別去了。
且說黃、李二人從旅順搭早車,晚上八點多鐘才到山海關,仍在前日的客店,前日的房裏住下。胡亂吃了晚飯,不免有些疲倦,倒頭便睡了。次早起來,梳洗已畢,正在收拾行李,打算起程,猛抬頭望見前日醉中題壁的那一首詞底下,接著滿滿的寫了一幅字。上前仔細看時,卻是一首和韻,兩人一面看一面念道:
血雨腥風裏,更誰信,太平歌舞,今番如此!國破家亡渾閑事,拚著夢中沉醉,那曉得、我儂悴憔。無限夕陽無限好,望中原、剩有黃昏地。淚未盡,心難死。人權未必釵裙異,只怪那、女龍已醒,雄獅猶睡。相約魯陽回落日,責任豈惟男子,卻添我、此行心事。
盾鼻墨痕人不見,向天涯、空讀行行淚。驪歌續,壯心起。」
讀完,黃君道:「這好像女孩兒們口氣。」李君道:「看這筆跡,那雄渾裏頭帶一種娟秀之氣,一定是閨秀無疑了。」往下看時,只見還有跋語兩行,寫道:
東歐遊學,道出榆關。壁上新題,墨痕猶濕。眾生沉醉,尚有斯人,循誦再三,為國民慶。蒹葭秋水,相失交臂,我勞如何?棖觸回腸,率續貂尾。癸卯四月端雲並記。
李君道:「奇了!這人莫不是也要搭西伯利亞鐵路去遊學,和我們恰做個東勞西燕麼?祇是他遊學為甚麼不去西歐卻去東歐?不從香港去,倒從這邊去呢?」當下兩人猜疑了好一會,畢竟著摸不出,只得將他的詞抄下來,記入《乘風紀行》裏頭,便當日搭火車,經由天津入北京,不表。
總批:今日之中國,凡百有形無形之事物,皆不可以不革命,若詩界革命、文界革命,皆時流所日日昌言者也。而今之號稱為革命詩者,或徒摭拾新學界之一二名詞,苟以駭俗子耳目而已,是無異言維新者,以購兵船、練洋操、開鐵路等事為文明之極軌也,所謂有其形質無其精神也。著者不以詩名,顧常好言詩界革命,謂必取泰西文豪之意境、之風格,鎔鑄之以入我詩,然後可為此道開一新天地,謂取索士比亞、彌兒頓、擺倫諸傑搆,以曲本體裁譯之,非難也。吁!此願偉矣!本回原擬將《端志安》十六折全行譯出。嗣以太難,迫於時日,且亦嫌其冗腫,故僅譯三折,遂中止。印刷時,復將第二折刪去,僅存兩折而已,然其慘澹經營之心力,亦可見矣。譯成後,頗不自慊,以為不能盡如原意也。顧吾以為譯文家言者,宜勿徒求諸字句之間,惟以不失其精神為第一義,不然,則詰屈為病,無復成其為文矣。聞六朝、唐諸古哲之譯佛經,往往並其篇章而前後顛倒,參伍錯綜之,善譯者固當如是也。質諸著者及中西之文學家,以為何如?
瓜分之慘酷,言之者多,而真憂之者少,人情蔽於所不見,燕雀處堂,自以為樂也。此篇述旅順苦況,借作影子,為國民當頭一棒,是煞有關係之文。其事跡雖不能備,然搜羅之力頗劬,讀者當能鑒之。
第五回 奔喪阻船兩睹怪象 對病論藥獨契微言
编辑卻說黃、李兩君自從別過陳仲滂之後,回到北京,恰恰碰著中俄新密約被日本的報紙揭了出來,又傳說有廣西巡撫勾引法兵代平亂黨一事。上海、東京各學生,憤激已極,上海一班新黨,便天天在張園集議,打了好些電報。東京學生又結了個義勇隊,個個磨拳擦掌,好不利害。
那黃、李兩君,是久離故國,不知道近來人心風俗如何。聽見有這等舉動,自是歡喜不荊便連忙跑到上海,想趁這機會,物色幾條好漢,互相聯絡。船到上海,才攏碼頭,黃君便有個表叔,名做陳星南,開的一家鋪子,叫做廣生祥的,打發夥計迎接上岸。陳星南見他兩人,著實悲喜交集,殷勤款待。
但黃君問起家中平安的話,他總是支支吾吾,黃君好生疑心。
等到晚上,擺過接風酒,吃過飯,洗過臉,又坐了好一會,陳星南方才從衣袋裏掏出一封電報,無情無緒的遞過來。黃君不看便罷,一看,不覺兩眼直瞪。那眼淚就連珠似的撲簌下來。
李君連忙將電報搶過一看,上頭寫的,卻是「母前月棄養,父病急,速歸。武。」十一個字。原來毅伯先生有個胞弟,名字叫做克武,這電報便是他打來的。
李君看完,瞪著眼,相對無言。因想起自己從小父母雙亡,都是瓊山先生飲食教誨,恩逾骨肉,如今碰著這變故,這回回去,不知還能夠見一面不能。想到這裏,便也陪著嗚嗚咽咽悲痛起來。黃毅伯已是哭得淚人兒一般,陳星南勸也不好,不勸也不好,只得跟著做個楚囚相對。停了好一會,倒是李去病帶著淚問道:「請你老人家給我們查查船期罷。」陳星南道:「我是盼望你們到有好幾天了。偏偏這樣湊巧,今天上午龍門船剛才開了,你們就來。如才最快的是禮拜一法國公司船了,總要在這裏等三天。」二人聽了無法,陳星南又著實安慰了一番,只得無精打彩的坐到十點半鐘,便往客房睡去了。
黃君翻來覆去,一夜睡不著。天大亮,方才朦朦合眼。明早七點鐘,李君先起來,正在那裏洗臉,忽見鋪子裏的小夥計,拿著一個洋式名片,進來說道:「外邊有位客人來拜會兩位,在客廳裏面等哩。」李君把名片看時,當中寫著「宗明」兩個字,底下角上寫著「字子革,支那帝國人」八個字,上首還有一行細字,寫著「南京高等學堂退學生民意公會招待員」十六個字。李君看著,沉吟道:「怎麼這退學生三字倒成了一個官銜名兒了?(闊哉,闊哉。)一面想,一面連忙漱完口,換好衣服,出來客廳。
只見那宗明辮子是剪去了,頭上披著四五寸長的頭髮,前面連額蓋住,兩邊差不多垂到肩膀。身上穿的卻是件藍竹布長衫,腳下登的是一雙洋式半截的皮靴,洋紗黑襪,茶幾上還放著一頂東洋製的草帽。去病見了這個打扮,不免吃了一驚。(這是上海時髦妝束,足下何少見多怪耶?)彼此見面,拉過手。
