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曲洧舊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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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在周朝,受命北討,至陳橋為三軍推戴。時杜太后眷屬以下盡在定力院,有司將收捕,主僧急令登閣,而固其扃鐍。俄而大搜索,主僧紿云:「皆散走,不知所之矣。」甲士入寺,升梯且發鑰,見蟲網絲布滿其上而塵埃凝積,若累年不曾開者,乃相告曰:「是安得有人。」遂皆返去。有頃,太祖已踐祚矣。

太祖皇帝抱帝王雄偉之姿,殆出於生知天縱,其所注措,初不與《六經》謀,而自然相合。晁以道云:「曾子固元豐中奉詔作論,論成,以吾觀之,殊未盡善。某嘗謂太祖有二十事,皆前代所無,出於聖斷而為萬世利者。今實錄中略可數也,惜乎子固不及此,吾所深惜也。」

太祖皇帝龍潛時,雖屢以善兵立奇功,而天性不好殺。故受命之後,其取江南也,戒曹秦王、潘鄭王曰:「江南本無罪,但以朕欲大一統,容他不得,卿等至彼,慎勿殺人。」曹、潘兵臨城,久之不下,乃草奏曰:「兵久無功,不殺,無以立威。」太祖覽之赫然,批還其奏,曰:「朕寧不得江南,不可輒殺人也。」逮批詔到,而城已破。契勘城破,乃批奏狀之日也。天人相感之理,不亦異哉!其後革輅至太原,亦徇於師曰:「朕今取河東,誓不殺一人。」大哉,仁乎!自古應天命一四海之君,未嘗有是言也。

太祖皇帝即位後,車駕初出,過大溪橋,飛矢中黃傘。禁衛驚駭,帝披其胸,笑曰:「教射,教射。」既還內,左右密啟捕賊,帝不聽,久之亦無事。

建隆間,竹木務監官患所積材植長短不齊,乞剪截俾齊整。太祖批其狀曰:「汝手足指寧無長短乎?胡不截之使齊。長者任其自長,短者任其自短。」御批,宣和中予親戚猶有見者。

場務多是藩鎮差牙校,不立程課法式,公肆誅剝,全無誰何,百姓不勝其敝。故建隆以來,置官監臨,制度一新,利歸公上,官不擾而民無害,至今便之。

國初,宰執大臣有前朝與太祖俱北面事周,仍多在已。上一日即位,無所易,置左右,驅使皆委靡聽順,無一人敢偃蹇者。始聽政,有司承舊例,設宰相以下坐次,即叱去之。如太陽東升,焜耀萬物,無敢仰視者。蓋其天姿聖度,果為命代真主,豈容測度哉!

五代割據,干戈相侵,不勝其苦。有一僧,雖佯狂而言多奇中,嘗謂人曰:「汝等望太平甚切,若要太平,須在定光佛出世始得。」至太祖一天下,皆以為定光佛後身,蓋用此僧之語也。

世傳太祖將禪位於太宗,獨趙韓王密有所啟。太祖以重違太母之約,不聽。太宗即位,入盧多遜之言,怒甚。召至闕而詰之,韓王曰:「先帝若聽臣言,則今日不睹聖明。然先帝已錯,陛下不得再錯。」太宗首肯者久之,韓王由是復用。

山陽郡城有金子巷者,莫曉其得名之意。予見郡人,言父老相傳,太祖從周世宗取楚州,州人力抗周師,逾時不能下。既克,世宗命屠其城。太祖至此巷,適見一婦人斷首在道臥,而身下兒猶持其乳吮之,太祖惻然,為返命,收其兒,置乳媼鞠養巷中。居人因此獲免,乃號因子巷,歲久語訛,遂以為金,而少有知者。

