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與言論自由
编辑法律為保守現在的文明,言論自由是為創造將來的文明;現在的文明現在的法律,也都是從前的言論自由,對於他同時的法律文明批評反抗創造出來的;言論自由是父母,法律文明是兒子,歷代相傳,好象祖孫父子一樣,最奇怪的是,舊言論自由造成了現在的法律文明,每每不喜歡想創造將來法律文明的新言論自由出現;好象一個兒子,他從前並不孝順父母,到了他做父母的時候,他的兒子稍有點意思不和他一樣,他便要辦他兒子忤逆不孝的罪認真嚴辦起來豈不要斷絕後代!
世界上有一種政府,自己不守法律,還要壓迫人民並不違背法律的言論,我們現在不去論他,我們要記住的正是政府一方面自已應該遵守法律,一方面不但要尊重人民法律以內的言論自由,並且不宜壓迫人民“法律以外的言論自由”。法律只應拘束人民的行為,不應拘束人民的言論;因為言論要有逾越現行法律以外的絕對自由,才能夠發見現在文明的弊端,現在法律的缺點。言論自由若要受法律的限制,那便不自由了;言論若是不自出,言論若是沒有“違背法律的自由”,那便只能保守現在的文明,現在的法律決不能夠創造比現在更好的文明,比現在更好的法律。象這種保守停滯的國家社會,不但自已不能獨立創造文明,就是跟著別人的文明一同進步,也不容易。
過激派與世界和平
编辑俄國Lenin一派的Bolsheviki的由來,乃是從前俄國的社會民主黨在瑞典都城Stockholm開秘密會議的時候,因為要不要和Bourgeoisie(工商社會)謀妥協的問題,黨中分為兩派, Lenin一班人不主張妥協的竟占了多數,因此叫做Bolsheviki,英文叫做Major group(多數派),乃是對於少數派(英文叫做Lesser group)Menshoviki的名稱,並非是什麽過激不過激的意思。日本人硬叫Bolsheviki做過激派,和各國的政府資本家痛恨他,都是說他擾亂世界和平。 Bolsheviki是不是擾亂世界和平,暫且不去論他,痛恨Bolsheviki各強國,天天在那裏侵略弱小國的土地利權,是不是擾亂世界和平,我們暫且也不去論他:那第一叫我們覺悟,叫我們註意的,有兩件事:
(一)反對 Bolsheviki的渥木斯克政府,居然無理拿大炮來打我們的軍艦,又拿中、俄、蒙條約來抗議蒙古取消自治。
(二)反對李普克內希所創斯巴達苦司黨 - 他們的主張和Bolsheviki相同,都是馬克司派,都想建設勞農政府 - 的德國的現政府,又在那裏鼓吹德意誌帝國主義,又在那裏討論擴充海軍預算等。
擾亂世界和平,自然是極大的罪惡, Bolsheviki是不是擾亂世界和平,全靠事實證明,用不著我們辯護或攻擊;我們冷眼旁觀的,怕正是反對Bolsheviki先生們出來擾亂世界和平!換一方面說:Bolshevikism的內容,和他們如果得誌思想上有無變遷,能不能叫世界和平,固然沒有人能夠斷定;但是現在反對他們的人,還仍舊抱著軍國侵略主義,去不掉個人的、一階級的、一國家的利已思想(日本壓迫朝鮮,想強占青島的土地和山東的經濟利權,就是一個顯例),如何能夠造成世界和平呢?
