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泰州學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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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编辑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漸失其傳。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益啟瞿曇之秘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禪矣。然龍溪之後,力量無過於龍溪者,又得江右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決裂。泰州之後,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龍蛇,傳至顏山農、何心隱一派,遂複非名教之所能羈絡矣。顧端文曰:「心隱輩坐在利欲膠漆盆中,所以能鼓動得人,只緣他一種聰明,亦自有不可到處。」羲以為非其聰明,正其學術也。所謂祖師禪者,以作用見性。諸公掀翻天地,前不見有古人,後不見有來者。釋氏一棒一喝,當機橫行,放下拄杖,便如愚人一般。諸公赤身擔當,無有放下時節,故其害如是。今之言諸公者,大概本弇州之《國朝叢記》,弇州蓋因當時爰書節略之,豈可為信?羲攷其派下之著者,列於下方。
顏鈞,字山農,吉安人也。嘗師事劉師泉,無所得,乃從徐波石學,得泰州之傳。其學以人心妙萬物而不測者也。性如明珠,原無塵染,有何睹聞?著何戒懼?平時只是率性所行,純任自然,便謂之道。及時有放逸,然後戒慎恐懼以修之。凡儒先見聞,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此大旨也。嘗曰:「吾門人中,與羅汝芳言從性,與陳一泉言從心,餘子所言,只從情耳。」山農遊俠,好急人之難。趙大洲赴貶所,山農偕之行,大洲感之次骨。波石戰沒沅江府,山農尋其骸骨歸葬。頗欲有為於世,以寄民胞物與之志。嘗寄周恭節詩雲:「濛濛煙雨鎖江垓,江上漁人爭釣台。夜靜得魚呼酒肆,湍流和月掇將來。若得春風遍九垓,世間那有三歸台。君仁臣義民安堵,雉兔芻蕘去複來。」然世人見其張惶,無賢不肖皆惡之,以他事下南京獄,必欲殺之。近溪為之營救,不赴廷對者六年。近溪謂周恭節曰:「山農與相處,餘三十年。其心髓精微,決難詐飾。不肖敢謂其學直接孔、孟,俟諸後聖,斷斷不惑。不肖菲劣,已蒙門下知遇,又敢竊謂門下,雖知百近溪,不如今日一察山農子也。」山農以戍出,年八十餘。
梁汝元字夫山,其後改姓名為何心隱,吉州永豐人。少補諸生,從學於山農,與聞心齋立本之旨。時吉州三四大老,方以學顯,心隱恃其知見,輒狎侮之。謂《大學》先齊家,乃搆萃和堂以合族,身理一族之政,冠婚喪祭賦役,一切通其有無,行之有成。會邑令有賦外之征,心隱貽書以誚之,令怒,誣之當道,下獄中。孝感程後臺在胡總制幕府,檄江撫出之。總制得心隱,語人曰:「斯人無所用,在左右能令人神王耳。」已同後臺入京師,與羅近溪、耿天臺遊。一日遇江陵於僧舍,江陵時為司業,心隱率爾曰:「公居太學,知太學道乎?」江陵為勿聞也者,目攝之曰:「爾意時時欲飛,卻飛不起也。」江陵去,心隱荅然若喪,曰:「夫夫也,異日必當國,當國必殺我。」心隱在京師,闢各門會館,招來四方之士,方技雜流,無不從之。是時政由嚴氏,忠臣坐死者相望,卒莫能動。有藍道行者,以乩術幸上,心隱授以密計,偵知嵩有揭帖,乩神降語,今日當有一奸臣言事,上方遲之,而嵩揭至,上由此疑嵩。禦史鄒應龍因論嵩敗之。然上猶不忘嵩,尋死道行於獄。心隱踉蹌,南過金陵,謁何司寇。司寇者故為江撫,脫心隱於獄者也。然而嚴党遂為嚴氏仇心隱,心隱逸去,從此蹤跡不常,所遊半天下。江陵當國,禦史傅應禎、劉台連疏攻之,皆吉安人也,江陵因仇吉安人。而心隱故嘗以術去宰相,江陵不能無心動。心隱方在孝感聚徒講學,遂令楚撫陳瑞捕之,未獲而瑞去。王之垣代之,卒致之。心隱曰:「公安敢殺我?亦安能殺我?殺我者張居正也。」遂死獄中。心隱之學,不墮影響,有是理則實有是事,無聲無臭,事藏於理,有象有形,理顯於事,故曰:「無極者,流之無君父者也,必皇建其有極,乃有君而有父也。必會極,必歸極,乃有敬敬以君君也,乃有親親以父父也。又必《易》有太極,乃不墮於弑君弑父,乃不流於無君無父,乃乾坤其君臣也,乃乾坤其父子也。」又曰:「孔、孟之言無欲,非濂溪之言無欲也。欲惟寡則心存,而心不能以無欲也。欲魚、欲熊掌,欲也,舍魚而取熊掌,欲之寡也。欲生、欲義,欲也,舍生而取義,欲之寡也。欲仁非欲乎?得仁而不貪,非寡欲乎?從心所欲,非欲乎?欲不踰矩,非寡欲乎?此即釋氏所謂妙有乎?」蓋一變而為儀、秦之學矣。
鄧豁渠初名鶴,號太湖,蜀之內江人。為諸生時,不說學。趙大洲為諸生,談聖學於東壁,渠為諸生講舉業於西序,朝夕聲相聞,未嘗過而問焉。已漸有入,卒摳衣為弟子。一旦棄家出遊,遍訪知學者,以為性命甚重,非拖泥帶水可以成就,遂落發為僧。訪李中溪元陽於大理,訪鄒東廓、劉師泉於江右,訪王東涯於泰州,訪蔣道林於武陵,訪耿楚倥於黃安。與大洲不相聞者數十年,大洲起官過衛輝,渠適在焉,出迎郊外。大洲望見,驚異下車,執手徒行十數裏,彼此潸然流涕。大洲曰:「誤子者,餘也。往餘言學過高,致子於此,吾罪業重矣。向以子為死,罪惡莫贖,今尚在,亟歸廬而父墓側終身可也。吾割田租百石贍子。」因書券給之。時有來大洲問學者,大洲令渠答之。大洲聽其議論,大恚曰:「吾藉是以試子近詣,乃荒謬至此。」大洲入京,渠複游齊、魯間,初無歸志。大洲入相,乃來京候謁,大洲拒不見,屬宦蜀者攜之歸,至涿州,死野寺中。渠自序為學雲:「己亥,禮師,聞良知之學,不解。入青城山參禪十年。至戊申,入雞足山,悟人情事變外,有個擬議不得妙理。當時不遇明師指點,不能豁然通曉。癸丑,抵天池,禮月泉,陳雞足所悟,泉曰:‘第二機即第一機。’渠遂認現前昭昭靈靈的,百姓日用不知,渠知之也。甲寅,廬山禮性空,聞無師智聞說‘沒有甚麼,甚麼便是’,始達良知之學,同是一機軸,均是認天機為向上事,認神明為本來人。延之戊午,居灃州八年,每覺無日新之益,及聞三公俱不免輪回生死,益加疑惑。因入黃安,居楚倥茅屋,始達父母未生前的、先天地生的、水窮山盡的、百尺竿頭外的所謂不屬有無,不屬真妄,不屬生滅,不屬言語,常住真心,與後天事不相聯屬。向日雞足所參人情事變的,豁然通曉,被月泉所誤二十餘年。丙寅以後,渠之學日漸幽深玄遠。如今,也沒有我,也沒有道,終日在人情事變中,若不自與,泛泛然如虛舟飄瓦而無著落,脫胎換骨實在於此。渠學之誤,只主見性,不拘戒律,先天是先天,後天是後天,第一義是第一義,第二義是第二義,身之與性,截然分為二事,言在世界外,行在世界內,人但議其縱情,不知其所謂先天第一義者,亦只得完一個無字而已。嗟乎!是豈渠一人之誤哉?」
方與時字湛一,黃陂人也。弱冠為諸生,一旦棄而之太和山習攝心術,靜久生明。又得黃白術於方外,乃去而從荊山遊,因得遇龍溪、念菴,皆目之為奇士。車轍所至,縉紳倒屣,老師上卿,皆拜下風。然尚玄虛,侈談論。耿楚倥初出其門,久而知其偽,去之。一日謂念菴曰:「吾儕方外學,亦有秘訣,待人而傳,談聖學何容易耶?」念菴然之。湛一即迎至其裏道明山中,短榻夜坐,久之無所得而返。後臺、心隱大會礦山,車騎雍容,湛一以兩僮舁一籃輿往,甫揖,心隱把臂謂曰:「假我百金。」湛一唯唯,即千金惟命。已入京師,欲挾術以幹九重,江陵聞之曰:「方生此鼓,從此撾破矣。」無何,嚴世蕃聞其爐火而豔之。湛一避歸。胡廬山督楚學,以其昔嘗誑念菴也,檄有司捕治,湛一乃逃而入新鄭之幕。新鄭敗走,匿太和山,病瘵死。
程學顏字二蒲,號後臺,孝感人也。官至太仆寺丞。自以此學不進,背地號泣,其篤志如此。心隱死,其弟學博曰:「梁先生以友為命,友中透於學者,錢同文外,獨吾兄耳。先生魂魄應不去吾兄左右。」乃開後臺墓合葬焉。
錢同文字懷蘇,福之興化人。知祁門縣,入為刑部主事,累轉至郡守。與心隱友善,懷蘇嘗言:「學道人堆堆,只在兄弟款中,未見有掙上父母款者。」
