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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邵笑吾巡檢邵老爺,自從把老兄黃三亂子黃方伯到任之後,聲光頓然紅闊起來。候補州縣是不必說了。只是彷彿伺候上司似的,低聲下氣陪盡小心。就是道府,也折節下交。那一天沒有三四頓、十來頓的吃局,還要過江到漢口南城公所去混鬧,不知不覺鴉片煙又罷不來了。藩台原是兼辦禁煙公所的老總,禁煙公所就在藩台衙門裡面。黃三亂子既是自己罷不來,這個禁煙的事情自然不當一件事情辦了。於是禁煙公所幾乎弄成了一個「官立高等煙館」。

  漸漸的風聲流入京中,吃都老爺要參,禁煙大臣要查辦。黃大軍機連忙打電報、寫家信,忙個不了。黃三亂子也慌了手腳,原來尤心迥尤中書從江西跟過來當文案上敘稿。得了這個消息,獻計道:「方伯不忙,把大煙的印委嚴嚴的辦一辦,不是混過去了嗎?不要說這點點的事情穩當些,花幾個就完了。就是在大點的事情,也不過幾個,沒有完不了的事情哇!方伯是走了一順風,沒經過風浪,所以有點不是這樣子。況且大軍機在裡頭主持,怕出亂子嗎?」

  黃三亂子笑道:「我綽號原叫『黃三亂子』。如此鬧點亂子也罷。其實我的『亂子』另有種鬧法的,公事上頭做同知直至如今,並沒鬧過一回。這是膽小的好處。如今這樣吧,情願花幾個托老夫子走一趟吧,家兄那裡不消說了。就是一般都老爺,大半同老夫子有交情的。不是兄弟貪圖省幾個,多花幾個其實不妨。老夫子面子上省得他們三不兩時的伸出手來的緣故。」

  尤中書道:「很可以,很可以!晚生吃福中堂梗在當中,也想改途了。」

  黃三亂子接過來道:「很好,很好!索興弄個道台到這兒來,兄弟在這兒還怕什麼?決不至於擱起來哇!」尤中書站起來,作揖道謝,又道:「想呢,未嘗不想弄個大點的功名?但是經濟不足,如之奈何?」

  黃三亂子道:「不妨,不妨。都在兄弟身上。不過兄弟是膽小性急的人,可以今兒立刻起程嗎?」

  尤中書笑道:「今兒只怕來不及了,明兒一準搭京漢火車去。」

  黃三亂子道:「明兒呢……?只得明兒。要匯多少銀子去才夠安排呢?」

  尤中書沉吟道:「三萬呢?大抵差不多了。」

  黃三亂子道:「如此兄弟匯五萬去。二萬,老夫子使吧。」尤中書又連作了兩個揖道:「謝方伯栽培!」

  黃三亂子道:「鬧這個把戲,就不是知己了。總總拜托,愈速愈妙。」尤中書連連答應著。一時回到自己房裡,想著:到底是個闊手,性格又豪爽,倒是於今世界上不可多得的人。我和姓黃的大約是前世裡的緣法了。於是反接著手吆喝底下人忙著收拾行李,直忙了個整夜。天剛剛發白,黃三亂子忽地又叫尤中書進去,尤中書便三步並作兩步趕到裡頭,黃三亂子一個兒歪著煙榻上,笑著招尤中書對面躺下,道:「兄弟有件小事情,想來想去還是托老夫子最妥當。」

  尤中書毅然道:「方伯有什麼吩咐?晚生竭力去辦。那怕水裡來、火裡去,辦不到的事,也要辦到了,才肯歇手。」

  黃三亂子囁嚅道:「家兄身邊有個丫頭叫燕兒的,今年已是十九歲了。老夫子,家兄那裡住的日子不少了,曾經見過這個丫頭沒有?」尤中書想了想道:「可是鵝蛋臉兒,長挑裁,高高的鼻子,尖尖的足兒,是不是這個人?」

