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們 月牙兒
作者:老舍
1935年4月1日
陽光
本作品收錄於《櫻海集
原载1935年4月1日至15日《國聞周报》第十二卷第十二至十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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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又看見月牙兒了,帶着點寒氣的一鈎兒淺金。多少次了,我看見跟現在這個月牙兒一樣的月牙兒;多少次了。牠帶着種種不同的感情,種種不同的景物,當我坐定了看牠,牠一次一次的在我記憶中的碧雲上斜掛着。牠喚醒了我的記憶,像一陣晚風吹破一朶欲睡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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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第一次,帶着寒氣的月牙兒確是帶着寒氣。牠第一次在我的雲中是酸苦,牠那一點點微弱的淺金光兒照着我的淚。那時候我也不過是七歲吧,一個穿着短紅棉襖的小姑娘。戴着媽媽給我縫的一頂小帽兒,藍布的,上面印着小小的花,我記得。我倚着那間小屋的門垜,看着月牙兒。屋裏是藥味,烟味,媽媽的眼淚,爸爸的病;我獨自在台堦上看着月牙,沒人招呼我,沒人顧得給我作晚飯。我曉得屋裏的慘淒,因爲大家說爸爸的病……可是我更感覺自己的悲慘,我冷,餓,沒人理我。一直的我立到月牙兒落下去。什麼也沒有了,我不能不哭。可是我的哭聲被媽媽的壓下去;爸,不出聲了,面上蒙了塊白布。我要掀開白布,再看看爸,可是我不敢。屋裏只有那麼點點地方,都被爸佔了去。媽媽穿上白衣,我的紅襖上也罩了個沒縫襟邊的白袍,我記得,因爲不斷的撕扯襟邊上的白絲兒。大家都很忙,嚷嚷的聲兒很高,哭得很慟,可是事情並不多,也似乎值不得嚷:爸爸就裝入那麼一個四塊薄板的棺材裏,到處都是縫子。然後,五六個人把他抬了走。媽和我在後邊哭。我記得爸,記得爸的木匣。那個木匣結束了爸的一切:每逢我想起爸來,我就想到非打開那個木匣不能見着他。但是,那木匣是深深的埋在地裏,我明知在城外哪個地方埋着牠,可又像落在地上的一個雨點,似乎永難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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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和我還穿着白袍,我又看見了月牙兒。那是個冷天,媽媽帶我出城去看爸的墳。媽拿着很薄很薄的一落兒紙。媽那天對我特別的好,我走不動便揹我一程,到城門上還給我買了一些炒栗子。什麼都是涼的,只有這些栗子是熱的;我捨不得吃,用牠們熱我的手。走了多遠,我記不清了,總該是很遠很遠吧。在爸出殯的那天,我似乎沒覺得這麼遠,或者是因爲那天人多;這次只是我們娘兒倆,媽不說話,我也懶得出聲,什麼都是靜寂的;那些黃土路靜寂得沒有頭兒。天是短的,我記得那個墳:小小的一堆兒土,遠處有一些高土崗兒,太陽在黃土崗兒上頭斜着。媽媽似乎顧不得我了,把我放在一旁,抱着墳頭兒去哭。我坐在墳頭的旁邊,弄着手裏那幾個栗子。媽哭了一陣,把那點紙焚化了,一些紙灰在我眼前捲成一兩個旋兒,而後懶懶的落在地上;風很小,可是很夠冷的。媽媽又哭起來。我也想爸,可是我不想哭他;我倒是爲媽媽哭得可憐而也落了淚。過去拉住媽媽的手:「媽不哭!不哭!」媽媽哭得更慟了。她把我摟在懷裏。眼看太陽就落下去,四外沒有一個人,只有我們娘兒倆。媽似乎也有點怕了,含着淚,扯起我就走,走出老遠,她回頭看了看,我也轉過身去:爸的墳已經辨不清了;土崗的這邊都是墳頭,一小堆一小堆,一直擺到土崗底下。媽媽嘆了口氣。我們緊走慢走,還沒有走到城門,我看見了月牙兒。四外漆黑,沒有聲音,只有月牙兒放出一道兒冷光。我乏了,媽媽抱起我來。怎樣進的城,我就不知道了,只記得迷迷忽忽的天上有個月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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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八歲,我已經學會了去當東西。我知道,若是當不來錢,我們娘兒倆就不要吃晚飯;因爲媽媽但分有點主意,也不肯叫我去。我準知道她每逢交給我個小包,鍋裏必是連一點粥底兒也看不見了。我們的鍋有時乾淨得像個體面的寡婦。這一天,我拿的是一面鏡子。只有這件東西似乎是不必要的,雖然媽媽天天得用牠。這是個春天,我們的棉衣都剛脫下來就入了當舖。我拿着這面鏡子,我知道怎樣小心,小心而且要走得快,當舖是老早就上門的。我怕當舖的那個大紅門,那個大高長櫃台。一看見那個門,我就心跳。可是我必須進去,幾乎是爬進去,那個高門坎兒是那麼高。我得用盡了力量,遞上我的東西,還得喊:「當當!」得了錢和當票,我知道怎樣小心的拿着,快快回家,曉得媽媽不放心。可是這一次,當舖不要這面鏡子,告訴我再添一號來。我懂得什麼叫「一號」。把鏡子摟在胸前,我拚命的往家跑。媽媽哭了;她找不到第二件東西。我在那間小屋住慣了,總以爲東西不少;及至幫着媽媽一找可當的事物,我的小心裏纔明白過來,我們的東西很少,很少。媽媽不叫我去了。可是「媽媽咱們吃什麼呢?」媽媽哭着遞給我她頭上的銀簪——只有這一件東西是銀的。我知道,她拔下過來幾回,都沒肯交給我去當。這是媽媽出門子時,姥姥家給的一件首飾。現在,她把這末一件銀器給了我,叫我把鏡子放下。我盡了我的力量趕回當舖,那可怕的大門已經嚴嚴的關好了。我坐在那門墩上,握着那根銀簪。不敢高聲的哭,我看着天,啊,又是月牙兒照着我的眼淚!哭了好久,媽媽在黑影中來了,她拉住了我手,嘔,多麼熱的手。我忘了一切的苦處,連餓也忘了,只要有媽媽這隻熱手拉着我就好。我抽抽搭搭的說:「媽!咱們回家睡覺吧。明兒早上再來!」媽一聲沒出。又走了一會兒:「媽!你看這個月牙;爸死的那天,牠就是這麼斜斜着。爲什麼牠老這麼斜斜着呢?」媽還是一聲沒出,她的手有點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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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整天的給人家洗衣裳。