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良論
一
编辑三代以上,大臣、百有司無求富之事,無恥言富之事。貧賤,天所以限農畝小人;富貴者,天所以待王公大人君子。王公大人之富也,未嘗溫飽之私感恩於人主,人主以大臣不富為最可嘉可法之事,尤晚季然也。《洪範》五福,二曰富;《周禮》八枋,一曰富。臣之於君也,急公愛上,出自天性,不忍論施報。人主之遇其臣也,厚以禮,繩以道,亦豈以區區之祿為報?然而禹、箕子、周公然者,王者為天下國家崇氣象,養體統,道則然也。孟子曰:「無恒產而有恒心,惟士為能。」雖然,此士大夫所以自律則然,非君上所以律士大夫之言也。得財則勤於服役,失財則怫然慍,此誠廝仆之所為,不可以概我士大夫。然而卒無以大異乎此者,殆勢然也。士大夫豈盡不古若哉?廉恥豈中絕於士大夫之心哉?然而古之纖人俗吏少於今者,誠貴有以謀之至亟矣!三代、炎漢勿遠論,論唐、宋盛時,其大臣魁儒,大率豪偉而疏閎,其講官學士,左經右史,鮮有誌溫飽、察雞豚之行;其庸下者,亦復優遊書畫之林,文采酬酢,飲食風雅。今士大夫,無論希風古哲,誌所不屬,雖下劣如矜翰墨,召觴詠,我知其必不暇為也。今上都通顯之聚,未嘗道政事談文藝也;外吏之宴遊,未嘗各陳設施談利弊也;其言曰:地之腴瘠若何?家具之贏不足若何?車馬敝而責券至,朋然以為憂,居平以貧故,失卿大夫體,甚者流為市井之行。崇文門以西,彰義門以東,一日不再食者甚眾,安知其無一命再命之家也?遠方之士,未嘗到京師,擔笈數千里而至,樂瞻士大夫之氣象豐采,以歸語田里。今若此,殆非所以飾四方之觀聽也!謂外吏富乎?積逋者又十且八九也。夫士辭鄉里,以科名通籍於朝,人情皆願娛樂其親,贍其室家;廩告無粟,廄告無芻,索屋租者且至相逐,家人噭噭然呼。當是時,猶有如賈誼所言「國忘家,公忘私」者,則非特立獨行以忠誠之士不能。能以概責之六曹、三院、百有司否也?內外大小之臣,具思全軀保室家,不復有所作為,以負聖天子之知遇,抑豈無心,或者貧累之也。《魯論》曰:「季氏富於周公。」知周公未嘗不富矣。微周然,漢、唐、宋之制俸,皆數倍於近世,史表具在,可按而稽。天子富有四海,天子之下,莫崇於諸侯,內而大學士、六卿,外而總督、巡撫,皆古之莫大諸侯。雖有巨萬之貲,豈過製焉?其非儉於製,而又黷貨焉,誅之甚有詞矣!今久資尚書、侍郎,或無千金之產,則下可知也。誠使內而部院大臣、百執事,外而督、撫、司、道、守、令,皆不必自顧其身與家,則雖有庸下小人,當飽食之暇,亦必以其餘智籌及國之法度、民之疾苦。泰然而無憂,則心必不能以無所寄,亦勢然也。而況以素讀書、素識大體之士人乎?夫繩古賢者,動曰是真能忘其身家以圖其君。由今觀之,或亦其身家可忘而忘之爾。內外官吏皆忘其身家以相為謀,則君民上下之交,何事不成?何廢不舉?漢臣董仲舒曰「被潤澤而大豐美」者,此也。朝廷不愈高厚,宇宙不愈清明哉?