李去病通姓名,宗明道:「還有一位黃君呢?」去病道:「他有點事情,這一刻不能出來。」
於是兩人坐下,宗明便開口道:「我們一般都是中國將來的主人翁,雖是初見,盡可傾心吐膽。」去病不大懂得他主人翁那句話的意思,隨意謙遜幾句,便接著問道:「老兄怎曉得兄弟們的行蹤呢?」宗明道:「這是敝會的總幹事鄭伯才昨日才接到陳仲滂從旅順來的信,說及兩位,因此小弟知道的。」
去病道:「足下認得仲滂兄嗎?」宗明道:「沒有見過,他是伯才的門生。」去病便問這民意公會的來歷,宗明便道:「這是前禮拜才立的,(若是兩三個月以前立起來,只怕現在就已解散了。)我們想,今日的支那,只有革命,必要革命,不能不革命,萬萬不可以不革命。那滿洲賊,滿州奴,總是要殺的,要殺得個乾乾淨淨,半隻不留的,這就是支那的民意,就是我們民意公會的綱領。李大哥,想我小弟去年在南京高等學堂,不過約起幾位同學,演說一回,就被那奴隸的奴隸,甚麼總辦,甚麼教習王八蛋,硬要把我們禁止,奪我們的天賦自由權,這還了得嗎?因此兄弟糾率眾人,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就把全班都退學了。兄弟一跑,就跑到日本留學。那時,有幾位前輩的學生來告訴我,說是要進學校,總須預備些日本語言文字和那些普通學。兄弟想來,照這樣做去,總要兩三年纔能入學校;入校之後,又要好幾年纔能卒業,我們支那早亡掉了,還等得我嗎?因此不管許多,住下三天,便入了早稻田大學的政治科。聽那講義,我雖不甚懂得,買部講義錄來看,卻已是肚子裏爛熟的道理。我在那裏住了半個月,想起來這時候還不去運動做事,讀那死書幹甚麼呢?因此出了學校,往神田一帶的日本客棧裏頭,見有支那人住的,便去運動,且喜結識了許多國民。但係那種埋頭伏案沒有血性的奴隸,卻占了大多數。
我天天罵他們,也罵醒了好些。我想在東京地方講甚麼革命,甚麼破壞,都是不中用的,總要回到內地運動才好。因此約了幾位主人翁,鼓著勇氣,冒著險跑回來,住在上海。(勇卻真勇,險卻真險。)恰好這位鄭伯才,要開這民意公會,和我們的宗旨都還相合,我便入了會,做個招待員。」宗明講到這裏,滿臉上都顯著得意之色。
李去病聽見他開口說支那兩字,心中便好生不悅,忖道:怎麼連名從主人的道理都不懂得,跟著日本人學這些話頭做甚麼呢?往後一路聽下去,聽他那一大段高談雄辯,連個黑旋風性子的李爺爺,也被他嚇著,半晌答應不出一個字來。
宗明把茶拿起來,呷了一口,稍停一會,去病便問道:「那位鄭伯才先生是怎麼一個人呢?」宗明道:「他是國民學堂的國學教習,年紀已有四十來歲,人是很好。但兄弟嫌他到底不免有些奴隸氣,常常勸我們要讀書,不要亂鬧;又愛跟著孔老頭兒說的甚麼『臨事而懼,好謀而成』,怪討厭的。」
去病聽了,點一點頭說道:「兄弟倒想見見這位先生,老哥肯替我引進麼?」宗明道:「妙極了,兄弟這回來,正有一事奉約,明天禮拜六,上海的志士,在張家花園開一大會,會議對俄政策。還有禮拜一晚上,是我們民意公會的定期會議,要奉請閣下和黃君,都定要到場,那時和鄭君是一定可以會面的。」去病道:「明天兄弟是一定到的,黃兄的到不到,還未能定。至於禮拜一的晚上,我們兩人便已都不在上海了。」宗明道:「為甚麼呢?」去病道:「因有家事,趕緊要回去。」
宗明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今日這個時局,不做國事,還顧甚麼家麼?」去病道:「別的不打緊,只因昨兒接到一封電報,黃兄的老太太過去了,他的老太爺也是病得很沉重,我們不過要等禮拜一的船。若是有船,今日早已動身了。」那宗明聽了,便哈哈大笑道:「你們兩位也未免有點子奴隸氣了。
今日革命,便要從家庭革命做起。我們朋友裏頭有一句通行的話,說道:『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王八蛋!』為甚麼這樣恨他呢?因為他們造出甚麼三綱五倫,束縛我支那幾千年,這四萬萬奴隸,都是他們造出來的。今日我們不跳出這圈套,還幹得事嗎?就是兄弟去留學,也是家庭革命出來。我還有位好友,也是留學生,做了一部書,叫做《父母必讀》。」
李去病聽到這裏,由不得性子發作起來,便正色的說道:「宗大哥,這些話恐怕不好亂說罷。《大學》講得好『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自己的父母都不愛,倒說是愛四萬萬同胞,這是哄誰來?人家的父親病得要死,你還要攔住人家,不要他回去,你是說笑話,還是說正經呢?」宗明也紅著臉無言可答,又訕訕的說道:「既是這樣,老哥你總可以不忙著回去的呀。」去病憤憤說道:「他的父親,便是我的恩師。」宗明聽說,便又要發起他那種新奇的大議論來,說道:「這卻沒講處了。天下的學問,當與天下共之。自己有了點學問,傳授給別人,原是國民應盡的義務,師弟卻有什麼恩義呢?