內中酒,蓋用蒲中酒法也。太祖微時喜飲之,即位後令蒲中進其方,至今用而不改。

真宗皇帝因元夕御樓觀燈,見都人熙熙,舉酒屬宰執曰:「祖宗創業艱難,朕今獲睹太平,與卿等同慶。」宰執稱賀,皆飲釂,獨李文靖沆終觴不懌。明日,王文正旦問其所以,且曰:「上昨日宣勸,歡甚,公不肯少有將順,何也?」文靖曰:「太平二字,嘗恐諛佞之臣以之藉口干進,今人主自用此誇耀臣下,則忠鯁何由以進?既謂太平,則求祥瑞而封禪之說進。若必為之,則耗帑藏而輕民力,萬而有一患生於意外,則何以支吾。沆老矣,茲事必不親見,參政他日當之矣。」 其後,四方奏祥瑞無虛日,東封、西祀、講求典禮,紛然不可遏。王公追思其言,歎曰:「李文靖真聖人也。」求文靖畫像,置於書室中而日拜之。予屢見前輩說此,詢於兩家子孫,其言皆同。

真宗問王文正曰:「祖宗時有秘讖,雲南人不可作宰相,此豈立賢無方之義乎?」文正對曰:「無方,要之賢然後可。」是時,方大用王文穆,或以此為言,而不知此讖乃驗於近世,而不在文穆也。

祥符中,天書降,有旨云:可示晁迥。迥云:「臣讀世間書,識字有數,豈能識天上書。」定陵屢欲用,為宰執用事者忌之而止。迥,即文元公也。

王文正為參知政事,嫉丁晉公奸邪,屢欲開陳,以宰執同對未果。每閑暇與晉公語,色欲言而輒止者數四。晉公詰之,文正曰:「弟某當遠官,而老母又鍾愛,茲事頗亂方寸也。」晉公曰:「公可留身面陳其事,得旨,吾曹亟奉行耳。」明日,宰執退而文正獨留,晉公悟,悔之不及。文正具陳謂奸邪,簾幃嘉納,丁自此黜,士論莫不快之。

仁宗皇帝,至誠納諫,自古帝王無可比者。一日朝退,至寢殿,不脫御袍,去襆頭曰:「頭癢甚矣,疾呼梳頭者來。」及內夫人至,方理髮,次見御懷中有文字,問曰:「官家,是何文字?」帝曰:「乃臺諫章疏也。」問其所言何事,曰:「霖淫久,恐陰盛之罰,嬪御太多,宜少裁減。」掌梳頭者曰:「兩府、兩制家中,各有歌舞,官職稍如意,往往增置不已。官家根底剩有一兩人,則言陰盛須待減去,只教渠輩取快活。」帝不語久之,又問曰:「所言必行乎?」曰:「臺諫之言,豈敢不行。」又曰:「若果行,請以奴為首。」蓋恃帝寵也。帝遂起,呼老中貴及夫掌宮籍者,攜籍過後苑。有旨戒閽者曰:「雖皇后,不得過此門來。」良久,降指揮,自某人以下三十人盡放出宮,臥房所有,各隨身,不得隱落。仍取內東門,出盡,文字回奏。時迫進膳,慈聖慮帝御匕箸後時,亟遣,莫敢少稽滯。既而奏到,帝方就食。終食,慈聖不敢發問。食罷進茶,慈聖云:「掌梳頭者,是官家常所嬖愛,奈何作第一名遣之?」帝曰:「此人勸我拒諫,豈宜置左右。」慈聖由是密戒嬪侍,勿妄言、無豫外事,汝見掌梳頭者乎,官家不汝容也。

唐質肅公在諫垣日,仁宗密令圖其像,置溫成閣中,御題曰:右正言唐介。時猶衣綠,外庭不知。逮質肅薨於位,裕陵澆奠,索畫影看曰:「此不見後生日精神。」乃以此畫像賜其家人,始知之,乃歎仁宗之用意深不可及也。

昭陵時,京東路有一鎮,其戶繁盛在本路為最。大臣建言,請增置監臨官,下漕司相度。及問本鎮願與不願,父老既欣然,所由官司次第保明聞奏。比進呈取旨,昭陵思之良久,曰:「恐動漕司歲計,遂別生事,因為民患。」止而不行。大矣哉!昭陵之愛民也深矣(或云歷下一鎮)