二
编辑士皆知有恥,則國家永無恥矣;士不知恥,為國之大恥。曆覽近代之士,自其敷奏之日,始進之年,而恥已存者寡矣!官益久,則氣愈俞;望愈崇,則諂愈固;地益近,則媚亦益工。至身為三公,為六卿,非不崇高也,而其於古者大臣巍然岸然師傅自處之風,匪但目未睹,耳未聞,夢寐亦未之及。臣節之盛,掃地盡矣。非由他,由於無以作朝廷之氣故也。何以作之氣?曰:以教之恥為先。《禮》、《中庸》篇曰:「敬大臣則不眩。」郭隗說燕王曰:「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伯者與臣處,亡者與役處。憑幾其杖,顧盼指使,則徒隸之人至。恣睢奮擊,呴籍叱咄,則廝役之人至。」賈誼諫漢文帝曰:「主上之遇大臣如遇犬馬,彼將犬馬自為也。如遇官徒,彼將官徒自為也。」凡茲三訓,炳若日星,皆聖哲之危言,古今之至誡也!嘗見明初逸史,明太祖訓臣之語曰:「汝曹輒稱堯、舜主,主苟非聖,何敢諛為聖?主已聖矣,臣願已遂矣,當加之以籲咈,自居皋、契之義。朝見而堯舜之,夕見而堯舜之,為堯舜者,豈不亦厭於聽聞乎?」又曰:「幸而朕非堯舜耳。朕為堯舜,烏有汝曹之皋、夔、稷、契哉?其不為共工、兜,為堯、舜之所流放者幾希!」此真英主之言也。坐而論道,謂之三公。唐、宋盛時,大臣講官,不輟賜坐、賜茶之舉,從容乎便殿之下,因得講論古道,儒碩興起。及據季也,朝見長跪、夕見長跪之餘,無此事矣。不知此制何為而輟,而殿陛之儀,漸相懸以相絕也?農工之人、肩荷背負之子則無恥,則辱其身而已;富而無恥者,辱其家而已;士無恥,則名之曰辱國;卿大夫無恥,名之曰辱社稷。由庶人貴而為士,由士貴而為小官,為大官,則由始辱其身家,以延及於辱社稷也,厥災下達上,象似火!大臣無恥,凡百士大夫法則之,以及士庶人法則之,則是有三數辱社稷者,而令合天下之人,舉辱國以辱其家,辱其身,混混沄沄,而無所底,厥咎上達下,象似水!上若下胥水火之中也,則何以國?竊窺今政要之官,知車馬、服飾、言詞捷給而已,外此非所知也。清暇之官,知作書法、賡詩而已,外此非所問也。堂陛之言,探喜怒以為之節,蒙色笑,獲燕閑之賞,則揚揚然以喜,出誇其門生、妻子。小不霽,則頭搶地而出,別求夫可以受眷之法,彼其心豈真敬畏哉?問以大臣應如是乎?則其可恥之言曰:我輩隻能如是而已。至其居心又可得而言,務車馬、捷給者,不甚讀書,曰:我早晚直公所,已賢矣,已勞矣。作書、賦詩者,稍讀書,莫知大義,以為苟安其位一日,則一日榮;疾病歸田里,又以科名長其子孫,誌願畢矣。且願其子孫世世以退縮為老成,國事我家何知焉?嗟乎哉!如是而封疆萬萬之一有緩急,則紛紛鳩燕逝而已,伏棟下求俱壓焉者鮮矣。昨者,上諭至引臥薪嘗膽事自況比,其聞之而肅然動於中歟?抑弗敢知!其竟憺然無所動於中歟?抑更弗敢知!然嘗遍覽人臣之家,有緩急之舉,主人憂之,至戚憂之,仆妾之不可去者憂之;至其家求寄食焉之寓公,旅進而旅豢焉之仆從,伺主人喜怒之狎客,試召而詰之,則豈有為主人分一夕之愁苦者哉?故曰:厲之以禮出乎上,報之以節出乎下。非禮無以勸節,非禮非節無以全恥。古名世才起,不易吾言矣。
三
编辑敷奏而明試,吾聞之乎唐、虞;書賢而計廉,吾聞之乎成周。累日以為勞,計歲以為階,前史謂之停年之格,吾不知其始萌芽何帝之世,大都三代以後可知也。今之士進身之日,或年二十至四十不等,依中計之,以三十為斷。翰林至榮之選也,然自庶吉士至尚書,大抵須三十年或三十五年;至大學士又十年而弱。非翰林出身,例不得至大學士。而凡滿洲、漢人之仕宦者,大抵由其始宦之日,凡三十五年而至一品,極速亦三十年。賢智者終不得越,而愚不肖者亦得以馴而到。此今日用人論資格之大略也;夫自三十進身,以至於為宰輔、為一品大臣,其齒發固已老矣,精神固已憊矣,雖有耆壽之德,老成之典型,亦足以示新進;然而因閱曆而審顧,因審顧而退葸,因退葸而屍玩,仕久而戀其籍,年高而顧其子孫,傫然終日,不肯自請去。或有故而去矣,而英奇未盡之士,亦卒不得起而相代。此辦事者所以日不足之根原也。城東諺曰:「新官忙碌石騃矣子,舊官快活石師子。」