依你的思想,豈不是三綱變了四綱,五倫添出六倫嗎?」
李君正聽得不耐煩,也不想和他辯論。恰好小夥計來道:「早飯擺好了,請吃飯罷。」那宗明把身上帶的銀表瞧了一瞧,趁勢說道:「告辭了,明日務請必到。」李君道:「請致意鄭君,兄弟明日必到,請問是什麼時候呀?」宗明道:「是十二點鐘。」去病答應一個「是」,送到鋪門,點頭別去不表。
卻說黃君克強,才合眼睡了一會,又從夢中哭醒轉來,睜眼一看,天已不早,連忙披衣起身,胡亂梳洗,已到早飯時候。李君送客回來,在飯廳裏見著黃君,兩隻眼睛已是菽桃一般。
席間,那陳星南還拿好些無聊的話來慰解他,李君卻不置一詞。
飯後,李君道:「我們橫豎要等船,在此悶坐悶哭,也是無益,還是出去散散的好。」陳星南道:「原應該如此才好。」連忙吩咐小夥計去叫一輛馬車。不到兩刻工夫,小夥計坐著馬車到了門口,陳星南道:「我鋪子裏有事,恕不奉陪了。」
李去病拉著黃克強,沒精打彩的上了馬車。馬夫問道:「要到啥場花去呀?」去病道:「隨便到那個花園逛一逛罷。」
馬夫跳上車,由四馬路、大馬路、王家沙,一直來到張園,停了馬車。
兩人本來無心遊玩,卻因在船上的幾天,運動的時候很少,樂得到草地上頭散一散步。且喜那時天氣尚早,遊客不多,倒還清靜。去病因怕克強過於傷感,要把別的話支開他的心事,便將剛才會見宗明的話,一五一十的講給他聽。講完了,歎了一口氣,克強也著實歎息,便道:「樹大有枯枝,這也是不能免的。但看見一兩個敗類,便將一齊罵倒,卻也不對。我想這些自由平等的體面話,原是最便私圖的。小孩子家脾氣,在家裏頭,在書房裏頭,受那父兄師長的督責約束,無論甚麼人,總覺得有點不自在。但是迫於名分,不敢怎麼樣。忽然聽見有許多新道理,就字面上看來,很可以方便自己,哪一個不喜歡呢?脫掉了籠頭的馬,自然狂恣起來。要是根性還厚,真有愛國心的人,等他再長一兩年,自然歸到穩重的一路,兄弟你說是不是?」
去病道:「這也不錯,但是我從前聽見譚瀏陽說的,中國有兩個大爐子,一個是北京,一個便是上海,憑你什麼英雄好漢,到這裏頭,都要被他鎔化了去。(猛剩)今日看來,這話真是一點不錯。要辦實事的人,總要離開這兩個地方才好。」
克強道:「你這話又呆了,通中國便是一個大爐子,他的同化力強到不可思議,不但比他野蠻的,他化得了去,就是比他文明的,他也化得了去,難道我們怕被他化,便連中國的土地都不敢踏到嗎?非有人地獄的手段,不能救眾生。不過在地獄裏的生活,要步步留些神便了。」去病聽了,點頭道:「是」。
兩人一面談,一面齊著腳走,在那裏運動好一會,覺得有點口渴,便到當中大洋樓揀個座兒坐下吃茶。吃了不到一刻鐘工夫,只聽得外面車聲轔轔,一輛馬車到洋樓大門停住了。往外一看,只見一位豐姿瀟灑的少年,年紀約摸二十來歲,西裝打扮,渾身穿著一色的十字紋灰色絨的西裝家常衣服,那坎肩中間,垂著一條金表鏈,鼻梁上頭還擱著一個金絲眼鏡,左手無名指上套著一個小小的金戒指,還拿著一條白絲巾,那右手卻攙著一個十八九歲妖妖嬈嬈的少女。後面還跟著一個半村半俏的姐兒,一直跑進樓內,在黃、李兩君的隔連桌兒坐下了。
那姐兒在那裏裝煙,那少年一面抽煙,一面撇著那不到家的上海腔,笑嘻嘻的向著那少女說道:「小寶,後日便是開花榜個日期,你可有啥東西送把我,我替你弄一名狀元阿好?」
那小寶便道:「有啥希奇?啥狀元?啥榜眼?啥探花?有啥個用處?就是北京裏向個皇帝,拿這些物事來騙你們這些個念書人,在那白紙上寫得幾個烏字,你們便拿來當做一樣希奇個物事,說是啥榜呀捆呀。若是儂,任憑是當今個拿太后,像那唐朝則天娘娘個樣色,真個發出黃榜考才女,把儂點個大名女狀元,儂也是看勿起。你們天天鬧些啥花呀、榜呀,騙啥人呀!」
那少年便說道:「我們卻是從外國讀書回來的人,生成是看勿起那滿洲政府的功名,你這話卻罵不著我。」那小寶帶笑說道:「你昨夜裏勿是對儂說歇過嗎,下月裏要到河南去鄉試個,還說是你是從外國學來個文章,是加二好個,明年嗎?定規也是一個狀元呀!」
那少年把臉一紅,正要找話來回答,只見從洋樓後面臺階上走進兩個男人,跟著又有兩個倌人,攙著手一齊進來。後面照樣的也有兩個姐兒,拿著煙袋,卻站在臺階上說笑,還沒有進來,那兩個倌人同那小寶點一點頭,那少年又連忙站起,拉他們一桌上坐下。
黃、李兩君看那兩人時,一個穿著時花墨青外國摹本緞的夾袍,套上一件元青織花漳絨馬褂,手上戴著兩個光瑩瑩黃豆大的鑽石戒指;一個穿著時花豆沙色的寧綢長袍,上截是件銀槍海虎絨背心,戴一個沒有柄兒的眼鏡,夾在鼻粱上頭,那頭髮帶些淡黃,眼睛帶些淡綠,有點像外國人,又有點不像,兩個都是四十左右年紀。
