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江右王門學案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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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介鄒南臬先生元標
编辑鄒元標字爾瞻,別號南臬,豫(?)之吉水人。萬曆丁丑進士。其年十月,江陵奪情,先生言:「伏讀聖諭:‘朕學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而去,墮其前功。’ 夫帝王以仁義為學,繼學為志,居正道之功利,則學非其學,忘親不孝,則志非其志。皇上而學之志之,其流害有不可勝言者。亦幸而皇上之學未成,志未定,猶可得儒者而救其未然也。」懷疏入長安門,值吳、趙、艾、沈以論奪情受杖。先生視其杖畢,出疏以授寺人。寺人不肯接,曰:「汝豈不怕死,得無妄有所論乎?」先生曰:「此告假本也。」始收之。有旨杖八十,戍貴州都勻衛。
江陵敗,擢吏科給事中。上陳五事:培君德,親臣工,肅憲紀,崇儒術,飭撫臣。又劾禮部尚書徐學謨、南京戶部尚書張士佩,罷之。學謨者,首輔申時行之兒女姻也。既非時行所堪,而是時党論方興,謂「趙定宇、吳複菴號召一等浮薄輕進好言喜事之人,與公卿大臣為難」,大臣與言官相論訐不已,先生尤其所忌,故因災異封事,降南京刑部照磨。乙酉三月,錄建言諸臣,以為南京兵部主事,轉吏部,曆吏刑二部員外、刑部郎中。罷官家居,建仁文書院,聚徒講學。光宗起為大理卿。天啟初,陞刑部右侍郎,轉左都禦史。建首善書院,與副都禦史馮恭定講學。群小憚先生嚴毅,恐明年大計不利黨人。兵科朱童蒙言:「憲臣議開講學之壇,國家恐啟門戶之漸,宜安心本分,以東林為戒。」工科郭興治言:「當此干戈倥傯之際,即禮樂潤色,性命精微,無裨短長。」先生言:「先正雲:‘本分之外,不加毫末。’人生聞道,始知本分內事,不聞道,則所謂本分者,未知果是本分當否也。天下治亂,系於人心,人心邪正,系於學術,法度風俗,刑清罰省,進賢退不肖,舍明學則其道無由。湛湛晴空,鳶自飛,魚自躍,天自高,地自下,無一物不備,亦無一事可少。琳宮會館,開目如林,唄語新聲,拂耳如雷,豈獨礙此嘐嘐,則古昔談先王之壇坫耶?臣弱冠從諸長者游,一登講堂,此心戚戚。既謝計偕,獨處深山者三年。嗣入夜郎,兀坐深箐者六年。浮沉南北,棲遲田畝又三十餘年。賴有此學,死生患難,未嘗隕志。若只以臣等講學,惟宜放棄斥逐之,日以此澆其磊塊,消其抑鬱無聊之氣,則如切如磋道學之語,端為濟窮救若良方,非盡性至命妙理,亦視斯道太輕,視諸林下臣太淺矣。人生墮地,高者自訓詁帖括外,別無功課,自青紫榮名外,別無意趣,惡聞講學也,實繁有徒。蓋不知不聞道,即位極人臣,動勒旂常,了不得本分事,生是虛生,死是虛死,朽骨青山,黃鳥數聲,不知天與昭昭者飄泊何所!此臣所以束發至老,不敢退墮自甘者也。前二十年,東林諸臣,有文有行,九原已往,惟是在昔朝貴,自歧意見,一唱眾和,幾付清流。懲前覆轍,不在臣等。」有旨慰留。