管志道字登之,號東溟,蘇之太倉人。隆慶辛未進士。除南京兵部主事,改刑部。江陵秉政,東溟上疏條九事,以譏切時政,無非欲奪其威福,歸之人主。其中有憲綱一條,則言兩司與巡方抗禮,國初制也,今之所行非是。江陵即出之為廣東僉事以難之,使之為法自敝也。果未幾禦史龔懋賢劾之,謫鹽課司提舉。明年外計,以老疾致仕。萬曆戊申卒,年七十三。東溟受業於耿天臺,著書數十萬言,大抵鳩合儒釋,浩汗而不可方物。謂「乾元無首之旨,與華嚴性海渾無差別,《易》道與天地准,故不期與佛老之祖合而自合,孔教與二教峙,故不期佛老之徒爭而自爭。教理不得不圓,教體不得不方,以仲尼之圓,圓宋儒之方,而使儒不礙釋,釋不礙儒。以仲尼之方,方近儒之圓,而使儒不濫釋,釋不濫儒。唐、宋以來,儒者不主孔奴釋,則崇釋卑孔,皆於乾元性海中自起藩籬,故以乾元統天,一案兩破之也。」其為孔子闡幽十事,言「孔子任文統,不任道統,一也。居臣道,不居師道,二也。刪述《六經》,從遊七十二子,非孔子定局,三也。與夷、惠易地,則為夷、惠,四也。孔子知天命,不專以理,兼通氣運,五也。一貫尚屬悟門,實之必以行門,六也。敦化通於性海,川流通於行海,七也。孔子曾師老聃,八也。孔子從先進,是黃帝以上,九也。孔子得位,必用桓、文做法,十也。」按東溟所言,亦只是三教膚廓之論。平生尤喜談鬼神夢寐,其學不見道可知。泰州張惶見龍,東溟闢之,然決儒釋之波瀾,終是其派下人也。
處士王心齋先生艮
编辑王艮字汝止,號心齋,泰州之安豐場人。七歲受書鄉塾,貧不能竟學。從父商於山東,常銜《孝經》、《論語》、《大學》袖中,逢人質難,久而信口談解,如或啟之。其父受役,天寒起盥冷水,先生見之,痛哭曰:「為人子而令親如此,尚得為人乎?」於是有事則身代之。先生雖不得專功於學,然默默參究,以經證悟,以悟釋經,曆有年所,人莫能窺其際也。一夕夢天墮壓身,萬人奔號求救,先生舉臂起之,視其日月星辰失次,複手整之。覺而汗溢如雨,心體洞徹。記曰:「正德六年間,居仁三月半。」自此行住語默,皆在覺中。乃按《禮經》制五常冠、深衣、大帶、笏板服之,曰:「言堯之言,行堯之行,而不服堯之服,可乎?」時陽明巡撫江西,講良知之學,大江之南學者翕然信從。顧先生僻處,未之聞也。有黃文剛者,吉安人而寓泰州,聞先生論,詫曰:「此絕類王巡撫之談學也。」先生喜曰:「有是哉!雖然王公論良知,艮談格物,如其同也,是天以王公與天下後世也;如其異也,是天以艮與王公也。」即日啟行,以古服進見,至中門舉笏而立,陽明出迎於門外。始入,先生據上坐。辯難久之,稍心折,移其坐於側。論畢,乃歎曰:「簡易直截,艮不及也。」下拜自稱弟子。退而繹所聞,間有不合,悔曰:「吾輕易矣!」明日入見,且告之悔。陽明曰:「善哉!子之不輕信從也。」先生複上坐,辯難久之,始大服,遂為弟子如初。陽明謂門人曰:「向者吾擒宸濠,一無所動,今卻為斯人動矣。」陽明歸越,先生從之。來學者多從先生指授,已而歎曰:「千載絕學,天啟吾師,可使天下有不及聞者乎?」因問陽明以孔子轍環車制,陽明笑而不答。歸家遂自創蒲輪,招搖道路,將至都下。有老叟夢黃龍無首,行雨至崇文門,變為人立。晨起往候,而先生適至。當是時,陽明之學,謗議蜂起,而先生冠服言動,不與人同,都人以怪魁目之。同門之在京者勸之歸,陽明亦移書責之,先生始還會稽。陽明以先生意氣太高,行事太奇,痛加裁抑,及門三日不得見。陽明送客出門,先生長跪道旁,曰:「艮知過矣。」陽明不顧而入,先生隨至庭下,厲聲曰:「仲尼不為已甚。」陽明方揖之起。陽明卒於師,先生迎哭至桐廬,經紀其家而後返。開門授徒,遠近皆至。同門會講者,必請先生主席。陽明而下,以辯才推龍溪,然有信有不信,惟先生於眉睫之間,省覺人最多。謂「百姓日用即道」,雖僮仆往來動作處,指其不假安排者以示之,聞者爽然。禦史吳疏山悌上疏薦舉,不報。嘉靖十九年十二月八日卒,年五十八。
先生以「格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身與天下國家一物也,格知身之為本,而家國天下之為末,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反己,是格物底工夫,故欲齊治平在於安身。《易》曰:‘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身未安,本不立也,知身安者,則必愛身、敬身。愛身、敬身者,必不敢不愛人、不敬人。能愛人、敬人,則人必愛我、敬我,而我身安矣。一家愛我敬我,則家齊,一國愛我敬我,則國治,天下愛我敬我,則天下平。故人不愛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敬我,非特人之不敬,己之不敬可知矣。」此所謂淮南格物也。子劉子曰:「後儒格物之說,當以淮南為正。」第少一註腳,格知誠意之為本,而正修治平之為末,則備矣。然所謂安身者,亦是安其心耳,非區區保此形骸之為安也。彼居危邦、入亂邦,見幾不作者,身不安而心固不安也,不得已而殺身以成仁。文王之羑裏,夷、齊之餓,心安則身亦未嘗不安也。乃先生又曰:「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為下矣。而以緡蠻為安身之法,無乃開一臨難苟免之隙乎?」先生以九二見龍為正位,孔子修身講學以見於世,未嘗一日隱也。故有以伊、傅稱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學我不由,伊、傅得君,可謂奇遇,如其不遇,終身獨善而已。孔子則不然也。」此終蒲輪轍環意見,陽明之所欲裁抑者,熟處難忘也。於遯世不見知而不悔之學,終隔一塵。先生曰:「聖人以道濟天下,是至重者道也;人能弘道,是至重者身也。道重則身重,身重則道重,故學也者,所以學為師也,學為長也,學為君也。以天地萬物依於身,不以身依於天地萬物,舍此皆妾婦之道。」聖人複起不易斯言。
心齋語錄
编辑問「止至善」之旨。曰:「明明德以立體,親民以達用,體用一致,先生辨之悉矣。但謂至善為心之本體,卻與明德無別,恐非本旨。堯、舜執中之傳,以至孔子,無非明明德親民之學,獨未知安身一義,乃未有能止至善者。故孔子透悟此理,卻於明明德親民中,立起一個極來,又說個在止於至善。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本治而末治,正己而物正也,大人之學也。是故身也者,天地萬物之本也,天地萬物末也。知身之為本,是以明明德而親民也。身未安,本不立也。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本既不治,末愈亂也。故《易》曰:‘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不知安身,則明明德親民卻不曾立得天下國家的本,是故不能主宰天地,斡旋造化。立教如此,故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者也。」
問:「止至善為安身,亦何所據乎?」曰:「以經而知安身之為止至善也。《大學》說個止至善,便只在止至善上發揮。知止,知安身也。定靜安慮,得安身而止至善也。物有本末,故物格而後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知至,知止也。自天子至此,謂知之至也,乃是釋格物致知之義。身與天下國家一物也,惟一物而有本末之謂。格,絜度也,絜度於本末之間,而知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此格物也。物格,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故曰:‘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也。’ 修身立本也,立本安身也。」引《詩》釋止至善,曰:「‘緡蠻黃鳥,止於丘隅’,知所以安身也。孔子曰:‘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要在知安身也。《易》曰:‘君子安其身而後動。’又曰:‘利用安身。’又曰:‘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孟子曰:‘守孰為大?守身為大,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同一旨也。」
問「格」字之義。曰:「格如格式之格,即絜矩之謂。吾身是個矩,天下國家是個方,絜矩則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卻不在方上求,矩正則方正矣,方正則成格矣,故曰物格。吾身對上下前後左右是物,絜矩是格也。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便見絜度格字之義。格物,知本也,立本,安身也,安身以安家而家齊,安身以安國而國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也。故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不知安身,便去幹天下國家事,是之為失本。就此失腳,將烹身割股,餓死結纓,且執以為是矣。不知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國家哉?」
