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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車小霞車孝廉,卻是徽州府休寧縣人,與楊厚夫楊觀察是姑表兄弟。向在江西糧道那裡辦文案。因為喜嫖兼賭,把飯票鬧破了。於是跑到湖北來找楊觀察。不到幾天,齊巧尹再生尹大令得了新陽的釐差,就薦了去。次日便到尹大令公館拜會,接談之下,尹大令大為對勁。但是文案一席,釐局老總滕觀察已薦了一個姓梅的。這車孝廉又是做定的文案胚子,若是給他別的事情,光景一年不興的。小小局面請兩位文案,那末何苦來呢?楊觀察的面子又是卻不得。小霞這人其實漂亮,兜底一想:橫豎皇上家的錢,多花幾個,干我什麼?正在躊躇,只見小霞陪笑道:「再翁起程的日子沒有定嗎?」

  尹大爺道:「已檢准了,就是後天。小翁的行李,兄弟打發底下人到寶寓來齲我們都是要好的,可以隨隨便便。若要鬧這虛架子,那就乏味了,兄弟是最不歡喜的。回來我們一塊兒喝酒,一搭地玩耍。假如拘拘束束,一個兒掛著東家的臉子,一個兒拿著老夫子的張致,兄弟先說在前,斷斷乎不作興。」小霞道:「最好!最好!」又談了些別的,告辭走了。過了一日,尹大令僱了三條大號紅船,帶了司巡人等,趕赴新陽,擇日到差。一切排場,不必細說。且說那新陽離省八百餘里,與陝西接壤,是個極熱鬧的區處。原有「小漢口」之名。尹大令得了這個優差心裡高興,還在其次;倒是新陽這個地方有幾處特別的玩笑場塢。尹大令、車孝廉在這門子上很是氣味相投,且都歡喜抽幾口鴉片煙。這時節已是禁煙的飭令森嚴,非同兒戲。尹大令就在這點子為難,到底在局子裡公然抽鴉片煙,似乎說不去。有天,車孝廉笑嬉嬉的同尹大令道:「吃我找到一個好去處來哩!」

  尹大令裝著抽鴉片煙的樣子,道:「可是這個嗎?」車孝廉道:「不但這個方便,還有更甚於此的好處哩!」尹大令聽說嘻開了嘴,只應道:「嗬嗬嗬!」車孝廉又道:「這裡東明巷裡頭有所叢林,叫做『觀雲寺』,寺裡的長老喚做竹虛和尚。這竹虛和尚從前在上海時,同我很知己的。後來我去江西了,就此分手,迄今已有五六年了。方才在街上閒逛,齊巧又撞著了他,便邀我去寺吃了茶。豈知這寺裡很有幾處曲廊洞房。好個秘密抽大煙的去處。這是一件好事情。再翁可知道這裡的古地名就是『下蔡』,本來有好女子的地方。這裡風俗最喜佞佛,凡是朔望,傾城士女排家的入廟燒香,又是這觀雲寺為總匯之處。所以不要說初一、十五這兩天觀雲寺裡自朝至暮,有千百個好婦女,看個滿飽。就是平常日子也陸續不斷,每天裡只怕也有五七個、三二十個,那怕風雨雪也沒有脫空的日子。據竹虛和尚說很有些標緻的呢!」

  尹大令道:「竹虛和尚,這名兒好熟!當巧我在上海辦織呢,公司的事情,曾經有個竹虛和尚是會相面、算命的。」車孝廉道:「一點不錯。他在上海英國租界,那條馬路上?竟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他對面是座戲園子,那個周鳳林就在這座戲園子裡唱戲的。竹虛和尚貼准在對面借了一樓一底的房屋,開那個叫什麼『靈山下院』?上海人叫做『佛店』。」尹大令搶口道:「不錯!不錯!就是此人。我也有些認得的。既然有這個去處,我們就去找找他。」車孝廉道:「這時兒已有五時鐘了,索性吃了夜飯去。」

  尹大令便連聲催廚子開夜飯。底下人回道:「米還沒有下鍋呢。」尹大令大喝道:「混帳!王八羔子這是什麼時候了?米還沒下鍋。當差這麼拖沓貽誤要公,這還了得!拿帖兒送這王八羔子到二府衙門去打二百板子,好叫他狗腿上受用。」車孝廉悄悄的道:「快別這樣,這時兒原還早哩。我們私底乾的事,吃不住風浪的,就是半夜裡抽幾口煙,保不住他們有點覺著。如今禁令何等嚴密,當差使的人員更非尋常可比,他們雖是不敢攪什麼亂子出來,然而還是施點子小恩小惠,使他們感激,到底安心些。就是倪方伯開缺的,歸根結蒂不是排水的王老三鬧出來的把戲嗎?所以這些下人們面上還是模模糊糊不會吃虧。總而言之,大抵做官的人結不得一點子怨在外面。常言道『小鰍生大浪』,真真說煞不錯的。」