給事中郭允厚言:「侍郎陳大道請恤張居正,元標不悅,修舊怨也。」先生言:「當居正敗時,露章者何止數百人,其間不無望風匿影之徒。臣有疏雲:‘昔稱伊、呂,今異類唾之矣。昔稱恩師,今仇敵視之矣。’當時臣無隻字發其隱,豈至今四十餘年,與朽骨為仇乎?虛名浮譽,空中鳥影,世不以大人長者休休有容之度教臣,望臣如村樵裏媼,睚眥必報之流,則未與臣習也。」郭興治又言:「元標無是非之心。」先生言:「興治蓋為馮三元傅言發也。三元初起官見臣,臣語之曰: ‘往事再勿提起。’渠曰:‘是非卻要說明。’臣曰:‘今之邊事家,具一錐鑿,越講是非,越不明白,不如忘言為愈。’蓋熊廷弼所少者惟一死,廷弼死,法不能獨無。但皇上初登寶位,才二年所,如尚書、如待郎中丞、如藩臬撫鎮諸臣,累纍槁街,血腥燕市,成何景象?老成守法,議獄緩死之意,非過也。是非從惻隱中流出,是為真心之是非,即方從哲滿朝以酖毒為言,臣謂姑待千秋者,亦是非不必太分明之一證也。」再疏乞歸,始允。未幾卒。逆奄追削為民,奪誥命。莊烈禦極,贈太子太保,諡忠介。
先生自序為學曰:「年少氣盛時,妄從光影中窺瞷,自以為覺矣。不知意氣用事,去道何啻天壤。又七年,再調刑部,雖略有所入,而流於狂路。賴文潔鄧公來南提醒,不敢放浪。閱三年,入計歸山,十餘年失之繆悠,又十餘年過於調停,不無以神識為家舍,視先覺尚遠,淨幾明窗,水落根見,始知覺者,學之有見也。如人在夢,既醒覺,亦不必言矣。學而實有之已,亦不必言覺矣。」先生之學,以識心體為入手,以行恕於人倫事物之間、與愚夫愚婦同體為功夫,以不起意、空空為極致。離達道,無所謂大本;離和,無所謂中,故先生禪學,亦所不諱。求見本體,即是佛氏之本來面目也。其所謂恕,亦非孔門之恕,乃佛氏之事事無礙也。佛氏之作用是性,則離達道無大本之謂矣。然先生即摧剛為柔,融嚴毅方正之氣,而與世推移,其一規一矩,必合當然之天則,而介然有所不可者,仍是儒家本色,不從佛氏來也。
會語
编辑以情識與人混者,情識散時,如湯沃雪;以性真與世遊者,性天融後,如漆因膠。
五倫是真性命,詞氣是真涵養,交接是真心髓,家庭是真政事。父母就是天地,赤子就是聖賢,奴僕就是朋友,寢室就是明堂。平旦可見唐、虞,村市可觀三代,愚民可行古禮,貧窮可認真心。疲癃皆我同胞,四海皆我族類,魚鳥皆我天機,要荒皆我種姓。
問「為之不厭」。曰:「知爾之厭,則知夫子之不厭矣。今世從形跡上學,所以厭;聖人從天地生機處學,生機自生生不已,安得厭?」
善處身者,必善處世;不善處世,賊身者也。善處世者,必嚴修身,不嚴修身,媚世者也。
學者有志於道,須要鐵石心腸,人生百年轉盻耳,貴乎自立。
後生不信學有三病:一曰耽閣舉業,不知學問事,如以萬金商,做賣菜傭;二曰講學人多迂闊無才,不知真才從講學中出,性根靈透,遇大事如湛盧刈薪;三曰講學人多假,不知真從假中出,彼既假矣,我棄其真,是因噎廢食也。
問「儒佛同異。」曰:「且理會儒家極致處,佛家同異不用我告汝。不然,隨人口下說同說異何益?」
問「如何得分明」。曰:「要胸中分明,愈不分明。須知昏昏亦是分明,不可任清明一邊。昭昭是天,冥冥是天。」
馬上最好用功,不可放過。若待到家休息,便是馳逐。
老成持重,與持立保祿相似;收斂定靜,與躲閑避事相似;謙和遜順,與柔媚諧俗相似。中間間不容髮,非研幾者鮮不自害害人。
說清者便不清,言躬行者未必躬行,言知性命便未知性命,終日說一便是不一,終日說合便是不合,但有心求,求不著便著。
人只說要收斂,須自有箇頭腦,終日說話,終日幹事,是真收斂。不然,終日兀坐,絕人逃世,究竟忙迫。
橫逆之來,愚者以為遭辱,智者以為拜賜;毀言之集,不肖以為罪府,賢者以為福地。小人相處,矜己者以為荊棘,取人者以為砥礪。
目無青白則目明,耳無邪正則耳聰,心無愛憎則心正。置身天地間,平平鋪去,不見崖異,方是為己之學。學者好說嚴毅方正,予思與造物者游,春風習習,猶恐物之與我拂也。苟未有嚴毅方正之實,而徒襲其跡,徒足與人隔絕。
未知學人,卻要知學,既知學人,卻要不知有學;未修行人,卻要修行,既修行人,卻要不知有修。予見世之稍學修者,嘵嘵自別於人,其病與不知學修者,有甚差別?
