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華夕拾」小引
作者:魯迅
1927年5月1日
發表於1927年5月25日
狗·猫·鼠
本作品收錄於《朝花夕拾》和《莽原

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閒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麼離奇,心裏是這麼蕪雜。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囘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竟會連囘憶也沒有。中國的做文章有軌範,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幾天我離開中山大學的時候,便想起四個月以前的離開廈門大學;聽到飛機在頭上鳴叫,竟記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繞的飛機。我那時還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覺》。現在是,連這「一覺」也沒有了。

廣州的天氣熱得眞早,夕陽從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單衣。書桌上的一盆「水橫枝」,是我先前沒有見過的:就是一段樹,只要浸在水中,枝葉便青蔥得可愛。看看綠葉,編編舊稿,總算也在做一點事。做着這等事,眞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很可以驅除炎熱的。

前天,已將《野草》編定了;這囘便輪到陸續載在《莽原》上的《舊事重提》,我還替他改了一個名稱:《朝華夕拾》。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現在心目中的離奇和蕪雜,我也還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轉成離奇和蕪雜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雲時,會在我的眼前一閃爍罷。

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喫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後來,我在久別之後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這十篇就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與實際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現在只記得是這樣。文體大概很雜亂,因爲是或作或輟,經了九個月之多。環境也不一:前兩篇寫于北京寓所的東壁下;中三篇是流離中所作,地方是醫院和木匠房;後五篇却在廈門大學的圖書館的樓上,已經是被學者們擠出集團之後了。

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魯迅于廣州白雲樓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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