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論管閒事‧做學問‧灰色等 有趣的消息
作者:魯迅
1926年1月19日
學界的三魂
本作品收錄於《華蓋集續編》和《國民新報副刊

雖說北京像一片大沙漠,青年們卻還向這裡跑;老年們也不大走,即或有到別處去走一趟的,不久就轉回來了,仿佛倒是北京還很有什麼可以留戀。厭世詩人的怨人生,真是“感慨系之矣”,然而他總活著;連祖述釋迦牟尼先生的哲人勗本華爾也不免暗地裡吃一種醫治什麼病症的藥,不肯輕易“涅槃”。俗語說:“好死不如惡活”,這當然不過是俗人的俗見罷了,可是文人學者之流也何嘗不這樣。所不同的,只是他總有一面辭嚴義正的軍旗,還有一條尤其義正辭嚴的逃路。

真的,倘不這樣,人生可真要無聊透頂,無話可說了。

北京就是一天一天地百物昂貴起來;自己的“區區僉事”,又因為“妄有主張”,被章士釗先生革掉了。向來所遭遇的呢,借了安特來夫的話來說,是“沒有花,沒有詩”,就只有百物昂貴。然而也還是“妄有主張”,沒法回頭;倘使有一個妹子,如《晨報副刊》上所豔稱的“閒話先生”的家事似的,叫道:“阿哥!”那聲音正如“銀鈴之響于幽谷”,向我求告,“你不要再做文章得罪人家了,好不好?”我也許可以借此撥轉馬頭,躲到別墅裡去研究漢朝人所做的“四書”注疏和理論去。然而,惜哉,沒有這樣的好妹子;“女媭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殀乎羽之野。”

連有一個那樣凶姊姊的幸福也不及屈靈均。我的終於“妄有主張”,或者也許是無可推託之故罷。然而這關係非同小可,將來怕要遭殃了,因為我知道,得罪人是要得到報應的。

話要回到釋迦先生的教訓去了,據說:活在人間,還不如下地獄的穩妥。做人有“作”就是動作(=造孽),下地獄卻只有“報”(=報應)了;所以生活是下地獄的原因,而下地獄倒是出地獄的起點。這樣說來,實在令人有些想做和尚,但這自然也只限於“有根”(據說,這是“一句天津話”)的大人物,我卻不大相信這一類鬼畫符。活在沙漠似的北京城裡,枯燥當然是枯燥的,但偶然看看世態,除了百物昂貴之外,究竟還是五花八門,創造藝術的也有,製造流言的也有,肉麻的也有,有趣的也有……這大概就是北京之所以為北京的緣故,也就是人們總還要奔湊聚集的緣故。可惜的是只有一些小玩意,老實一點的朋友就難於給自己豎起一杆辭嚴義正的軍旗來。

我一向以為下地獄的事,待死後再對付,只有目前的生活的枯燥是最可怕的,於是便不免于有時得罪人,有時則尋些小玩意兒來開開笑口,但這也就是得罪人。得罪人當然要受報,那也只好準備著,因為尋些小玩意兒來開開笑口的是更不能豎起辭嚴義正的軍旗來的。其實,這裡也何嘗沒有國家大事的消息呢,“關外戰事不日將發生”呀,“國軍一致擁段”哪,有些報紙上都用了頭號字煌煌地排印著,可以刺得人們頭昏,但於我卻都沒有什麼鳥趣味。人的眼界之狹是不大有藥可救的,我近來覺得有趣的倒要算看見那在德國手格盜匪若干人,在北京率領三河縣老媽子一大隊的武士劉百昭校長居然做駢文,大有偃武修文之意了;而且“百昭海邦求學,教部備員,多藝之譽愧不如人,審美之情差堪自信”,還是一位文武全才,我先前實在沒有料想到。第二,就是去年肯管閒事的“學者”,今年不管閒事了,在年底結清帳目的辦法,原來不止是掌櫃之于流水簿,也可以適用於“正人君子”的行為的。或者,“阿哥!”這一聲叫,正在中華民國十四年十二月卅一日的夜間十二點鐘罷。