知本,知止也,如是而不求於末定也;如是而天地萬物不能撓己靜也;如是而首出庶物,至尊至貴安也;如是而知幾先見,精義入神,仕止久速,變通趨時慮也;如是而身安如黃鳥,色斯舉矣,翔而後集,無不得所止矣,止至善也。
問:「反己是格物否?」曰:「物格知至,知本也;誠意正心,修身立本也,本末一貫。是故愛人、治人、禮人,格物也。不親、不治、不答,是謂行有不得於心,然後反己也。格物然後知反己,反己是格物的工夫。反之如何,正己而已矣。反其仁治敬,正己也。其身正而天下歸之,此正己而物正也,然後身安也。」
有疑安身之說者,曰:「夷、齊雖不安其身,然而安其心矣。」曰:「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為下矣。危其身於天地萬物者,謂之失本;潔其身於天地萬物者,為之遺末。」
知得身是天下國家之本,則以天地萬物依於己,不以己依於天地萬物。
見龍,可得而見之謂也;潛龍,則不可得而見矣。惟人皆可得而見,故利見大人。聖人雖時乘六龍,然必當以見龍為家舍。
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常知故也。知之未嘗複行,常行故也。
孔子謂:「二三子以我為隱乎?」此隱字,對見字說。孔子在當時,雖不仕,而無行不與二三子,是修身講學以見於世,未嘗一日隱也。
體用不一,只是功夫生。
人之天分有不同,論學則不必論天分。
聖人之道無異於百姓日用,凡有用者皆謂之異端。
天性之體,本自活潑,鳶飛魚躍,便是此體。
愛人直到人亦愛,敬人直到人亦敬,信人直到人亦信,方是學無止法。
有以伊、傅稱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學我不由。」曰:「何謂也?」曰:「伊、傅得君,設其不遇,則終身獨善而已。孔子則不然也。」
天下之學,惟有聖人之學好學,不費些子氣力,有無邊快樂。若費些子氣力,便不是聖人之學,便不樂。
「不亦說乎?」說是心之本體。
孔子雖天生聖人,亦必學《詩》、學《禮》、學《易》,逐段研磨,乃得明徹之至。
舜於瞽瞍,命也,舜盡性而瞽瞍底豫,是故君子不謂命也。孔子不遇,命也,而明道以淑斯人,不謂命也。若天民則聽命矣,大人造命。
一友持功太嚴,先生覺之曰:「是學為子累矣。」因指斲木者示之曰:「彼卻不曾用功,然亦何嘗廢學。」
戒慎恐懼,莫離卻不睹不聞,不然便入於有所戒慎、有所恐懼矣。故曰:「人性上不可添一物。」
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
百姓日用條理處,即是聖人之條理處,聖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為失。
有心於輕功名富貴者,其流弊至於無父無君;有心於重功名富貴者,其流弊至於弑父與君。
即事是學,即事是道,人有困於貧而凍餒其身者,則亦失其本而非學也。
學者問「放心難求」,先生呼之即應。先生曰:「爾心見在,更何求乎?」學者初見先生,常指之曰:「即爾此時,就是未達。」曰:「爾此時何等戒懼,私欲從何處入。常常如此,便是允執厥中。」
有疑「出必為帝者師,處必為天下萬世師」者,曰:「禮不雲乎,學也者,學為人師也。學不足以為人師,皆苟道也。故必以修身為本,然後師道立。身在一家,必修身立本以為一家之法,是為一家之師矣;身在一國,必修身立本以為一國之法,是為一國之師矣;身在天下,必修身立本以為天下之法,是為天下之師矣。是故出不為帝者師,是漫然苟出,反累其身,則失其本矣;處不為天下萬世師,是獨善其身,而不講明此學於天下,則遺其本矣。皆非也,皆小成也。
明哲者,良知也。明哲保身者,良知良能也。知保身者,則必愛身;能愛身,則不敢不愛人;能愛人,則人必愛我;人愛我,則吾身保矣。能愛身者,則必敬身;能敬身,則不敢不敬人;能敬人,則人必敬我;人敬我,則吾身保矣。故一家愛我,則吾身保,吾身保,然後能保一家;一國愛我,則吾身保,吾身保,然後能保一國;天下愛我,則吾身保,吾身保,然後能保天下。知保身而不知愛人,必至於適己自便,利己害人,人將報我,則吾身不能保矣。吾身不保,又何以保天下國家哉!能知愛人,而不知愛身,必至於烹身割股,舍生殺身,則吾身不能保矣。吾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君父哉!(《明哲保身論》)
夫仁者愛人,信者信人,此合外內之道也。於此觀之,不愛人,己不仁可知矣;不信人,己不信可知矣。夫愛人者人恒愛之,信人者人恒信之,此感應之道也。於此觀之,人不愛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信我,非特人之不信,己之不信可知矣。(《勉仁方》)
徐子直問曰:「何哉夫子之所謂尊身也?」曰:「身與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謂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謂之尊道。須道尊身尊,才是至善。故曰:‘天下有道,以道徇身;天下無道,以身徇道。’必不以道徇乎人。有王者必來取法,學焉而後臣之,然後不勞而王。如或不可則去。仕止久速,精義入神,見機而作,避世避地,避言避色,如神龍變化,莫之能測。若以道從人,妾婦之道也。己不能尊信,又豈能使人尊信哉!」
問「莊敬持養工夫」。曰:「道一而已矣。中也,良知也,性也,一也。識得此理,則現現成成,自自在在。即此不失,便是莊敬;即此常存,便是持養,真不須防檢。不識此理,莊敬未免著意,才著意,便是私心。」
問:「常恐失卻本體,即是戒慎恐懼否?」曰:「且道失到那裏去?」子謂王子敬:「近日工夫如何?」對曰:「善念動則充之,妄念動則去之。」問:「善念不動,惡念不動,又如何?」不能對。曰:「此卻是中,卻是性。戒慎恐懼,此而已矣。常是此中,則善念動自知,妄念動自知,善念自充,妄念自去,如此慎獨,便是知立大本。」
程子曰:「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清固水也,濁亦不可不謂之水。」此語恐誤後學。孟子則說「性善」,善固性也,惡非性也,氣質也,變其氣質則性善矣。清固水也,濁非水也,泥沙也,去其泥沙則水清矣。故言學不言氣質,以學能變化氣質也。明得盡渣滓,便渾化。張子雲:「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此語亦要善看,謂氣質雜性,故曰「氣質之性」。
只心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見,便是妄。既無所向,又無所見,便是無極而太極。良知一點,分分明明,停停當當,不用安排思索。聖神之所以經綸變化而位育參贊者,皆本諸此也。(《與俞純夫》)
只當在簡易慎獨上用功,當行而行,當止而止,此是集義。又何遇境動搖、閑思妄念之有哉?若只要遇境不動搖,無閑思妄念,此便是告子先我不動心,不知集義者也。毫釐之差,不可不辨。(《答劉子中》)
來書即事是心,更無心矣。即知是事,更無事矣。即見用功精密。(《答子直》)
良知原自無不真實,而真實者未必合良知之妙也,故程子謂:「人性上不容添一物。」(《答林子仁》)
先生問在坐曰:「天下之學無窮,惟何學可以時習之?」江西塗從國對曰:「惟天命之性,可以時習也。」童子周蒞對曰:「天下之學,雖無窮,皆可以時習也。」先生曰:「如以讀書為學,有時作文,有時學武;如以事親為學,有時又事君;如以有事為學,有時又無事;烏在可以時習乎?」童子曰:「天命之性,即天德良知也。如讀書時也依此良知,學作文也依此良知,學事親、事君、有事、無事無不依此良知,學乃所謂皆可時習也。」先生喟然歎曰:「信予者從國也,始可與言專一矣。啟予者童子也,始可與言一貫矣。」
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欲縛。私欲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樂便然後學,學便然後樂。樂是學,學是樂。嗚呼!天下之樂,何如此學?天下之學,何如此樂?(《樂學歌》)
人心本無事,有事心不樂。有事行無事,多事亦不錯。(《示學者》。)知得良知卻是誰?良知原有不須知。而今只有良知在,沒有良知之外知。(《次先師》)
先生擬上世廟書,數千言僉言孝弟也。江陵閱其遺稿,謂人曰:「世多稱王心齋,此書數千言,單言孝弟,何迂闊也。」羅近溪曰:「嘻!孝弟可謂迂闊乎?」