我老想幫助媽媽,可是插不上手。我只好等着媽媽,非到她完了事,我不去睡。有時月牙兒已經上來,她還哼哧哼哧的洗。那些臭襪子,硬牛皮似的,都是買賣地的夥計們送來的。媽媽洗完這些「牛皮」就吃不下飯去。我坐在她旁邊,看着月牙,蝙蝠專會在那條光兒底下穿過來穿過去,像銀線上穿着個大菱角,極快的又掉到暗處去。我越可憐媽媽,便越愛這個月牙,因爲看着牠,使我心中痛快一點。牠在夏天更可愛,牠老有那麼點涼氣,像一條冰似的。我愛牠給地上那點小影子,一會兒就沒了;迷迷忽忽的不甚清楚,及至影子沒了,地上就特別的黑,星也特別的亮,花也特別的香——我們的隣居有許多花木,那棵高高的洋槐總把花兒落到我們這邊來,像一層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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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手起了層鱗,叫她給搓搓背頂解癢癢了。可是我不敢常勞動她,她的手是洗粗了的。她瘦,被臭襪子熏的常不吃飯。我知道媽媽要想主意了,我知道。她常把衣裳推到一邊,楞着。她和自己說話。她想什麼主意呢?我可是猜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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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囑咐我不叫我別扭,要乖乖的叫「爸」:她又給我找到一個爸。這是另一個爸,我知道,因爲墳裏已經埋好一個爸了。媽囑咐我的時候,眼睛看着別處。她含着淚說:「不能叫你餓死!」嘔,是因爲不餓死我,媽纔另給我找了個爸!我不明白多少事,我有點怕,又有點希望——果然不再挨餓的話。多麼湊巧呢,離開我們那間小屋的時候,天上又掛着月牙。這次的月牙比哪一回都清楚,都可怕;我是要離開這住慣了的小屋了。媽坐了一乘紅轎,前面還有幾個鼓手,吹打的一點也不好聽。轎在前邊走,我和一個男人在後邊跟着,他拉着我的手。那可怕的月牙放着一點光,彷彿在涼風裏顫動。街上沒有什麼人,只有些野狗追着鼓手們咬;轎子走得很快。上去呢?是不是把媽抬到城外去,抬到墳地去?那個男子扯着我走,我喘不過氣來,要哭都哭不出來。那男人的手心出了汗,涼得像個魚似的,我要喊「媽」,可是不敢。一會兒,月牙像個要閉上的一道大眼縫,轎子進了個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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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三四年裏似乎沒再看見月牙。新爸對我們很好,他有兩間屋子,他和媽住在裏間,我在外間睡舖板。我起初還想跟媽媽睡,可是幾天之後,我反倒愛「我的」小屋了。屋裏有白白的牆,還有條長桌,一把椅子。這似乎都是我的。我的被子也比從前的厚實暖和了。媽媽也漸漸胖了點,臉上有了紅色,手上的那層鱗也慢慢掉淨。我好久沒去當當了。新爸叫我去上學。有時候他還跟我玩一會兒。我不知道爲什麼不愛叫他「爸」,雖然我知道他很可愛。他似乎也知道這個,他常常對我那麼一笑;笑的時候他有很好看的眼睛。可是,媽偷偷告訴我叫爸,我也不願十分的別扭。我心中明白,媽和我現在是有吃有喝的,都因爲有這個爸,我明白。是的,在這三四年裏我想不起曾經看見過月牙兒;也許是看見過而不大記得了。爸死時那個月牙,媽轎子前面那個月牙,我永遠忘不了。那一點點光,那一點寒氣,老在我心中,比什麼都亮,都清涼,像塊玉似的,有時候想起來彷彿能用手摸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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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愛上學。我老覺得學校裏有不少的花,其實並沒有;只是一想起學校就想到花罷了,正像一想起爸的墳就想起城外的月牙兒——在野外的小風裏歪歪着。媽媽是很愛花的,雖然買不起,可是有人送給她一朶,她就頂喜歡的戴在頭上。我有機會便給她折一兩朶來;戴上朶鮮花,媽的後影還很年輕似的。媽喜歡,我也喜歡。在學校裏我也很喜歡。也許因爲這個,我想起學校便想起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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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要在小學畢業那年,媽又叫我去當當了。我不知道爲什麼新爸忽然走了。他上了哪兒,媽似乎也不曉得。媽媽還叫我上學,她想爸不久就會回來的。他許多日子沒回來,連封信也沒有。我想媽又該洗臭襪子了,這使我極難受。可是媽媽並沒這麼打算。她還打扮着,還愛戴花;奇怪!她不落淚,反倒好笑;爲什麼呢?我不明白!好幾次,我下學來,看她在門口兒立着。又隔了不久,我在路上走,有人「嗨」我了:「嗨!給你媽捎個信兒去!」「嗨!你賣不賣呀?小嫩的!」我的臉紅得冒出火來,把頭低得無可再低。我明白,只是沒辦法。我不能問媽媽,不能。她對我很好,而且有時候極莊重的說我:「念書!念書!」媽是不識字的,爲什麼這樣催我念書呢?我疑心;又常由疑心而想到媽是爲我纔作那樣的事。媽是沒有更好的辦法。疑心的時候,我恨不能罵媽媽一頓。再一想,我要抱住她,央告她不要再作那個事。我恨自己不能幫助媽媽。所以我也想到:我在小學畢業後又有什麼用呢?我和同學們打聽過了,有的告訴我,去年畢業的有好幾個作姨太太的。有的告訴我,當了暗門子。我不大懂這些事,可是由她們的說法,我猜到這不是好事。她們似乎什麼都知道,也愛偷偷的談論她們明知是不正當的事——這些事叫她們的臉紅紅的而顯出得意。我更疑心媽媽了,是不是等我畢業好去作……這麼一想,有時候不敢回家,我怕見媽媽。媽媽有時候給我點心錢,我不肯花,餓着肚子去上體操,常常要暈過去。看着別人吃點心,多麼香甜呢!可是我得省着錢,萬一媽媽叫我去……我可以跑,假如我手中有錢。我最闊的時候,手中有一毛多錢!在這些時候,即使在白天,我也有時望一望天上,找我的月牙兒呢。我心中的苦處假若可以用個形狀比喻起來,必是個月牙兒形的。牠無倚無靠的在灰藍的天上掛着,光兒微弱,不大會兒便被黑暗包住。