  黃三亂子笑道:「一點兒不錯!這幾句話兒吃你畫出一個活像的小照兒來了!」

  尤中書道:「既是這個人怎樣呢?」黃三亂子道:「實不相瞞,這個燕兒,兄弟同她有段說不出的隱情。老夫子聰明人,不必細說了。這兒兄弟想拜托老夫子,到家兄那邊怎樣設個法兒把燕兒帶到這兒來。兄弟是沒齒不忘,感激你老夫子不盡哩!」

  尤中書攢眉道:「這個燕兒,我卻知道,大軍機收過的了,並且非常寵愛。叫晚生怎樣設法呢?這事只怕做不來。」黃三亂子忽的站起來,連連作揖道:「我相准了,這事兒只有老夫子辦得成。好歹請老夫子操一番心。」

  尤中書忙著還揖不迭道:「即使有法兒好想,只怕大軍機分上不好看。並且還要燕姑娘的心願意,這就省事了。只怕燕姑娘大軍機寵幸極了,未必……」

  黃三亂子搶說道:「這倒不妨,燕兒是願的。兄弟拿得穩、捏得牢。就是家兄跟前不好看些。那也顧不得了。兄弟也做到這個分位了,也不指望家兄再提挈了。這點子心願能了,不做督撫也甘心。就此不做官也情願。」

  尤中書沉吟了一回道:「若說一段隱情呢?想來終不過一點兒女的私情罷哩!值得這樣的傾倒呢?老實話大家子弟見多識廣,終不過一個丫頭罷哩!希罕什麼?」

  黃三亂子道:「這卻與尋常不同。索性說一個根由底細吧!」於是自始至終說了一遍。尤中書道:「嗬嗬!有這個緣故,有這個緣故。既如此,終歸著落在晚生身上吧。」黃三亂子大喜。又慇懃了一回道:「就這兒我們算別過了罷。兄弟不送了。」

  尤中書便一揖而別。回到房裡,底下人把行李已收拾停當。便叫尤福督率眾人把行李發到漢口一碼頭東海宴賓樓,包個大餐間伺候著。吩咐已畢,他便找了邵笑吾、劉夫生一塊兒就在藩司前漢江春大菜館吃飯。談了一套話,等到別過,已是三點多鍾了。一徑出城,來到東海宴賓樓。尤福同眾人已把行李發到第一號大菜間,煙具已經端整,兩支煙槍上已裝上兩口蜜棗大的煙泡。尤中書躺下抽了一陣,忽見投進一張請客條來,瞧是邵笑吾請的,在華景街「張寓」。尤中書笑道:「我再三同他說不要鬧這空陣子,他終不肯歇手。張寓這人只聽他說是上海來的,其實不曾見過,倒要去瞧瞧怎樣一個女才子哩。」便說:「知道了。」

  尤福回了出去。歇了一會兒,尤中書便吩咐賬房裡預備一乘轎式椽木輪馬車,伺候著。尤福知照過了賬房裡,便開箱子撿出一套極豔的衣服來,服侍尤中書穿了,又收拾了帶出門的煙具,放在馬車裡面。尤福戴了一頂紅纓帽,伺候尤中書上了馬車,便搭上後車,飛也似來到華景街華景裡總弄口停位。尤中書下車來,四望了一望,只見馬路平闊,市面鬧熱,頗有上海的氣象。少停,走進弄內,一抬眼已見「姑蘇張寓」的門條,推了一推,大門卻是關著,便扣了一下。開門來的,恰是邵老爺的底下人邵全,道:「尤大老爺,我們老爺洋火廠去了,馬上就來的。請尤老爺樓上去坐會兒。」正說時,張寓在樓上扶著窗盤道:「可是尤老爺嗎?邵老爺馬上就來的。」尤中書便道:「如此我等他一會吧。」