  尹大令點點頭道:「小翁說得是。兄弟到底年輕,閱歷還淺,很有些見不到的事情。然而,十三姨和兄弟是有首尾的,兄弟還怕誰?」車孝廉湊上一步道:「嗬!十三姨同再翁不是尋常的交際,竟有肌膚之親嗎?」尹大令愣了一愣,想索性吹一吹,賣賣風流。便微微的一笑道:「小翁我們是知己,說說也不在乎!不過外頭露不得風聲的。若說十三姨,是最賞識兄弟的。不信將來見了十三姨所生的十九少爺的面貌像兄弟呢?還是像老頭子?就是這差事,雖說是不很好的,然而謀的人竟有幾十個。裡頭王爺哩、大軍機哩,這麼大的帽子還弄不到手,兄弟竟取之宮中然。小翁想吧?」車孝廉道:「原來如此!那末外邊的謠言不足憑信了。」尹大令道:「謠什麼?」

  車孝廉道:「其實沒關係的。不過說再翁這會子花得不少呢!十三姨跟前花了值到萬金之譜的首飾,並且跑上房的施大爺也敲了三千金的竹槓去。這麼著,那是沒有的事兒哩!不用說吧。但是晚生到這裡日子不多,官場交際一點不知道。不過這麼行賄謀差,公然在大庭廣眾之間昌言無忌沒有影響的呢,倒也罷了。若如果然有這樣的事,不怕人知道的嗎?」尹大令笑道:「如今的世界還有些公道嗎?」正說到這裡,開進夜飯來了,尹大令道:「別說閒話了。吃了夜飯,干我們的公事要緊。假如要曉得這裡的情形,得個當兒再說吧。」於是匆匆的抓了兩碗飯,盥洗已畢,也不帶底下人,同車孝廉從後門裡溜了出來。道:「這裡到觀雲寺有多少路?」車孝廉道:「大約半里路吧?」

  說著一直撲奔觀雲寺來。原來這觀雲寺在馬陵山下,門外有百十株紅柳樹,果然是個絕大叢林。中間豎額朱底金字寫著:敕建觀雲禪寺洪武元年重修尹大令道:「不錯了!這裡是朱元璋披剃之處。」進了大殿,車孝廉道:「竹虛和尚的靜室在東首裡進去的,我們找去。」尹大令道:「如此香火極盛的大叢林,怎地不見和尚?」說著,恰恰撞著一個十五六歲眉清目秀的小沙彌,項上留著一圈三寸來往的劉海發,穿著蟹殼青江絹道袍。見了尹大令、車孝廉連忙陪笑道:「兩位老爺,客廳裡待茶。」車孝廉笑道:「大和尚呢?」那小沙彌道:「師父在房裡。」車孝廉道:「這位是釐金局總辦尹大老爺,同大和尚是知己朋友。我便是姓車,方才來過的,多是要好很的。小師父就引我們房裡去。」

  那小沙彌認了一認,道:「車老爺,方才同師父一塊兒回來的?我竟眼鈍得很,一會兒就認不真了。」說著笑了。尹大令、車孝廉也笑了一笑。跟著小沙彌彎彎曲曲走了十來間屋子,穿過了兩三層院子,忽覺鼻子裡一陣鴉片煙氣。接著小沙彌推進那間小屋子道:「師父。車老爺、尹老爺來哩。」竹虛和尚在煙榻上一骨碌爬起來,笑迎著。車孝廉替尹大令通了名姓。竹虛和尚深深的打個問訊,認了認道:「尹老爺很是面善,那裡會過來?」尹大令道:「大和尚前兒在上海會過好多回哩!而且賤造,也曾請教過呢。」

  竹虛和尚大笑道:「如此是老朋友哩!」說著讓尹大令、車孝廉上炕抽煙。跟便叫小沙彌泡茶、掌燈。談了幾句應酬閒話。又說:「前天聽說釐金局的武老爺期滿了,接辦的是姓尹。不料是我的尹老爺,又是車孝廉車老爺在一塊兒,多是老朋友,那是十分好哩。」尹大令道:「大和尚如有見教,我終辦得到。我初辦這個局面,地方上的情形還不清楚。大和尚一定是高明的,請教,請教!」竹虛和尚道:「出家人也不曉得什麼的。不過車老爺是文案師爺,恭喜!恭喜!這個時際可以弄兩個哩。」車孝廉道:「這個時際,我竟不曉得。怎麼可以弄兩個呀?」竹虛和尚道:「哇哇哇!不錯,不錯!尹老爺是頭一次當這差使,車老爺又向在江西,也不是釐務事情。我們多是知己,敢不效勞效勞,幫著老爺多弄兩個快樂快樂。」尹大令、車孝廉都說道:「大和尚慈悲方便,我們的氣運便濟了。不但這個,還有別的,求大和尚方便呢!」