十一 编辑

叫我最難過的是我慢慢的學會了恨媽媽。可是每當我恨她的時候,我不知不覺的便想起她揹着我上墳的光景。想到了這個,我不能恨她了。我又非恨她不可。我的心像——還是像那個月牙兒,只能亮那麼一會兒,而黑暗是無限的。媽媽的屋裏常有男人來了,她不再躱避着我。他們的眼像狗似的看着我,舌頭吐着,垂着涎。我在他們的眼中是更解饞的,我看出來。在很短的期間,我忽然明白了許多的事。我知道得保護我自己,我覺出我身上好像有什麼可貴的地方,我聞得出我已有一種什麼味道,使我自己害羞,多感。我身上有了些力量,可以保護自己,也可以毀了自己。我有時很硬氣,有時候很軟。我不知怎樣好。我願愛媽媽,這時候我有好些必要問媽媽的事,需要媽媽的安慰;可是正在這個時候,我得躱着她,我得恨她;要不然我自己便不存在了。當我睡不着的時節,我很冷靜的思索,媽媽是可原諒的。她得顧我們倆的嘴。可是這個又使我要拒絕再吃她給我的飯菜。我的心就這麼忽冷忽熱,像冬天的風,休息一會兒,刮得更要猛;我靜候着我的怒氣衝來,沒法兒止住。

十二 编辑

事情不容我想好方法就變得更壞了。媽媽問我,「怎樣?」假若我眞愛她呢,媽媽說,我應該幫助她。不然呢,她不能再管我了。這不像媽媽能說得出的話,但是她確是這麼說了。她說得很清楚:「我已經快老了,再過二年,想白叫人要也沒人要了!」這是對的,媽媽近來擦許多的粉,臉上還露出摺子來。她要再走一步,去專伺候一個男人。她的精神來不及伺候許多男人了。爲她自己想,這時候能有人要她——是個饅頭舖掌櫃的願要她——她該馬上就走。可是我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不像小時候那樣容易跟在媽媽轎後走過去了。我得打主意安置自己。假若我願意「幫助」媽媽呢,她可以不再走這一步,而由我代替她掙錢。代她掙錢,我眞願意;可是那個掙錢方法叫我哆嗦。我知道什麼呢,叫我像個半老的婦人那樣去掙錢?!媽媽的心是狠的,可是錢更狠。媽媽不逼着我走哪條路,她叫我自己挑選——幫助她,或是我們娘兒倆各走各的。媽媽的眼沒有淚,早就乾了。我怎麼辦呢?

十三 编辑

我對校長說了。校長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胖胖的,不很精明,可是心熱。我是眞沒了主意,要不然我怎會開口述說媽媽的……我並沒和校長親近過。當我對她說的時候,每個字都像燒紅了的煤球燙着我的喉,我啞了,半天纔能吐出一個字。校長願意幫助我。她不能給我錢,只能供給我兩頓飯和住處——就住在學校和個老女僕作伴兒。她叫我幫助書記員寫寫字,可是不必馬上就這麼辦,因爲我的字還需要練習。兩頓飯,一個住處,解決了天大的問題。我可以不遲累媽媽了。媽媽這回連轎也沒坐,只坐了輛洋車,摸着黑走了。我的舖蓋,她給了我。臨走的時候,媽媽掙扎着不哭,可是心底下的淚到底翻上來了。她知道我不能再找她去,她的親女兒。我呢,我連哭都忘了怎哭了,我只裂着嘴抽達,淚蒙住了我的臉。我是她的女兒,朋友,安慰。但是我幫助不了她,除非我得作那種我決不肯作的事。在事後一想,我們娘兒倆就像兩個沒人管的狗,爲我們的嘴我們得受着一切的苦處,好像我們身上沒有別的,只有一張嘴。爲這張嘴,我們得把其餘一切的東西都賣了。我不恨媽媽了,我明白了。不是媽媽的毛病,也不是不該長那張嘴,是粮食的毛病,憑什麼沒有我們的吃食呢?這個別離,把過去一切的苦楚都壓過去了。那最明白我的眼淚怎流的月牙這回會沒出來,這回只有黑暗,連點螢火的光也沒有。媽媽就在暗中像個活鬼似的走了,連個影子也沒有。即使她馬上死了,恐怕也不會和爸埋在一處了,我連她將來的墳在哪裏都不知道。我只有這麼個媽媽,朋友。我的世界裏剩下我自己。

十四 编辑

媽媽永不能相見了,愛死在我心裏,像被霜打了的春花。我用心的練字,爲是能幫助校長鈔寫些不要緊的東西。我必須有用,我是吃着別人的飯。我不像那些女同學,她們一天到晚注意別人,別人吃了什麼,穿了什麼,說了什麼;我老注意我自己,我的影子是我的朋友。「我」老在我的心上,因爲沒人愛我。我愛我自己,可憐我自己,鼓勵我自己,責備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彷彿我是另一個人似的。我身上有一點變化都使我害怕,使我歡喜,使我莫明其妙。我在我自己手中拿着,像捧着一朶嬌嫩的花。我只能顧目前,沒有將來,也不敢深想。嚼着人家的飯,我知道那是晌午或晚上了,要不然我簡直想不起時間來;沒有希望,沒有時間。我好像釘在個沒有日月的地方。想起媽媽,我曉得我曾經活了十幾年。對將來,我不像同學們那樣盼望放假,過節,過年;假期,節,年,跟我有什麼關係呢?可是我的身體是往大了長呢,我覺得出。覺出我又長大了一些,我更渺茫,我不放心我自己。我越往大了長,我越覺得自己好看,這是一點安慰;美使我抬高了自己的身分。可是我根本沒身分,安慰是先甜後苦的,苦到末了又使我自傲。窮,可是好看呢!這又使我怕:媽媽也是不難看的。