予別無得力處,但覺本分二字親切,做本分人,說本分話,行本分事。本分外不得加減毫末,識得本分,更有何事!
道無揀擇,學無精粗。
下學便是上達,非是下學了才上達,若下學後上達,是作兩層事了。
學問原是家常茶飯,濃釅不得,有一毫濃釅,與學便遠。(以上《龍華密證》)
孟我疆問:「如何是道心人心?」曰:「不由人力,純乎自然者,道心也;由思勉而得者,人心也。」
我疆問:「孔子雲:‘正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也,傾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也。故曰,視於無形,聽於無聲。’子思發之為不睹不聞,陽明又雲:‘若睹聞一於理,即不睹不聞也。’其言不同如此!」曰:「孔子懼人看得太粗,指隱處與人看,陽明恐人看得甚細,指顯處與人看,其實合內外之道也。」(以上《燕台會記》)
問「吾有知乎哉章」。曰:「鄙夫只為有這兩端,所以未能廓然。聖人將他兩端空盡無餘了,同歸於空空。」曰:「然則致知之功如何?」曰:「聖人致之無知而已。」曰:「然則格物之說如何?」曰:「視之不見,聽之不聞,體物而不可遺,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此真格物也。」(《南都會記》)
識仁即是格物。
問「識仁」。曰:「夫子論仁,無過‘仁者,人也’一語。當日我看仁做箇幽深玄遠,是奇特的東西,如今看到我輩在一堂之上,即是仁,再無虧欠,切莫錯過。」
問:「夫子只言仁之用,何以不言仁之體?」曰:「今人體用做兩件看,如何明得?餘近來知體即用,用即體,離用無體,離情無性,離顯無微,離已發無未發。非予言也。孟子曰:‘惻隱之人,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體會自見。」
問:「生機時有開發,奈不接續何?」曰:「無斷續者體也,有斷續者見也。」曰:「功將何處?」曰:「識得病處即是藥,識得斷處就是續。」
一堂之上,有問即答,茶到即接,此處還添得否?此理不須湊泊,不須幫帖。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盡者了無一物,渾然太虛之謂,心性亦是強名。(以上《龍華會記》)
問:「其心三月不違仁,仁與心何所分別?」曰:「公適走上來問,豈有帶了一箇心,又帶了一箇仁來?公且退。」
恕者,如心之謂。人只是要如己之心,不思如人之心,如己如人,均齊方正,更說甚一貫。
有言「不能安人,如何算得修己」。曰:「我二十年前,熱中亦欲安人,今安不得,且歸來。我與公且論修己。修己之方,在思不出其位,在素位而行。公且素位,老實以行誼表於鄉,便是安人。不然,你欲安人,別人安了你。」
塘南先生問:「佛法只是一生死動人,故學佛者在了生死。」曰:「人只是意在作祟,有意則有生死,無意則無生死。」(以上《元潭會記》)
歐陽明卿問曰:「釋氏不可以治天下國家。」曰:「子何見其不可以治天下國家?」曰:「樣樣都拋了。」曰:「此處難言,有飯在此,儒會吃,釋亦會吃,既能吃飯,總之皆可以治天下國家。子謂釋樣樣拋了,故不可;儒者樣樣不拋,又何獨不能治天下國家?」
(所謂不能治天下國家,如唐、虞、三代之治,治之也。若如後世之治,無論釋氏,即胥吏科舉之士,及盜賊菜傭牛表,無不可以治天下國家,而可以謂之能治乎?先生之許釋氏,亦不過後世之治也。)
私慮不了,私欲不斷,畢竟是未曾靜,未有入處。心迷則天理為人欲,心悟則人欲為天理。(以上《鐵佛會記》)
問「天下歸仁」,曰:「子無得看歸仁是奇特事,胸中只芝麻大,外面有天大。子齋中有諸友,與諸友相處,無一毫間隔,即是歸仁;與妻子僮仆,無一毫間隔,便是歸仁。若舍見在境界,說天下歸仁,越遠越不著身。」(《太樸會記》)
有因持志入者,如識仁則氣自定;有由養氣入者,如氣定則神目凝;又有由交養入者,如白沙詩雲:「時時心氣要調停,心氣功夫一體成。莫道求心不求氣,須教心氣兩和平。」此是先輩用過苦功語。(《青原會記》)
