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黎先生集/卷十三
昌黎先生集 作者:韓愈 唐 |
我思古人,伊鄭之僑。以禮相國,人未安其教。遊於鄉之校,眾口囂囂。或謂子產,毀鄉校則止。曰:「何患焉,可以成美。夫豈多言,亦各其志。善也吾行,不善吾避。維善維否,我於此視。川不可防,言不可弭。下塞上聾,邦其傾矣。」既鄉校不毀,而鄭國以理。在周之興,養老乞言;及其已衰,謗者使監。成敗之跡,昭哉可觀。維是子產,執政之式,維其不遇,化止一國。誠率是道,相天下君。交暢旁達,施及無垠。於乎!四海所以不理,有君無臣。誰其嗣之?我思古人。
元和元年六月十日,愈自江陵法曹詔拜國子博土,始進見今相國鄭公。公賜之坐,且曰:「吾見子某詩,吾時在翰林,職親而地禁,不敢相聞。今為我寫子詩書為一通以來。」愈再拜謝,退錄詩書若干篇,擇日時以獻。於後之數月,有來謂愈者曰:「子獻相國詩書乎?」曰:「然。」曰:「有為讒於相國之座者曰: ‘韓愈曰:相國征餘文,餘不敢匿,相國豈知我哉!’子其慎之!」愈應之曰:「愈為御史,得罪德宗朝,同遷於南者凡三人,獨愈為先收用,相國之賜大矣;百官之進見相國者,或立語以退,而愈辱賜坐語,相國之禮過矣;四海九州之人,自百官以下,欲以其業徹相國左右者多矣,皆憚而莫之敢,獨愈辱先索,相國之知至矣。賜之大,禮之過,知之至,是三者於敵以下受之,宜以何報?況在天子之宰乎!人莫不自知,凡適於用之謂才,堪其事之謂力,愈於二者,雖日勉焉而不近。束帶執笏,立士大夫之行,不見斥以不肖,幸矣,其何敢敖於言乎?夫敖雖凶德,必有恃而敢行。愈之族親鮮少,無扳聯之勢於今;不善交人,無相先相死之友於朝;無宿資蓄貨以釣聲勢;弱於才而腐於力,不能奔走乘機抵巇以要權利。夫何恃而敖?若夫狂惑喪心之人,蹈河而入火,妄言而罵詈者,則有之矣,而愈人知其無是疾也。雖有讒者百人,相國將不信之矣,愈何懼而慎歟?」
既累月,又有來謂愈曰:「有讒子於翰林舍人李公與裴公者,子其慎歟!」愈曰:「二公者,吾君朝夕訪焉,以為政於天下,而階太平之治。居則與天子為心膂,出則與天子為股肱。四海九州之人,自百官以下,其孰不願忠而望賜?愈也不狂不愚,不蹈河而入火,病風而妄罵,不當有如讒者之說也。雖有讒者百人,二公將不信之矣。愈何懼而慎?」既以語應客,夜歸,私自尤曰:咄!市有虎,而曾參殺人,讒者之效也。《詩》曰:「取彼讒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傷於讒,疾而甚之之辭也。又曰:「亂之初生,僭始既涵。亂之又生,君子信讒。」始疑而終信之之謂也。孔子曰:「遠佞人。」夫佞人不能遠,則有時而信之矣。今我恃直而不戒,禍其至哉!徐又自解之曰:市有虎,聽者庸也;曾參殺人,以愛惑聰也;《巷伯》之傷,亂世是逢也。今三賢方與天子謀所以施政於天下。而階太平之治,聽聰而視明,公正而敦大。夫聰明則聽視不惑,公正則不邇讒邪,敦大則有以容而思。彼讒人者,孰敢進而為讒哉?雖進而為之,亦莫之聽矣!我何懼而慎?