十五 编辑

我又老沒看月牙了,不敢去看,雖然想看。我已畢了業,還在學校裏住着。晚上,學校裏只有兩個老僕人,一男一女。他們不知怎樣對待我好,我既不是學生,也不是先生,又不是僕人,可有點像僕人。晚上,我一個人在院中走,常被月牙給趕進屋來,我沒有胆子去看牠。可是在屋裏,我會想像牠是什麼樣,特別是在有點小風的時候。微風彷彿會給那點微光吹到我的心上來,使我想起過去,更加重了眼前的悲哀。我的心就好像在月光下的蝙蝠,雖然是在光的下面,可是自己是黑的;黑的東西,即使會飛,也還是黑的,我沒有希望。我可是不哭,我只常皺着眉。

十六 编辑

我有了點進欵:給學生織些東西,她們給我點工錢。校長允許我這麼辦。可是進不了許多,因爲她們也會織。不過她們自己急於要用,自己趕不來,或是給家中人打雙手套或襪子,纔來照顧我。雖然是這樣,我的心似乎活了一點,我甚至想到:假若媽媽不走那一步,我是可以養活她的。一數我那點錢,我就知道這是夢想,可是這麼想使我舒服一點。我很想看看媽媽。假若她看見我,她必能跟我來,我們能有方法活着,我想——不十分相信,可是。我想媽媽,她常到我的夢中來。有一天,我跟着學生們去到城外旅行,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爲是快點回來,我們抄了個小道。我看見了媽媽!在個小胡同裏有一家賣饅頭的,門口放着個元寶筐,筐上插着個頂大的白木頭饅頭。順着牆坐着媽媽,身兒一仰一彎的拉風箱呢。從老遠我就看見了那個大木饅頭與媽媽,我認識她的後影。我要過去抱住她。可是我不敢,我怕學生們笑話我,她們不許我有這樣的媽媽。越走越近了,我的頭低下去,從淚中看了她一眼,她沒看見我。我們一羣人擦着她的身子走過去,她好像是什麼也沒看見,專心的拉她的風箱。走出老遠,我回頭看了看,她還在那兒拉呢。我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她的頭髮在額上披散着點。我記住這個小胡同的名兒。

十七 编辑

像有個小虫在心中咬我似的,我想去看媽媽,非看見她我心中不能安靜。正在這個時候,學校換了校長。胖校長告訴我得打主意,她在這兒一天便有我一天的飯食與住處,可是她不能保險新校長也這麼辦。我數了數我的錢,一共是兩塊七毛零幾個銅子。這幾個錢不會叫我在最近的幾天中挨餓,可是我上哪兒呢?我不敢坐在那兒呆呆的發愁,我得想主意。找媽媽去是第一個念頭。可是她能收留我嗎?假若她不能收留我,而我找了她去,即使不能引起她與那個賣饅頭的吵鬧,她也必定很難過。我得爲她想,她是我的媽媽,又不是我的媽媽,我們母女之間隔着一層用窮作成的障碍。想來想去,我不肯找她去了。我應當自己擔着自己的苦處。可是怎麼擔着自己的苦處呢?我想不起。我覺得世界很小,沒有安置我與我的小舖蓋捲的地方。我還不如一條狗,狗有個地方便可以躺下睡;街上不准我躺着。是的,我是人,人可以不如狗。假若我扯着臉不走,焉知新校長不往外攆我呢?我不能等着人家往外推。這是個春天。我只看見花兒開了,葉兒綠了,而覺不到一點暖氣。紅的花只是紅的花,綠的葉只是綠的葉,我看見些不同的顏色,只是一點顏色;這些顏色沒有任何意義,春在我的心中是個涼的死的東西。我不肯哭,可是淚自己往下流。

十八 编辑

我出去找事了。不找媽媽,不依賴任何人,我要自己掙飯吃。走了整整兩天,抱着希望出去,帶着塵土與眼淚回來。沒有事情給我作。我這纔眞明白了媽媽,眞原諒了媽媽。媽媽還洗過臭襪子,我連這個都作不上。媽媽所走的路是唯一的。學校裏敎給我的本事與道德都是笑話,都是吃飽了沒事時的玩藝。同學們不准我有那樣的媽媽,她們笑話暗門子;是的,她們得這樣看,她們有飯吃。我差不多要決定了:只要有人給我飯吃,什麼我也肯幹;媽媽是可佩服的。我纔不去死,雖然想到過;不,我要活着。我年輕,我好看,我要活着。羞恥不是我造出來的。

十九 编辑

這麼一想,我好像已經找到了事似的。我敢在院中走了,一個春天的月牙在天上掛着。我看出牠的美來。天是暗藍的,沒有一點雲。那個月牙清亮而温柔,把一些軟光兒輕輕送到柳枝上。院中有點小風,帶着南邊的花香,把柳條的影子吹到牆角有光的地方來,又吹到無光的地方去;光不强,影兒不重,風微微的吹,都是温柔,什麼都有點睡意,可又要輕軟的活動着。月牙下邊,柳梢上面,有一對星兒好像微笑的仙女的眼,逗着那歪歪的月牙和那輕擺的柳枝。牆那邊有棵什麼樹,開滿了白花,月的微光把這團雪照成一半兒白亮,一半兒略帶點灰影,顯出難以想到的純淨。這個月牙是希望的開始,我心裏說。