那少年便脅肩諂笑的向著那位穿馬褂的人說道:「子翁,昨晚上請不到,抱歉得很。」穿馬褂的便道:「昨兒兄弟可巧也做東,請了一位武昌派出去遊歷的老朋友,所以不能到來領教,實在對不住,改日再奉請罷。」那少年便又向那穿背心的請教姓名,那人答道:「賤姓胡,排行十一。」(外洋華人稱華洋雜種所生之子女為十一點。)卻不回問那少年姓名。那少年只得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洋式名片遞過來,那人並不細瞧,(想是他認不得中國字。)接來順手撂在桌子上頭。「那少年正要搭話,只聽得那兩人咕嚕咕嚕的拿英語打了幾句,那穿馬褂的便指著穿背心的告訴那少年道:「這位胡十一老哥是在紐約人命燕梳公司裏頭當賬房的,前禮拜才從香港到上海。」那少年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正要搭訕下去,那兩人卻又打起英國話來,那少年卻是一字不懂。再者那幾位倌人,卻在一邊交頭接耳,卿卿噥噥,不知說些甚麼。那少年好生沒趣,怔怔坐著。這邊黃克強、李去病聽那兩人講的英話,滿嘴裏什麼「帖骨」,什麼「腰灑比」(是香港英語),正是又好氣又好笑,沒有閑心去聽他,打算開發茶錢便走只聽那穿背心的說道:「我打聽得那裏有一班子什麼學生,說要來干預,這合同要趕緊定妥才好。」那穿馬褂的便道:「祇要在上頭弄得著實,這些學生怕他甚麼?」(這些話那少年都是聽不懂的。)去病覺得話裏有因,便拉克強多坐一會聽下去,才曉得是美國人要辦某省三府地方的礦,這省名他兩個卻沒有說出。看來胡十一的東家,便是這件事的經手人;那穿馬褂的,卻是在官場紳士那邊拉皮條的。
兩人正談得人港,只見跑堂的過來,穿馬褂的搶著開了茶錢,還和那少年寒暄幾句,又和那小寶嘻皮笑臉的混了一陣,那少年又重新把他兩人著實恭維恭維,他兩人告一聲罪,便帶起一對倌人一對大姐走開了。
那少年拿眼呆呆的看著他們,剛出大門,便把頭一搖,冷笑一聲說道:「這些混帳洋奴!」(足下何不早說,我以為你不知道他身份呢?)那小寶不待說完,便道:「你說啥人呀?他們人倒蠻好,上海場面上要算他們頂闊哩。」那少年聽了,卻不知不覺臉上紅了。停了好一會子,訕訕的拿表一看,說道:「哎喲!快到四點了,南京制臺派來的陳大人,約過到我公館裏商量要緊的事體,我幾乎忘記了。我們一同回去阿好?」小寶道:「蠻好。」只見那拿煙袋的姐兒往外打一個轉身回來,便三個人同著都去了,不表。
卻說黃、李兩君,看了許多情形,悶了一肚子的氣,十分不高興,無情無緒的回到鋪子去,一宿無話。明天吃過早飯,到十一點半鐘,兩人便要去張園赴會。陳星南還要叫馬車,兩人道:「我們是運動慣了,最歡喜走路,走去罷了。」陳星南只得由他。
兩人齊著腳步,不消一刻工夫,就走到張園。一直跑上洋房裏頭,看見當中拚著兩張大桌子,大桌子上頭還放著一張小桌子,猜道這裏一定是會場的演說壇了,卻是滿屋子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兩人坐了好一會,看看已到十二點十五分,還是這個樣子。兩人猜疑道:「莫非有甚麼變局,今天不開會嗎?」
剛說著,只見有三個人進來,張了一張,內中一個便說道:「我說是還早,你們不信,如今只好在外頭逛點把鐘再來罷。」那兩個道:「也好。」說著,又齊齊跑了去了。
黃、李兩人在那裏悶悶的老等,一直等到將近兩點鐘,方才見許多人陸陸續續都到。到了後來,總共也有二三百人,把一座洋樓也差不多要坐滿了。黃、李兩人在西邊角頭坐著,仔細看時,這等人也有穿中國衣服的;也有穿外國衣服的;有把辮子剪去,卻穿著長衫馬褂的;有渾身西裝,卻把辮子垂下來的;也有許多和昨天見的那宗明一樣打扮的。內中還有好些年輕女人,身上都是上海家常穿的淡素妝束,腳下卻個個都登著一對洋式皮鞋,眼上還個個掛著一副金絲眼鏡,額前的短髮,約有兩寸來長,幾乎蓋到眉毛。克強、去病兩人,雖然這地球差不多走了一大半,到這時候,見了這些光怪陸離氣象,倒變了一個初進大觀園的劉老老了。