  竹虛和尚哈哈大笑道:「力有所建,自然報效。且說江經的,現在是秋收之際,六陳鋪戶都該請領部帖,才能設肆買賣,很有奸商蠹民作弊隱盛,所以要派司巡出去查查。但是釐金局的文案師爺位置雖高,其實是個苦惱事情,倒不如巡丁容易弄錢,終不過拿幾弔薪水罷哩。要巴巴望望直到期滿行御,也要看東家的出手交情,多少送幾個,大抵情形也不過幾百吊錢吧。辛苦一年,一古腦兒只怕夠不上一千吊錢。所以歷來查照的一件差事,終是調劑文案師父的。」

  車孝廉恍然道:「原來也有弄錢的一條路子,聽說期滿保舉是文案上的頂缺呢。」竹虛和尚道:「這是空閒事情,又不能抵錢用的,因此拿來賣掉的倒十有八九。我且教你一個查照的法子,若然不知道這訣竅,還你跑出去一個摸不到。」便如此這般的說了一套。車孝廉、尹老爺都稱贊道:「妙極!妙極!不然模模糊糊的怎樣查得靈清呢?」竹虛和尚又道:「車老爺好在剛接手,出其不意,快點子就出去查,並且已是時候了,不然各鄉、各鎮做這買賣的人交關子有能耐,老早已在那裡探聽,這回子的文案師爺的脾氣怎樣?吃那裡一功的?他們最得意的是吃媚功,竟有串通土妓,假充著或是內老班哩,或是女牙子哩,忘了臉恥,什麼做不來呢?」

  車孝廉道:「阿呀壞了!大和尚,若是他們玩出這個把戲來,那末不得了!休說弄不來幾個,只怕還要花兩個呢。那是我沒有帶錢來澆裹在這門子上。」竹虛和尚忙掩住車孝廉的嘴道:「車老爺可別亂嚷嚷。可知道對面雖無人,隔牆防有耳,吃他們打探去了還了得嗎?老實說『千里為官,只為錢』,不然,老遠的跑出來做什麼來呢?和尚沒有別的孝敬,但望老爺們多摸兩個回去快樂快樂,就是和尚替菩薩立言了。」說得車孝廉、尹大令都笑起來。笑了一陣,尹大令道:「大和尚,我同你商量,局子裡房屋不寬舒,還且囉唣的很,不好辦事。我同車老師兩個同你大和尚借幾間幽靜點的房屋來住,租錢貴些倒不妨,只要大和尚答應就是。」

  竹虛和尚笑道:「說那裡來的話?我們這裡,歷來貴局裡的老爺都歡喜借這裡做公館,凡事便宜些。只有前任武老爺這老頭兒,性子兒來得古怪,不放和尚在眼裡,和尚就有點不高興他。他也不要問和尚租屋子,和尚也沒工夫同他拉交情。不是和尚扯口。問問他辦這個差使夠得上比較嗎?交卸下來不怕他不當了當頭,才得走路呢?」尹大令忙陪笑道:「兄弟一來是生手,再則素來沒有留心釐務上的交道,諸事求大和尚栽培!」

  竹虛和尚一聽尹大令的話非常暗喜,沒口子的拉著「老朋友」三個字來敷衍。尹大令也是歡喜,以為得了個幫手,著實灌了好些米湯。過了幾天,尹大令、車孝廉搬到觀雲寺去祝接著車孝廉便出差查照去了。暫且擱一擱。單說尹大令奉藩台交下來的那位文案師爺,卻是姓梅花的「梅」,號養仁。四川夔州府秀才。當初藩台沒有發達的時候,在家教讀。梅師爺是從他唸書的,倒是嫡親師生,交情卻也不保只是梅師爺有點土頭土腦,做不得大事。家裡還有幾畝薄羽稍可過活。所以老師發達之後,並不走路子謀事情。也在家裡教教書,不想發財,心裡還巴望將來科第中得意,豈不香脆。就把老師做個榜樣。何奈科舉已停,又遭連年水旱,家裡存活不得,於是來找老師謀一個位置。且說別的事情做不來,只有釐金上的事情還懂得一些。原來他家裡對面,恰恰有個釐金分卡。暇的當兒,同卡上司事們談談天,所以有點知道。及至預備出門的時節,又著實討教了一番,便自詡為釐金熟手。那卡上的司事又同他要好,把釐務上的公文格式抄了一套底稿給他,並報銷四柱也抄了一份。於是只要老師薦他一個釐金文案事情。所以尹大令稟辭的擋口,藩台便交了下來。豈知尹大令是個漂亮人物。見這梅師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已老大不高興。何奈是藩台交下,沒法子只得請他吃一年飯,拿兩百吊錢,光這面子。然而,梅師爺自以為腰子硬,又是老手,到差之後,文案上還有車某人,心裡已不舒服,已癟了好幾天的氣。這天,忽聽說車某人出差查照去了。這一氣竟氣得非同小可!便穿了大毛藍布袍、元青羽綾四方大掛,掛了黃銅大圓凹光目鏡,一直來到觀雲寺求見東家尹大令。尹大令齊巧承竹虛和尚要好,把一個鄰捨家的女孩子叫什麼春香的,摟著吹大煙。竹虛和尚也在一邊湊趣。這當兒心腹家人喚做尹升的,回道:「局裡梅師爺請見。」