二十 编辑

我又找了胖校長去,她沒在家。一個少年的男子把我讓進去。他很體面,也很和氣。我平素很怕男人,但是這個少年不叫我怕他。他叫我說什麼,我便不好意思不說;他那麼一笑,我心裏就軟了。我把找校長的意思對他說了,他很熱心,答應幫助我。當天晚上,他給我送了兩塊錢來,我不肯收,他說這是他嬸母——胖校長——給我的。他並且說他的嬸母已經給我找好了地方住,第二天就可以搬過去。我要懷疑,可是不敢。他的笑臉好像笑到我的心裏去。我覺得我要疑心便對不起人,他是那麼温和可愛。

二十一 编辑

他的笑唇在我的臉上,從他的頭髮上我看着那也在微笑的月牙。春風像醉了,吹破了春雲,露出月牙與一兩對兒春星。河岸上的柳枝輕擺,春蛙唱着戀歌,嫩蒲的香味散在春晚的暖氣裏。我聽着水流,像給嫩蒲一些生力,我想像着蒲梗輕快的往高裏長。小蒲公英在潮暖的地上似乎正往葉尖花瓣上灌着白漿。什麼都在溶化着春的力量,把春收在那微妙的地方,然後放出一些香味,像花蕊頂破了花瓣。我忘了自己,像四外的花草似的,承受着春的透入;我沒了自己,像化在了那點春風與月的微光中。月兒忽然被雲掩住,我想起來自己,我覺得他的熱力壓迫我。我失去那個月牙兒,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媽媽一樣了!

二十二 编辑

我後悔,我自慰,我要哭,我喜歡,我不知道怎樣好。我要跑開,永不再見他;我又想他,我寂寞。兩間小屋,只有我一個人,他每天晚上來。他永遠俊美,老那麼温和。他供給我吃喝,還給我作了幾件新衣。穿上新衣,我自己看出我的美。可是我也恨這些衣服,又捨不得脫去。我不敢思想,也懶得思想,我迷迷糊糊的,腮上老有那麼兩塊紅。我懶得打扮,又不能不打扮,太閒在了,總得找點事作。打扮的時候,我憐愛自己;打扮完了,我恨自己。我的淚很容易下來,可是我設法不哭,眼終日老那麼濕潤潤的,可愛。我有時候瘋了似的吻他,然後把他推開,甚至於破口罵他;他老笑。

二十三 编辑

我早知道,我沒希望;一點雲便能把月牙遮住,我的將來是黑暗。果然,沒有多久,春便變成了夏,我的春夢作到了頭兒。有一天,也就是剛晌午吧,來了一個少婦。她很美,可是美得不玲瓏,像個磁人兒似的。她進到屋中就哭了。不用問,我已明白了。看她那個樣兒,她不想跟我吵鬧,我更沒預備着跟她衝突。她是個老實人。她哭,可是拉住我的手:「他騙了咱們倆!」她說。我以爲她也只是個「愛人」。不,她是他的妻。她不跟我鬧,只口口聲聲的說:「你放了他吧!」我不知怎麼纔好,我可憐這個少婦。我答應了她。她笑了。看她這個樣兒,我以爲她是缺個心眼,她似乎什麼也不懂,只知道要她的丈夫。

二十四 编辑

我在街上走了半天。很容易答應那個少婦呀,可是我怎麼辦呢?他給我的那些東西,我不願意要;既然要離開他,便一刀兩斷。可是,放下那點東西,我還有什麼呢?我上哪兒呢?我怎麼能當天就有飯吃呢?好吧,我得要那些東西,無法。我偷偷的搬了走。我不後悔,只覺得空虛,像一片雲那樣的無倚無靠。搬到一間小屋裏,我睡了一天。

二十五 编辑

我知道怎樣儉省,自幼就曉得錢是好的。湊合着手裏還有那點錢,我想馬上去找個事。這樣,我雖然不希望什麼,或者也不會有危險了。事情可是並不因我長了一兩歲而容易找到。我很堅決,這並無濟於事,只覺得應當如此罷了。婦女掙錢怎這麼不容易呢!媽媽是對的,婦人只有一條路走,就是媽媽所走的路。我不肯馬上就往那麼走,可是知道牠在不很遠的地方等着我呢。我越掙扎,心中越害怕。我的希望是初月的光,一會兒就要消失。一兩個星期過去了,希望越來越小。最後,我去和一排年輕的姑娘們在小飯館受選閱。很小的一個飯館,很大的一個老板;我們這羣都不難看,都是高小畢業的女子們,等皇賞似的,等着那個破塔似的老板挑選。他選了我。我不感謝他,可是當時確有點痛快。那羣女孩子們似乎很羡慕我,有的竟自含着淚走去,有的罵聲「媽的!」女子夠多麼不值錢呢!

二十六 编辑

我成了小飯館的第二號女招待。擺菜,端菜,算賬,報菜名,我都不在行。我有點害怕。可是「第一號」告訴我不用着急,她也都不會。她說,小順管一切的事;我們當招待的只要給客人倒茶,遞手巾把,和拿賬條;別的不用管。奇怪!「第一號」的袖口捲起來很高,袖口的白裏子上連一個汚點也沒有。腕上放着一塊白絲手絹,繡着「妹妹我愛你」。她一天到晚往臉上拍粉,嘴唇抹得血瓢似的。給客人點烟的時候,她的膝往人家腿上倚;還給客人斟酒,有時候她自己也喝了一口。對於客人,有的她伺候得非常的週到;有的她連理也不理,她會把眼皮一搭拉,假裝沒看見。她不招待的,我只好去。我怕男人。我那點經驗叫我明白了些,什麼愛不愛的,反正男人可怕。特別是在飯館吃飯的男人們,他們假裝義氣,打架似的讓座讓賬;他們拚命的猜拳,喝酒;他們野獸似的吞吃,他們不必要而故意的挑剔毛病,罵人。我低頭遞茶遞手巾,我的臉發燒。客人們故意的和我說東說西,招我笑;我沒心程說笑。晚上九點多鐘完了事,我非常的疲乏了。到了我的小屋,連衣裳沒脫,我一直的睡到天亮。醒來,我心中高興了一些,我現在是自食其力,用我的勞力自己掙飯吃。我很早的就去上工。