既累月,上命李公相,客謂愈曰:「子前被言於一相,今李公又相,子其危哉!」愈曰:「前之謗我於宰相者,翰林不知也;後之謗我於翰林者,宰相不知也。今二公合處而會言,若及愈,必曰:‘韓愈亦人耳,彼敖宰相,又敖翰林,其將何求?必不然!’吾乃今知免矣。」既而讒言果不行。
左右前後皆正人也,欲其身之不正,烏可得邪?吾觀李生在南陽公之側,有所不知,知之未嘗不為之思;有所不疑,疑之未嘗不為之言;勇不動於氣,義不陳乎色。南陽公舉措施為不失其宜,天下之所以窺觀稱道洋洋者,抑亦左右前後有其人乎!凡在此趨公之庭,議公之事者,吾既從而遊矣。言而公信之者,謀而公從之者,四方之人則既聞而知之矣。李生,南陽公之甥也。人不知者,將曰:李生之托婚於貴富之家,將以充其所求而止耳。故吾樂為天下道其為人焉。今之從事於彼也,吾為南陽公愛之;又未知人之舉李生於彼者何辭,彼之所以待李生者何道。舉不失辭,待不失道,雖失之此足愛惜,而得之彼為歡忻,於李生道猶若也。舉之不以吾所稱,待之不以吾所期,李生之言不可出諸其口矣。吾重為天下惜之。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與吳郡張籍閱家中舊書,得李翰所為《張巡傳》。翰以文章自名,為此傳頗詳密。然尚恨有闕者:不為許遠立傳,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
遠雖材若不及巡者,開門納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處其下,無所疑忌,竟與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虜,與巡死先後異耳。兩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為巡死而遠就虜,疑畏死而辭服於賊。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愛之肉,以與賊抗而不降乎?當其圍守時,外無蚍蜉蟻子之援,所欲忠者,國與主耳;而賊語以國亡主滅,遠見救援不至,而賊來益眾,必以其言為信。外無待而猶死守,人相食且盡,雖愚人亦能數日而知死處矣,遠之不畏死亦明矣。烏有城壞其徒俱死,獨蒙愧恥求活?雖至愚者不忍為。嗚呼!而謂遠之賢而為之耶?
說者又謂遠與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遠所分始。以此詬遠,此又與兒童之見無異。人之將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繩而絕之,其絕必有處;觀者見其然,從而尤之,其亦不達於理矣。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遠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猶不得免,其他則又何說。
當二公之初守也,寧能知人之卒不救,棄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雖避之他處何益?及其無救而且窮也,將其創殘餓贏之餘,雖欲去,必不達。二公之賢,其講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當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擅強兵坐而觀者相環也,不追議此,而責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於逆亂,設淫辭而助之攻也。
愈嘗從事於汴、徐二府,屢道於兩府間,親祭於其所謂雙廟者。其老人往往說巡、遠時事,云:「南霽雲之乞救於賀蘭也,賀蘭嫉巡、遠之聲威功績出己上,不肯出師救。愛霽雲之勇且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霽雲坐。霽雲慷慨語曰:『雲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餘日矣。雲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斷一指,血淋漓,以示賀蘭。一座大驚,皆感激為雲泣下。