再看時,只見這些人,也有拿著水煙袋的,也有銜著雪茄煙的,也有銜著紙煙卷兒的。那穿西裝的人,還有許多戴著帽子的,卻都下二兩兩高談雄辯,弄得滿屋裏都是煙氣氤氳,人聲嘈雜。過了好一會,看看將近三點鐘,只見有一位穿西裝的走到桌子旁邊,把鈴一搖,大家也便靜了一會。那人便從桌子右手邊一張椅於,步上第一層桌上,站起來,說了一番今日開會的緣故,倒也很有條理。約摸講到一五分鐘,到後頭便說道:「這回事情,所關重大,滿座同胞,無論那位,有什麼意見,祇管上來演說罷。」說完,點一點頭,跟著說一句道:「我想請鄭君伯才演說演說,諸君以為何如呢?」眾人一齊都鼓掌讚成,只見那鄭伯才從從容容步上演壇,起首聲音很低,慢慢演去,到了後來,那聲音卻是越演越大。
大約講的是俄人在東三省怎麼樣的蠻橫,北京政府怎麼樣的倚俄為命,其餘列強怎麼樣的實行帝國主義,便是出來干涉,也不是為著中國;怎麼俄人得了東一省,便是個實行瓜分的開幕一出;我們四萬萬國民,從前怎麼的昏沉,怎麼的散漫;如今應該怎麼樣聯絡,怎麼樣反抗。洋洋灑灑。將近演了一點鐘。
真是字字激昂,言言沉痛。
黃、李兩人聽著,也著實佩服。卻是座中這些人。那坐得近的,倒還肅靜無嘩;那坐得遠一點兒的,卻都是交頭接耳,卿卿噥噥,把那聲浪攪得稀亂。幸虧這鄭伯才聲音十分雄壯,要不要大喝兩句,這些人也便靜了一晌。雖然如此,卻還有一樁事不得了,他們那拍掌是很沒有價值的,隨便就拍起來。那坐得遠的人,只顧談天,並沒聽講。他聽見前面的人拍掌,便都跟著拚命的亂拍,鬧到後來,差不多講一句便拍一句,甚至一句還未講完也拍起來,真個是虎嘯龍吟,山崩地裂。
閑話少提。旦說鄭伯才講完之後,跟著還有好幾位上去演說,也有講得好的,也有不好的,也有演二三十分鐘的,也有講四五句便跑下來的。黃、李兩人數著,有四位演過之後,卻見昨天來的那宗明步上壇去了。去病向著克強耳朵進悄悄的說了一句道:「這便是宗明。」克強道:「我們聽聽他。」
只見那宗明拿起玻璃杯,呷了一口水,便劈盡喉嚨說道:「今日的支那,只有革命,必要革命,不能不革命,萬萬不可以不革命。我們四萬萬同胞啊,快去革命罷:趕緊革命罷!大家都起來革命罷!這些時候還不革命,等到幾時呢?」他開場講的幾句,那聲音便像撞起那自由鐘來,砰砰訇訇把滿座的人都嚇一驚。到了第四五句聲響便沉下去了。這邊黃、李兩君正要再聽時,卻是沒有下文,他連頭也不點一點,便從那桌子的左手邊一跳跳下壇去了。眾人一面大笑,還是一面拍掌。跟著一個穿中國裝的人也要上去演說,他卻忘記了右手邊有張椅子當做腳踏,卻在演壇前面上頭那張桌子的底下苦苦的要爬上去,卻又爬不上,惹得滿堂又拍起掌來。那人不好意思,訕訕的歸坐不演了。隨後又接連著兩三位演說,都是聲音很小,也沒有人聽他,祇是拍掌之聲總不斷的。
黃、李兩人覺得無趣。正在納悶,只聽得又換了一人,卻演得伶牙利齒,有條有理,除了鄭伯才之外,便算他會講。仔細看來,不是別人,就是昨天帶著小寶來坐了半天的那位少年。
二人十分納罕。正想間,只見那宗明引了鄭伯才東張西望,看見黃、李兩位,便連忙走過來,彼此悄悄的講幾句渴仰的話。鄭伯才便請兩位也要演說演說。
原來李去病本打算趁著今天志士齊集,發表發表自己的見地,後來看見這個樣兒,念頭早已打斷了,因此回覆鄭伯才道:「我們今天沒有預備,見諒罷!」伯才還再三勸駕,見二人執意推辭,只得由他。這邊這三位一面講,那邊演壇上又已經換了兩三個人,通共計算,演過的差不多有二十多位。那黃、李兩君卻是除了鄭伯才、宗明之外,並沒有一個知道他的姓名。
看看已經五點多鐘,那些人也漸漸的散去一大半,卻是所議的事還沒得一點子結果。
鄭伯才看這情形,不得已再上演壇,便將民意公會的意思說了一番,又說道:「前回已經發過好些電報,往各處的當道,但是空言也屬無益。現在聞得東京留學生組織的那義勇隊預備出發了。我們這裏組織一個和他應援,格外還打一個電報去東京告訴他們,諸君讚成嗎?」大眾聽說,又齊聲拍掌說道:「讚成,讚成,讚成,讚成!」鄭伯才一面下壇,一面只見那頭一躺演說那位穿西裝的人,正要搖鈴布告散會,只見眾人便已一哄而散,一面走,個個還一面記著拍掌,好不快活。
那鄭伯才重新來和黃、李二人應酬一番,說道:「這裏不大好談,今晚想要奉訪,兩位有空麼?」黃克強道:「鋪子裏有些不方便,還是我們到老先生那邊好。請問尊寓哪裏?」伯才道:「新馬路梅福裏第五十九號門牌湘潭鄭寓便是。今晚兄弟八點半鐘以後在家裏專候。」黃、李兩君答應個「是」字,各自別去,不提。