處士王東崖先生襞(附樵夫朱恕 陶匠韓樂吾 田夫夏叟)
编辑王襞字宗順,號東崖,心齋仲子也。九歲隨父至會稽,每遇講會,先生以童子歌詩,聲中金石。陽明問之,知為心齋子,曰:「吾固疑其非越中兒也。」令其師事龍溪、緒山,先後留越中幾二十年。心齋開講淮南,先生又相之。心齋沒,遂繼父講席,往來各郡,主其教事。歸則扁舟於村落之間,歌聲振乎林木,恍然有舞雩氣象。萬曆十五年十月十一日卒,年七十七。
先生之學,以「不犯手為妙。鳥啼花落,山峙川流,饑食渴飲,夏葛冬裘,至道無餘蘊矣。充拓得開,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則天地閉,賢人隱。今人才提學字,便起幾層意思,將議論講說之間,規矩戒嚴之際,工焉而心日勞,勤焉而動日拙,忍欲希名而誇好善,持念藏機而謂改過,心神震動,血氣靡寧。不知原無一物,原自見成。但不礙其流行之體,真樂自見,學者所以全其樂也,不樂則非學矣。」此雖本於心齋樂學之歌,而龍溪之授受,亦不可誣也。白沙雲:「色色信他本來,何用爾腳勞手攘?舞雩三三兩兩,正在勿妄勿助之間。曾點些兒活計,被孟子打併出來,便都是鳶飛魚躍。若無孟子工夫,驟而語之以曾點見趨,一似說夢。蓋自夫子川上一歎,已將天理流行之體,一日迸出。曾點見之而為暮春,康節見之而為元會運世。故言學不至於樂,不可謂之樂。」至明而為白沙之藤蓑,心齋父子之提唱,是皆有味乎其言之。然而此處最難理會,稍差便入狂蕩一路。所以朱子言曾點不可學,明道說康節豪傑之士,根本不貼地,白沙亦有說夢之戒。細詳先生之學,未免猶在光景作活計也。
朱恕字光信,泰州草偃場人。樵薪養母。一日過心齋講堂,歌曰:「離山十裏,薪在家裏,離山一裏,薪在山裏。」心齋聞之,謂門弟子曰:「小子聽之,道病不求耳,求則不難,不求無易。」樵聽心齋語,浸浸有味。於是每樵必造階下聽之。饑則向都養乞漿,解裹飯以食。聽畢則浩歌負薪而去。門弟子睹其然,轉相驚異。有宗姓者,招而謂之曰:「吾以數十金貸汝,別尋活計,庶免作苦,且可日夕與吾輩遊也。」樵得金,俯而思,繼而大恚曰:「子非愛我。我自憧憧然,經營念起,斷送一生矣。」遂擲還之。胡廬山為學使,召之不往。以事役之,短衣徒跣入見,廬山與之成禮而退。
韓貞字以中,號樂吾,興化人。以陶瓦為業。慕朱樵而從之學,後乃卒業東崖。粗識文字。有茅屋三間,以之償債,遂處窯中,自詠曰:「三間茅屋歸新主,一片煙霞是故人。」年逾三紀未娶,東崖弟子醵金為之完姻。久之,覺有所得,遂以化俗為任,隨機指點農工商賈,從之游者千餘。秋成農隙,則聚徒談學,一村既畢,又之一村,前歌後答,絃誦之聲洋洋然也。縣令聞而嘉之,遺米二石,金一鍰。樂吾受米返金。令問政,對曰:「儂窶人,無能補於左右。第凡與儂居者,幸無訟牒煩公府,此儂之所以報明府也。」耿天臺行部泰州,大會心齋祠,偶及故相,喜怒失常。樂吾拊床叫曰:「安能如儂識此些字意耶?」天臺笑曰:「窮居而意氣有加,亦損也。」東崖曰:「韓生識之,大行窮居,一視焉可也。」樂吾每遇會講,有談世事者,輒大噪曰:「光陰有幾,乃作此閒談耶!」或尋章摘句,則大恚曰:「舍卻當下不理會,搬弄陳言,此豈學究講肆耶?」在坐為之警省。
夏廷美,繁昌田夫也。一日聽張甑山講學,謂:「為學,學為人也。為人須求為真人,毋為假人。」叟憮然曰:「吾平日為人,得毋未真耶?」乃之楚,訪天臺。天臺謂:「汝鄉焦弱侯可師也。」歸從弱侯游,得自然旨趣。弱侯曰:「要自然便不自然,可將汝自然拋去。」叟聞而有省。叟故未嘗讀書,弱侯命之讀《四書》,樂誦久之,喟然曰:「吾閱《集註》,不能了了。以本文反身體貼,如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竊謂仁者人也,人原是天,人不知天,便不是人。如何能事親稱孝子?《論語》所謂異端者,謂其端異也。吾人須研究自己為學初念,其發端果是為何,乃為正學。今人讀孔、孟書,祇為榮肥計,便是異端,如何又闢異端?」又曰:「吾人須是自心作得主宰,凡事只依本心而行,便是大丈夫。若為世味牽引,依違從物,皆妾婦道也。」又曰:「天理人欲,誰氏作此分別?儂反身細求,只在迷悟間。悟則人欲即天理,迷則天理亦人欲也。」李士龍為講經社,供奉一僧。叟至會,拂衣而出,謂士龍子曰:「汝父以學術殺人,奈何不諍?」又謂人曰:「都會講學,乃擁一死和尚講佛經乎?作此勾當,成何世界?」會中有言「良知非究竟宗旨,更有向上一著,無聲無臭是也。」叟矍然起立,抗聲曰:「良知曾有聲有臭耶?」
東崖語錄
编辑學者自學而已,吾性分之外,無容學者也。萬物皆備於我,而仁義禮智之性,果有外乎?率性而自知自能,天下之能事畢矣。
性之靈明曰良知,良知自能應感,自能約心思而酬酢萬變。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一毫不勞勉強扭捏,而用智者自多事也。
才提起一個學字,卻似便要起幾層意思,不知原無一物,原自現成,順明覺自然之應而已。自朝至暮,動作施為,何者非道?更要如何,便是與蛇畫足。
意思悠遠,襟懷灑落,興趣深長,非有得於養心之學,未或能然。道本無言,因言而生解,執解以為道,轉轉分明,翻成迷念。
良知之靈,本然之體也。純粹至精,雜纖毫意見不得。若立意要在天地間出頭,做件好事,亦是為此心之障。王介甫豈不是要做好事,只立意堅持,愈執愈壞了。
鳥啼花落,山峙川流,饑食渴飲,夏葛冬裘,至道無餘蘊矣。充拓得開,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則天地閉,賢人隱。
人之性,天命是已。視聽言動,初無一毫計度,而自無不知不能者,是曰天聰明。於茲不能自得,自昧其日用流行之真,是謂不智而不巧,則其學不過出於念慮億度,輾轉相尋之私而已矣,豈天命之謂乎!
將議論講說之間,規矩戒嚴之際,工焉而心日勞,勤焉而動日拙,忍欲希名而誇好善,持念藏穢而謂改過,據此為學,百慮交錮,血氣靡寧。
孟子曰:「我固有之也,非由外鑠我也。」今皆以鑠我者目學,固有者為不足,何其背哉!
天地以大其量,山嶽以聳其志,冰霜以嚴其操,春陽以和其氣。
大凡學者用處皆是,而見處又有未融,及至見處似是,而用處又若不及,何也?皆坐見之為病也。定與勘破,竊以舜之事親、孔之曲當,一皆出於自心之妙用耳。與饑來吃飯,倦來眠,同一妙用也。人無二心,故無二妙用,其不及舜、孔之妙用者,特心不空而存見以障之耳。不務徹其心之障,而徒以聖人圓神之效,畢竭精神,恐其不似也。是有影響之似之說。
問「學何以乎?」曰:「樂。」再問之,則曰:「樂者,心之本體也。有不樂焉,非心之初也。吾求以複其初而已矣。」「然則必如何而後樂乎?」曰:「本體未嘗不樂。今曰必如何而後能是,欲有加於本體之外也。」「則然遂無事於學乎?」曰:「何為其然也?莫非學也,而皆所以求此樂也。樂者,樂此學;學者,學此樂。吾先子蓋常言之也。」「如是則樂亦有辨乎?」曰:「有有所倚而後樂者,樂以人者也。一失其所倚,則慊然若不足也。無所倚而自樂者,樂以天者也。舒慘欣戚,榮悴得喪,無適而不可也。」「既無所倚,則樂者果何物乎?道乎?心乎?」曰:「無物故樂,有物則否矣。且樂即道,樂即心也。而曰所樂者道,所樂者心,是牀上之牀也。」「學止於是而已乎?」曰:「昔孔子之稱顏回,但曰‘不改其樂’,而其自名也,亦曰‘樂在其中’。其所以喟然而與點者,亦以此也。二程夫子之聞學於茂叔也於此。蓋終身焉,而豈複有所加也。」曰:「孔、顏之樂,未易識也,吾欲始之以憂,而終之以樂,可乎?」曰:「孔、顏之樂,愚夫愚婦之所同然也,何以曰未易識也?且樂者,心之體也,憂者,心之障也,欲識其樂,而先之以憂,是欲全其體而故障之也。」「然則何以曰‘憂道’?何以曰‘君子有終身之憂 ’乎?」曰:「所謂憂者,非如是之膠膠役役然,以外物為戚戚者也。所憂者道也,其憂道者,憂其不得乎學也。舜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往不樂。而吾獨否也。是故君子終身憂之也,是其憂也,乃所以為樂其樂也,則自無庸於憂耳。」
人人本有,不假外求,故曰「易簡」。非言語之能述,非思慮之能及,故曰「默識」。本自見成,何須擔荷?本無遠不至,何須充拓?會此,言下便了了。
斯道流布,何物非真?眼前即是,何必等待?略著些意,便是障礙。諸公今日之學,不在世界一切上,不在書冊道理上,不在言語思量上,直從這裏轉機。向自己沒緣沒故,如何能施為作用?穿衣吃飯,接人待物,分青理白,項項不昧的,參來參去,自有個入處。此非異學語,蓋是爾本有具足的良知也。
先生在憑虛閣會講,論一貫,人各出所見,先生不應。隨因某語觸發,鬨堂一笑,先生曰:「此卻是一貫。」
布政徐波石先生樾
