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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慶如請了兩席酒,算是暖房。除了公一、季留、君實、小牧外,又請了幾個鄰居,子青是已經回去了。當下林林梳妝出來,與諸人相見。大家見他已改了內家的裝束,不施脂粉,淡冶天然,腳上卻穿一雙京鞋,上繡兩隻蛺蝶,走起來閣閣的響,季留笑道:「林林改了妝,倒可以入得天足會了。」林林也笑道:「我的腳本來不十分小,一向把他拘束得好不苦腦。最可惡的是,堂子裡的惡習,偏是大姐要大腳,小姐要小腳,成為牢不可破的例,好端端的腳指頭,生生的拿他彎過來,疊在腳底裡,上面又載著若大一個身軀,好像拿乾百斤石頭,壓在已經摺轉的嫩骨上,你道痛不痛?如今是好了,我不於這營生,也就好放他自由了。」季留笑道:「林林你說女人的腳,是小的好看,還是大的好看?」小牧搶說道:「如果不講他的痛苦不痛苦,只說他好看不好看,並且也不必說男女子權的道理,只當女人是男人一個玩物,卻也是大的好看,小的不好看。為什麼呢?小腳的女人,雖是尖瘦可愛,但裡頭卻是污穢,並且疤痕密布,其色黑紫,真是不堪目擊。反是沒有纏過的腳,血脈流通,柔如凝脂,脫剝出來,自有一種蕩人心魄的姿勢,你道好看不好看?」公一聽了笑道:「說得刻劃入細,但不嫌太穢褻麼?」林林微笑不言。君實也說道:「林林,你把腳放了,可以做些文明事業,不如進女學堂去讀書罷。」林林搖頭道:「罷罷,中國此刻的女學,真還在幼稚時代,那女學生一進了學堂,就如封了王一般,一根便紙條還寫不出,就只當自己是個文明人,帶起眼鏡,拖起辮子,看人不在眼裡。像我們這種人去就學,是他們不屑與伍的,以為是個賣淫婦,其實他們的行為,也未必高如我輩,不過不好說罷了。像金小寶被學堂裡革出來,就是一個榜樣。好在我此刻有慶如在此,他是我的師傅。我想別的科學還不要緊,我第一要學琴歌,覺得這件事可以和平我的心志,增進我的幸福。我從前雖學過什麼胡琴、琵琶,但覺得聲音或是噍殺,或是淫靡,總不及這個好。就是那曲調,也不離這兩種毛病,沒有發抒性情的好處,你們道是如何?」慶如笑道:「你要學琴,這是很容易的,我明天就去搬一張批阿拿來,我教你就是。」季留拍手道:「本來馬克格尼爾姑娘的琴,是巴黎第一,此刻要做上海的首唱了。」大家附和了一陣,方才席散。

  卻說季留,那一天正在寓所,忽地外間傳進一張請客票來,是請到百花裡花如玉家酒敘的。主人的姓,是個何字,另外又綴小字,是「君實已到,即候速臨」等語。季留心想:這姓何的,莫不是子青出來了?但他並不做花如玉,且字跡不對,決是別人。本想不去,又想君實在彼,借此敘敘也好,便回一聲曉得了,自己穿上一件大衣,徑來赴席。走進門來,只見房中已經坐席。君實果在那裡,背後坐著小花四寶,旁邊卻空一位。

  季留與主人招呼了,便坐在君實旁邊。那主人向著君實、季留道:「久仰二君是個江東豪俠,咱小弟也在江湖上頗有名,人多稱我『落坑虎』。今日小酌,奉屈一敘,以後便可時常往來了。」

  說著把手指首坐一個肥胖大漢道:「這是我們的老大朝天獅子馬德芳,想二君必定聞過名的。」季留吃了一驚,暗問君實如何認識他們,君實輕輕說道:「這主人還是今天初會面,我因聽得草澤英雄很有幾個好的,所以想來物色物色。」季留尚要說時,只見馬德芳忽然說道:「這幾年我的威名也夠了,兩江兩湖四川雲貴的小弟兄,足有上萬,那一個不奉著我號令。一到上海,那一個不來孝敬。他們如果吃了外國官司,只消我去同他說一聲,應該十年的,減作五年;應該永遠監禁,減作廿年。巡捕房裡的外國人,只聽我的話,所以他們越發怕我了。有哪個不識的人,得罪了我,我吩咐了他們,任你逃到哪裡,總要結果了性命。幾年來不曉得有許多人死在我手裡,真是賽過梁山及時雨哩。」正在說得高興,只聽樓梯上一陣腳聲,德芳回過頭來,直挺挺的站著一個外國人,頓時嚇得呆了,望桌子底只一鑽,那花如玉還當是請的客人,想要招呼,只見那外國人把手中棒一指,說了一句,頓時走上許多外國包探、印度巡捕、中國巡捕,把主客都圍住了,嚇得娘姨大姐鬼哭神號。君實見勢不妙,恰好座旁有個窗口,便一腳跨上,鑽出窗來,喜得就是連著隔壁人家一個露台,往上跳去,伏作一堆靜聽消息不題。那西探將各人一一用手銬銬,看見季留沒有頭髮,問他是那個人?季留說是中國人,那人不信,道:「你的面孔赤黑,一定是個安南人。如果真是安南人,我可送到法國領事處去保釋。」季留髮怒道:「我真是中國人,為什麼要冒充那亡國的奴隸?」那西探被他一喝,倒吃了一驚,也不來銬他,一面把馬德芳從桌下拖出,只聽得馬德芳沒口的喊饒命道:「我的姊夫是法蘭西巡捕房二頭腦,看他的面上,饒了我罷!」西探也不理他,揀一付大銬銬了。再查點人數時,只有七個,缺了一人,卻見小花四寶的哥哥,拿著一根胡琴,跟著妹子來出局,此時躲在扶梯背後發抖,西探指道;「就是他!」

  一把抓過來,嚇得那烏龜只是叫。看官,那烏龜本是不會叫的,此刻逼得他叫了,已經殺盡勝會,如何還聽得出他叫的是些什麼呢?當下把八個人趕下樓來,到了馬路上,一個個把辮子連起,幸得季留沒辮子,不會吃這一苦。一徑押到巡捕房來,關了一夜,等候明天解到公堂去審。

  卻說君實伏在露台上,聽得巡捕已去,慢慢的爬出來,真是弄得漏網餘生,心上還跳不住。只見小花四寶還在那裡,見了君實一把拉住,只是哭泣。君實十分不安,又見這裡歷亂翻騰,存身不住,便同小花四寶回家。他家中聽說提去龜子,自是慌亂,君實只好安慰一番。出來探信,原來這次舉動是捉拿長江盜匪,打聽得這晚在百花裡吃酒,恰如甕中捉鱉,手到擒來,只苦了季留,也湊一個數。到了明天,送到公堂,只因還要聽候上憲派員會審,所以並不判斷,只將馬德方、千季留連那龜子取保候審。一則因是留學生,究竟體面一些,一則因是龜奴,委係誤拘。那馬德方卻因他姊姊姘了一個法國巡捕,他來說情,靠在這褲帶的分上,所以一並保出。到後來會審,平季留同龜奴無罪釋放,餘者殺的殺、監的監,輕重不一,只有這馬德芳是個匪首,正要辦他,誰知他一保出來,便行了三十六計中的上計,辦他不動,直到四五年後,才在寧波拿住,死在獄中。這是後話,不提。卻說平季留,自經此一番挫折,從此灰心世務,絕意進取,只在家中務農,連上海也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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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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