  尹大令正在開胃的分際,那有工夫見他。便道:「不見。」尹升答應著去了。一會兒,又回道:「梅師爺有要公面回。」尹大令一跺腳道:「不識竊的狗驢子!你也好耐性兒,一趟一趟的替這王八羔子回……」說猶未了,只見梅師爺已撞了進來。慌得春香沒腳兒的朝裡間跑。尹大令已氣得面皮鐵青,到底藩台交下來的人,不敢發作他幾句。只得說聲「坐」。梅師爺陪笑道:「東家好高樂!晚生跑來打叉了。」竹虛和尚便卸過一旁,聽他倆講話。梅師爺道:「晚生承敝老師的情,叫來東家這裡報效,晚生雖是第一次出來就館,然而釐務上頭也略知一二,車小翁是文案,晚生也是文案。車小翁查牙帖去了,晚生也應報效這一趟。要車小翁偏勞,晚生便是屍位了。所以特地來請東家的示,晚生明天也要出去走一趟。至於調派司巡、炮勇一切事情,晚生通統理會得,不消東家操心。」說罷,斂手斂腳橛著坐著。尹大令聽了這一泡沒情理的話,已惱的要不得。便「哼」了一聲,也不說話,躺下抽大煙了。梅師爺見東家不理他,心裡沒趣,便搭訕著去下首煙榻上一橫,又陪笑道:「東家這煙膏子還是省裡帶來的?還是這裡煎的?只怕這裡沒有好土買,價錢花得多,還沒好煙抽。晚生這趟出去,好歹弄點點真雲土孝敬東家。」

  竹虛和尚忍不住要笑。尹大令氣得發昏,便吆喝尹升道:「混帳東西!當的什麼差?放別人亂跑、亂叫,仔細揭你的皮。還不給我攆出去!」尹升也沒好氣的朝著梅養仁道:「文案師爺,既是要出來討碗飯吃,也該帶著眼珠子。走!」梅師爺道:「咦!奇了,眼珠子是牢的東西,跟著人走的。那裡有這話,沒有的事,大爺別和我玩。」尹大令急得沒法,道:「世上那裡來的這種怪物?」竹虛和尚看著不得開交,便走過來,陪笑道:「這位是梅師老爺嗎?客廳上去拜茶。梅師老爺方才的話,和尚理會得。」說著半拖半扯的把梅養仁弄了出來。到了大殿上,正色道:「梅師老爺是高明的,豈有東家跟前說得這種的話嗎?怕不打破了飯碗!勸你師老爺安靜點吧!」一路送出了山門。梅養仁癟著一肚子的不高興回到局裡,一味的歎氣。局子裡的司事,因為東家瞧不上他,便沒有人和他親近,只有一個計司事同他還說得來。瞧他一味的歎氣,不知為了什麼?便問道:「養翁從那裡來?怎地不高興?」

  梅師爺便把一切情老告訴了計司事。計司事便道:「阿呀!養翁,鬧出亂子來了。只怕你要分手哩!」梅師爺愕然道:「兄弟是藩台的路子,只怕他沒這個膽量呢!」計司事道:「養翁,真真不經事。養翁有藩台的路子,東家有撫台仗腰包呢!撫台倒也罷了,可知裡頭還有十三姨太太同東家說得來呢!於是撫台且奈何他不得!」梅師爺慌道:「如此,如之奈何!」計司事仰著臉盤算一回道:「只有個推車撞壁的法子,大約請你回省的條子早晚就要發出來哩。與其吃他開除,掃盡面子,不如自去請假,透個風聲說『東家偷吸洋煙,奸占民女,與淫僧竹虛和尚狼狽為奸』等情,回省去是有道理的。看他吃得住,吃不住」  梅師爺道:「那個道理又是怎樣的辦法呢?」