問:「誠意之功,須先其意之所未動而誠之,苦待善惡既動而後致力,則已晚矣。果若此,則慎獨之功,從何下手?」曰:「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無敵真慎獨也。人所不知,己所獨知,多流入識神去。‘先其意之所未動而誠之’,愚謂既雲未動,誠將何下手?莫若易誠而識之,即識仁之謂。未發前,觀何氣象意思?‘善惡既動而後致力,則已晚’,此為老學者言,初學者既發後,肯致力亦佳」。
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欲縛。私欲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此心依舊樂。樂便然後學,學便然後樂。
問「生死」。曰:「子死乎?」曰:「未死。」曰:「何未死?」曰:「胸中耳目聰明,色色如赤子時。」曰:「子知生矣,知生則知死,不必問我。」
問「知天命」。曰:「日間問子以時義,子必曰:‘知。’問子以家宅鄉里事,子必曰:‘知。’此知之所在,即命也,即陰陽五行之數也,亦即天命也。說到知之透徹地,少一件不得。」
名世不系名位,每一代必有司此道之柄者,即名世也。
求放心者,使人知心之可求也。心要放者,使人知無心之可守也。卑者認著形色一邊,高者認著天性一邊,誰知形色即是天性,天性不外形色,即「仁者人也」宗旨。
予歸山十五年,只信得感應二字。
問「《複卦》」。曰:「有人於此,所為不善,開心告語之,渠泫然泣下,即刻來複矣。」
問「《有孚》於小人,乃去佞如拔山,何也?」曰:「欲去佞,所以如拔山,君子惟有解,解者悟也,悟則不以小人待小人,所以孚小人。」
問「居德則忌」。曰:「即如今講學先生,不自知與愚夫愚婦同體,只要居德,所以取忌。」
有學可循,是曰洗心,無心可洗,是曰藏密。
除知無獨,除自知無慎獨。
真正入手,時時覷不睹不聞是甚物,識得此物,真戒懼不必言矣。(以上《問仁會錄》)
問:「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已,不知四十以後,尚可為善否?」曰:「八十尚可,況四十乎?此俱從軀殼上起念。」問:「邇日學者始學,先要箇存守,是未擇中庸而先服膺,未明善而先固執,證之博學審問之說無當也。」曰:「學貴存守,但存守之方不一,故問辨以擇之。蓋學而後有問,學即存守也,不學何問之有?如行者遇歧路即問,問了又行,原非二事。若謂不待存守而先擇,則是未出門而空談路徑也。」(《鷺洲會記》)
止原無處所,正無可止,則知止矣。
問:「心如何為盡?」曰:「盡者水窮山盡之謂。人心原是太虛,若有箇心,則不能盡矣。」
萬古學脈,人人所公共的,漁樵耕牧,均是覺世之人,即童子之一斟酒處,俱是學之所在。若曰「我是道,而人非道」,則喪天地之元氣也。
新安王文軫曰:「丁酉在南都參訪祝師,認心不真,無可撈摸。坐間日影正照,祝師指曰:‘爾認此日影為真日,不知彼陰暗處也是真日。’因此有省。」曰:「爾道認心不真,無可撈摸,不知無可撈摸處,便是真心。」
問:「吾人學問,不勾手者,正以有所把捉,有好功夫做故也。有把捉時,便有不把捉時,有好功夫時,便有不好功夫時。」曰:「此可與透身貼體做功夫者商量,若是此學茫茫蕩蕩,且與說把捉做功夫不妨。」
先生謂王文軫曰:「到不得措手處,還有功夫也無?」軫曰:「無功夫。」先生曰:「仍須要退轉來。」軫曰:「有功夫而不落常,無功夫而非落斷,為而無為,謂之無功夫也可。」先生曰:「就說有功夫,又何不可!」
問「不孝有三章」。曰:「看來箇箇犯此。子輩不莊敬嚴肅,即是惰其四肢。予四十以後,出入不經我母之手,非貨財私妻子乎?飲食起居,任從自便,非從耳目之欲乎?不受人言,即是鬥狠。體貼在身,時時是不孝。」
天地萬物皆生於無,而歸於無。一切蠢動含靈之物,來不知其所自,去不知其所往,故其體本空。我輩學問,切不可向形器上佈置,一時若妍好,終屬枯落。雖然空非斷滅之謂也,浮雲而作蒼狗白衣,皆空中之變幻所必有者,吾惟信其空空之體,而不為變幻所轉,是以天地在手,萬化生身。今有一種議論,只是享用現在,才說克治防檢,便去紐捏造作,日用穿衣吃飯,即同聖人妙用,我竊以為不然。夫聖凡之別也,豈止千里?