  邵全引到樓梯旁邊,尤中書拾級登樓,張寓便迎了出來,到了房裡坐定。瞧那張寓的姿色極其平常,年事也有三十來往,其實沒有半點兒可取之處。聽她的談吐,酸腔畢露,倒像個秀才,若說「才女」兩字,也是徒有虛名罷哩。想道所謂「聞得好看,見得平常」罷哩!沒有興頭,便叫尤福拿煙具來抽煙。張寓卻知道尤中書是個闊人,藩台跟前同邵老爺一樣有臉,所以十分巴結。忙替裝煙。豈知裝口大煙,著實的「高、黃、光」三字訣,合了尤中書的意了。抽不到三四口煙,邵老爺同著一個有兩撇八字須的黑矮胖子來,說是姓劉,號又甫,本鎮人。投捐知州,分發廣東,未曾稟到。現充商務局議董。很有家私。督、撫兩司都同他拉攏。和尤中書招呼已罷,講過彼此相慕的常談。邵老爺又對劉又甫道:「這位尤大哥是藩台大人最親信的兄弟。雖是同藩台大人從小時一塊兒長大起來的要好弟兄,雖是交情如舊,然而尤大哥才高望重,兄弟倒似乎落後了。橫豎尤大哥是福中堂還讓一步呢!又是同藩台大人的老兄黃大軍機十分相投的。這會子藩台大人請尤大哥京裡去跑一趟,明兒就要動身了。」

  劉又甫道:「嗬!今兒是餞行。奉陪,奉陪!兄弟也有一杯之敬,近便些就是對門『天繡樓』美雲姑那裡吧。」

  尤中書力辭才罷。接著又來了兩個,也是官場中人。須臾入席。劉又甫談起此番紳商、學界各舉代表,進京上書請願,不知做得做不到?邵老爺道:「這番比頭一次,興頭雖是來得高些,然而要做到,只好看著吧!」

  尤中書搖著頭道:「呀呀呼!一廂情願,那裡做得到?」正說到這裡,只聽得千萬人聲大呼大叫起來,又聽得竹爿聲音「滴搭……滴搭……」亂敲著。尤中書究竟到的日子不多,不知為了何事?劉又甫是本鎮人,邵老爺也到省三四年了,知道是火。亂著推窗合去看時,只見火光逼近,勢猛非常。尤中書只叫尤福「快收拾了煙具,快收拾了煙具……!」跟著眾人一擁而逃。一席整菜,還吃得不多幾樣,手忙腳亂,翻了一地,白銀檯面踏得稀扁。張寓嚷著:「還隔著兩條街呢!各位老爺,不妨事的。」

  眾人那裡肯聽,亂跌亂滾的跑了。尤中書幫著尤福搶了煙具,跑出弄口,鑽進馬車。一迭連聲的喊著:「回去!回去!……」

  馬夫道:「道人擠得很,馬車走不得。踏死了人不是玩的。」

  尤中書大喝:「放屁!混帳!誰叫他們不讓路?踏死了,和誰算帳?」

  尤福道:「藩台衙門尤師老爺要走,誰敢不走?」

  馬夫道:「巡捕房裡的章程,東洋車還不許走,何況馬車呢?」

  尤中書道:「混帳王八羔子!還不拉著馬回去?我只知道警察局,不曉得什麼巡捕房。」馬夫沒法,只得把馬拉出去,從人堆裡擠將過去。擠到轉彎角上,巡捕攔住不許走。尤中書先是:「混帳王八羔子!沒眼珠子的狗王八,藩台衙門尤師爺不認得嗎?」

  巡捕聽了滿口的「混帳王八」,便還口道:「那裡來的雜種?到租界上來放肆!」說著又把號角一吹,跑來三四個外國巡捕,把馬車拉了就走。尤中書自言自語道:「到底司道衙門的面子大,直是外國人也來護送了。但不知要賞多少錢?大約四塊洋錢一名是少不了的。」正在呆想之際,已到了一座洋房,把馬車停祝外國巡捕便把尤中書拖下車來,又搜出了煙具,一併拿了。尤中書道:「你們弄錯了。我住的是東海宴賓樓,不是這兒呀?」