  計司事笑道:「養翁真真忠厚長者。這點子還找不到?要兄弟說哩。如今最凶的是上他的新聞紙。」梅師爺恍然大悟道:「不錯,不錯!新聞紙是外國人的交涉。不要說督撫見了嚇慌,便是政府裡也見了搖頭的。照這樣說起來,怕不叫車某人回來,請兄弟去查牙帖哩。回來,兄弟提一成富餘孝敬你老哥吧!」正說著,只見賬房師爺捧著一卷錢票,笑嘻嘻的朝著梅養仁道:「養翁,東家有條子在這裡。這裡二十吊錢,請養翁收了。」梅師爺呆了一呆,接過條子瞧,是給二十吊錢的川資,叫他回省話。又氣又急又丟臉,一句話說不出。賬房師爺搭訕著走了。計司事道:「完了!光景這條子定是尹升送來的。還在外邊呢。索性把方才所謀之計嚷出來,瞧著怎樣?假如靈,果然是好;即使不靈,也沒奈何了!」

  梅師爺一想:不錯!便按著計司事教導的話,提高嗓子嚷了一陣。果然尹升送了條子來和賬房師爺談天。聽得句句明白,便趕回去,一五一十回了尹大令。尹大令倒也有點兒著忙,同竹虛和尚商量。究竟和尚有些見識,便道:「不妨先上個稟帖到藩台衙門去,反說印抽鴉片煙,勾引婦女等情,讓藩台先存一條梅養仁不是好人的心在肚子裡。那就不信他的說話了。」尹大令道:「果然好計。但是小霞不在這裡,他雖是個大挑知縣,只會做八股,公事筆墨其實吃不祝」竹虛和尚道:「等車老爺回來是不及的,不妨我們商量一個稿子來,舉人也中了,白字是不會有的。和尚雖是肚裡有限,常幫人家打官司,做稟帖也還來得。」

  尹大令大喜道:「大和尚真了不得!佩服佩服!」於是連夜扛幫成了一個稟帖,彼此自贊了一回,明日一早送到縣裡,請交驛站,飛遞回剩梅養仁氣了一夜不曾合眼。又等了一天,指望東家著忙,重新留他。過了一日,音信杳然。到了第三日,頓不住了,只得卷捲鋪蓋,搭船回剩這且慢表。且說車小霞車老師當日討教了竹虛和尚的計較,便帶了兩條炮船、十六名巡勇、四名家丁,桅桿上扯起大紅白字的旗幟,寫著:「專辦新陽鎮百貨米穀統捐總局」

  十三個大字。車孝廉行裝打扮,中艙坐定,一路呼么喝六扯起滿篷。駛了一日,離韋陀鎮不過五六里,時已傍晚,車孝廉便吩咐攏船,把旗幟收過。抽了半夜的大煙,打了個盹。次日便帶了一個心腹家人名喚蕭任的,上岸而去。預先囑咐坐船開到韋陀鎮伺候著。他倆一主一僕朝著鎮上奔去。奔了五六里,車孝廉已喘做一團。到了市上,先泡盞茶喝了。歇了一會兒力,瞧那市鎮十分熱鬧。卻是個大市面,與陝西接境,重要的所在。又是糧食,豆麥轉運存頓的區處。所以同新陽鎮比較起來,還是韋陀鎮來得繁盛。並且還有個戲園子,可想市面的狀況了。車孝廉道:「不料這裡倒有個大市鎮!」從正街上查起,應領部帖的行家便一一記在外國簿子上。直查了半日,大約十有七八了。車孝廉實在吃不住了,便找到座船,已上氣接不著下氣,腿酸腰疼,鼻涕眼淚裝了一臉。雅片煙癮發到九分九了。本來不及弄別的,叫蕭任打開煙具,一連抽了十來個蜜棗大的煙泡。說也奇怪!頓然腰背筆挺、精神滿面,拿著外國簿子數了數,只有七十三家應領行帖的鋪戶,心裡老大的高興起來,很可以摸一票,發個小小的利市。其實天已黑了,胡亂抓了兩碗飯,把竹虛和尚教導的法子默想一遍,急忙的如法炮製。把預備好的一封信使蕭任立刻送到分司衙門去。