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如何證得學問?只是不起意,便是一體,便是渾然。所以乍見非有為而不為,齊王有不知其心之所然也。(以上《仁文會記》)
講義
编辑人若真仁,直心而言為德言,根心而發為生色。不然,強排道理,遮飾有德,皆巧言也;危冠危服,一面笑容,皆令色也。彼方自負道統,自認涵養,不知去仁何啻千山萬水,到不如鄉里樸實老農老圃,可與之入道。(以上《巧言令色》)
有子說和,又必以禮節,是看和自和,禮自禮。子思子曰:「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若又要以禮節之,何以謂之和?(《禮之用》)
口之於味,耳之於聲,目之於色,鼻之於臭,四肢之於安逸,非性乎?仁之於父子,義之於君臣,禮之於賓主,智之於賢者,聖人之於天道,非性之故物乎?(《溫故》)
近世學者,以知是知非為良知。夫是非熾然,且從流於情識而不自覺,惡在其為良知?(《誨女知之》)
仕學一道,隱顯一心,孝友即是政事。若曰「居位別有政事」,此托詞以答,或人則視政事孝弟為兩事矣。(《子奚不為政》)
夫道一而已矣。以為有一,卻又是萬,以為有萬,卻又是一。一即萬,萬即一。如學者雲「以一貫萬」,是一是一,萬是萬,豈不是兩件?(《一貫》)
舊說思與之齊,是從他人身上比擬,一團世俗心腸。思與之齊,必不能思齊,原齊則無不齊。不賢只是一念差了。我自省不賴此學,一念而差,與渠爭多少,待人自無不恕。(《見賢見不賢》)
學道之士,在世途極是不便,向道不篤的,易生退轉。若真信千古而得一知者,猶比肩也,何孤立之有?不能自立,東挨西靠,口嘴上討得箇好字,眼前容易過,誤卻平生事業矣。(《德不孤》)
伯夷是清,伊尹是任,柳下惠是和,還有箇器在。(《女器也》)
學不見體,動輒落顯微二邊。(《文章性天》)
出戶即是由道,非是由戶與由道有分別。(《出不由戶》)
學者若不從大光明藏磨勘,露出精彩,群居終日,雖說若何為心,若何為性,若何為孔門之旨,若何為宋儒之旨,是言不及義也。終日依倚名節之跡,彷彿義理之事,是好行小慧也。(《群居終日》)
吾輩在此一堂講學,所親就者大人,不虛心受益,卻是狎大人。所講究者聖言,不虛心體貼,卻是,侮聖言。記得少年時,在青原,當時我邦濟濟大人在席,今皆物化,蹈狎大人之弊。又記得一友。將《四書》諸論,互相比擬,一先正答曰:「總只是非禮之言。」(《畏天命》)
鄉願一副精神,只在媚世,東也好,西也好,全在毀譽是非之中。聖人精神,不顧東,不顧西,惟安我心之本然,超出毀譽是非利害之外。(《鄉願》)
德本明也,人只爭一箇覺耳。
「須知人人具有至善,只是不止,一止而至善在是」。曰:「何以止?」「無意必固我是已。」
學不知止,漫言修身,如農夫運石為糞,力愈勤而愈遠矣。(《大學》)
《大學》之要,無意而已。無意入門,誠意而已。然徒知誠意,不知意之面目,未有能誠意者。故教人以觀意之所自來,何處看得?只在毋自欺。毋自欺何處體貼?你看人聞惡臭那箇不掩鼻?見好色那箇不喜歡?這箇好惡,就是意根。那箇人不求自慊?又小人為不善,見君子厭然,厭然處亦是真意。這箇真意發根處,至貴無對,所以謂之獨。君子慎獨,從心從真,只是認得此真心,不為意所掩,故通天通地,指視莫違,心寬體胖,斯為真慎獨。後儒之所謂慎獨者,則以身為桎梏,如何得廣與胖?無意之旨荒矣。(《誠意》)
學者一向說明德,說親民,說止至善,說格物,千言萬語,旁引曲譬,那箇是宋儒說,那箇是我明大儒說,縱說得伶俐,與自家身心無干。一到知止,則水盡山窮,無複可言。說如此方謂之致知,方謂之格物,此謂之本。(《知止》)
先生以知止為《大學》之宗。
離已發求未發,即孔子複生不能。子且觀中節之和,即知未發之中,離和無中,離達道無大本。(《中和》)
何謂之索隱?今講學者外倫理日用說心性,入牛毛者是已。何以謂之行怪?今服堯服,冠伊川冠之類。(《索隱行怪》)