  外國巡捕也不懂他說的什麼?只喊著:「螯喂,螯喂。」馬夫哭喪著臉道:「老班,別要裝幌子了,難道拖到巡捕房裡來吃外國官司,還說不懂嗎?」尤中書到底在上海玩過幾時的,「拖到巡捕房來」的一句話也還懂得,頓然的嚇黃了臉道:「我沒有犯法,怎地拖我到巡捕房來呢?」

  馬夫道:「誰罵了巡捕嗄!並且我原說剛正火著的時候走不得。你老的勢派又來得很大,橫豎罰幾塊洋錢罷哩,沒有不得了的事。」

  尤中書嚇出了魂,不知怎樣才好。外國巡捕等他不走,認是他倔強,便惱了,把尤中書的辮子一把拉了,拖著朝裡便跑。尤中書一跌一滾彎著腰,拔長了頭頸,嚷道:「使不得,使不得!我是有功名的人,拉不得辮子,放、放了我,我自己會走的。」外國巡捕不由分說拖著儘管走。中國巡捕因為吃他罵了,很不高興同外國巡捕分說印是體面人,倒跟著冷笑道:「那末看你拿出藩台衙門的勢派去吧!」

  到了裡邊寫字間,巡捕頭問了來歷,中國巡捕、外國巡捕都嘰哩咕羅的打著外國話說了一遍。尤中書光著眼聽著說,一句兒不懂。只見外國巡捕又把煙具呈上,巡捕頭看了看,攢著眉,搖了幾搖頭。便叫翻譯問尤中書究竟是何等樣人?尤中書便道:「姓尤,號心迥,舉人底子。考取內閣中書,在京當差三年多了。黃大軍機是同鄉,最知己的,還且是親戚。這兒新任藩台大人是黃大軍機的第三個嫡親兄弟,自然也是親戚了。所以請我來辦文案的。因為明天要進京替藩台大人乾一件極要緊、極重大的公事,所以今兒有個要好的朋友替我餞行。剛正入席,齊巧火著了,因此馬上趕回去。總而言之,我的的確確的是個內閣中書。這官兒的品級雖然不大,倒是天天入閣辦事,皇上天天見得到的。且可以說尖話,將來貴國的交涉,兄弟倒可以幫一點忙。今兒不妨拉拉交情,完了事吧。」

  翻譯的聽了咬著唇好笑,翻給巡捕頭聽了。巡捕頭又嘰哩咕羅了一陣,翻譯的翻出來道:「你既是一位貴官,違背租界章程及辱罵巡捕,還可以將就罰幾塊洋錢就算了事。但是你們中國現在禁煙,飭令極嚴的時代,怎地公然隨帶煙具?可想是個大癮的人了。我們租界上原有『稽查偷食禁煙』的權力。既是贓證確實,押著!明兒解公堂訊辦吧。」

  尤中書聽了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不由的爬在地上亂磕頭,哀告道:「賞一個狗臉吧。情願罰兩弔銀子吧。」巡捕原不過嚇嚇他的話,看他急到這個田地不禁暗暗好笑。又歎口氣道:「中國人實在沒救的了!我們外國人倒熱心幫著他們禁煙。看樣子,限期裡頭斷乎禁不荊我們外國人倒替他們中國人擔憂得很呢!並且中國人的『氣節』兩字,老實說不得了。你看這種體面華貴的人做得出這麼著的醜態,可憐,可憐。」便道:「要罰五千塊洋錢,願不願?」翻譯的便道:「要罰五千洋錢,拿得出,拿不出?」尤中書忙道:「有有有。」