编辑徐樾字子直,號波石,貴溪人。嘉靖十一年進士。曆官部郎,出任臬藩。三十一年,陞雲南左布政使。元江府土舍那鑑,弑其知府那憲,攻劫州縣,朝議討之。總兵沐朝弼、巡撫石簡會師,分五哨進勦。那鑑遣經歷張惟至監軍僉事王養浩所偽降,養浩疑不敢往。先生以督餉至軍,慨然請行。至元江府南門外,鑑不出迎。先生呵問,伏兵起而害之。姚安土官高鵠力救,亦戰歿。我兵連歲攻之不克。會鑑死,諸酋願納象贖罪,世宗厭兵,遂允之。時人為之語曰:「可憐二品承宣使,只值元江象八條。」傷罪人之不得也。
先生少與夏相才名相亞,得事陽明,繼而卒業心齋之門。先生操存過苦,常與心齋步月下,刻刻簡默,心齋厲聲曰:「天地不交否?」又一夕至小渠,心齋躍過,顧謂先生曰:「何多擬議也?」先生過渠,頓然若失,既而歎曰:「從前孤負此翁,為某費卻許多氣力。」先生謂:「六合也者,心之郛廓;四海也者,心之邊際;萬物也者,心之形色。往古來今,惟有此心浩浩淵淵,不可得而測而窮也。此心自朝至暮,能聞能見,能孝能弟,無間晝夜,不須計度,自然明覺,與天同流。一入聲臭,即是意念,是己私也。人之日用起居食息,誰非天者?即此是真知真識,又從而知識之,是二知識也。人身之痛癢視聽,無不覺者,此覺之外,更有覺乎?愚不肖者,未嘗離此為體,奚謂不知?不自知其用處是性,故曰‘蠢動’。是以動處是覺,覺處亦昏昧也。」此即現成良知之言,以不犯做手為妙訣者也。心齋常謂先生曰:「何謂至善?」曰:「至善即性善。」曰:「性即道乎?」曰:「然。」曰:「道與身孰尊?身與道何異?」曰:「一也。」曰:「今子之身能尊乎?否歟?」先生避席請問曰:「何哉,夫子之所謂尊身也?」心齋曰:「身與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謂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謂之尊道。道尊身尊,才是至善。故曰‘天下有道,以道狥身;天下無道,以身狥道。’若以道狥人,妾婦之道也。己不能尊信,又豈能使彼尊信哉!」先生拜而謝曰:「某甚慚於夫子之教。」即以受降一事論之,先生職主督餉,受降非其分內,冒昧一往,即不敢以喜功議先生,其於尊身之道,則有間矣。
語錄
编辑天命一也,自道體之大而無外曰天,自道體之運而無息曰命。憲天者不違帝則,知命者自率性真,一盡其道者也。不能自盡其道,則是人也,具形體而已矣。是以有天人之分也。天也,命也,豈別為一體?吾可得追慕而企及之耶?不過自求自得而已矣。既自求自得,而天也命也,又果何所指耶?神之無方可擬,不曰天乎?誠之無間可息,不曰命乎?是曰「天命之謂性」。
知者心之靈也,自知之主宰言心,自知之無息言誠,自知之定理言性,自知之不二言敬,自知之莫測言神,自知之渾然言天,自知之寂然言隱,自知之徧覆言費,自知之不昧言學。是故紀綱宇宙者知也,知知者學也,故曰「致知焉」。
夫道也者性也,性也者心也,心也者身也,身也者人也,人也者萬物也,萬物也者道也。夫道一而已矣,人之得一也而靈。是靈也,則性也。以生理名則天也,以溥博名則心也,以主宰名則人也,以色象名則萬物也。以變見之跡名,會之曰道,宗之曰一。世之知萬物皆我也,而不知曰我者二也;世之知心性謂道也,而不知靈外無我,我外無性。心也,惟得其一,而宇宙之道備矣。故夫子曰:「吾道一以貫之。」陸氏曰:「心為宇宙。」其心旨者也。往古來今,上天下地,統名曰道。是道在人,統名曰心,故曰:「人者,天地之心。」既曰「天地之心」,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而何我何萬物乎哉!二之則有外,有外則非一,不一則私矣,非道也。不得一則非人矣,不知一則非道矣,不志一則非學矣。夫君子立志則自得,自得者,自覺而已。覺幽見真,故名為得,得實何有,斯可與適道矣。適道者,志即道也,道即適也,知一焉已矣。孟子曰:「不慮而知。」夫曰「不慮而知」,若固物然,匪一也,而能若是乎神哉!陽明先生曰:「致良知者,此知即一,此知本神,知之不昧,是曰致矣。」噫!先生之言至矣哉。
道也者,性也,非率性,則道其所道者也。先儒輩出,皆知宗性學矣,而知性者,或寡矣。則其用工,不能自得其天命之真,亦性其所性者也。若夫豪傑,則立志直希孔、孟,何暇竊似弄影於依稀假借之地?以聞見推測為知,念慮追責為學,規矩模仿為習,是皆外襲者,非性也。孟軻氏沒而知學者鮮矣。聖賢教來學,率性而已。人之動靜食息,仁義禮智,靈明之德感通,皆以時出而名立焉,無有不感通,無有不停當,自晝而暮,自少而老者也。此天命之性如此。是智之事,智譬則巧,而不能使人者,須自得也。自得之學,於良知之自朝而暮,能聞能見,能孝能弟,無間晝夜,不須計度,自然明覺,是與天同流者,非天命而何?一入聲臭,即是意念,是己私也,人為也。轉展苦而益勞,是作拙也。人之日用、起居、食息,誰非天者?謂其不自悟,故曰「蠢」。能率之者,動靜食息,已是真知真識,又從而知識之,是二知識也。能自信天命之真,而自安其日用之常,是則渾然與天地合德矣。是謂「喜怒哀樂未發之中,而允執之矣」。顏子之學,儘是矣。周子所謂「一為要」,程明道所謂「廓然大公,物來順應,不須防檢,不須思索」,孟子曰「性善」者,皆是也。如此則曰「知止而後有定」。
夫六合也者,心之郛廓;四海也者,心之邊際;萬物也者,心之形色。往古來今,惟有此心,浩浩淵淵,不可得而窮測也。而曰誠、神、幾,曰性、道、教。如此曰知止,失此曰自暴。此者惟幾惟微,巧在自覺而已。此知之體,沖虛無朕曰中,感應中節曰和,舉此而詔之於人曰傳,人了而自契曰悟,不差毫釐曰巧。甚矣!夫巧之不能喻於人也。蓋其指識曰心,名欲為情,似是而非,背道而馳,吾固不知其為吾也已矣。萬物何與也哉!是以在禹、皋陶則見而知之,是見而不知者亦眾矣。在湯、文、武則聞而知之,是聞而不知者亦眾矣。夫道也者,性也,謂人而無性,可乎?聖人者,人之聰明也,謂人不皆聰明,可乎?人不自滅其性,而不自作其聰明,其誰不聖人乎?是本無難知者也。知則率性而已,豈不至易?良能而已,豈不至簡?聖人不得而見之,有志者蓋寡矣。
聖學惟無欺天性,聰明學者,率其性而行之,是不自欺也。率性者,率此明德而已。父慈子孝,耳聰目明,天然良知,不待思慮以養之,是明其明德。一入思擬,一落意必,則即非本然矣,是曰自欺也。先師陽明先生,只提致良知為古今參同,蓋以此也。先生深於自得者也,自信此知即性也。曰知者,自靈明言。曰性者,自不息言。妙用無端,條理密察,曰理。靈明者,此覺也,聲臭俱無,神聖莫測,曰明、曰誠。體以知名,有知無體,理本用顯,仁義由名,故曰:「為能聰明睿知,則溥博淵泉而時出之。」寬裕溫柔,齋莊中正,時出而名之者也。語其體,固聰明睿知是已。此即一覺知者也。視聽痛癢,無不覺者。此覺之外,更有覺乎?愚不肖者,日用此體也,奚謂不知?不自知其用處是性,故曰蠢動。是以動是覺,覺處亦昏昧也。賢知者,不知日用是天則也,而有照覺。是又不能澄然無事,實過用其心,而作於偽矣。君子之道,所以鮮能也。回黜聰明,而仰鑽瞻忽,蓋知入道必求依乎中庸,所以得即永得,故曰:「得一善而勿失之矣。」
疑吾道特足以經政撫時,而不知其定性立命之奧,將謂二氏有密教也,而不知人者天地之心,得其心則天地與我同流,混闢之化,相與終始,亦何以惑死生乎?《易》曰「原始返終」,故知死生之說。其說也,謂形有始終耳。而性即命也,何始終乎?故君子盡性則至命矣,不知求作聖之學,何以望此道之明,而自立人極也哉!夫人之所以為貴者,此性之靈而已矣。
惟靈也,故能聰能明,能幾能神,能謙能益,能剛能柔,卷舒變化,溥博高明,出入乎富貴貧賤之境,參酌乎往來消息之時,安然於飲食居處,怡然於孝弟忠信。伊尹以天民之先覺而覺天下者,覺此靈明之性而已。必自覺矣,而始可以語得也。是故惟君子也,無入而不自得。自得者,率性而行者也,焉往而非道哉!不有伊、周,又誰覺天下?未覺之先,又誰其不執夢想以為真哉!釋夢去想,則無所事矣。惟覺則真,妄則未覺也。未覺又以何者為真乎?雖然,真性不以妄而或泯也,誰其無恍然之一覺哉!百姓共玩而不察,惟其不察,故無自悟之門矣。孟子指怵惕之心於乍見入井之頃,即伊尹覺天下之心也。
孔、孟之學,堯、舜之治,舉求諸心焉而已。心外無事矣,求事也者,或逐事而二心,求心也者,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是心也,即萬化也,自聖人以至愚夫,一者也。知天下國家皆我也,是曰知心;知天地萬物皆心也,是曰知學。
盡心則萬物備我,我者萬物之體,萬物者我之散殊。一物不得其所,則將誰委乎?曰我不能,則自欺其知;曰物難盡,則自離其體。是皆自私自是者之見,不責躬而責人,不求諸心而求諸事,非盡心之謂也。
告子固有義外之非矣,伊川曰:「在物為理。」何以異於義外哉!子莫固有執中之陋矣,伊川曰:「堂之中為中,國之中為中。」何以異於執一哉?信理在外也,何以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信中可擬而明也,何以曰「故神無方,而易無體」?