一字,即吾道一以貫之之一。聖人說道理零碎了,恐人從零碎處尋道理,說天德也說到一來,說王道也說到一來。正如地之行龍,到緊關處,一束精神便不散亂。(《所以行之者一》)
人之生也直,直道而行,不直則曲,所以須致曲。如見孺子入井,自然怵惕惻隱之心,直也;納交要譽惡聲,斯曲矣。然則何以致之?程子雲:「人須是識其真心。」此致曲之旨也。(《致曲》)
有問:「自成自道者。」曰:「子適來問我,還是有人叫子來問我,還是自來問的?」曰:「此發於自己,如何人使得?」曰:「即此是自成自道。」(《自成自道》)
善與人同,不是將善去同人,亦不是將人善來同我。人人本有,箇箇圓成,魚游於水,鳥翔於天,無一物能問之也。(《善與人同》)
赤子之心,真心也。見著父母,一團親愛,見著兄弟,一團歡欣,何嘗費些擬議思慮?何曾費些商量?大人只是不失這箇真心,便是聖學不明。愁赤子之心空虛,把聞見填實,厭赤子之心真率,把禮文遮飾。儒者以為希聖要務,不知議論日繁,去真心日遠。無怪乎大人不多見也。象山雲:「縱不識一字,終是還他堂堂大人。」(《赤子之心》)
文集
编辑「從心所欲不踰矩」。世儒謂從者縱也,縱其心,無之非是。此近世流弊。竊謂矩,方也;從心所欲,圓也。圓不離方,欲不離矩。
心,神物也,豈能使之不動?要知動亦不動耳,寂感體用,原未有不合一,故求合一,便生分別,去合一之旨愈遠。
吾輩動輒以天下國家自任,貧子說金,其誰信之。古人雲,了得吾身,方能了得天地萬物。吾身未了,縱了得天地萬物,亦只是五霸路上人物。自今以往,直當徹髓做去,有一毫病痛,必自照自磨,如拔眼前之釘,時時刻刻始無媿心。
吾輩無論出處,各各有事,肯沉埋仕途便沉埋,不肯沉埋,即在十八重幽暗中,亦自驤首青霄。世豈有錮得人?人自無志耳。
夫道以為有,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未嘗有也。以為無,出往遊衍,莫非帝則,未嘗無也。有無不可以定論者,道之妙也。知道者言有亦可,言無亦可,不知道者言無著空,言有滯跡。
道心為主者,世情日淡,世情日淡而後能以宰世,不為世所推移。識情為主者,世情日濃,世情日濃且不能善其身,又安能善天下!
敬者,主一無適之謂。夫所謂一者,必有所指,莊嚴以為敬者,涉於安排;存想以為敬者,流於意識。不安排而莊,不意識而存,此非透所謂一者不能。一者無一處不到,而不可以方所求,無一息不運,而不可以斷續言。知一則知敬,知敬則知聖學矣。
舜為法天下,自天下起念,可傳後世。自後世起念,如今人只在自家一身一家起念,較是非毀譽,眼在一鄉,則結果亦在一鄉。
給諫羅匡湖先生大紘
编辑羅大紘字公廓,號匡湖,吉之安福人。萬曆丙戌進士。辛卯九月,吳門為首輔,方註籍新安山陰,以停止冊立,具揭力爭,列吳門於首。上怒甚,吳門言不與聞,特循閣中故事列名耳。時先生以禮科給事中守科,憤甚,上疏糾之,遂謫歸。先生學於徐魯源,林下與南臬講學。南臬謂先生敏而善入,眾人所卻步躇躊四顧者,先生提刀直入;眾人經數年始入者,先生先闖其奧。然觀其所得,破除默照,以為一念既滯,五官俱墮。於江右先正之脈,又一轉矣。野史言:「吳門歿,其子求南臬立傳。南臬為之作傳,先生大怒,欲具揭告海內,南臬囑申氏弗刻乃止。」按吳門墓表見刻南臬《存真集》,野史之非,可勿辨矣。
匡湖會語
编辑心非專在內,俯仰今古無非是心。性非專是心,耳目口鼻無非是性。故知心量之無外,則存心者不必專收於內,知性體之無二,則盡性者不必苦求於心。一念迷即為放,而心非自內出也。一念覺則為收,而心非自外來也。當其視,心即在目,心量如是,眼量亦如是,迷則皆迷,悟則皆悟,不必舍視而別求心也。當其聽,心即在耳,心量如是,耳量亦如是,迷則皆迷,悟則皆悟,不必舍聽而別求心也。語默動靜,周旋屈伸,一切與心相印,元氣充周,於天地靈光,徧照於宇宙,必拘守一塊肉,乃為存心哉!