  巡捕頭笑道:「老實跟你說吧,按著這條例罰不過五十元的。拿三十洋錢來,去吧!」

  翻譯的又翻給尤中書聽了。尤中書這一喜非同小可,忙向身上掏出一大包洋錢、鈔票來,一五一十的數了三十張,每張一元的「匯豐銀行」鈔票。磕了一個頭,朝外就跑。尤福接著忙道:「老爺沒事嗎?」尤中書道:「自然沒事呢。外國人倒認得我的,同我很客氣。談了半天,還開了一瓶香檳酒請我喝哩!所以耽擱了。」說著坐了馬車,吆喝馬夫快駛回去。馬夫明知他吹牛皮裝幌子,沒有這種體面的事。不要說尋常的一個人,那怕督撫犯了章程,外國人是公事公辦。沒有說的,一定是花了洋錢出來。看他煙具沒有拿出來,明知銷毀了的,因耍他一耍道:「老爺的煙具沒有送出來呀?等等送出來了走。」

  尤中書道:「外國人瞧我這套煙具造的精緻,愛玩得很,我便拉個人情送給外國人了。」馬夫冷笑一聲,一拎韁一搖鞭風,馳電閃的回到東海宴賓樓來。生了好一會兒的氣,罵了五千四十八聲的「混帳王八羔子、狗兒雜種……」沒有離口。尤福摸不著頭腦,連著碰了老大的一串釘子,本底子預備著很玩幾天的,因為鬧了這個亂子,雖然沒人知道丟了這麼大的丑。然而心裡到底乏味,很不願意再到這兒來。所以後來尤中書捐了道台,不曾指省到湖北來,許多把戲鬧到四川去了。這且不說。

  且說次日,便搭了京漢快車,不過三十六點鐘已到京都。便進了正陽門,一徑來到繩匠衚衕黃大軍機住宅。黃大軍機恰好同一個門客叫做衛顯功的書房裡看著雲南大棋。尤中書本來住著這兒的,不消通報,便闖進書房來。黃大軍機見了吃一驚,疑是兄弟黃三亂子又鬧了什麼亂子出來了,忙道:「心迥幾時到的?怎地驀地回來?老三怎樣?」

  尤中書道:「沒有要緊的。不過前兒老師的家報上不是說有幾個都台有點閒話,所以方伯叫門生來跑一趟,帶幾分如意丹來調理調理。」黃大軍機道:「閒話呢有幾句的,我已經招呼過了,沒有事的了。不過聽說老三的煙抽得太濫污了,所以我嚇嚇他,叫他抽得有清頭的意思。倒要老弟辛苦這一趟。若說抽煙呢,雖說禁了,然而有了癮的人誰高興去戒他?不是大家一樣仍舊抽著。不過抽呢,盡著抽,只消抽的面子上過得去,便是守法了。老三鬧得太糊塗了。據說禁煙公所裡頭,彷彿開了一個大煙館似的,這話有嗎?」

  尤中書道:「那也言之過甚吧。」正說時,只見黃玉呈進一個手版來,黃大軍機瞧了瞧,惱道:「不見就完了。橫一趟,豎一趟,鬧那一門的把戲哇!」黃玉稟道:「說是同鄉請見。」黃大軍機跺跺腳道:「你還同他說,我沒有這種樣的同鄉。」黃玉不敢說了,只得急忙退出,一肚子的氣沒有處發洩,抬起腳踢了北門上一腳。門上的不知頭腦,忙道:「黃老爹做什麼?」

  黃玉順手又是一個巴掌道:「做什麼?滾他媽的蛋!」把手版擲了出來。門上的拾了手版,抱著頭就跑。跑到門上,把那手版也是一擲道:「沒眼珠的王八羔子,什麼意思?滾你媽的蛋!」這裡尤中書詫異道:「誰呀?直教老師生氣。」

  黃大軍機道:「誰知道他什麼代表不代表?來了五六趟了,說是同鄉,回來還說親戚呢。」尤中書道:「門生在湖北卻也聽說有一起愛做事的人,進京來上什麼書?原是真有其事的哇!」黃大軍機道:「咦!你在外頭來,難道沒有清楚這起人嗎?」尤中書道:「門生也不歡喜這種人,所以沒有知道……」衛顯功接一句道:「這起人倒說是熱心志士的。」