雲知賀蘭終無為雲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圖,矢著其上磚半箭,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愈貞元中過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霽雲,雲未應,巡呼雲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雲笑曰:『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雲敢不死?!』即不屈。」
張籍曰:「有于嵩者,少依於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圍中。籍大曆中於和州烏江縣見嵩,嵩時年六十餘矣。以巡初嘗得臨渙縣尉,好學,無所不讀。籍時尚小,粗問巡、遠事,不能細也。云:巡長七尺餘,鬚髯若神。嘗見嵩讀《漢書》,謂嵩曰:『何為久讀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於書讀不過三遍,終身不忘也。』因誦嵩所讀書,盡卷不錯一字。嵩驚,以為巡偶熟此卷,因亂抽他帙以試,無不盡然。嵩又取架上諸書,試以問巡,巡應口誦無疑。嵩從巡久,亦不見巡常讀書也。為文章操紙筆立書,未嘗起草。初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城中居人戶亦且數萬,巡因一見問姓名,其後無不識者。巡怒,鬚髯輒張。及城陷,賊縳巡等數十人坐,且將戮。巡起旋,其眾見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眾泣,不能仰視。巡就戮時,顏色不亂,陽陽如平常。遠寬厚長者,貌如其心,與巡同年生,月日後於巡,呼巡為兄,死時年四十九。嵩貞元初死於亳、宋間。或傳嵩有田在亳、宋間,武人奪而有之,嵩將詣州訟理,為所殺。嵩無子。」張籍云。
司空咸寧王尹蒲之七年,木連理生於河之東邑。野夫來告,且曰:吾不知古,殆氣之交暢也。維吾王之德,交暢者有五,是其應乎?訓戎奮威,蕩戮凶回;舉政宣和,人則寧嘉;入踐台階,庶尹克司;來帥熊羆,四方作儀;閔仁鰥寡,不寧燕息。人樂王德,祝年萬億。府有群吏,王有從事,異體同心,歸民於理。天子是嘉,俾錫勞王。王拜稽首:「天子之光,庶德昭融,神斯降祥。」殊本連理之柯,同榮異壟之禾,吾徯之產茲土也久矣。今欲明於大君,紀於策書,王抑餘也;冶金伐石,垂耀無極,王餘抑也。奮肆句俞,不知所如。願托頌詞,長言之於康衢。頌曰:
木何為兮此祥,洵厥美兮在吾王。願封植兮永固,俾斯人兮不忘。
貞元十四年正月戊子,隴西公命作東西水門。[1]越三月辛巳朔,水門成。三日癸未,大合樂,設水嬉,會監軍軍司馬賓佐僚屬將校熊羆之士,肅四方之賓客以落之。士女和會,闐郭溢郛。既卒事,其從事昌黎韓愈請紀成績。其詞曰:
維汴州河水自中註,厥初距河為城,[2]其不合者,誕寘聯鎖於河。[3]宵浮晝湛,舟不潛通。[4]然其襟抱虧疏,風氣宣泄,邑居弗寧,訛言屢騰。歷載已來,就究孰思。皇帝御天下十有八載,此邦之人,遭逢疾威,嚚童噭呼,[5]劫眾阻兵,懍懍栗栗,若墜若覆。時維隴西公受命作藩,爰自洛京,單車來臨,遂拯其危,[6]遂去其疵,弗肅弗厲,薰為大和,神應祥福,五谷穰熟。既庶而豐,人力有余,監軍是咨,司馬是謀。[7]乃作水門,為邦之郛,以固風氣,以闬寇偷。[8]黃流渾渾,[9]飛閣渠渠,因而飾之,匪為觀遊。天子之武,維隴西公是布;天子之文,維隴西公是宣。[10]河之沄沄,源於昆侖;天子萬祀,公多受祉。乃伐山石,刻之日月,尚俾來者,知作之所始。
太原王宏中在連州,與學佛人景常元慧遊,異日從二人者,行於其居之後,邱荒之間,上高而望,得異處焉。斬茅而嘉樹列,發石而清泉激,輦糞壤,燔椔翳。卻立而視之,出者突然成邱,陷者呀然成谷,窪者為池,而闕者為洞,若有鬼神異物陰來相之。自是宏中與二人者,晨往而夕忘歸焉,乃立屋以避風雨寒暑。既成,愈請名之,其邱曰「俟德之邱」,蔽於古而顯於今,有竢之道也;其石谷曰「謙受之谷」,瀑曰「振鷺之瀑」,谷言德,瀑言容也;其土谷曰「黃金之谷」,瀑曰「秩秩之瀑」,谷言容,瀑言德也;洞曰「寒居之洞」,志其入時也;池曰「君子之地」,虛以鍾其美,盈以出其惡也;泉之源曰「天澤之泉」,出高而施下也;合而名之以屋曰「燕喜之亭」,取詩所謂「魯侯燕喜」者頌也。
