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字號 斷魂槍
作者:老舍
1935年9月22日
聽來的故事
本作品收錄於《蛤藻集

「生命是鬧着玩,事事顯出如此;
從前我這麽想過,現在我懂得了。」

沙子龍的鑣局已改成客棧。

東方的大夢沒法子不醒了。砲聲壓下去馬來與印度野林中的虎嘯。半醒的人們,揉着眼,禱告着祖先與神靈;不大會兒,失去了國土、自由與權利。門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槍口還熱着。他們的長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麽用呢;連祖先與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靈了啊!龍旗的中國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車呀,穿墳過墓的破壞着風水。棗紅色多穗的鑣旗,綠鯊皮鞘的鋼刀,響着串鈴的口馬,江湖上的智慧與黑話,義氣與聲名,連沙子龍,他的武藝、事業,都夢似的變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車、快槍,通商與恐怖。聽說,有人還要殺下皇帝的頭呢!

這是走鑣已沒有飯吃,而國術還沒被革命黨與敎育家提倡起來的時候。

誰不曉得沙子龍是短瘦、利落、硬棒,兩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可是,現在他身上放了肉。鑣局改了客棧,他自己在後小院佔着三間北房,大槍立在墻角,院子裏有幾支樓鴿。只是在夜間,他把小院的門關好,熟習熟習他的「五虎斷魂槍」。這條槍與這套槍,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帶,給他創出來:「神槍沙子龍」五個字,沒遇見過敵手。現在,這條槍與這套槍不會再替他增光顯勝了;只是摸摸這凉、滑、硬而發顫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難過一些而已。只有在夜間獨自拿起槍來,纔能相信自己還是「神槍沙」。在白天,他不大談武藝與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風吹了走。

在他手下創練起來的少年們還時常來找他。他們大多數是沒落子的,都有點武藝,可是沒地方去用。有的在廟會上去賣藝:踢兩趟腿,練套傢伙,翻幾個跟頭,坿帶着賣點大力丸,混個三吊兩吊的。有的實在閒不起了,去弄筐果子,或挑些毛豆角,趕早兒在街上論斤吆喝出去。那時候,米賤肉賤,肯賣膀子力氣本來可以混個肚兒圓;他們可是不成:肚量既大,而且得吃口當事兒的;乾餑餑辣餅子嚥不下去。况且他們還時常去走會:五虎棍,開路,太獅少獅……雖然算不了什麽——比起走鑣來——可是到底有個機會活動活動,露露臉。是的,走會捧場是買臉的事,他們打扮的得像個樣兒,至少得有條青洋縐褲子,新漂白細市布的小褂,和一雙魚鱗洒鞋——頂好是青緞子抓脚虎靴子。他們是神槍沙子龍的徒弟——雖然沙子龍並不承認——得到處露臉,走會得賠上倆錢,說不定還得打場架。沒錢,上沙老師那裏去求。沙老師不含忽,多少不拘,不讓他們空着手兒走。可是,爲打架或獻技去討敎一個招數,或是請給說個「對子」——什麽空手奪刀,或虎頭鈎進槍——沙老師有時說句笑話,馬虎過去:「敎什麽?拿開水澆吧!」有時直接把他們逐出去。他們不大明白沙老師是怎麽了,心中也有點不樂意。

可是,他們到處爲沙老師吹騰,一來是願意使人知道他們的武藝有真傳授,受過高人的指敎;二來是爲激動沙老師:萬一有人不服氣而找上老師來,老師難道還不露一兩手真的麽?所以:沙老師一拳就砸倒了個牛!沙老師一脚把人踢到房上去,並沒使多大的勁!他們誰也沒見過這種事,但是說着說着,他們相信這是真的了,有年月,有地方,千真萬確,敢起誓!

王三勝——沙子龍的大夥計——在土地廟拉開了場子,擺好了傢伙。抹了一鼻子茶葉末色的鼻烟,他掄了幾下竹節鋼鞭,把場子打大一些。放下鞭,沒向四圍作揖,叉着腰念了兩句:「脚踢天下好漢,拳打五路英雄!」向四圍掃了一眼:「鄉親們,王三勝不是賣藝的;玩藝兒會幾套,西北路上走過鑣,會過綠林上的朋友。現在閒着沒事,拉個場子陪諸位玩玩。有愛練的儘管下來,王三勝以武會友,有賞臉的,我陪着。神槍沙子龍是我的師傅;玩藝地道!諸位,有願下來的沒有?」他看着,準知道沒人敢下來,他的話硬,可是那條鋼鞭更硬,十八斤重。

王三勝,大個子,一臉橫肉,弩着對大黑眼珠,看着四圍。大家不出聲。他脫了小褂,緊了緊深月白的「腰裏硬」,把肚子殺進去。給手心一口吐沫,抄起大刀來:

「諸位,王三勝先練趟瞧瞧。不白練,練完了,帶着的扔幾個;沒錢,給喊個好,助助威。這兒沒生意口。好,上眼!」

大刀靠了身,眼珠弩出多高,臉上綳緊,胸脯子鼓出像兩塊老樺木根子。一跥脚,刀橫起,大紅纓子在肩前擺動。削砍劈撥,蹲越閃轉,手起風生,忽忽直響。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轉,身灣下去,四圍鴉雀無聲,只有纓鈴輕叫。刀順過來,猛的一個「跥泥」,身子直挺,比衆人高着一頭,黑塔似的。收了勢:「諸位!」一手持刀,一手叉腰,看着四圍。稀稀的扔下幾個銅錢,他點點頭。「諸位!」他等着,等着,地上依舊是那幾個亮而削薄的銅錢,外層的人偷偷散去。他嚥了口氣:「沒人懂!」他低聲的說,可是大家全聽見了。

「有工夫!」西北角上一個黃鬍子老頭兒答了話。

「啊?」王三勝好似沒聽明白。

「我說:你——有——工——夫!」老頭子的語氣很不得人心。

放下大刀,王三勝隨着大家的頭往西北看。誰也沒看起這個老人:小乾巴個兒,披着件粗藍布大衫,臉上窩窩癟癟,眼陷進去很深,嘴上幾根細黃鬍,肩上扛着條小黃草辮子,有筷子那麽細,而絕對不像筷子那麽直順。王三勝可是看出這老傢伙有工夫,腦門亮,眼睛亮——眼眶雖深,眼珠可黑得像兩口小井,深深的閃着黑光。王三勝不怕:他看得出別人有工夫沒有,可更相信自己的本事,他是沙子龍手下的大將。

「下來玩玩,大叔!」王三勝說得很得體。

點點頭,老頭兒往裏走。這一走,四外全笑了。他的胳臂不大動;左脚往前邁,右脚隨着拉上來,一步步的往前拉扯,身子整着,像是患過癱瘓病。蹭到場中,把大衫扔在地上,一點沒理會四圍怎樣笑他。

「神槍沙子龍的徒弟,你說?好,讓你使槍吧;我呢?」老頭子非常的乾脆,很像久想動手。

人們全回來了,鄰場耍狗熊的無論怎敲鑼也不中用了。

「三截棍進槍吧?」王三勝要看老頭子一手,三截棍不是隨便就拿得起來的傢伙。

老頭子又點點頭,拾起傢伙來。

王三勝弩着眼,抖着槍,臉上十分難看。

老頭子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像兩個香火頭,隨着面前的槍尖兒轉,王三勝忽然覺得不舒服,那兩黑眼珠似乎要把槍尖吸進去!四外已圍得風雨不透,大家都覺出老頭子確是有威。爲躱那對眼睛,王三勝耍了個槍花。老頭子的黃鬍子一動:「請!」王三勝一扣槍,向前躬步,槍尖奔了老頭子的喉頭去,槍纓打了一個紅旋。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將身微偏,讓過槍尖,前把一掛,後把撩王三勝的手。拍,拍,兩響,王三勝的槍撒了手。場外叫了好。王三勝連臉帶胸口全紫了,抄起槍來;一個花子,帶槍帶人滾了過來,槍尖奔了老人的中部。老頭子的眼亮得發着黑光;腿輕輕一屈,下把掩襠,上把打着剛要抽回的槍杆;拍,槍又落在地上。

場外又是一片彩聲。王三勝流了汗,不再去拾槍,弩着眼,木在那裏。老頭子扔下傢伙,拾起大衫,還是拉拉着腿,可是走得很快了。大衫搭在臂上,他過來拍了王三勝一下:「還得練哪,夥計!」

「別走!」王三勝擦着汗:「你不離,姓王的服了!可有一樣,你敢會會沙老師?」

「就是爲會他纔來的!」老頭子的乾巴臉上皺起點來,似乎是笑呢。「走;收了吧;晚飯我請!」

王三勝把兵器攏在一處,寄放在變戲法二麻子那裏,陪着老頭子往廟外走。後面跟着不少人,他把他們駡散。

「你老貴姓?」他問。

「姓孫哪,」老頭子的話與人一樣,都那麽乾巴。「愛練;久想會會沙子龍」。

沙子龍不把你打扁了!王三勝心裏說。他脚底下加了勁,可是沒把孫老頭落下。他看出來,老頭子的腿是老走着查拳門中的連跳步;交起手來,必定很快。但是,無論他怎麽快,沙子龍是沒對手的。準知道孫老頭要吃虧,他心中痛快了些,放慢了些脚步。

「孫大叔貴處?」

「河間的,小地方。」孫老者也和氣了些:「月棍年刀一輩子槍,不容易見工夫!說真的,你那兩手就不壞!」

王三勝頭上的汗又回來了,沒言語。

到了客棧,他心中直跳,唯恐沙老師不在家,他急於報仇。他知道老師不愛管這種事,師弟們已碰過不少回釘子,可是他相信這回必定行,他是大夥計,不比那些毛孩子;再說,人家在廟會上點名叫陣,沙老師還能丟這個臉麽?