調和論與舊道德
编辑現在社會上有兩種很流行而不祥的論調,也可以說是社會的弱點:(一)是不比較新的和舊的實質上的是非,只管空說太新也不好,太舊也不好,總要新舊調和才好;見識稍高的人,又說沒有新舊截然分離的境界,只有新舊調和遞變的境界,因此要把“新舊調和論”號召天下。(一)是說物質的科學是新的好西洋的好,道德是舊的好中國固有的好。這兩層意見,和我們新文化運動及思想政造上很有關系,我們應當有詳細的討論,現在姑且簡單說幾句。
新因調和而遞變,無顯明的界線可以截然分離,這是思想文化史上的自然現象,不是思想文化本身上新舊比較的實質。這種現象是文化史上不幸的現象,是人類惰性的作用;這種現象不但在時間上不能截然分離,即在空間上也實際同時存在;同一人數中,各民族思想文化的新舊不能用時代劃分,同一民族中,各社會各分子思想文化的新舊,也不能用時代劃分,這等萬有不齊新舊雜糅的社會現象,乃是因為人類社會中惰性較深的劣等民族劣等分子,不能和優級民族優級分子同時革新進化的緣故;我們抱著改良社會誌願的人,固然可以據進化史上不幸的事實,敘述他悲憫他實在是如此,不忍心幸災樂禍得意揚揚的主張他應該如此。譬如人類本能上,有侵略、獨占、利己、忌妒、爭殺、虛偽、欺詐等等惡德,也沒有人能不承認是實在如此。然斷乎沒有人肯主張應該如此。惰性也是人類本能上一種惡德,是人類文明進化上一種障礙,新舊雜糅調和緩進的現象,正是這種惡德這種障礙造成的;所以新舊調和只可說是由人類惰性上自然發生的一種不幸的現象,不可說是社會進化上一種應該如此的道理;若是助紂為虐,把他當做指導社會應該如此的一種主義主張,那便誤盡蒼生了。譬如貨物買賣,討價十元,還價三元,最後的結果是五元,討價若是五元,最後的結果不過二元五角;社會進化上的惰性作用,也是如此,改新的主張十分,社會惰性當初只能夠承認三分,最後自然的結果是五分;若是照調和論者的意見,自始就主張五分,最後自然的結果只有二分五,如此社會進化上所受二分五的損失,豈不是調和論的罪惡嗎?所以調和論只能看做客觀的自然現象,不能當做主觀的故意主張。
再說到道德問題。這是人類進化上重要的一件事。現在人類社會種種不幸的現象,大半因為道德不進步,這是一種普通的現象,卻不限於西洋、東洋。近幾百年,西洋物質的科學進步很快,而道德的進步卻跟他不上;這不是因為西洋人只重科學不重道德,乃因為道德是人類本能和情感上的作用,不能象知識那樣容易進步。根於人類本能上光明方面的相愛、互助、同情心、利他心、公共心等道德,不容易發達,乃是因為受了本能上黑暗方面的虛偽、忌妒、侵奪、爭殺、獨占心、利已心、私有心等不道德難以減少的牽制;這是人類普通的現象,各民族都是一樣,卻不限於東洋、西洋。我們希望道德革新,正是因為中國和西洋的舊道德觀念都不徹底,不但不徹底,而且有助長人類本能上不道德的黑暗方面的部分,所以東西洋自古到今的歷史,每頁都寫滿了社會上、政治上悲慘不安的狀態,我們不懂得舊道德的功效在那裏;我們主張的新道德,正是要徹底發達人類本能上光明方面,徹底消滅本能上黑暗方面,來救濟全社會悲慘不安的狀態,舊道德是我們不能滿足的了。所以若說道德是舊的好,是中國固有的好,簡直是夢話。舊的中國固有的道德是什麽,好處在那裏?勤儉二字用在道德的行為上,自然是新舊道德都有的,不算舊道德的特色;若是用在不道德的行為上,象那刻薄成家的守財奴,勤儉都是他作惡的工具,如何算是道德的標準呢?忠、孝、貞節三樣,卻是中國固有的舊道德,中國的禮教(祭祀教孝、男女防閑,是禮教的大精神)、綱常、風俗、政治、法律,都是從這三樣道德演繹出來的;中國人的虛偽(喪禮最甚)、利己、缺乏公共心、平等觀,就是這三樣舊道德助長成功的;中國人分裂的生活(男女最甚),偏枯的現象(君對於臣的絕對權,政府官吏對於人民的絕對權,父母對於子女的絕對權,夫對於妻、男對於女的絕對權,主人對於奴婢的絕對權),一方無理壓制一方盲目服從的社會,也都是這三樣道德教訓出來的;中國歷史上、現社會上種種悲慘不安的狀態,也都是這三樣道德在那裏作怪。
章行嚴先生說:“中國人之思想,動欲為聖賢、為王者、為天吏、作君、作師,不肯自降其身,僅求為社會之一分子,盡我一分子之義務,與其余分子同心戮力,共齊其家,共治其國,共平天下。”這種偏枯專制,沒有人已平等的思想,也正是舊道德造成的。這種道德就是達到他“人人親其親長其長”的理想,也只是分裂的生活,利己的社會;去那富於同情心、利他心、相愛互助全社會公同生活的理想,還遠的很,所以我們對於中國固有的舊道德,不能滿足。兩洋的男子遊惰好利,女人奢侈賣淫,戰爭、罷工種種悲慘不安的事,那一樣不是私有制度之下的舊道德造成的?現在他們前途的光明,正在要拋棄私有制度之下的一個人、一階級、一國家利已主義的舊道德,開發那公有、互助、窩於同情心、利他心的新道德,才可望將戰爭、罷工、好利、賣淫等等悲慘不安的事止住;倘若他們主張物質上應當開新,道德上應當復舊,豈不是抱薪救火,揚湯止沸!
1919年12月1日《新青年》第七卷第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