於是州民之老,聞而相與觀焉,曰:吾州之山水名天下,然而無與「燕喜」者比。經營於其側者相接也,而莫直其地。凡天作而地藏之,以遺其人乎?宏中自吏部郎貶秩而來,次其道途所經,自藍田入商洛,涉淅湍,臨漢水,升峴首以望方城;出荊門,下岷江,過洞庭,上湘水,行衡山之下;繇郴踰嶺,蝯狖所家,魚龍所宮,極幽遐瑰詭之觀,宜其於山水飫聞而厭見也。今其意乃若不足,《傳》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宏中之德與其所好,可謂協矣。智以謀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而羽儀於天朝也不遠矣。遂刻石以記。
書記之任亦難矣!元戎整齊三軍之士,統理所部之甿,以鎮守邦國,贊天子施教化,而又外與賓客四鄰交,其朝覲、聘問、慰薦、祭祀、祈祝之文,與所部之政,三軍之號令升黜,凡文辭之事,皆出書記。非閎辨通敏兼人之才,莫宜居之。然皆元戎自辟,然後命於天子。苟其帥之不文,則其所辟或不當,亦其理宜也。南陽公自御史大夫豪、壽、廬三州觀察使授節移鎮徐州,歷十一年,而掌書記者凡三人:其一人曰高陽許孟容,入仕於王朝,今為尚書禮部郎中;其一人曰京兆杜兼,今為尚書禮部員外郎觀察判官;其一人隴西李博,自前鄉貢進士授秘書省校書郎,方為之。南陽公文章稱天下,其所辟,實所謂閎辨通敏兼人之才者也。後之人苟未知南陽公之文章,吾請觀於三君子;苟未知三君子之文章,吾請觀於南陽公可知矣:蔚乎其相章,炳乎其相輝,志同而氣合,魚川泳而鳥雲飛也。愈樂是賓主之相得也,故請刻石以記之,而陷置於壁間,俾來者得以覽觀焉。
雜古今人物小畫共一卷:騎而立者五人,騎而披甲載兵立者十人,一人騎執大旗前立,騎而披甲載兵行且下牽者十人,騎且負者二人,騎執器者二人,騎擁田犬者一人,騎而牽者二人,騎而驅者三人,執羈靮立者二人,騎而下倚馬臂隼而立者一人,騎而驅涉者二人,徒而驅牧者二人,坐而指使者一人,甲胄手弓矢鈇鉞植者七人,甲胄執幟植者十人,負者七人,偃寢休者二人,甲胄坐睡者一人,方涉者一人,坐而脫足者一人,寒附火者一人,雜執器物役者八人,奉壺矢者一人,舍而具食者十有一人,挹且注者四人,牛牽者二人,驢驅者四人,一人杖而負者,婦人以孺子載而可見者六人,載而上下者三人,孺子戲者九人。凡人之事三十有二,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馬大者九匹。於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牽者、涉者、陸者、翹者、顧者、鳴者、寢者、訛者、立者、人立者、齕者、飲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樹者、噓者、嗅者、喜相戲者、怒相踶齧者、秣者、騎者、驟者、走者、載服物者、載狐兔者。凡馬之事二十有七,為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牛大小十一頭。橐駝三頭,驢如橐駝之數而加其一焉。隼一。犬羊狐兔麋鹿共三十。旃車三兩。雜兵器弓矢旌旗刀劔矛循弓服矢房甲胄之屬,缾盂簦笠筐筥錡釜飲食服用之器,壺矢博奕之具,二百五十有一。皆曲極其妙。
貞元甲戌年,余在京師,甚無事,同居有獨孤生申叔者,始得此畫,而與余彈棋,余幸勝而獲焉。意甚惜之,以為非一工人之所能運思,蓋藂集眾工人之所長耳,雖百金不願易也。明年出京師,至河陽,與二三客論畫品格,因出而觀之。座有趙侍御者,君子人也,見之威然,若有感然。少而進曰:「噫!余之手摸也,亡之且二十年矣。余少時,常有志乎茲事,得國本,絕人事而摸得之,遊閩中而喪焉。居閑處獨,時往來余懷也,以其始為之勞而夙好之篤也。今雖遇之,力不能為已,且命工人存其大都焉。」余既甚愛之,又感趙君之事,因以贈之,而記其人物之形狀與數,而時觀之,以自釋焉。
丞之職,所以貳令,於一邑無所不當問。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職。丞位高而偪,例以嫌不可否事。文書行,吏抱成案詣丞,卷其前,鉗以左手,右手摘紙尾,雁鶩行以進,平立睨丞曰:「當署」。丞涉筆占位署惟謹,目吏,問可不可,吏曰「得」,則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官雖尊,力勢反出主簿、尉下。諺數慢,必曰「丞」,至以相訾謷。丞之設,豈端使然哉!