且說這位鄭伯才君,單名一個雄字,乃是湖南湘潭縣人,向來是個講來學的,方領矩步,不苟言笑。從前在湖北武備學堂當過教習,看見有一位學生的課卷,引那《時務報》上頭的《民權論》,他還加了一片子的批語,著實辯斥了一番,因此滿堂的學生都叫他做守舊鬼。那陳仲滂就是他那個時候的學生了。後來經過戊戌以後,不知為甚麼忽然思想大變,往後便一天激烈一天。近一兩年,卻把全副心血都傾到革命來。算來通國裏頭的人,拿著革命兩字當作口頭禪的,雖也不少,卻是迷信革命,真替革命主義盡忠的,也沒有幾個能夠比得上這位守舊鬼來。近來因為上海開了這間國民學堂,便請他當了國學教習。
閑言少錄。那大晚上黃克強、李去病兩人吃過飯,稍停了一會,到了八點三刻,便一同到梅福裏訪鄭伯才,伯才已經在那裏久候了。彼此見過禮,伯才便開口道:「前天接到陳仲滂君來信,講起兩位高才碩學,熱心至誠,實在欽服得很。本該昨天就到泰訪,因為這兩日事體很忙,延到今晚才得會談,真是如饑似渴的了。」兩人謙遜幾句,便道:「今日得聞偉論,實在傾倒。」伯才也謙遜一句,又問道:「聽說毅翁尊大人瓊山先生有點清恙,這位老先生的明德,我們是久聞的了,總望著吉人天相,快些平復,還替我們祖國多造就幾個人才。」克強聽說,不覺眼圈兒又是一紅,說了句「多謝關切」。伯才也不便再撩他心事,便漸漸的彼此談起政見來。
伯才道:「現在時局這樣危急,兩位學通三國,跡遍五洲,一定有許多特別心得,尚乞指教。」二人齊稱不敢。去病便道:「剛才老先生演說的,便句句都是救時藥言,晚生們意見也就差不多。」伯才道:「這都是空言,有甚麼補益!兄弟這時到底總還想不出一個下手方法,好生焦急。」去病道:「老先生在這衝要地方多年,閱歷總是很深的,據先生看來,中國近日民間風氣如何?眼前心上的有用人才想也見得不少。」
伯才歎一口氣道:「這一兩年來,風氣不能算他不開,但不過沿江沿海一點子地方罷了。至於內地,還是和一年以前差不了多少。就是這沿江沿海幾省,掛著新黨招牌名兒的,雖也不少,便兄弟總覺得國民實力的進步、和那智識的進步程度不能相應,這種現象,還不知是福是禍哩!至於講到人才,實在寥落得很。在這裏天天磨拳擦掌的,倒有百十來個,但可談的也不過幾位罷了。至於東京和內地各處的人物,兄弟知道的,也還有些,兩位既留心這件事,待兄弟今晚上開一張清單呈上罷。」
黃、李二人聽了,著實欽敬,齊齊答應道:「好極了,費心。」克強接著問道:「老先生德望兩尊,在這裏主持風氣,總是中國前途的一線光明。但晚生還要請教請教,老先生的教育、治事兩大方針,不知可能見教麼?」伯才道:「兄弟想今日中國時局,總免不過這革命的一個關頭,今日辦事,祇要專做那革命的預備;今日教育,祇要養成那革命的人才,老兄以為何如呢?」克強道:「不瞞老先生說,晚生從前也是這個主意,到了近來,卻是覺得今日的中國。這革命是萬萬不能實行的。」
伯才聽了不勝詫異,連忙問道:「怎麼呢?」克強道:「這個問題,說來也話長,就是晚生這位兄弟李君,他也和晚生很反對。我們從前也曾大大的駁論過一回,那些話都登在《新小說》的第二號,諒來老先生已經看過。但晚生今日還有許多思想,好多證據,將來做出一部書來就正罷。」伯才道:「今日中國革命,很不容易,我也知道。總是不能因為他難便不做了,你想天下哪一件是容易的事呢,這個問題很長,索性等老兄的大著出來,大家再辯論辯論。但兄弟還有一個愚見,革命無論能實行不能實行,這革命論總是要提倡的,為甚麼呢?第一件,因為中國將來到底要走哪麼一條路方才可以救得轉來,這時任憑誰也不能斷定。若現在不喚起多些人好生預備,萬一有機會到來,還不是白白的看他一眼嗎?第二件,但使能夠把一國民氣鼓舞起來,這當道的人才有所忌憚,或者從破壞主義裏頭生出些和平改革的結果來,也是好的。兩君以為何如呢?」
去病聽了,連連點頭。克強道:「這話雖也不錯,但晚生的意見卻是兩樣。晚生以為若是看定革命是可以做得來的,打算實實把他做去麼?古話說得好『有謀人之心,而使人知之者殆也』,如今要辦的實事,既是一點兒把握都沒有,卻天天在那裏叫囂狂擲,豈不是俗語說的『帶著鈴擋去做賊』嗎?不過是叫那政府加倍的猜忌提防,鬧到連學生也不願派,連學堂也不願開,這卻有甚麼益處呢?老是想拿這些議論振起民氣來,做將未辦事的地步麼,據晚生想來,無論是和平還是破壞,總要民間有些實力,才做得來。這養實力卻是最難,那振民氣倒是最易,若到實力養得差不多的時候,再看定時勢,應該從那一條路實行,那時有幾個報館,幾場演說,三兩個月工夫,甚麼氣都振起了。如今整天價瞎談破壞,卻是於實力上頭生出許多障礙來,為甚麼呢?因現在這個時局,但有絲毫血性的人,個個都是著急到了不得,心裏頭總想去運動做事,若是運動得來,豈不甚好!但是學問術成,毫無憑藉,這運動能有成效嗎?