  黃大軍機「哼」了一聲,也不說了。尤中書便退出來,瞧著時候還早,便去找他的知己朋友外務部郎中金魏陶。金魏陶道:「巧極!今兒我齊巧在『喜春堂』蘭官那裡請客,我們一搭去吧。」

  尤中書笑道:「有趣!吃運倒好,你是難得請客的,今兒不擾你,不知要等那時節才有你的吃局呢。」金魏陶也笑道:「請你吃了,倒惹你的刻薄,實在合不來。」說著金魏陶便坐了尤中書的車。不多一刻,到了「喜春堂」,蘭官忙迎上來請安,又問:「尤大老爺幾時到的?」

  尤中書道:「今兒才到。你身上好?」蘭官回了一聲「好」。便請到裡間多坐,回了一回外省的風景,尤中書故大其言的亂說了一泡。蘭官原沒出過京的人,如何不信。須臾,陸續來了五七個。又是良久良久,來了一個瘦長條子,細白麻子,嘴唇邊微微的、希希的幾莖軟黃鬚,鼻掛著外國眼鏡,白洋布長褲,黑紗馬褂,頭頂著一頂外國草帽,腳穿一雙外國黃牛皮鞋。但不過同金魏陶拉著手,親熱了幾句,其餘的略一點頭,算完了。尤中書看了此人深為納罕,是個何等樣人?金魏陶從沒這個朋友。悄悄問那一位光祿寺署正樊老爺道:「此人是誰?怎地這般作怪?京城裡從不曾有過這門子的怪東西。」

  樊老爺道:「魏翁邀老兄來,沒有同老兄說明的什麼客嗎?」尤中書道:「其實不曾。」樊老爺道:「這位是『稱心丸』懂嗎?」尤中書愕然道:「稱心丸,不是藥料嗎?嗬!要是此人開藥鋪的?」

  樊老爺悄悄的道:「低聲,低聲。你不懂得。『稱心丸』的名詞,這就是各省公舉進京遞呈請願書的代表。有些巴望請願得成的人,餞送代表起程的時節,拍手祝頌,呼各代表叫做『稱心丸』,齊巧同他們運動的資料名詞喚做『如意丹』,倒是恰切不移、對仗精工的一對兒。推這請願的性質,其實同如意丹的結果,同一派子的。」

  尤中書恍然大悟道:「嗬嗬!原來如此,倒要細細的賞鑑賞鑒,這種東西比成化磲的鼻煙壺來得少見呢!」於是一眼不眨的瞧著那個代表。那個代表拉足架子,意氣洋洋的和金魏陶說話。尤中書細認了一回,忽然詫異道:「這人我有點認得他,但不知在那裡會過的?實在想不起了。而且姓什麼?叫什麼?也一點兒影兒都沒了。」

  樊老爺道:「恰才魏翁說似乎姓石。」尤中書頓然想著,道:「在這裡了。他叫石約齋,一點兒不會錯的了!」說著忽然叫道:「肚子痛,肚子痛……」眾人都圍擾來亂嚷著:「好端端的,怎地肚子痛起來了?」

  尤中書攢眉道:「痛的很!不能奉陪了,兄弟只得回去了。」金魏陶等也不敢留祝尤中書便坐車匆匆回到繩匠衚衕黃大軍機宅裡。黃大軍機恰正同著衛顯功對躺著抽鴉片煙,談剛才叉麻雀,和出一對,到攔牌筒子清一色。黃大軍機正說道:「一隻九筒,實在巧不過。假如你不把三萬一拍,這九筒就掄不到我摸。沒有這九筒摸著,即使和出,不過九筒一克,八和,底和十和,共是十八和起翻,十八、三十六、七十二、一百四十四和罷哩。大不了贏到多少呢?」