  那分司老爺姓邵,號笑吾,江蘇松江府金山衛人,是個巡檢,雖是個微末前程,這個卻是個詞章專家,還會畫得幾筆墨色山水,雖不能稱做大家,卻也是高超笑法。浙江藩台丁潛生方伯最賞識他的畫。那丁方伯卻是個畫馬的大家。曾邀宸賞。所以邵老爺一經丁方伯說好,就沒有人敢說印不好哩。因此得由他自高價值。畫張扇面要四兩銀子,少一個錢不興。後來畫畫上鬧起交涉來。這且慢表。

  且說當日接到了車孝廉的信,這是例行公事。便派了兩檔差役,內中有個叫錢金的最有能耐。又傳了該都地保,一併交給蕭任帶回聽用。須臾到了船上,地保、差役叩見了車孝廉。車孝廉裝著一臉子不好說話的神氣,便大剌剌的道:「先弔某某等十家的牙帖來查驗。」地保、差役一迭連聲答應著。沒一頓飯時,地保、差役帶了十個人來,內中只有三個把牙帖呈上請驗,車孝廉約略一瞧,便叫退去,明日蓋戳來領。其餘七人都空著雙手拿不出牙帖,異口同聲的說道:「商人等都是伙計,牙帖是東家收著。東家有事出外,求大老爺寬限一宵,明日等東家回來,取出呈驗。」

  車孝廉明知搪塞,便板著面孔,架起官話道:「不興!誰有工夫等你們,限一個鐘頭一併弔齊驗看。」那七個商人一味求恩寬限,其實鬧的老把戲。不提防車孝廉被竹虛和尚教了一著新樣的棋了,便鼻子裡哼了哼,道:「本委不比別人,什麼都明白。」便拉長了嗓子叫一聲:「來人!」眾人答應了一聲「者」。車孝廉道:「拿封條伺候!」那七個商人吃了一驚,又打伙兒求恩。車孝廉道:「這會子弔不到牙帖,自該發封,驗過了牙帖,自然啟封。」說著便標了七份封條交給蕭任,同著地保、差役,立刻發封。那七個商人還想求告時,車孝廉朝著房艙裡一踱,蕭任便狐假虎威吆喝著同地保、差役押著七個人一起去了,排家的貼上封條。一會兒,蕭任回來,笑嘻嘻的拿著一卷錢票悄悄的給東家孝廉,瞧車孝廉一點,齊巧一十四弔。驚喜道:「這是那裡來的?」

  蕭任悄悄的道:「這是那發封的七家舖子裡送的,每家兩弔,恰恰一十四弔。他們再三探問小的老爺姓什麼?叫什麼?那裡人氏?同尹大爺還是親戚?還是朋友?歡喜的什麼?問個不了。小的只得說了。」車孝廉忙道:「你說些什麼?輕易說不的呀!」蕭任道:「小的豈不知道?竹虛和尚不是說過的嗎?所以吃小的掉了個謊,道:「我們老爺是尹大老爺的妹夫,最歡喜喝酒,最惱的是抽大煙、玩姑娘。』」車孝廉大笑道:「怪猴子靈得很。但是只說同尹大爺親戚就是了,何必是要說尹大爺的妹夫呢?這句話豈是亂說得?倘使吃尹大老爺知道了,豈不難為情?」

  蕭任道:「尹大老爺那裡會知道呢?然而這麼的說了,他們知道老爺同尹大老爺是至親郎舅,非比尋常。將來設法釐稅上的勾當,不來和老爺商量,不去找誰嗄?」車孝廉拿著一十四吊錢票,翻來覆去觀玩不已。嘴裡說著:「也說得是。去歇歇罷。」蕭任答應著,只不動身。只拿兩雙眼睛盯住在鈔票上。車孝廉翻弄一會兒,意思要收起來。蕭任道:「回老爺的話。」車孝廉認是蕭任已退去了的,所以倒驚了一驚。道:「咦!你還沒歇歇去嗎?」

  蕭任便答應了幾聲「者者者」。車孝廉道:「你要說什麼?說呀!」蕭任囁嚅道:「那……那……那一十四弔。」車孝廉聽他說到這一票上來,便道:「這是我的。我老爺原要他們四吊錢一家的,既然你收也收了,我也不肯多說了!」蕭任聽了,便轉了個念,又答應了幾聲「者者者」,肚裡暗暗冷笑,後艄去睡了。且說那七家鋪戶,打發蕭任回去之後,立刻去找了行董,「天和糧行」老班徐蘭薰。那時兒,蘭薰已睡了,聽說驀然間到了查驗部帖的老爺,已發封了七家鋪戶,忙起來,跑到店堂裡會了那七個商人,嘴裡嚷著:「怎地來得這麼快!我正預備這件事了,倒不防今兒就到了。光景這人很利害呢!」那七個之中,有叫王三的道:「瞧這車師爺很在行的,而且胃口倒不小呢!至於這麼著的雷厲風行,一點不用情似的。其實辦清公是沒有的,光景總比歷來要多花幾個,卻不免了。」