學所以明道也,道者率性而已耳。目之無不睹聞者,聰明則然也;父子之無不愛親者,慈孝則然也。是固若大路然,而民生日用,不能不由之者也。然道即聰明慈孝也,顏子之仰鑽瞻忽,何謂而歎其難?道信高矣,美矣!孟子曰:「徐行後長。」何謂而指其近?
問:「志道懇切,如何又有迫切不中理之病?」曰:「迫切不中理者,欲速也。意識為累,故有此病。知學者此知精明,自惺惺地有蔽即覺,而惻隱羞惡不能自已者也。未知者,但意識耳,勤懇之念,作疑計功,雜出於思,如何會循循?」
問:「盡心便知性,知性便知天,此理莫不失於大快否?」曰:「心也,性也,天也,果有二乎?學者無師承,怎便會悟徹?此心既未徹,種種障蔽,奚止於大快之疑!」
問:「宋朝惡忌伯淳,以其不理會事,只是理會學,如何?」曰:「知外無學,事外無知,既曰理會學,則日用皆著察之功,無非事者,安得有事學之分?」
問:「以堯、舜事業為一點浮雲,只是所性不存之意?」曰:「浮雲語適然也,做到時雍風動處,聖人皆順應而我無與,此正是允執厥中。」
問:「氣清則通,清極則神,恐神不可以言氣也,何如?」曰:「運動者曰氣,虛靈者曰神,皆擬而名之者也。不神則無物矣,誰其運動?學而未至無欲則思雜,雜則不清,雜則不神,非二也。」
問:「朱子謂朝廷若要恢復中原,須要罷了三十年科舉,此說如何?」曰:「謂須得真才,可圖恢復,必須學術中來。今日卓越之資,皆溺習於科舉而不知返。噫!弊而害也久矣。誠正之學不講,如人才何!」
問:「孝弟之至,通於神明,不是兩般事。此理何如?」曰:「愛親敬長者,性也,即神明之感而通者也,焉有兩般事?自行於人者,有至與不至,故必曰‘至則通於神明’。」
問:「知涵養而不務講求,將認欲作理,則如之何?」曰:「如認欲作理,則涵養箇甚?講求正精察乎理欲,而存乎此心者也。這學問中自不能缺一的,如何是專?如何是不務?莫認講求作談天說地也。」
問:「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似指氣質之性而言,何如?」曰:「五行陰陽一太極也,一而未嘗不殊,殊而未嘗不一也。猶人也,耳目口鼻未嘗可同,見聞覺知未嘗有二,心也。質者性之器,氣者性之運,孰得而二之而離之者哉!若曰天地之性,又曰有氣質之性,則誤矣。」
問:「南軒答胡直夫書,‘亦豈無欲乎?而莫非天地之流行,不可以人欲言’,恐欠真切。」曰:「有欲此念也,無欲亦此念也,覺與不覺耳。蓋百姓日用,莫非天命之流行,但無妄即誠也。如此則入道有門矣。」
問:「伊川謂動見天地之心,如何?」曰:「複其見天地之心,又著剩語。如學果自得,莫非是心,何動何靜?何見何不見?不自得,皆空言也,何從而見?」
問:「銓司選官,避嫌者皆私心。若系其親子弟,如何不避嫌得?」曰:「人心虛靈,別嫌明微,乃時措妙用,若此等商量,自著不得。此皆有欲之心,從格套中商量而求其可,豈義之與比?若此等心,避不避皆私也。」
問:「《理性命章》,‘萬一各正’,如何謂之各正?」曰:「各賦此理而生,蠢動與人靈性各具,是天命無二也。品物之殊曰萬均,得所賦曰各正。」
問:「至誠如神。」曰:「如神者,如吾靈明之本性也,故曰民愚而神。」
教諭王一菴先生棟
编辑王棟字隆吉,號一菴,泰州人。從事心齋。嘉靖戊午,由歲貢授南城訓導,轉泰安,陞南豐教諭。所至以講學為事。先生之學,其大端有二:一則稟師門格物之旨而洗髮之,言「格物乃所以致知,平居未與物接,只自安正其身,便是格其物之本。格其物之本,便即是未應時之良知。至於事至物來,推吾身之矩而順事恕施,便是格其物之末。格其物之末,便即是既應時之良知。」故致知格物,不可分析;一則不以意為心之所發,謂「自身之主宰而言,謂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謂之意。心則虛靈而善應,意有定向而中涵。自心虛靈之中,確然有主者,名之曰意耳。昔者先師蕺山曰:「人心徑寸耳,而空中四達,有太虛之象。虛故生靈,靈生覺,覺有主,是曰意。」故以意為心之所發為非是,而門下亦且齗齗而不信。於是有答董標《心意十問》,答史孝複《商疑》。逮夢奠之後,惲日初為《劉子節要》,尚將先師言意所在節去之,真索解人而不得。豈知一菴先生所論,若合符節。先生曰:「不以意為心之所發,雖自家體驗見得如此,然頗自信心同理同,可以質諸千古而不惑。」顧當時亦無不疑之,雖其久於門下者,不能以釋然。下士聞道而笑,豈不然乎?周海門作《聖學宗傳》,多將先儒宗旨湊合己意,埋沒一菴,又不必論也。
語錄
编辑陽明先生提掇「良知」二字,為學者用功口訣,真聖學要旨也。今人只以知是知非為良知,此猶未悟。良知自是人心寂然不動、不慮而知之靈體,其知是知非,則其生化於感通者耳。
良知無時而昧,不必加知,即明德無時而昏,不必加明也。《大學》所謂在明明德,只是要人明識此體,非括去其昏,如後人磨鏡之喻。夫鏡,物也;心,神也。物滯於有跡,神妙於無方,何可倫比?故學者之於良知,亦只要識認此體,端的便了,不消更著致字。先師雲:「明翁初講致良知,後來只說良知,傳之者自不察耳。」
先師以安身釋止至善,謂天下國家之本在身,必知止吾身於至善之地,然後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故止至善者,安其身之謂也。欲安其身,則不得不自正其身。其有未正,又不容不反求諸身。能反身則身無不正,身無不正,則處無不安,而至善在我矣。古今有志於明德、親民,而出處失道,身且不保者,不明止至善之學故也。
先師之學,主於格物,故其言曰:「格物是止至善工夫。」格字不單訓正,格如格式,有比則推度之義,物之所取正者也。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謂吾身與天下國家之人。格物雲者,以身為格而格度天下國家之人,則所以處之之道,反諸吾身而自足矣。
舊謂意者心之所發,教人審幾於動念之初。竊疑念既動矣,誠之奚及?蓋自身之主宰而言,謂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謂之意。心則虛靈而善應,意有定向而中涵,非謂心無主宰,賴意主之,自心虛靈之中確然有主者,而名之曰意耳。大抵心之精神,無時不動,故其生機不息,妙應無方。然必有所以主宰乎其中而寂然不動者。所謂意也,猶俗言主意之意。故意字從心從立,中間象形太極圈中一點,以主宰乎其間,不著四邊,不賴倚靠。人心所以能應萬變而不失者,只緣立得這主宰於心上,自能不慮而知。不然,孰主張是?孰綱維是?聖狂之所以分,只爭這主宰誠不誠耳。若以意為心之發動,情念一動,便屬流行。而曰及其乍動未顯之初,用功防慎,則恐恍惚之際,物化神馳,雖有敏者,莫措其手。聖門誠意之學,先天易簡之訣,安有此作用哉!