博陵崔斯立種學績文,以蓄其有,浤涵演迤,日大以肆。貞元初,挾其能,戰藝於京師,再進再屈於人。元和初,以前大理評事言得失黜官,再轉而為丞茲邑。始至,喟曰:「官無卑,顧材不足塞職。」既噤不得施用,又喟曰:「丞哉,丞哉!余不負丞,而丞負余。」則盡枿去牙角,一躡故跡,破崖岸而為之。丞廳故有記,壞漏汚不可讀,斯立易桷與瓦,墁治壁,悉書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南牆鉅竹千梃,儼立若相持,水㶁㶁循除鳴,斯立痛掃溉,對樹二松,日哦其間。有問者,輒對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考功郎中知制誥韓愈記。
愈少時,則聞江南多臨觀之美,而滕王閣獨為第一,有瑰偉絕特之稱。及得三王所為序、賦、記等,壯其文辭,益欲往一觀而讀之,以忘吾憂,繫官於朝,願莫之遂。十四年,以言事斥守揭陽,便道取疾以至海上,又不得過南昌而觀所謂滕王閣者。其冬,以天子進大號,加恩區內,移刺袁州。袁於南昌為屬邑,私喜幸自語,以為當得躬詣大府,受約束於下執事,及其無事且還,倘得一至其處,竊寄目償所願焉。至州之七月,詔以中書舍人太原王公為御史中丞,觀察江南西道,洪、江、饒、虔、吉、信、撫、袁悉屬治所。八州之人,前所不便,及所願欲而不得者,公至之日,皆罷行之。大者驛聞,小者立變,春生秋殺,陽開陰閉,令修於庭戶。數日之間,而人自得於湖山千里之外。吾雖欲出意見,論利害,聽命於幕下,而吾州乃無一事可假而行者,又安得捨己所事以勤館人?則滕王閣又無因而至焉矣。其歲九月,人吏浹和,公與監軍使燕於此閣,文武賓士,皆與在席。酒半,合辭言曰:「此屋不修且壞,前公為從事此邦,適理新之,公所為文,實書在壁。今三十年,而公來為邦伯,適及期月,公又來燕於此,公烏得無情哉?」公應曰:「諾。」於是棟楹梁桷板檻之腐黑撓折者,蓋瓦級甎之破缺者,赤白之漫漶不鮮者,治之則已,無侈前人,無廢後觀。工既訖功,公以眾飲,而以書命愈曰:「子其為我記之。」愈既以未得造觀為歎,竊喜載名其上,詞列三王之次,有榮耀焉,乃不辭而承公命。其江山之好,登望之樂,雖老矣,如獲從公遊,尚能為公賦之。元和十五年十月某日,袁州刺史韓愈記。
愈叔父[11]當大歷世,文辭獨行中朝,天下之欲銘述其先人功行,取信來世者,咸歸韓氏。[12]於時李監陽冰,獨能篆書,而同姓叔父擇木善八分,[13]不問可知其人,不如是者,不稱三服,故三家傳子弟往來。
貞元中,愈事董丞相幕府於汴州。[14]識開封令服之者,陽冰子。[15]授余以其家科斗《孝經》、漢衛宏《官書》。[16]兩部合一卷,愈寶蓄之而不暇學。後來京師,為四門博土,識歸公。[17]歸公好古書,能通之,愈曰:「古書得其據依,蓋可講。」[18]因進其所有書屬歸氏。元和來,愈亟不獲讓,嗣為銘文,薦道功德。思凡為文辭,宜略識字,[19]因從歸公乞觀二部書,得之,留月餘。張籍令進士賀拔恕寫以留愈,[20]蓋得其十四五,而歸其書歸氏。