二十七 编辑

「第一號」九點多纔來,我已經去了兩點多鐘。她看不起我,可也並非完全惡意的敎訓我:「不用那麼早來,誰八點來吃飯?告訴你,喪氣鬼,把臉別搭拉得那麼長;你是女跑堂的,沒讓你在這兒送殯玩。低着頭,沒人多給酒錢;你幹什麼來了?不爲掙子兒嗎?你的領子太矮,咱這行全得弄高領子,綢子手絹,人家認這個!」我知道她是好意,我也知道設若我不肯笑,她也得吃掛落,少分酒錢;小賬是大家平分的。我也並非看不起她,從一方面看,我實在佩服她,她是爲掙錢。婦女掙錢就得這麼着,沒第二條路。但是,我不肯學她。我彷彿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還開通,纔能掙上飯吃。可是那得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萬不得已」老在那兒等我們女子,我只能叫牠多等幾天。這叫我咬牙切齒,叫我心中冒火,可是婦女的命運不在自己手裏。又幹了三天,那個大掌櫃的下了警告:再試我兩天,我要是願意往長了幹呢,得照「第一號」那麼辦。「第一號」一半嘲弄,一半勸告的說:「已經有人打聽你,幹嗎藏着乖的賣傻的呢?咱們誰不知道誰是怎着?女招待嫁銀行經理的,有的是;你當是咱們低搭呢?闖開臉兒幹呀,咱們也牠媽的坐幾天汽車!」這個,逼上我的氣來,我問她:「你什麼時候坐汽車?」她把紅嘴唇撇得要掉下去:「不用你耍嘴皮子,幹什麼說什麼;天生下來的香屁股,還不會幹這個呢!」我幹不了,拿了一塊零五分錢,我回了家。

二十八 编辑

最後的黑影又向我邁了一步。爲躱牠,就更走近了牠。我不後悔丟了那個事,可我也眞怕那個黑影。把自己賣給一個人,我會。自從那回事兒,我很明白了些男女之間的關係。女子把自己放鬆一些,男人聞着味兒就來了。他所要的是肉,他所給的也是肉。他咬了你,壓着你,發散了獸力,你便暫時有吃有穿;然後他也許打你罵你,或者停止了你的供給。女子就這麼賣了自己,有時候還很得意,我曾經覺到得意。在得意的時候,說的淨是一些天上的話;過了會兒,你覺得身上的疼痛與喪氣。不過,賣給一個男人,還可以說些天上的話;賣給大家,連這些也沒法說了,媽媽就沒說過這樣的話。怕的程度不同,使我沒法接受「第一號」的勸告;「一個」男人到底使我少怕一點。可是,我並不想賣我自己。我並不需要男人,我還不到二十歲。我當初以爲跟男人在一塊兒必定有趣,誰知道到了一塊他就要求那個我所害怕的事。是的,那時候我像把自己交給了春風,任憑人家擺佈;過後一想,他是利用我的無知,暢快他自己。他的甜言蜜語使我走入夢裏;醒過來,不過是一個夢,一些空虛;我得到的是兩頓飯,幾件衣服。我不想再這樣掙飯吃,飯是實在的,實在的去掙好了。可是,實在掙不上飯吃,女子得承認自己是女子,得賣肉!一個多月,我找不到事作。

二十九 编辑

我遇見幾個同學,有的升入了中學,有的在家裏作姑娘。我不願理她們,可是一說起話兒來,我覺得我比她們精明。原先,在學校的時候,我比她們傻;現在,「她們」顯着呆傻了。她們似乎還都作夢呢。她們都打扮得很好,像舖子裏的貨物。她們的眼溜着年輕的男子,心裏好像作着愛情的詩。我笑她們。是的,我必定得原諒她們,她們有飯吃,吃飽了當然只好想愛情,男女彼此織成了網,互相捕捉;有錢的,網大一些,捉住幾個,然後從容的選擇一個。我沒有錢,我連個結網的屋角都找不到。我得直接的捉人,或是被捉,我比她們明白一些,實際一些。

三十 编辑

有一天,我碰見那個小媳婦,像磁人似的那個。她拉住了我,倒好像我是她的親人似的。她有點顚三倒四的樣兒。「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我後悔了,」她很誠懇的說,「我後悔了!我叫你放了他,哼,還不如在你手裏呢!他又弄了別人,更好了,一去不回頭了!」由探問中,我知道她和他也是由戀愛而結的婚,她似乎還很愛他。他又跑了。我可憐這個小婦人,她也是還作着夢,還相信戀愛神聖。我問她現在的情形,她說她得找到他,她得從一而終。要是找不到他呢?我問。她咬上了嘴唇,她有公婆,娘家還有父母,她沒有自由,她甚至於羡慕我,我沒有人管着。還有人羡慕我,我眞要笑了!我有自由,笑話!她有飯吃,我有自由;她沒自由,我沒飯吃,我倆都是女子。

三十一 编辑

自從遇上那個小磁人,我不想把自己專賣給一個男人了,我決定玩玩了;換句話說,我要「浪漫」的掙飯吃了。我不再爲誰負着什麼道德責任,我餓。浪漫足以治餓,正如同吃飽了纔浪漫,這是個圓圈,從哪兒走都可以。那些女同學與小磁人都跟我差不多,她們比我多着一點夢想,我比她們更直爽,肚子餓是最大的眞理。是的,我開始賣了。把我所有的一點東西都折賣了,作了一身新行頭,我的確不難看。我上了市。

三十二 编辑

我想我要玩玩,浪漫。啊,我錯了。我還是不大明白世故。男人並不像我想的那麼容易勾引。我要勾引文明一些的人,要至多只賠上一兩個吻。哈哈,人家不上那個當,人家要初次見面便摸我的乳。還有呢,人家只請我看電影,或逛逛大街,吃盃冰激淩;我還是餓着肚子回家。所謂文明人,懂得問我在哪兒畢業,家裏作什麼事。那個態度使我看明白,他若是要你,你得給他相當的好處;你若是沒有好處可供獻呢,人家只用一角錢的冰激淩換你一個吻。要賣,得痛痛快快的,拿錢來,我陪你睡。我明白了這個。小磁人們不明白這個。我和媽媽明白,我很想媽了。