  衛顯功道:「二四解,當莊和,一百四十四和,一百四十四、二百八十八、五百七十六,每家解五百七十六兩銀子。三五一十五、三七二十一、三六一十八,共總贏進一弔七百二十八兩銀子。」

  黃大軍機道:「不是只得這點點,一弔多點銀子嗎?幸而你三萬一拍,一隻九筒拍過來了;我摸來一看,九筒,連忙暗降,我說最好的降底開花。降起來,恰巧一隻一筒,等的是一四筒張子,那是算也不用算的了,一弔二百銀子一家。一三得三、二三得六、三弔六百銀子,畸數虧數,一點兒沒有的……」

  正說到這裡,尤中書恰巧跑到,說道:「三弔六百銀子,州縣的價值呢。誰補了缺哩?」黃大軍機笑道:「這三弔多銀子,倒費了心思弄到來的。沒有那門兒來的寫意。」衛顯功道:「敝居停恰才同晚生輩叉四圈麻雀,叉著一副到攔牌,所以在這裡歡喜呢。」說著站起身來讓尤中書躺下便抽。他們師生兩個沒有避忌的。尤中書虛讓一聲,躺下抽煙。黃大軍機道:「老弟今日沒有應酬嗎?還是不是出去找朋友?到那裡去跑了一趟?恰才叫你叉麻雀,你出去了。」

  尤中書抽罷了一口煙,搖著頭道:「笑話,笑話!方才門生去找金魏陶,金魏陶齊巧在石頭衚衕蘭官那裡請客,邀門生一塊兒去了。魏陶倒文明的很,同這班什麼代表倒拉攏的。今兒請的是不知那一省的代表,門生有點認得的。從前見過的時節,不過沒有小鬍鬚的。這兒改了調了,鬍鬚也有了,所以頭裡認不出,也摸不出這是何等樣人?及至問了別人,才知道是代表。他的架子拿大的很,除了主人之外,不作興同別人拉攏的。後來吃門生細細的認出來了,這人叫做石約齋。門生就不高興同他一桌兒吃頓飯,所以假裝著肚子痛回來了。」

  黃大軍機道:「老弟既然頭裡同他認得,今兒怎地瞧不起呢?」尤中書道:「門生一來是老師不高興見這般人的,門生就不敢同這樣人交接了;再則這石約齋的歷史很不好看,所以頭裡就不高興這石約齋了。」

  黃大軍機道:「好哇!今兒在軍機裡議事,福中堂這老糊塗不知他什麼意思?竭力贊成這回的事。直說:今番再不給他的一點面子,其實在這些代表份上呢,到底沒什關係,何也呢?終不過是少數罷哩,倒毀了民氣,影響才大哩。於是上頭的意思有點活動了。只怕就在這幾天有旨意下來呢!光景全乎償他們的願呢。也不見得?大約兩湊湊,縮短幾年是穩的了。」

  衛顯功道:「這般人就不值錢呢,稍微得著好點子的消息,就拉架子,眼裡沒得人了。」

  黃大軍機道:「可不是嗎。方才還跑來跑去鑽門子、拉交情,吃我罵了去。不到三四個鐘頭的時候,頓然變了調了。看著吧,不知道到底穩也不穩。老弟,你說這石約齋的歷史,是那麼著的一件寶貨呢?」