誠意工夫在慎獨,獨即意之別名,慎即誠之用力者耳。意是心之主宰,以其寂然不動之處,單單有個不慮而知之靈體,自做主張,自裁生化,故舉而名之曰獨。少間,攙以見聞才識之能,情感利害之便,則是有所商量倚靠,不得謂之獨矣。世雲獨知,此中固是離知不得。然謂此個獨處,自然有知則可,謂獨我自知而人不及知,則獨字虛而知字實,恐非聖賢立言之精意也。知誠意之為慎獨,則知用力於動念之後者,悉無及矣。故獨在《中庸》謂之不睹不聞,慎在《中庸》謂之戒慎恐懼。故慎本嚴敬而不懈怠之謂,非察私而防欲者也。
慎獨註雲:「謹之於此以審其幾。」後儒因欲審察心中幾動,辨其善惡而克遏之。如此用功,真難湊泊。《易》大傳曰:「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則幾字是交際事,幾上見,非心體上有幾動也;心體上有幾動,則是動於念。楊慈湖所以謂之起意,而非《大學》、《中庸》所謂獨也。《大傳》又曰:「夫《易》,聖人所以極深而研幾者也。」朱子解雲:「所以極深者,至精也;所以研幾者,至變也。」以變釋幾,非事幾乎?後因又謂:「於心幾動處省檢而精察之。」以是為研,謬亦甚矣。
問:「《遺錄》一詩,言念頭動處須當謹,似亦以意為心之所發,如何?」曰:「謹念是戒其莫動妄念,非其動後察善惡也。亦是立定主意,再不妄動之義。且予所謂意猶主意,非是泛然各立一意,便可言誠。蓋自物格知至而來,乃決定自以修身立本之主意也。《中庸》即曰‘誠身’,《孟子》即曰‘反身而誠’。不本諸身,便是妄了。不以意為心之所發,雖是自家體驗見得如此,然頗自信心同理同,可以質諸千古而不惑,豈以未嘗聞之先師而避諱之哉!」
象山謂:「在人情事變上用功,正孟子必有事焉之意。」必有事焉,非謂必以集義為事,言吾人無一時一處而非事,則亦無一時一處而非心,無一時一處而非心,則亦無一時一處而非學。故凡日用動靜雲為,一切人情事變,孰非吾心性中所有之事?孰非職分內當為之事?故謂之「必有事焉」,猶言須臾離事不得,件件隨知順應而不失其宜,是則所謂集義者也。故孟子以後,能切實用功,而不涉於虛想虛見、虛坐虛談者,無如象山。
明翁初講致良知,曰:「致者至也,如雲喪致乎哀之致。」其解物格知至,曰:「物格,則良知之所知者,無有虧缺障蔽,而得以極其至矣。」觀此則所謂致良知者,謂致極吾心之知,俾不欠其本初純粹之體,非於良知上複加致也。後因學者中往往不識致字之義,謂是依著良知,推致於事,誤分良知為知,致知為行,而失知行合一之旨。故後只說良知,更不復言致字。今明翁去久,一時親承面命諸大名賢皆相繼逝,海內論學者靡所稽憑,故有虛空冒認良知,以為易簡超脫,直指知覺凡情為性,混入告子、釋氏而不自知,則不言致字誤之也。二者之間,善學者須職取。
或疑心翁以格物為反身之學,用於應事接物時甚好,但若平居未與物接,只好說個良知,更有何物可格?曰:「格物原是致知工夫,作兩件拆開不得。故明翁曰 ‘致知’,實在於格物,格物乃所以致知,可謂明矣。且先師說‘物有本末’,言吾身是本,天下國家為末,可見平居未與物接,只自安正其身,便是格其物之本。格其物之本,便即是未應時之良知。至於事至物來,推吾身之矩而順事恕施,便是格其物之末。格其物之末,便即是既應時之良知。致知格物可分拆乎?況先師原初主張格物宗旨,只是要人知得吾身是本,專務修身立本,而不責人之意,非欲其零零碎碎於事物上作商量也。夫何疑哉!」
問:「前輩多言敬,則中心有主;今曰誠意,則心有主。謂主敬不如主誠者乎?」曰:「不然,誠與敬俱是虛字。吾非謂誠能有主,謂誠此修身立本之意,乃有主也。誠字虛,意字實,譬如方士說丹,意是鉛汞丹頭,誠則所謂文武火候而已。又通考之北宮黝之有主,是主必勝;孟施捨之有主,是主無懼;曾子聞大勇於夫子,是主自反而縮;孟子之異於告子,是主行慊於心。皆必有一件物事主宰於中,乃有把柄。今只徒言敬,則中心有主,不知主個甚麼,將以為主個敬字,畢竟懸空,無附著,何以應萬變而不動心乎?吾輩今日格物之學,分明是主修身立本。誠意是所以立之之功,不須說敬,而敬在其中。蓋自其真實不妄之謂誠,自其戒慎不怠之謂敬,誠則敬,敬則誠,其功一也。又程子嘗言:‘學者先須識仁。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這便是以仁為主,誠敬是所以存之之功。究竟來,孔之言縮,孟之言慊,程之言仁,皆與《大學》修身為本,統脈相承,若合符節,思之當自躍然。」
學者一得良知透露,時時處處,昭朗光耀,諸所動作,皆在其中。故曰:「蓋有不知而作者,我無是也。」苟於此天性真知,不能徹底皎潔,而藉見聞為知識,則不過知之次者耳。聖人原不藉見聞為知識,故其教人也,雖鄙夫有問,皆可叩兩端而竭盡無餘。
先儒發變化氣質之論,於學者極有益,但若直從氣質偏處矯之,則用功無本,終難責效。故只反身格物,以自認良知,尋樂養心,而充滿和氣,則自然剛暴者溫,柔懦者立,驕矜者巽,簡傲者謙,鄙吝者寬,惰慢者敬,諸所偏重,鹹近於中矣。以是知學必涵養性源為主本,而以氣質變化為徵驗。
自責自修,學之至要。今人詳於責人,只為見其有不是處。不知為子而見父母不是,子職必不共;為臣而見君上不是,臣職必不盡。他如處兄弟,交朋友,畜妻子,苟徒見其不是,則自治已疏,動氣作疑,自生障礙,幾何不同歸於不是哉!有志於為己者,一切不見人之不是,然後能成就一個自家是。
子貢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蓋夫子教人,只在言動事為上,從實理會,而性天之妙,自在其中,故曰下學而上達。更不懸空說個性與天道,使人求高望遠。學者理會得時,則夫子之文章,何者不是性天之流行?外文章而別求性天則妄矣。吾人今日,正不可汲汲於談天說性,而失聖門教法之常。
問:「如何是安靜以養微陽?」曰:「《詩》雲:‘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只是謹慎保守此個靈根,常是閑閒靜靜,欣欣融融,便是得其所養。今人只要向外馳騁,安得陽長陰消?且如人一時收攝精神,略見虛明光景,便將平日才智襯貼起來。多聞見者,馳騁於聞見;能立事功者,馳騁於事功;善作詩者,馳騁於詩;會寫字者,馳騁於字;以至要立門戶,要取聲名等等,恢宏皆作勞攘,精神逐外,白日鬼迷,當如陽複何哉!」
楊、墨之差易見,故自孟子一辨之後,無人複入其門。鄉願媚世盜名,雖間有人效之,然亦內省有愧,高明有識之士自不屑為。獨告子之學,近似率真,坑陷多少有志好學人豪,鶻鶻突突撞入其門,恬不為怪。此其為害特深,至今不息也。凡今之不肯精細入思,從容中道,而但任氣作用,率意徑情,且侈號於人曰:「吾自良知妙用矣,管甚人是人非;吾自性天流行矣,管甚無破無綻。」少循規矩,則謂之拘執道理;少盡報施,則謂之陪奉世界。凡若此者,謂非告子不求於心、不求於氣之學乎?嗚呼,安得起孟子於九原而辨正之也!
一友聞格物之說,喜曰:「看來格物二字,只是個致知底致字。」曰:「然。」曰:「學既明白如此,須作第一事幹,庶不虛負所聞。」曰:「作第一事,還有第二第三,須是看得事即學,學即事,日用間一切動靜雲為,總只是這一個學,方是無間斷,無歇手處。」友乃躍然。
庸德庸言,是小小尋常言行,無甚關係時節。今人之所忽處,正古人之所謹處。故學必於微小去處不少放過,方始入精。
一友好直己之是,語之曰:「是非之在人心,自明自辨,何須自家理直?子直其是,誰肯認非?此餘少時害過切骨病痛。曾記與林東城論一事於舟中,餘欲明辨自己之是,東城則欲渾厚莫辨,謂‘辨得自己極是,不難為了別人!’予執滯不能服。時李天泉在坐,兩解之曰:‘二公皆是也。渾厚則仁之意多,辨明則義之意多。 ’予曰:‘巧哉!仁可以該義,義不可以該仁。吾二人之優劣既較然矣,何得謂皆是乎?’東城大笑曰:‘公依舊又在這裏辨個優劣,要做甚麼?公可謂只是生薑樹上生。但自此,吾當進於明辨,公亦當進於渾厚,則彼此俱有益耳。’予於是始大悟其差,亟起謝教,自是悔改。數十年來,然後能不敢不渾。」
《易傳》曰:「天下何思何慮。」非教人一切不思慮也。「學而不思則罔」,「心之官則思」,慎思研慮,皆學者用功所在,安得糊塗!《易傳》之意,蓋言天下之理,同歸而塗自殊,一致而慮自百。我這裏真是廓然大公,則自然物來順應;我這裏真是寂然不動,則自然感而遂通,更複有何事可思,何物可慮,而有待於計較安排者耶!今不玩本章全文,而截其「何思何慮」四字,欲人槁木死灰,其心於一切無所思慮之地,豈理也哉!或雲:「此是聖人地位。」亦伊川發得太早之說也。會得時何思何慮,正吾人為學切近工夫。蓋必實見得天性良知,果是自能感通,自能順應,果是無絲毫巧智,複有待於計較安排,此方是真機妙用,真性流行,而內外兩忘,澄然無事矣。不然,終日應酬,都只是憧憧往來,自私用智,何足以言學乎!