三十三 编辑

據說有些女人是可以浪漫的掙飯吃,我缺乏資本;也就不必再這樣想了。我有了買賣。可是我的房東不許我再住下去,他是講體面的人。我連瞧他也沒瞧,就搬了家,又搬回我媽媽和新爸爸曾經住過的那兩間房。這裏的人不講體面,可也更眞誠可愛。搬了家以後,我的買賣很不錯。連文明人也來了。文明人知道了我是賣,他們是買,就肯來了;這樣,他們不吃虧,也不丟身分。初幹的時候,我很害怕,因爲我還不到廿歲。及至作過了幾天,我也就不怕了,身體上哪部分多運動都可以發達的。況且我不留情呢,我身上的各處都不閒着,手,嘴……都幫忙。他們愛這個。多喒他們像了一攤泥,他們纔覺得上了算,他們滿意,還替我作義務的宣傳。幹過了幾個月,我明白的事情更多了,差不多每一見面我就能斷定他是怎樣的人。有的很有錢,這樣的人一開口總是問我的身價,表示他買得起我。他也很嫉妬,總想包了我;逛暗娼他也想獨佔,因爲他有錢。對這樣的人,我不大招待。他鬧脾氣,我不怕,我告訴他,我可以找上他的門去,報告給他的太太。在小學裏念了幾年書,到底是沒白念,他唬不住我。敎育是有用的,我相信了。有的人呢,來的時候,手裏就攥着一塊錢,唯恐上了當。對這種人,我跟他細講條件,幹什麼多少錢,幹什麼多少錢,他就乖乖的回家去拿錢,很有意思。最可恨的是那些油子,不但不肯花錢,反倒要佔點便宜走,什麼半盒烟捲呀,什麼一小瓶雪花膏呀,他們隨手拿去。這種人還是得罪不的,他們在地面上很熟,得罪了他們,他們會叫巡警跟我搗亂。我不得罪他們,我餵着他們;及至我認識了警官,纔一個個的收拾他們。世界就是狼吞虎嚥的世界,誰壞誰就有便宜。頂可憐的是那像中學學生樣兒的,袋裏裝着一塊錢,和幾十銅子,叮噹的直響,鼻子上出着汗。我可憐他們,可是也照常賣給他們。我有什麼辦法呢!還有老頭子呢,都是些規矩人,或者家中已然兒孫成羣。對他們,我不知道怎樣好;但是我知道他們有錢,想在死前買些快樂,我只好供給他們所需要的。這些經驗叫我認識了「錢」與「人」。錢比人更厲害一些,人是獸,錢就是獸的胆子。

三十四 编辑

我發現了我身上有了病。這叫我非常的苦痛,我覺得已經不必活下去了。我休息了,我到街上去走;無目的,亂走。我想去看看,她必能給我一些安慰,我想像着自己已是快死的人了。我繞到那個小巷,希望見着媽媽;我想起她在門外拉風箱的樣子。饅頭舖已經關了門。打聽,沒人知道搬到那裏去。這使我更堅決了,我非找到媽媽不可。在街上喪胆游魂的走了幾天,沒有一點用。我疑心她是死了,或是和饅頭舖的掌櫃的搬到別處去,也許在千里以外。這麼一想,我哭起來。我穿好了衣裳,擦上了脂粉,在床上躺着,等死。我相信我會不久就死去的。可是我沒死。門外又敲門了,找我的。好吧,我伺候他,我把病盡力的傳給他。我不覺得這對不起人,這根本不是我的過錯。我又痛快了些,我吸烟,我喝酒,我好像已是三四十歲的人了。我的眼圈發青,手心發熱,我不再管;有錢纔能活着,先吃飽再說別的吧。我吃得並不錯,誰肯吃壞的呢!我必須給自己一點好吃食,一些好衣裳,這樣纔稍微對得起自己一點。

三十五 编辑

一天早晨,大概有十點來鐘吧,我正披着件長袍在屋中坐着,我聽見院中有點脚步聲。我十點來鐘起來,有時候到十二點纔想穿好衣裳,我近來非常的懶,能披着件衣服呆坐一兩個鐘頭。我想不起什麼,也不願想什麼,就那麼獨自呆坐。那點脚步聲向我的門外來了,很輕很慢。不久,我看見一對眼睛,從門上那塊小玻璃看呢。看了一會兒,躱開了;我懶得動,還在那兒坐着。待了一會兒,那對眼睛又來了。我再也坐不住,我輕輕的開了門。「媽!」

三十六 编辑

我們母女怎麼進了屋,我說不上來。哭了多久,也不大記得。媽媽已老得不像樣兒了。她的掌櫃的回了老家,沒告訴她,偷偷的走了,沒給她留下一個錢。她把那點東西變賣了,辭了房,搬到一個大雜院裏去。她已找了我半個多月。最後,她想到上這兒來,並沒希望找到我,只是碰碰看,可是竟自找到了我。她不敢認我了,要不是我叫她,她也許就又走了。哭完了,我發狂似的笑起來:她找到了女兒,女兒已是個暗娼!她養着我的時候,她得那樣;現在輪到我養着她了,我得那樣!女子的職業是世襲的,是專門的!