或有薦朱莒公兄弟可大用,昭陵曰:「大者可,小者每上殿來,則廷臣更無一人是者。」已而莒公果作相,而景文竟以翰長卒於位。

仁宗嘗言,尊號非古也,自寶元之郊,詔群臣毋得以請,殆二十年。嘉祐四年孟冬袷,丞相又欲因此上尊號。宋景文曰:「卻尊號,甚盛德也。臣下乃欲舉陛下不用之故事,是一日受虛名而損實美也。」上曰:「我意正如是。」於是遂止。(按嘉祐四年,富弼、韓琦作相)

范諷知開封府日,有富民自陳為子娶婦已三日矣,禁中有指揮令入見,今半月無消息。諷曰:「汝不妄乎?如實有茲事,可祇在此等候也。」諷即乞對,具以民言聞奏,且曰:「陛下不邇聲色,中外共知,豈宜有此?況民婦既成禮而強取之,何以示天下。」仁宗曰:「皇后曾言,近有進一女,姿色頗得,朕猶未見也。」諷曰: 「果如此,願即付臣,無為近習所欺而怨謗歸陛下也。臣乞於榻前交割此女,歸府面授訴者,不然,陛下之謗難戶曉也,且臣適已許之矣。」仁宗乃降旨,取其女與諷,諷遂下殿。或言諷在當時,初不以直聲聞,而能如此,蓋遇好時節,人人爭做好事,不以為難也。

張堯佐除宣徽使,以廷論未諧,遂止。久之,上以溫成故,欲申前命。一日,將御朝,溫成送至殿門,撫背曰:「官家今日不要忘了宣徽使。」上曰: 「得,得。」既降旨,包拯乞對,大陳其不可,反覆數百言,音吐憤激,唾濺帝面。帝卒為罷之。溫成遣小黃門次第探伺,知拯犯顏切直,迎拜謝過,帝舉袖拭面,曰:「中丞向前說話,直唾我面。汝祇管要宣徽使、宣徽使,汝豈不知包拯是御史中丞乎?」

張康節為御史中丞,論宰執不已。上曰:「卿孤寒,殊不自為地。」康節曰:「臣自布衣,叨冒至此,有陛下為知己,安得謂之孤寒?陛下今日,便是孤寒也。」上驚而問其故,康節曰:「內自左右近習,外至公卿大臣,無一人忠於陛下者,陛下不自謂孤寒而反謂臣為孤寒,臣所未喻也。」當時有「三真」之語,謂富、韓二公為真宰相,歐陽公為真內翰,而康節為真御史也。

宋子京《西征東歸錄》載云:知成都陛辭日,面請聖訓,上曰:「鎮靜。」子京自著其事曰:「語簡而意盡,於治蜀尤得其要,真聖人之言也。」

仁宗於科舉尤軫,聖慮孜孜然,唯恐失一寒畯也。每至廷試之年,其所出三題,有大臣在三京與近畿州郡者,多密遣中使往取之,然猶疑其或泄也。如民監本是詩題,王者通天地人本是論題,皆臨時易之,前代帝王間有留意於取士,然未有若是者也。

仁宗儉德,殆本於天性,尤好服浣濯之衣。當未明求衣之時,嬪御私易新衣以進,聞其聲輒推去之。遇浣濯,隨破隨補,將遍猶不肯易。左右指以相告,或以為笑,不恤也。當時不唯化行六宮,凡命婦入見,皆以盛飾為恥,風動四方,民日以富。比之崇儉之詔屢掛牆壁,而汰侈不少衰,蓋有間也。

仁宗時,最先言立皇嗣者,明州鄞縣尉,不記姓名。晁以道嘗為予言,閱歲久,又經此喪亂,史家又復不載,可惜也。

慈聖識慮,過人遠甚。仁宗一夕飲酒溫成閣中,極歡而酒告竭,夜漏向晨矣,求酒不已。慈聖云:「此間亦無有。」左右曰:「酒尚有而云無,何也?」答曰:「上飲歡,必過度,萬一以過度而致疾,歸咎於我,我何以自明。」翌日,果服藥,言者乃歎服。