不識不知,然後能順帝之則。今人只要多增聞見,以廣知識,攙雜虛靈真體,如何順帝則乎?蓋人有知識,則必添卻安排擺佈,用智自私,不能行其所無事矣。故曰:「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
程子曰:「明得盡,渣滓便渾化。此格言也。然不必質美者能之。良知本體,人人具足,不論資質高下,亦不論知識淺深,信得及,悟得入,則亦明得盡矣。有不能者,百倍其功,終有明盡時節。到得明盡,便亦都無渣滓,所謂明則誠也。學者但當盡力此明,不必更求其次。」只緣當時說個其次,惟莊敬以持養之,遂使無限英雄,不敢自任質美,從事於渾化之功。但擇取其所謂次者,而終身用力焉。所謂明盡,只是認得良知的確無遮蔽處耳。
聖人神化之精,不出於「上交不諂,下交不瀆」之兩言。吾先師論明哲保身,亦不出於愛敬之一道。若他人論幾論哲,必著玄微奧妙之辭,愈深遠而愈不實矣。
或問「本體」。曰:「體用原不可分,良知善應處,便是本體。孔門論學,多就用處言之,故皆中正平實。後儒病求之者,逐事支離,不得其要,從而指示本體,立論始微,而高遠玄虛之蔽所自起矣。
由仁義行,自是良知天性,生機流出,不假聞見安排。行仁義者,遵依仁義道理而行,不由心生者也。一是生息於中,一是襲取於外,二者王霸聖凡之別,非安勉生熟之分也。
聖人所不知不能,是愚夫愚婦與知能行之事。
心不在焉,須知不在何處。人言心要在腔子裏,心苟在腔子裏面,則凡腔子之外,可盡無心耶?夫心之本體,靜虛無物,則為不放失,無在而無不在也。若或一有所著,馳於彼則不存於此,有所在則有所不在矣,此之謂不在。
古人好善惡惡,皆在己身上做工夫。今人好善惡惡,皆在人身上作障礙。
程子每見人靜坐,便道善學。善字當玩,如雲魯男善學柳下惠一般。學本不必靜坐,在始學粗心浮氣,用以定氣凝神可也。周子主靜之說,只指無欲而言,非靜坐也。今人謬以靜坐養心,失之遠矣。
問:「欲致良知,必須精察此心有無色貨名利之私夾雜,方是源頭潔淨。」曰:「此是以良知為未足,而以察私補之也。良知自潔淨無私,不必加察,但要認得良知真爾。不認良知,而務察其私,其究能使色貨名利之私,一切禁遏而不得肆乎?安望廓清之有日哉!」
問:「閑思雜慮,何以卻之?」曰:「聖人之學,不必論此。心之生機,頃刻不息,所謂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是其神明不測,自合如此。若一概盡欲無之,必求至於杳然無念,非惟勢有不能,即能之,正所謂槁木死灰,自絕其生生不息之機而可乎?但不必思閑慮雜,徒自勞擾耳。」
一友覺有過,言愧悔不樂。曰:「莫煩惱前頭失處,且喜樂今日覺處,此方是見在真工夫。煩惱前頭失處,尚在毀譽上支持,未複本體;喜樂見在覺處,則所過者化,而真體已呈露矣,二者相去不亦遠乎?」
自古士農工商業雖不同,然人人皆可共學。孔門弟子三千,而身通六藝者才七十二,其餘則皆無知鄙夫耳。至秦滅學,漢興,惟記誦古人遺經者,起為經師,更相授受,於是指此學獨為經生文士之業,而千古聖人與人人共明共成之學,遂泯沒而不傳矣。天生我師,崛起海濱,慨然獨悟,直超孔、孟,直指人心,然後愚夫俗子,不識一字之人,皆知自性自靈,自完自足,不暇聞見,不煩口耳,而二千年不傳之消息,一朝複明。先師之功,可謂天高而地厚矣。
誠意問答 門生李梴撰
编辑歲生庚午春王正月,芝蘭獨茂,苔草爭妍,梴偶侍側。
一菴夫子起而歎曰:「格物之學,已信於人人矣,誠意以心之主宰言,不猶有疑之者乎!」梴曰:「豈特他人疑之,雖以梴之久於門下者,亦不能以釋然。蓋以意為心之所發,則未發為心之本體,心意有所分別,而後誠正不容混也。先儒謂心如穀種,意其所發之萌芽矣乎?」
師曰:「子知穀之萌芽已發者為意,而不知未發之中,生生不息,機莫容遏者,獨不可謂之意乎?」梴曰:「已發之和,即有未發之中者在,亦嘗聞之矣。然《大學》一書,專在情上理會,故好惡足以括之。意之所在,非好則惡,意不近於情耶?」
師曰:「意近乎志,即經文之所謂有定也。行者之北之南,必須先有定主,主意定而後靜且安,則身修矣。」梴曰:「嘗與吳友、三江論人之視聽言動,莫非吾意之所運。視聽言動必以禮,則亦莫非吾誠之所在也,故《大學》誠意,即《中庸》誠身,似於師說近之乎?然以意近乎志,古者十五志於《大學》,豈待格物之後而志始立耶?」
師曰:「志意原不相遠,《語錄》嘗言之矣。惟學貴知本,誠身誠意固一也,然不知誠意以修身為家國天下之本,則身不止於至善,而每陷於危險之地矣。身且不保,而況於保家、保國、保天下乎?今人知格物反己之學,而猶不免於動氣責人者,只為修身主意不誠。如果真誠懇惻,凡有逆境,惟知責己而不知責人,是於感應不息上用工。不然,斷港絕河,棄交息遊,而非聖人運世之學矣。」梴曰:「言之至此,心體洞然。自盱歸任,格致、處事、議事頗有究竟,而不容少有所混然。以之處人亦然。今聞師訓,庶有所悔而改乎!但感應不息上用功,吾儒之所以異於二氏者,正在於此,卻當於心體上著力,豈宜於效驗上較之耶?」
師曰:「心跡一而後知吾儒之妙,非二氏可及也。若人情有感必應,則恒人皆能處之矣。惟感之而不應,而吾之所以感之者,惟知自盡其分,而不暇於責人望人,而後謂之學無止法。為人父,止於慈,不當因其子之賢愚而異愛。為人子,止於孝,不當因其父之慈嚴而異敬。君臣朋友皆然。一求諸身而無責人之妄念,是之謂反身而誠,樂莫大焉。蓋反身則此心一而不二,不二非誠乎?樂即此之謂自謙也。」梴曰:「用力之方,指示下愚,當何所先乎?」
師曰:「誠意工夫,全在慎獨,獨即意也。單單吾心一點生幾,而無一毫見聞、情識、利害所混,故曰獨。即《中庸》之所謂不睹不聞也。慎即戒慎恐懼。」梴曰:「誠意之後,正心之功,亦大段著力不得。譬之行者之南,立定主意,必期至南而止,更無一毫牽引,此誠也。然至中途,或有君上之召,或有父兄之命,則又當變通而不容泥滯,落於有所正心之功,其不滯而已乎?」
師曰:「不滯亦是。但能決定以修身立本為主意,則自無邪念,不必察私防欲,心次自然廣大。《傳》曰‘心寬體胖’,其旨深哉!苟不由誠意自慊,而專務強正其心,則是告子之學也,烏足以語此!」梴曰:「論至於此,學問雖有所受,而體認則存乎人。何前之苦析經文,而不求實用哉?梴之所以疑而信、信而疑者,蓋以世之主講者,輒好異說以新聞見,況朱子之學,猶未可以輕議。嘗讀《章句》,因其所發釋明德,實其所發釋誠意;又考諸《小註》,意是主張恁地。然則朱子皆非歟?」
師曰:「朱子所註,未為不是,但後之學者,遂分所發有善惡二端。殊不知格致之後,有善而無惡,若惡念已發,而後著力,則猶恐有不及者矣。」梴曰:「禁於未發之謂豫,發而後禁,則扞格而不勝。用力於未發者,集義之君子,自慊者也。用力於已發者,襲取之小人,見君子而後厭然之類也。吾人今日願為君子耶?為小人耶?當知所以自辦矣。但意之所主,果屬將發未發之間乎?未則不得謂之意矣。」
師曰:「未發已發,不以時言。且人心之靈,原無不發之時,當其發也,必有寂然不動者以為主,乃意也。此吾所以以意為心之主宰,心為身之主宰也。子姑無以言語求,久之自當有得。」梴曰:「《大學》一書,血脈全在誠意,況假道濫竽,空談虛見,布衣猶當恥之。雖曰心誠,求之不中不遠,然年當見惡,學無所得,師適遠別,安敢自怠自欺,以貽後日之晦哉!」
師曰:「然。子可書之《道範遺思》卷末,因以見子之志,亦以見吾之苦心雲。」
文選林東城先生春
编辑林春字子仁,號東城,揚之泰州人。家貧,傭王氏為僮子。王氏見其慧,因使與子共學。先生亦刻苦自厲。嘉靖壬辰,舉會試第一,登進士第。除戶部主事,改禮部,又改吏部。久之,轉員外郎。請告歸,起補郎中。辛丑卒官,年四十四。先生師心齋,而友龍溪,始聞致良知之說,遂欲以躬踐之。日以朱墨筆點記其意向臧否醇雜,以自攷鏡。久之,乃悟曰:「此治病於標者也,盍反其本乎?」自束發至蓋棺,未嘗一日不講學。雖在吏部,不以官避嫌疑,與知學者挾衾被櫛具,往宿寺觀中,終夜刺刺不休。荊川曰:「君問學幾二十年,其膠解凍釋,未知其何如也。然自同志中語,質行者必歸之。」由此言之,先生未必為泰州之入室,蓋亦無泰州之流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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