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靖華譯《蘇聯作家七人集》序

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 曹靖華譯《蘇聯作家七人集》序
作者:魯迅
1936年
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
本作品收錄於《且介亭雜文末編
本篇最初印入《蘇聯作家七人集》。


  曾經有過這樣的一個時候,喧傳有好幾位名人都要譯《資本論》,自然依據著原文,但有一位還要參照英,法,日,俄各國的譯本。到現在,至少已經滿六年,還不見有一章發表,這種事業之難可想了。對於蘇聯的文學作品,那時也一樣的熱心,英譯的短篇小說集一到上海,恰如一胛羊肉墜入狼群中,立刻撕得一片片,或則化為「飛腳阿息普」,或則化為「飛毛腿奧雪伯」;然而到得第二本英譯《蔚藍的城》輸入的時候,志士們卻已經沒有這麼起勁,有的還早覺得「伊凡」「彼得」,還不如「一洞」「八索」之有趣了。

  然而也有並不一哄而起的人,當時好像落後,但因為也不一哄而散,後來卻成為中堅。靖華就是一聲不響,不斷的翻譯著的一個。他二十年來,精研俄文,默默的出了《三姊妹》,出了《白茶》,出了《煙袋》和《四十一》,出了《鐵流》以及其他單行小冊很不少,然而不尚廣告,至今無渲赫之名,且受擠排,兩處受封鎖之害。但他依然不斷的在改定他先前的譯作,而他的譯作,也依然活在讀者們的心中。這固然也因為一時自稱「革命作家」的過於吊兒郎當,終使堅實者成為碩果,但其實卻大半為了中國的讀書界究竟有進步,讀者自有確當的批判,不再受空心大老的欺騙了。

  靖華是未名社中之一員;未名社一向設在北京,也是一個實地勞作,不尚叫囂的小團體。但還是遭些無妄之災,而且遭得頗可笑。它被封閉過一次,是由於山東督軍張宗昌的電報,聽說發動的倒是同行的文人;後來沒有事,啟封了。出盤之後,靖華譯的兩種小說都積在台靜農家,又和「新式炸彈」一同被收沒,後來雖然證明了這「新式炸彈」其實只是製造化裝品的機器,書籍卻仍然不發還,於是這兩種書,遂成為天地之間的珍本。為了我的《吶喊》在天津圖書館被焚燬,梁實秋教授掌青島大學圖書館時,將我的譯作驅除,以及未名社的橫禍,我那時頗覺得北方官長,辦事較南方為森嚴,元朝分奴隸為四等,置北人於南人之上,實在並非無故。後來知道梁教授雖居北地,實是南人,以及靖華的小說想在南邊出版,也曾被錮多日,就又明白我的決論其實是不確的了。這也是所謂「學問無止境」罷。

  但現在居然已經得到出版的機會,閒話休題,是當然的。言歸正傳:則這是合兩種譯本短篇小說集而成的書,刪去兩篇,加入三篇,以篇數論,有增無減。所取題材,雖多在二十年前,因此其中不見水閘建築,不見集體農場,但在蘇聯,還都是保有生命的作品,從我們中國人看來,也全是親切有味的文章。至於譯者對於原語的學力的充足和譯文之可靠,是讀書界中早有定論,不待我多說的了。

  靖華不厭棄我,希望在出版之際,寫幾句序言,而我久生大病,體力衰憊,不能為文,以上云云,幾同塞責。然而靖華的譯文,豈真有待於序,此後亦如先前,將默默的有益於中國的讀者,是無疑的。倒是我得以乘機打草,是一幸事,亦一快事也。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六日,魯迅記於上海且介亭之東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