但是,這些趣味,刹那間也即消失了,就是我自己的思想的變動,也誠然是可恨。我想,照著境遇,思想言行當然要遷移,一遷移,當然會有所以遷移的道理。況且世界上的國慶很不少,古今中外名流尤其多,他們的軍旗,是全都早經豎定了的。前人之勤,後人之樂,要做事的時候可以援引孔丘墨翟,不做事的時候另外有老聃,要被殺的時候我是關龍逄,要殺人的時候他是少正卯,〔有些力氣的時候看看達爾文赫胥黎的書,要人幫忙就有克魯巴金的《互助論》,勃朗甯夫婦豈不是講戀愛的模範麼,勗本華爾和尼采又是咒詛女人的名人,……歸根結蒂,如果楊蔭榆或章士釗可以比附到猶太人特萊孚斯去,則他的篾片就可以等於左拉等輩了。這個時候,可憐的左拉要被中國人背出來;幸而楊蔭榆或章士釗是否等於特萊孚斯,也還是一個大疑問。然而事情還沒有這麼簡單,中國的壞人(如水平線下的文人和學棍學匪之類),似乎將來要大吃其苦了,雖然也許要在身後,像下地獄一般。但是,深謀遠慮的人,總還以從此小心,不要多說為穩妥。你以為“閒話先生”真是不管閒事了麼?並不然的。據說他是要“到那天這班出鋒頭的人們脫盡了銳氣的日子,我們這位閒話先生正在從容的從事他那‘完工的拂拭’(The finishing touch),笑吟吟的擎著他那枝從鐵杠磨成的繡針,諷刺我們情急是多麼不經濟的一個態度,反面說只有無限的耐心才是天才唯一的憑證”。(《晨報副刊》一四二三)

後出者勝於前者,本是天下的平常事情,但除了墮落的民族。即以衣服而論,也是由裸體而用會陰帶或圍裙,於是有衣裳,袞冕。我們將來的天才卻特異的,別人系了圍裙狂跳時,他卻躲在繡房裡刺繡,——不,磨繡針。待到別人的圍裙全數破舊,他卻穿了繡花衫子站出來了。大家只好說道“阿!”可憐的性急的野蠻人,竟連圍裙也不知道換一條,怪不得銳氣終於脫盡;脫盡猶可,還要看那“笑吟吟”的“諷刺”的“天才”臉哩,這實在是對於靈魂的鞭責,雖說還在遼遠的將來。

還有更可怕的,是我們風聞二○二五年一到,陶孟和教授要發表一部著作。內容如何,只有百年後的我們的曾孫或玄孫們知道罷了,但幸而在《現代評論增刊》上提前發表了幾節,所以我們竟還能“管中窺豹”似的,略見這一部新書的大概。那是講“現代教育界的特色”的,連教員的“兼課”之多也說在內。他問:“我的議論太悲觀,太刻薄,太荒誕嗎?我深願受這個批評,假使事實可以證明。”這些批評我們且俟之百年之後,雖然那時也許無從知道事實;典籍呢,大概也只有“笑吟吟的”佳作留傳。要是當真這樣,那大半是“英雄所見略同”的,後人總不至於以為刻薄罷。但我們也難於懸揣,不過就今論今,似乎頗有些“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之意了。人們不逢如此盛事者,蓋已將二千四百年云。

總之,百年以內,將有陳源教授的許多(?)書,百年以後,將有陶孟和教授的一部書出現。內容雖然不知道怎樣,但據目下所走漏的風聲看起來,大概總是諷刺“那班出鋒頭的人們”,或“馳驅九城”的教授的。

我常常感歎,印度小乘教的方法何等厲害:它立了地獄之說,借著和尚,尼姑,念佛老嫗的嘴來宣揚,恐嚇異端,使心志不堅定者害怕。那訣竅是在說報應並非眼前,卻在將來百年之後,至少也須到銳氣脫盡之時。這時候你已經不能動彈了,只好聽別人擺佈,流下鬼淚,深悔生前之妄出鋒頭;

而且這時候,這才認識閻羅大王的尊嚴和偉大。

這些信仰,也許是迷信罷,但神道設教,于“挽世道而正人心”的事,或者也還是不無裨益。況且,未能將壞人“投界豺虎”於生前,當然也只好口誅筆伐之於身後,孔子一車兩馬,倦遊各國以還,抽出鋼筆來作《春秋》,蓋亦此志也。

但是,時代遷流了,到現在,我以為這些老玩意,也只好騙騙極端老實人。連鬧這些玩意兒的人們自己尚且未必信,更何況所謂壞人們。得罪人要受報應,平平常常,並不見得怎樣奇特,有時說些宛轉的話,是姑且客氣客氣的,何嘗想借此免於下地獄。這是無法可想的,在我們不從容的人們的世界中,實在沒有那許多工夫來擺臭紳士的臭架子了,要做就做,與其說明年喝酒,不如立刻喝水;待廿一世紀的剖撥戮屍,倒不如馬上就給他一個嘴巴。至於將來,自有後起的人們,決不是現在人即將來所謂古人的世界,如果還是現在的世界,中國就會完!

一月十四日。

1996年1月1日,这部作品在原著作國家或地區屬於公有領域,之前在美國從未出版,其作者1936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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