就是結識得幾個會黨綠林,濟甚麼事呢?運動三兩個月,覺得頭頭不是路,這便一個人才墮落的七八個了,豈不是白白送了些人嗎?更可怕的,那些年紀太輕的人,血氣未定,忽然聽了些非常異義,高興起來,目上於天,往後聽到甚麼普通實際的學問,都覺得味如嚼蠟,嫌他繁難遲久,個個鬧到連學堂也不想上,連學問也不想做,只有大言炎炎,睥睨一世的樣子,其實這點子客氣,不久也便銷沉。若是這樣的人越發多,我們國民的實力便到底沒有養成的日子了。老先生,你說是不是呢?」
鄭伯才一面聽,一面心裏想道:「怪不得陳仲滂恁地佩服他,這話真是有些遠見。」等到克強講完,伯才還沉吟半晌,便答道:「老兄高論,果然與流俗不同,叫兄弟從前的迷信,又起一點疑團了。這話我今晚上還不能奉答,等我細想幾天,再拿筆劄商量罷。」隨後三人還談了許多中國近事,外國情形,十分歎惜,越談越覺投契起來。黃、李兩君看看表,已是十一點多鐘,怕累鋪子裏夥計等門,便告辭去了。伯才問一聲幾時起程,去病答道:「禮拜一。」伯才道:「兄弟明天也要往杭州一行,今晚上將同志名單開一張,明天送上便是。」於是彼此殷勤握別不提。
再說黃、李兩人到了上海之後,那《蘇報》和《中外日報》是已經登過的,況鄭伯才、宗明也曾和他會過面,這些新黨們豈有不知道他們的道理?為何這幾天總沒有別的人來訪他們呢?
原來上海地面,是八點鐘才算天亮,早半天是沒有人出門的,所有一切應酬總是在下午以及晚上。恰好禮拜六、禮拜那兩大的下午,都是新黨大會之期,所以他們忙到了不得,並沒有心事顧得到訪友一邊,這也難怪。但是這禮拜六的大會,是已經交代過了,卻是那禮拜的大會,又是為著甚麼事情呢?看官耐些煩,看下去自然明白。
言歸正傳。再說黃克強、李去病到了禮拜日,依然在上海悶等。二人看了一會新聞紙,又寫了兒封信寄到各處。吃過中飯,克強的表叔陳星南便道:「我今天鋪子裏沒事,陪著你們出去耍一耍罷!」說著,便吩咐夥計叫了一輛馬車來,三人坐著出去。
看官知道,上海地面有甚麼地方可逛呢?還不是來的張園。
三人到了張園,進得門來,不覺吃了一驚,只見滿園子裏頭那馬車足足有一百多輛。星南道:「今天還早,為何恁麼多車早已到了呢?」三人一齊步到洋樓上看時,只見滿座裏客人,男男女女,已有好幾百,比昨大還熱鬧得多。正是:鬢影衣香,可憐兒女;珠迷玉醉,淘盡英雄。
舉頭看時,只見當中掛著一面橫額,乃是用生花砌成的,上面寫著「品花會」三個大字。黃、李兩人忽然想起前天那位少年說的話,知道一定是開甚麼花榜了。再看時,只見那些人的裝束也是有中有西,半中半西,不中不西,和昨大的差不多,虧著那穿皮靴兒戴小眼鏡兒的年輕女郎倒還沒有一個來。越發仔細看下去,只見有一大半像是很面善的。原來昨日拒俄會議到場的人,今日差市多也都到了。昨日個個都是衝冠怒髮,戰士軍前話死生,今日個個都是酒落歡腸,美人帳下評歌舞,真是提得起放得下,安閑儒雅,沒有一毫臨事倉皇大驚小怪的氣象。兩人看了,滿腹疑團,萬分詫異。
看官,你想黃克強、李去病二人本來心裏頭又是憂國,又是思家,已是沒情沒緒,何況在這暄鬧混雜的境界,如何受得!
只得招邀著陳星南,同去找一個僻靜些地方歇歇。三人走到草地後面那座小洋樓裏頭,在張醉翁椅上坐著,談些家鄉事情。
正談了一會,只見前日那個穿馬褂的買辦,帶著一個倌人走進來了。原來那買辦也是廣東人,和陳星南認得,交情也都還好。
一進門便彼此招呼起來。星南笑道:「子翁,今日來做總裁麼?」那人道:「我閑得沒事做,來管這些事!這都是那班甚麼名士呀,志士呀,瞎鬧的罷了。」星南便指著黃、李兩位,把他姓名履歷,逐一告訴那人。黃、李兩位自從前天聽過那人的一段秘密的英語,心裏頭本就很討厭他,卻是礙著陳星南的面子,只得胡亂和他招呼。才知道這人姓楊,別字子蘆,是華俄道勝銀行一個買辦,上海裏頭吃洋行飯的人,也算他數一數二的。
那楊子蘆聽見這兩位是從英國讀書回來,心裏想道:「從前一幫美國出洋學生,如今都是侍郎呀,欽差呀,闊起來了,這兩個人,我將來倒有用得著他的地方,等我趁這機會,著實把他拉攏拉攏起來。」主意已定,便打著英語同兩人攀談。這兩人卻是他問一句才答一句,再沒多的話,且都是拿中國話答的。楊子蘆沒法,只好還說著廣東腔,便道:「我們這個銀行與別家不同,那總辦便是大俄國的親王,俄國皇帝的叔叔,這就是兄弟嫡嫡親親的東家了。我們這東家第一喜歡的是中國人,他開了許多取銀的折子,到處送人,京城裏頭的大老者,那一個不受過他的恩典,就是皇太后跟前的李公公,還得他多少好處呢!我老實告訴你兩位罷,但凡一個人想巴結上進,誰不知道是要走路子,但這路子走得巧不巧,那就要憑各人的眼力了。你們學問雖然了得,但講到這些路數上頭,諒來總熟不過我。如今官場裏頭的紅人,總是靠著洋園榮的三字訣,纔能夠飛黃騰達起來。」