  蘭薰道:「可曉得這位師爺是何等樣人呢?」王三搖搖頭道:「倒不小呢!據說是個舉人底子。同老總是郎舅至親,最壞的是但不過歡喜喝幾杯酒,軟硬工夫都不吃的這也罷了。倒是那一條煞手鐧,偏偏是最狠的。」蘭薰道:「你聽誰說?」王三道:「他帶來的蕭二爺說。」蘭薰又道:「你們給發了多少錢呢?」王三道:「按著老例,每家送兩弔鞋襪錢,我們共是七家一十四弔。」蘭薰聽了皺著眉道:「糟了,糟了!今番他們不按著老例行去,我們也要破除老例,興些新例出來呢。你們想呢,不動封條送兩弔。這會子加上兩條封條,也是兩弔嗎?並且封條的一件東西黏上去是很容易,撕下來卻極煩難。」王三等聽了發急道:「那末怎了?董事先生終要替我們設法呢。」蘭薰道:「諸公且請回,我有道理,明日飯後聽信吧。」說著送了七個人出去。回到房裡,同他老婆說道:「我交運了!」老婆詫異道:「聽說這會子的師爺不比往常的好說話。該是倒灶,那裡是交運哇!」

  蘭薰道:「咳!你知道什麼?我二十歲上便接充了這裡的行董。當時節,一年兩次,那一次不賺兩三百吊錢。不料到了今日之下,那般師爺們愈弄愈不成話了,跑到這裡來,老實也不說要弔牙帖,來睃一睃。只消給他兩弔、三弔拿了就跑,十弔、八弔也是捧著走。許多行家看得很容易。我這董事竟似用不著了。師爺來一趟,終不過賺他一二十吊錢,已算我有能耐的了。這會子,弄到這個壞東西來,瞧我本事吧!怕不大大的賺一票呢!」

  一宿已過。次日一早,料理一回,便換了一套新衣服,叫小使兒拿了帖子來拜車孝廉。車孝廉還在被窩裡睡得正濃。蕭任問了來歷,說是糧食董事。便回道:「老爺見客還早,須到飯後三點鐘,只怕還拿不穩呢!」蘭薰知是鴉片煙大癮,昨兒的話,明明是假。便同蕭任拉起交情來,一定要邀到岸上去吃點心。蕭任一口答應,囑咐了同伴幾句話,同著蘭薰上岸。望正街上月華樓大酒館雅座上坐了,滿口的叫蕭任「蕭大哥」,灌米湯、拜把子。蕭任雖不是個雛兒,然而那裡經得起這麼的搖惑,一頓飯吃罷,竟把車孝廉的全本地理圖一齊獻了出來。蘭薰非常得意,便同蕭任約定三點鐘來拜會,蕭任還說:「一切事情,通在小弟身上,沒有大不了的事。」

  蘭薰又慇懃了一陣,各自別去。蘭薰便一直來到桃花嶺張家班,老相好小珠子那裡,定了一席酒,說是停兒請的是新陽釐金局裡的師老爺,是個舉人,見過大世面的。要十二分的應酬,將就不得。又說:「停兒叫師老爺同你的妹子小翠子結個線頭。」小珠子聽說同他妹子做媒,這是最高興的事。便把蘭熏灌了一陣子的米湯。蘭薰笑著走了。回到家裡,先寫個請帖,送到車孝廉船上。車孝廉恰已起身,還沒洗臉就打開煙具抽雅片煙。蕭任拿了請帖回道:「糧業董事徐老爺的請帖。請老爺的示。」

  車孝廉雙眼模糊,瞧是「假桃花嶺的張家班。」車孝廉微微的一笑道:「這人還知趣。」蕭任又道:「徐老爺早上來拜過的,只是忒早了,小的主意便擋了駕。」車孝廉忙道:「這又是你的不該了。我這兒來這一趟乾的什麼事?既是董事,那好不見他?豈不要白跑這一趟嗎?」蕭任道:「回老爺的話,老爺說的,每個舖子捱派四串錢。這裡共是七十三家,該是二百七十二串錢。然而七十三家裡面到底不見得通沒牙帖的。想來還是捐過牙帖鋪戶多些呢。所以小的想來為數有限,也不必是要董事出場,就是小的還辦得到。因此擋駕不見。」車孝廉直跳起來道:「呀呀呼誰說帆串錢哇?」順手一個巴掌,接著又抬起腿子踢了一腳。蕭任哭喪著臉跑到船頭大聲道:「我們老爺說:『沒工夫赴席,謝謝!』」