既曰氣質,即不是性,既雲性,便不墮氣質。不識天命之性,只管在氣質上修治,所以變化不生。
性之身之,是千古兩派學脈,一則視聽言動不離乎性;一則視聽言動不離乎身。堯、舜「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所謂成性存存,道義之門,此性之之學也。湯、武以義制事,以禮制心,以敬勝怠,以義勝欲,所謂修身道立,履准蹈繩,此身之之學也。堯、舜固是自然,即當其憂嗟咨歎,兢業勞苦,亦從性之來;湯、武固是勉然,即當其動,罔不臧身,安用利,亦從身之發。故學者初入門時,劈空從性命上參求,竟是性之之學起手,從身心上操存,終是身之之學。
問:「夫子言仁,何不直指仁體,而必曰複禮,何也?」曰:「《乾》之元亨利貞,即我性之仁義禮智。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蓋乾元資始統天,蕩蕩難名。至於亨,當《巽》、《離》之交,雲行雨施,品物流行,枝葉華蕋,蒼翠丹綠,雜然並陳,所謂萬物皆相見也。即此相見者,而資始統天之元,灼然宇宙,悟此而複禮歸仁,不待贅辭矣。故《擊傳》曰:‘顯諸仁。’」
仁之渾然全體,難於思求,而其條理,則有可覺悟,故複禮即歸仁。仁一而已矣,在目為視,在耳為聽,發於聲為言,運於身為動,此仁之條理,所為禮也。舍禮之外無仁,舍視聽言動之外無禮,故一日之間,能於視聽言動忽然覺悟,而仁之全體呈露矣。問:「何以見天下歸仁?」曰「人但看得仁大,看得視聽言動小,不知仁體隨在具足,即視而仁之體全在視,即聽而仁之體全在聽,言動亦然。始以視明之:今人在室見一室,在堂見一堂,在野見四境,仰視而見高天之無窮,俯視而見大地之無盡,見親則愛,見長則敬,見幼則慈,見入井之孺子則惻隱,見釁鍾之牛則不忍,孰非與吾之視為一體者?即此一覺,而天下歸仁,不待轉盻矣。五官之貌,言視聽思也,五倫之親,義序別信也,人皆生而具之,日而用之,所謂故也,時時從此體認,從此覺悟,事親知人,可以知天,聰明聖智,達乎天德,是為溫故而知新。」
蘭舟雜述(劉調父記)
编辑習俗移人,非求友不能變。一家有一家氣習,非友一鄉之善士,必不能超一家之習。推之一國天下皆然,至於友天下盡矣。然一朝又有一朝之氣習,非尚友千古不可以脫一世之習,此孟子所以超脫於戰國風習之外也。
吾輩無論友千古、友四方,此身自房中出,到廳上便覺超然,自廳上出,到門外又覺超然。
孔子去魯,不以女樂,而以燔肉。其一段肫肫之仁,淵深而不淺露,容蓄而不迫隘,不倚於意見,不倚於名節,全是天德用事,人則不免於有所倚矣。
安土敦乎仁,故能愛人。各有所處之地,所謂土也。惟不安其所處之地,則一室之內,不勝異意。我既嫌人,人亦嫌我,如之何能安乎仁而相親愛乎?若安土者,見處處皆好,人人皆好,是以能無不愛,無不愛,是謂敦厚以居仁。
仁本與萬物同體,只為人自生分別,所以小了。古人天下一家,中國一人,非意之也,其心量原自如此。今處中國,只爭箇江西,江西又爭箇吉安,吉安又爭箇安福,安福又爭箇某房,某房又爭箇某祖父位下,某祖父位下又只爭我一人,終生營營,不出一身一家之內,此豈不是自小乎?故善學者愈充之則愈大,不善學者愈分之而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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