「三勝,」沙子龍正在床上看着本《封神榜》,「有事嗎?」

三勝的臉又紫了,嘴唇動着,說不出話來。

沙子龍坐起來,「怎了,三勝?」

「栽了跟頭!」

只打了個不甚長的哈欠,沙老師沒別的表示。

王三勝心中不平,但是不敢發作;他得激動老師:「姓孫的一個老頭兒,門外等着老師呢;把我的槍,槍,打掉了兩次!」他知道「槍」字在老師心中有多大分量。沒等吩咐,他慌忙跑出去。

客人進來,沙子龍在外間屋等着呢。彼此拱手坐下,他叫三勝去泡茶。三勝希望兩個老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沏茶去。孫老者沒話講,用深藏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龍。沙很客氣:

「要是三勝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紀還輕。」

孫老者有些失望,可也看出沙子龍的精明。他不知怎樣好了,不能拿一個人的精明斷定他的武藝。「我來領敎領敎槍法!」他不由的說出來。

沙子龍沒接碴兒。王三勝提着茶壺走進來——急於看二人動手,他沒管水開了沒有,就沏在壺中。

「三勝,」沙子龍拿起個茶碗來,「去找小順們去,天匯見,陪孫老者吃飯。」

「什麽?」王三勝的眼珠幾乎掉出來。看了看沙老師的臉,他敢怒而不敢言的說了聲「是啦!」走出去,撅着大嘴。

「敎徒弟不易!」孫老者說。

「我沒收過徒弟。走吧,這個水不開!茶館去喝,喝餓了就吃。」沙子龍從棹子拿起青緞子搭連,一頭裝着鼻烟壺,一頭裝着點錢,掛在腰帶上。

「不,我還不餓!」孫老者很堅决,兩個「不」字把小辮從肩上掄到後邊去。

「說會子話兒。」

「我來爲領敎領敎槍法。」

「工夫早擱下了,」沙子龍指着身上,「已經放了肉!」

「這麽辦也行,」孫老者深深的看了沙老師一眼:「不比武,敎給我那趟五虎斷魂槍。」

「五虎斷魂槍?」沙子龍笑了:「早忘淨了!早忘淨了!告訴你,在我這兒住幾天,咱們各處逛逛,臨走,多少送點盤川。」

「我不逛,也用不着錢,我來學藝!」孫老者立起來,「我練趟給你看看,看够得上學藝不够!」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樓鴿都吓飛起去。拉開架子,他打了趟查拳:腿快,手飄洒,一個飛脚起去,小辮兒飄在空中,像從天上落下來一個風箏;快之中,每個架子都擺得穩、準,利落;來回六趟,把院子滿都打到,走得圓,接得緊,身子在一處,而精神貫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勢,身兒縮緊,好似滿院的亂飛的燕子忽然歸了巢。

「好!好!」沙子龍在階上點着頭喊。

「敎給我那趟槍!」孫老者抱了抱拳。

沙子龍下了台階,也抱着拳:「孫老者,說真的吧;那條槍和那套槍都跟我入棺材,一齊入棺材!」

「不傳?」

「不傳!」

孫老者的鬍子嘴動了半天,沒說出什麽來。到屋裏抄起藍布大衫,拉拉着腿:「打攪了,再會!」

「吃過飯走!」沙子龍說。

孫老者沒言語。

沙子龍把客人送到小門,然後回到屋中,對着墻角立着的大槍點了點頭。

他獨自上了天匯,怕是王三勝們在那裏等着。他們都沒有去。

王三勝和小順們都不敢再到土地廟去賣藝,大家誰也不再爲沙子龍吹騰;反之,他們說沙子龍栽了跟頭,不敢和個老頭兒動手;那個老頭子一脚能踢死個牛。不要說王三勝輸給他,沙子龍也不是「個兒」。不過呢,王三勝到底和老頭子見了個高低,而沙子龍連句硬話也沒敢說。「神槍沙子龍」慢慢似乎被人們忘了。

夜靜人稀,沙子龍關好了小門,一氣把六十四槍刺下來;而後,拄着槍,望着天上的羣星,想起當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風。嘆一口氣,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槍身,又微微一笑,「不傳!不傳!」

本作品的作者1966年逝世,在兩岸四地以及馬來西亞屬於公有領域。但1935年發表時,美國對較短期間規則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國仍然足以認爲有版權到發表95年以後,年底截止,也就是2031年1月1日美國進入公有領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權在原作地尚未過期進入公有領域。依據維基媒體基金會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極容忍處理,不鼓勵但也不反對增加與刪改有關内容,除非基金會行動必須回應版權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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