  車孝廉聽了,也不顧什麼,趕出來道:「我老爺一準到。你們老爺倘沒事請過來談談。」那些炮勇、巡丁都哄然大笑。車孝廉把蕭任恨極了,想送到分司衙門打一頓板子。仔細一想,乾不得。如今正在用人之際,倒要安慰他才是正經。瞧「錢」的面子上,說不得主子、奴才了。於是抽了一陣大煙,癮已足了,便心平氣和了。趁著吃飯的當口,把蕭任帶了幾個炭簍子。蕭任得風便轉,認了許多不是。到底把一十四吊錢嘔了出來,蕭任方才肯招認不是的。須臾,徐蘭薰徐董事到來拜會。車孝廉連忙吩咐:「炮船上放四門銃,迎接他老人家。」跑到船唇,打躬迎入。瞧那徐蘭薰只道是內地商場董事,要不過是土老罷哩。豈知不然。瞧去年紀比著車孝廉略大四五年;年紀大約在三十五六來往,衣裝舉止頗有江南容狀,並無一點鄉呆之氣。請教籍貫,原來是江蘇常熟人。不過他是生長於韋陀鎮的。他的老太爺,原不是商人,卻是雲陽知府衙門辦刑席的。後來年紀也老了,錢也有了,於是在韋陀鎮上買了一座住房,兩三千畝田,就住牢了。因此糧業中舉他的董事,他便設了個「天成」舖子。蘭薰在二十歲上,老太爺故世了,便接充了這董事。今兒也有十五六年;也算老資格了。然而從沒曾炮船上放銃迎接的禮數,心裡更是明白。讓到中艙,分賓坐定。蘭薰寒暄了幾句,便假意問了車孝廉的爵裡。車孝廉揚揚道:「兄弟是甲午秋闈,僥倖第十三名經魁,又邀異數,奏保經濟特科。原保大臣是皖撫黃中丞,大方考吏侍湯老師,濫竽充數,慚愧!慚愧!」

  蘭薰肅然起敬道:「徵君盤盤大才,名動公卿!現在時局艱難,需才孔亟!老夫子一時人傑,上報朝廷求賢之意;兼慰中丞等知己之感。何圖抗節徵車?獨標高致,亦是加人一等之識見也。兄弟真真佩服!佩服!」車孝廉謙了一陣。蘭薰又道:「兄弟原籍江蘇,兩江本是同鄉。況且同一貢院,兄弟同老夫子曾經聚過幾次了,只是當年無緣交接罷哩!」車孝廉道:「老哥原是吾道中人。」越發的投機起來。又邀到房艙裡面,抽煙攀談。蘭薰笑道:「老夫子,這個有癮嗎?」車孝廉道:「荒唐。倒是新近有了幾口了,頭裡沒有禁煙的日子,兄弟倒不過抽幾口玩罷哩。如今禁煙的飭令一日緊似一日了,兄弟的癮也一日牢似一日了。老哥歡喜這個嗎?」蘭薰道:「兄弟是家傳了。從先祖手裡就合家男女沒有不抽幾口的。就是賤內,他是這裡人,初過來的時節,那是把這『福壽膏』深惡而痛疾之。不消兩三年,竟然刑於化及了。」車孝廉更加合式了,便取出頂好的南煙來,請蘭薰吸。又道:「老哥的氣色倒瞧不到,是宿癮了?」

  蘭薰道:「不瞞老夫子說,兄弟是慣用馬蹄土的,就是印度『陳冬班』,還不要哩。」說著喊了一聲「來」。小使兒答應著搶上前,便向懷中掏出一個大牛筋盒,結著紫線絡子,足足裝著三四兩膏子。道:「這是兄弟自己熬的馬蹄土,請老夫子嚐嚐。」又道:「到底馬蹄土不上臉。兄弟雖是二十來往的老癮了,然而一天也不過抽三錢膏子足夠了。倒是賤內終要兩半把一天呢!那末臉色也一點不改。至於賤內,雖非絕色,其實還不醜。人家聽說這麼大的煙癮,一定是個雞皮子。老夫子,倘然不信,叨在知己,又是大同鄉,不妨『出妻見子』。只怕老夫子見了,幾疑是兄弟的小女哩,不是賤內呢!」車孝廉連說:「應得過來奉拜。老兄幾位令郎?」蘭薰笑道:「『出妻見子」原是說順了口了。兄弟還沒有呢。」車孝廉聽說沒有生過兒子,益發的手舞足蹈起來。蘭薰更是又喜又惱,喜的是,這種人容易收拾;惱的是,如今官場上的朋友愈不成個樣子了。抽了一會子煙,便邀著車孝廉一搭地張家班子去赴宴。要知端的,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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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官場秘密史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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