陳星南聽得出神,便從旁插嘴問道:「怎麼叫做洋園榮呢?」楊子蘆道:「最低的本事,也要巴結得上榮中堂;(那時榮祿還未死。)高一等的呢,巴結上園子裏的李大叔;若是再高等的呢,結識得幾位有體面的洋大人,那就任憑老佛爺見著你,也只好菩薩低眉了。這便叫作洋園榮。」陳星南道:「我今日結識得恁麼體面的一位楊大人,你倒不肯替我在老佛爺跟前討點好處來。」楊子蘆正色道:「別要取笑。」又向著黃、李二人說道:「如今官場上頭漂亮的人,哪一個不懂得這種道理,但是一件,就是在洋大人裏頭,也要投胎得好,最好的是日本欽差的夫人,還有比他更好的,便是兄弟這位東家。所以南京來的陳道臺、李道臺,湖北來的黃道臺、張道臺,天津來的何道臺,今天要拉兄弟拜把子,明月要和兄弟結親家。」
剛說到這裏,只見他帶來的那個娘姨氣吁吁的跑進門來便嚷道:「花榜開哉!倪格素蘭點了頭名狀元哉!」話未說完,只見一群於人跟著都進來了,齊齊嚷道:「狀元公卻躲在這裏來,害得我們做了《牡丹亭》裏頭的郭駝子,那裏不找到,快的看拿什麼東西謝謝找們!」那楊子蘆看這些人時,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大家鬼混一回,還有幾位硬拉著要去吃喜酒的。子蘆沒法,只得把話頭剪斷,說一聲「改日再談」,便攜著他的狀元夫人和這些人一擁而去了。
黃克強、李去病聽他談了半天,正是越聽越氣。去病正在那裏氣忿忿的要發作,恰好阿彌陀怫,他走了,這才得個耳根清淨。再坐一會,也便上車回去。那馬車還打幾回圈子,走到黃浦灘邊,三人還下車散步一回,陳星南又約他兩位到一家春吃大餐,到九點多鐘,方才回到鋪子。只見掌櫃的拿著一封信遞過來,卻是鄭伯才給黃、李兩人的。拆開一看,裏面還夾著一封,寫著「仲滂手簡」字樣,忙看時,卻只有寥寥數字,寫道:別後相思,發於夢寐。頃以事故,急赴蒙古。彼中勢圈,久入狼俄,天假之遇,或有可圖。調查如何。
更容續布,伯才先生,志士領袖,相見想歡,海天南北,為國自愛。率布不荊陳猛頓首。
去病看完,沉吟道:「他忽然跑去蒙古一甚麼呢?那裏卻有什麼可圖呢?」一面講,一面把鄭伯才的信看時,一張九華堂的素花箋的短劄,另外還夾著一張日本雁皮紙的長箋。先看那短劄時,寫道:
- 自頃匆談,未罄萬一,然一臠之嘗,惠我已多矣!
- 仲滂一緘才至,謹以附呈。承委月旦,別紙縷列;人才寥落,至可痛歎。走所見聞,顧亦有限,聊貢所知,用備夾袋耳。承歡願遂,還希出山。中國前途,公等是賴。杭行倚裝,不及走送,惟神相契,匪以形跡,想能恕原。敬頌行安。鄭雄叩頭。
- 再看那長箋時,滿紙都是人名,寫道:
- 周讓,湖南人,雲南知府。邃於佛學,潭瀏陽最敬之,誼兼師友,沉毅謀斷,能當大事。
- 王式章,廣東人,公等想深知此公,不待再贅。
- 洪萬年,湖南人,以太史公家居,開西路各府縣學堂二十三所。辦事條理,精詳慎密,一時無兩。好言兵事,有心得。
- 張兼士,浙江人,大理想家,迷信革命,《民族主義》雜誌之文,皆出其手。
- 程子觳,福建人,在日本士官學校卒業。現在湖北愷字營當營官,堅忍刻苦,的是軍人資格。
- 劉念淇,江蘇人,在日本地兵工學校卒業,現在上海製造局。
- 衛仲清,雲南人,地方富豪。現在家鄉開礦,手下萬餘人,有遠識,有大志。
- 葉倚,浙江人,在衛仲清處為謀主,各事皆印布畫。
- 司徒源,廣東人,能造爆藥,人卻平常。
- 李廷彪,廣東人,廣西遊勇之魁。近日廣西之亂,半由其主動,但現頗窘蹙。
- 唐鶩,廣東人,運動遊勇會黨,最為苦心,數年如一日。沈鷙英邁,鄙人所見貴鄉人,以此君為最。
- 馬同善,河南人,現任御史,充大學堂提調,京朝士大夫,此為第一。
- 孔弘道,山東人,現在日本東京法科大學留學,深憲法理、人極血誠。
- 鄭子奇,湖南人。崔伯嶽,湖南人。章千仞,浙江人。夏大武,四川人。淩霄,直隸人。林志伊,福建人。胡翼漢,直隸人。
- 以上七人,皆留日本士官學校。
- 王濟,四川人,巡撫之公子,驍勇任俠,敢於任事。
- 盧學智,江西人,在地方小學堂興拓殖,勢力頗大,向治宋學,力行君子也。
- 趙松,湖北人,文學家,運動家。
- 另女士三人:
- 王端雲,廣東人,膽氣、血性、學說皆過人,現往歐洲,擬留學瑞士。
- 葉文,廣東人,在美國大學卒業才歸,一大教育家。
- 孫木蘭,浙江人,現任北京某親王府為給事。
- 此外在歐洲美洲遊學諸君,當已為兩公所知,不復贅陳。以上所舉,亦僅就記憶所及,隨舉一二,匆匆未能也。
克強、去病二人看罷,內中也有聞名的,也有未曾聞名的,便把各人姓名牢記一番,將原信夾入日記簿中。再坐一會,便去安歇。明早起來,略檢行李,別過陳星南,便上法蘭西公司船回廣東去了。
且喜風平浪靜,禮拜四的早晨已到了香港。恰好那天下午便有船去瓊州,兩人將行李搬到客棧,預備吃過中飯,就便過船。因為還有幾點鐘的時候,便出門散散步。剛走到太平山鐵只見滿街上的人在那裏亂跑,遠遠看時,原來一個外國人,好像兵船上水手的裝束,扭著一個中國人在那裏痛打。
李去病見了,不由得心中無明業火三千丈,倒衝上來,顧不得許多,一直就跑上去了。有分教:碧眼胡兒認我法律家,白面書生投身秘密會。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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