蓋言夫資格未深之人,雖勤苦甚至,豈能冀甄拔?而具形相向坐者數百年,莫如柱外石師子,論資當最高也。如是而欲勇往者知勸,玩戀者知懲,中材絕僥幸之心,智勇甦束縛之怨,豈不難矣!至於建大猷,白大事,則宜乎更絕無人也。其資淺者曰:我積俸以俟時,安靜以守格,雖有遲疾,苟過中壽,亦冀終得尚書、侍郎,奈何資格未至,嘵嘵然以自喪其官為?其資深者曰:我既積俸以俟之,安靜以守之,久久而危致乎是,奈何忘其積累之苦,而嘵嘵然以自負其歲月為?其始也,猶稍稍感慨激昂,思自表見;一限以資格,此士大夫所以盡奄然而無有生氣者也。當今之弊,亦或出於此,此不可不為變通者也。
四
编辑庖丁之解牛,伯牙之操琴,羿之發羽,僚之弄丸,古之所謂神技也。戒庖丁之刀曰:多一割亦笞汝,少一割亦笞汝;靭伯牙之弦曰:汝今日必誌於山,而勿水之思也;矯羿之弓,捉僚之丸曰:東顧勿西逐,西顧勿東逐,則四子者皆病。人有疥癬之疾,則終日抑搔之,其瘡痏,則日夜撫摩之,猶懼未艾,手欲勿動不可得,而乃臥之以獨木,縛之以長繩,俾四肢不可以屈伸,則雖甚癢且甚痛,而亦冥心息慮以置之耳。何也?無所措術故也。律令者,吏胥之所守也;政道者,天子與百官之所圖也。守律令而不敢變,吏胥之所以侍立而體卑也;行政道而惟吾意所欲為,天子百官之所以南面而權尊也。為天子者,訓迪其百官,使之共治吾天下,但責之以治天下之效,不必問其若之何而以為治,故唐、虞三代之天下無不治。治天下之書,莫尚於六經。六經所言,皆舉其理、明其意,而一切瑣屑牽制之術,無一字之存,可數端瞭也。約束之,羈縻之,朝廷一二品之大臣,朝見而免冠,夕見而免冠,議處、察議之諭不絕於邸鈔。部臣工於綜核,吏部之議群臣,都察院之議吏部也,靡月不有。府州縣官,左顧則罰俸至,右顧則降級至,左右顧則革職至,大抵逆億於所未然,而又絕不斠畫其所已然。其不罰不議者,例之所得行者,雖亦自有體要,然行之無大損大益。盛世所以期諸臣之意,果盡於是乎?恐後之有識者,謂率天下之大臣群臣,而責之以吏胥之行也。一越乎是,則議處之,察議之,官司之命,且倒懸於吏胥之手。彼上下其手,以處夫群臣之不合乎吏胥者,以為例如是,則雖天子之尊,不能與易,而群臣果相戒以勿為官司之所為矣。夫聚大臣群臣而為吏,又使吏得以操切大臣群臣,雖聖如仲尼,才如管夷吾,直如史魚,忠如諸葛亮,猶不能以一日善其所為,而況以本無性情、本無學術之儕輩耶?伏見今督、撫、司、道,雖無大賢之才,然奉公守法畏罪,亦云至矣,蔑以加矣!使奉公守法畏罪而遽可為治,何以今之天下尚有幾微之未及於古也?天下無巨細,一束之於不可破之例,則雖以總督之尊,而實不能以行一謀、專一事。夫乾綱貴裁斷,不貴端拱無為,亦論之似者也。然聖天子亦總其大端而已矣。至於內外大臣之權,殆亦不可以不重。權不重則氣不振,氣不振則偷,偷則敝。權不重則民不畏,不畏則狎,狎則變。待其敝且變,而急思所以救之,恐異日之破壞條例,將有甚焉者矣。古之時,守令皆得以專戮,不告大官,大官得以自除辟吏,此其流弊,雖不可勝言,然而聖智在上,今日雖略仿古法而行之,未至擅威福也。仿古法以行之,正以救今日束縛之病。矯之而不過,且無病,奈之何不思更法,瑣瑣焉,屑屑焉,惟此之是行而不虞其陊也?聖天子赫然有意千載一時之治,刪棄文法,捐除科條,裁損吏議,親總其大綱大紀,以進退一世,而又命大臣以所當為,端群臣以所當從。內外臣工有大罪,則以乾斷誅之,其小故則宥之,而勿苛細以繩其身。將見堂廉之地,所圖者大,所議者遠,所望者深,使天下後世,謂此盛世君臣之所有為,乃莫非盛德大業,而必非吏胥之私智所得而仰窺。則萬萬世屹立不敗之謀,實定於此。 外祖金壇段公評曰:四論皆古方也,而中今病,豈必別製一新方哉?髦矣,猶見此才而死,吾不恨矣。甲戌秋日。
四論,乃弱歲後所作,文氣亦何能清妥?棄置故簏中久矣。檢視,見外王父段先生加墨矜寵,泫然存之。自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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