予在太學時,見人言仁宗時,蜀中一舉子獻詩於成都府。某人忘其姓名,云:把斷劍門燒棧閣,成都別是一乾坤。知府械其人付獄,表上其事。仁宗曰:「此乃老秀才,急於仕宦而為之,不足治也。可授以司戶參軍,不厘事務,處於遠小郡。」其人到任,不一年,慚恧而死。

昭陵謹惜名器,而於改官之法尤軫聖慮。胡宗炎以應格引見,上驚其年少舉官逾三倍,最後閱其家狀云:父宿見任翰林學士,乃歎曰:「寒畯安得不沈滯。」遂降指揮,令更候一任,與改合入官。

李肅之公明,文定公子也。在三司論事切直,仁宗嘉納,歐公以簡賀之,甚有稱賞之語。公明喜曰:「歐公平日書疏往來,未嘗呼我字也。此簡遂以字呼我,人之作好事,可不勉哉。」

盛文肅在翰苑日,昭陵嘗召入,面諭:「近日亢旱,禱雨不應,朕當痛自咎責,詔求民間疾苦。卿只就此草詔,庶幾可以商量,不欲進本往復也。」文肅奏曰:「臣體肥,不能伏地作字,乞賜一平面子。」上從之,逮傳旨下有司,而平面子至則詔已成矣。上覽之,嘉其如所欲而敏速,更不易一字。或曰:文肅作文思遲,乞平面子,蓋亦善用其短也。

盛文肅鎮廣陵,蘇參政某客遊過之,嘗獻書。文肅一覽,大喜曰:「觀君之才,宜應制科。」對曰:「下走竊亦有此志,顧朝夕之養是急,不得三年讀書工夫耳。」文肅曰:「吾有圭田租八百斛,可以成君此志也。」蘇亦不辭,文肅乃薦之,歸朝又於公卿間為之延譽。後三年,遂中制科。前輩成就人有如此者。

昭陵時,言利者請稅天下橋渡以佐軍。張錫字貺之建言,津梁利人而反稅之,以為害,卒罷之。

蔡君謨得字法於宋宣獻,宣獻為西京留守時,君謨其幕官也。嵩山會善寺有君謨從宣獻留題尚存。東坡評本朝書以君謨為第一,仁宗尤愛之,御制元舅隴西王碑文,詔君謨書之。其後,命學士撰溫成皇后碑文,又欲詔君謨書。君謨曰:「此待詔之所職也,吾其可為哉?」遂力辭之。

晁以道嘗為余言,本朝文物之盛,自國初至昭陵時並從江南來。二徐兄弟以儒學顯,二楊叔侄以詞章進,刁衍、杜鎬以明習典故用,而晏丞相、歐陽少師巍乎為一世龍門,紀綱法度、號令文章燦然具備,有三代風度。慶曆間人材彬彬,號稱眾多,不減武、宣者,蓋諸公實有力焉。然皆出於大江之南,信知山川之氣,蜿蜒磅礴,真能為國產英俊也。余嘗因賦《澄心堂紙詩》,記其事以告後來之俊秀,其詩見余文集中。

祖宗平僭亂,凡諸國瑰寶、珍奇之物,皆藏於奉宸庫。自建隆以來,有司歲時檢點之而已,未嘗敢用也。章獻明肅皇后垂簾日,仁宗入近習之言,欲一往觀,后以帝春秋鼎盛,非所以示之也。乃詔擇日開庫,設香案而拜,具言祖宗混一四海,創業艱難,此皆諸國失德,不能有,故歸我帑藏。今日觀之,正可為鑒戒。若取以為玩好,或以供服用,則是蹈覆車之故轍,非祖宗垂訓之意也。詞色嚴厲,中官皆恐懼流汗,后之用心,豈不深且遠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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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洧舊聞

本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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