  尤中書道:「說來話長呢!那一年門生還沒有進京當差,瞞不過老師,門生是愛玩的。也是一班愛玩的朋友轉轉彎彎拉攏了這個石約齋,瞧他的臉蛋,其實漂亮。手裡著實有兩個。門生倒也同他合得來,一塊兒喝酒,一搭地要錢。有的說印是很有幾個大舖子,做大買賣。不多幾天,有個石約齋的同鄉叫做談老三的朝著門生說:『你老哥很頂真交遊的人,怎地同約齋倒玩在一塊兒?敢是如今通融了嗎?』門生說:『約齋原是個體面人,同他做個朋友也沒有什麼關係呀?』老三冷笑道:『你還沒有知他的底細哩。我同他雖是同鄉,老實說,瞧不起他。不高興同他做一塊兒的。我同你說這石約齋,他原底子並不姓石,據說姓木,扦腳木老圓的兒子。在一個浴堂裡做他的吃飯行業。那裡有個土財主就是姓石的,大家都叫他石瞎子的。因為這石瞎子頂歡喜玩小弟弟的,所以把兩顆眼珠子十成裡頭玩掉了八成。總之,雖不是個瞎子,同瞎子也相去不遠了。頂歡喜洗澡,天天到這浴堂裡去洗澡的。洗了澡,便要扦腳,那木老圓又是老主顧了。石瞎子花錢的手很是鬆的,木老圓每每到了不了的時節,總是石瞎子給他三弔、十弔、八弔,使他過去。木老圓實在感激這石瞎子。有天說起吃飯的人又多,錢又實在賺不起,真真要命哩!柴米菜蔬,比著從前貴了好幾倍,叫人怎樣的擼過去呢?石瞎子說:『木老圓,你家裡有多少人吃飯呢?』木老圓道:『上頭還有七十八歲的老娘,老婆兒子共是八個人吃飯,都靠著這把扦腳刀上。你老想呢,叫人難不難!』石瞎子道:「兒子多大年紀?難道一個也不會弄兩個貼補貼補嗎?那怕十來歲的小孩子也會做小生理,賺百十文一天。可有女兒沒有?』木老圓道:『一總五個兒子,頂大的十九歲了,女兒倒沒有。我那第三個兒子,今年十五歲了。那個臉蛋倒生得同女孩兒似的美秀非凡,心地也來得靈通。』石瞎子盤算到:『我冤枉有幾個錢,年紀也五十以外了,一個兒女都沒有。你這樣窮苦,倒有五個兒子,還且吃他們累得要死,豈不是不公道的事情嗎?』木老圓道:「你老慌什麼?再聚幾位姨太太,怕不將來少爺、小姐,只是嫌多哩。』石瞎子笑道:『那是不想這願頭了!你說你的老三生得還像個樣兒,你若肯時,給了我吧。當個兒子,將來還有個巴望。常言道:假子真孫。兒子雖然差些,將來的孫子還不是一樣嗎?若說姨太太,如今還有四五個呢,該養兒子,老早也養了呢。』木老圓本來感激石瞎子的周給,沒個補報。閒話之中,說合了這個機會來,豈不情願?便一迭連聲的答應著:『很好,很好……!明兒一準送到府上來。倒是這個孩子有造化。』石瞎子道:『你也不忙,如今你的兒子既然過繼了我,我同你不是親戚了嗎?親戚之間還有什麼不可以通融?你一家子就用不著打饑荒哩。』木老圓歡喜的什麼似的。明日便把第三個兒子,就是如今的石約齋親送到石瞎子家裡。石瞎子細細的一瞧,果然生得嬌嫩,臉蛋兒吹彈得破似的,彷彿同唱玩笑旦的小珠子兒一模一樣,所以,……」

  說到這裡,尤中書附著黃大軍機的耳根上,嘁嘁喳喳不知說的什麼,別人也聽不真,做書的就不敢虛擬。只看黃大軍機的面色很不好看,把鴉片煙槍一放,要嚷的神氣。尤中書忙道:「老師且別惱。門生還沒有說完呢。」

  於是重又附著黃大軍機的耳根子上,又是嘁嘁喳喳了一盞茶時。衛顯功頭了伸長了脖子,嘻開了嘴聽尤中書講石約齋的歷史,著實新鮮有趣。講到中間,忽然師生兩個作秘密談了,心中納悶,便囁嚅道:「大家聽聽,這麼有興趣的事情呢!」黃大軍機喟然長歎道:「這一段不說吧!後來呢?」尤中書道:「後來便是這樣了……」要知尤中書要說合怎樣的話來,且看下文便知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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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官場秘密史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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