三十七 编辑

我希望媽媽給我點安慰。我知道安慰不過是點空話,可是我還希望來自媽媽的口中。世上的媽媽都最會騙人,我們把媽媽的誆騙叫作安慰。我的媽媽連這個都忘了。她是餓怕了,我不怪她。她開始檢點我的東西,問我的進項與花費,似乎一點也不以這種生意爲奇怪。我告訴她,我有了病,希望她勸我休息幾天。沒有;她只說出去給我買藥。「我們老幹這個嗎?」我問她。她沒言語。可是從另一方面看,她確是想保護我,心疼我。她給我作飯,問我身上怎樣,還常常的偷看我,像媽媽看睡着了的小孩那樣。只是有一層她不肯說,就是叫我不用再幹這行了。我心中很明白——雖然有一點不滿意她——除了幹這個,還想不到第二個事情作。我們母女得吃得穿——這個決定了一切。什麼母女不母女,什麼體面不體面,錢是無情的。

三十八 编辑

媽媽想照應我,可是她得聽着看着人家蹂躪我。我想好好的對待她,可是我覺得她有時候討厭。她什麼都要管管,特別是對於錢。她的眼已失去年輕時的光澤,不過看見了錢還能發點光。對於客人,她就自居爲僕人,可是當客人給少了錢的時候,她張嘴就罵。這有時候使我很爲難。不錯,既幹這個還不是爲錢嗎?可是幹這個的也似乎不必罵人。我有時候也會慢待人,可是我有我的辦法,使客人急不得惱不得。媽媽的方法太笨了,很容易得罪人。看在錢的面上,我們不應當得罪人。我的方法或者出於我還年輕,還幼稚;媽媽便不顧一切的單單站在錢上了,她應當如此,她比我大着好些歲。恐怕再過幾年我也就這樣了,人老心也跟着老,漸漸的老得和錢一樣的硬。是的,媽媽不客氣。她有時候劈手就搶客人的皮夾,有時候留下人家的帽子或值錢一點的手套與手杖。我很怕鬧出事來,可是媽媽說的好:「能多弄一個是一個,咱們是拿十年當作一年活着的,等七老八十還有人要咱們嗎?」有時候,客人喝醉了,她便把他架出去,找個僻靜地方叫他坐下,連他的鞋都拿回來。說也奇怪,這種人倒沒有來找賬的,想是已人事不知,說不定也許病一大場。或者事過之後,想過滋味,也就不便再來鬧了,我們不怕丟人,他們怕。

三十九 编辑

媽媽是說對了:我們是拿十年當一年活着。幹了二三年,我覺出自己是變了。我的皮膚粗糙了,我的嘴唇老是焦的,我的眼睛裏老灰不溜的帶着血絲。我起來的很晚,還覺得精神不夠。我覺出這個來,客人們更不是瞎子,熟客漸漸的少起來。對於生客,我更努力的伺候,可是也更厭惡他們,有時候我管不住自己的脾氣。我暴燥,我胡說,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我的嘴不由的老胡說,似乎是慣了。這樣,那些文明人已不多照顧我,因爲我丟了那點「小鳥依人」——他們唯一的詩句——的身段與氣味。我得和野鷄學了。我打扮得簡直不像個人,這纔招得動那不文明的人。我的嘴擦得像個紅血瓢,我用力咬他們,他們覺得痛快。有時候我似乎已看見我的死,接進一塊錢,我彷彿死了一點。錢是延長生命的,我的掙法適得其反。我看着自己死,等着自己死。這麼一想,便把別的思想全止住了。不必想了,一天一天的活下去就是了,我的媽媽是我的影子,我至好不過將來變成她那樣,賣了一輩子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白頭髮與抽皺的黑皮。這就是生命。

四十 编辑

我勉强的笑,勉强的瘋狂,我的痛苦不是落幾個淚所能減除的。我這樣的生命是沒什麼可惜的,可是牠到底是個生命,我不願撒手。況且我所作的並不是我自己的過錯。死假如可怕,那只因爲活着是可愛的。我決不是怕死的痛苦,我的痛苦久已勝過了死。我愛活着,而不應當這樣活着。我想像着一種理想的生活,像作着夢似的;這個夢一會兒就過去了,實際的生活使我更覺得難過。這個世界不是個夢,是眞的地獄。媽媽看出我的難過來,她勸我嫁人。嫁人,我有了飯吃,她可以弄一筆養老金。我是她的希望。我嫁誰呢?

四十一 编辑

因爲接觸的男子很多了,我根本已忘了什麼是愛。我愛的是我自己,及至我已愛不了自己,我愛別人幹什麼呢?但是打算出嫁,我得假裝說我愛,說我願意跟他一輩子。我對好幾個人都這樣說了,還起了誓;沒人接受。在錢的管領下,人都很精明。嫖不如偷,對,偷省錢。我要是不要錢,管保人人說愛我。

四十二 编辑

正在這個期間,巡警把我抓了去。我們城裏的新官兒非常的講道德,要掃清了暗門子。正式的妓女倒還照舊作生意,因爲她們納捐;納捐的便是名正言順的,道德的。抓了去,他們把我放在了感化院,有人敎給我作工。洗,做,烹調,編織,我都會;要是這些本事能掙飯吃,我早就不幹那個苦事了。我跟他們這樣講,他們不信,他們說我沒出息,沒道德。他們敎給我工作,還告訴我必須愛我的工作。假如我愛工作,將來必定能自食其力,或是嫁個人。他們很樂觀。我可沒這個信心。他們最好的成績,是已經有十幾多個女的,經過他們感化而嫁了人。到這兒來領女人的,只須花兩塊錢的手續費和找一個妥實的舖保就夠了。這是個便宜。從男人方面看;據我想,這是個笑話。我乾脆就不受這個感化。當一個大官兒來檢閱我們的時候,我唾了他一臉吐沫。他們還不肯放了我,我是帶危險性的東西。可是他們也不肯再感化我。我換了地方,到了獄中。

四十三 编辑

獄裏是個好地方,牠使人堅信人類的沒有起色;在我作夢的時候都見不到這樣醜惡的玩藝。自從我一進來,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經驗中,世界比這兒並强不了許多。我不願死,假若從這兒出去而能有個較好的地方;事實上既不這樣,死在哪兒不一樣呢。在這裏,在這裏,我又看見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兒!多久沒見着牠了!媽媽幹什麼呢?我想起來一切。

 

本作品的作者1966年逝世,在兩岸四地、馬來西亞以及新西蘭屬於公有領域。但1935年發表時,美國對較短期間規則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國仍然足以認爲有版權到發表95年以後,年底截止,也就是2031年1月1日美國進入公有領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權在原作地尚未過期進入公有領域。依據維基媒體基金會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極容忍處理,不鼓勵但也不反對增加與刪改有關内容,除非基金會行動必須回應版權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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