十一年六月四日,右庶子韓愈記。
註釋
编辑- ↑ 或無隴西二字,非是。董晉本仲舒之裔,自廣川徙隴西,故云。
- ↑ 距或作拒。
- ↑ 不合或作弗合。
- ↑ 湛或作沈,舟不方作舟用。方並從石本。今按:上下文意,蓋言置鎖雖足以禁舟之潛通,然未免虧疏宣泄之患,故須作水門耳。諸本作舟不潛通者是也。今上文既言置鎖,而下文乃雲舟用潛通,則是鎖為虛設,而其下句亦不應著然字矣。若以為誤,則石本乃當時所刻,不應有誤。然亦安知非其書者之誤,刻者之誤?況或非所親見,則又安知非傳者之誤耶?其說之未盡者,又見於《溪堂》《盤谷》等篇,覽者詳之。
- ↑ 噭音叫。
- ↑ 拯或作持。
- ↑ 諸本及石本皆有此二句,方從閣本刪去。云:“閣本蓋公晚日所定,當從之。”今詳此二語,疑後人惡監軍二字而刪之耳。方氏直謂閣本為公晚年所定,不知何據而雲然。以今觀之,其舛誤為最多,疑為初出未校之本,前已辨之詳矣。大抵館閣藏書,不過取之民間,而諸儒略以官課校之耳,豈能一一精善,過於私本?世俗但見其為官本,便尊信之,而不復問其文理之如何,已為可笑。今此乃復造為改定之說,以鉗眾口,則又可笑之甚也。
- ↑ 闬或作扞。
- ↑ 胡本切。
- ↑ 文,方從石、閣、蜀本作醇。今按:此記,方氏多從石本。石本固當據信,但上條用字大誤,而此醇字亦未安耳。
- ↑ 名雲卿,仕終禮部侍郎。
- ↑ 上元辛丑,特進試鴻臚卿兼御史中丞田神功平劉展於淮西,雲卿為《平淮碑》,又為《丞相贈太子太師崔圓廟碑銘》,二碑並載姚鉉《文粹》。李太白《武昌宰韓君去思碑》云:「雲卿文章冠世」。皇甫持正《公神道碑》云:「先叔父雲卿,當肅代朝,獨為文章官。」李習之誌其妻母墓曰:「禮部君好立義節,有大功於昭陵,其文章出於時,而官不甚高。」習之妻,雲卿孫女也。觀此,則公所云,蓋可見矣。
- ↑ 擇木,代宗時官禮部尚書。杜子美《李潮八分歌》云:「尚書韓擇木,騎曹蔡有鄰,開元以來數八分」。同姓,閣、蜀本如此,或只作配。善或作蓋,或作蓋能,非是。今按:《禮》云:五世祖免,殺同姓也。公於擇木,已無服矣,故以同姓言之。
- ↑ 董丞相晉,貞元中鎮汴州。
- ↑ 服之或作復之。
- ↑ 《官書》,《新唐·志》作《字書》,考之《杜林傳》及《陳蕃傳》註,非也。衛宏字子敬,光武時為議郎。
- ↑ 歸登,字沖之。
- ↑ 或無其字。據依,或作依據。《左氏》:「無所據依。」
- ↑ 或無道字,識下或有古字。
- ↑ 或無愈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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