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公政訓
作者:朱熹 北宋

論世事曰:須是心度大方,包裹得過,運動得行。

今世士大夫,惟以茍且逐旋挨去為事,挨得時進且過,上下相咻以勿生事,不要十分理會事,且憑鶻突;才理會得分明,便做官不得。有人少負能聲,及少經挫抑,卻悔其太惺惺了了,一切刓方為圓,隨俗茍且,自道是年高見識長進。當官者,大小上下以不見吏民、不治事為得策。曲直在前,只不理會,庶幾民自不來,以此為止訟之道。民有冤抑,無處伸訴,只得忍遏;便有訟者,半年周歲不見消息,不得予決,民亦只得休和,居官者遂以為無訟之可聽。風俗如此,可畏可畏!

被幾個秀才在這裏翻弄那吏文,翻得來難看。吏文只合直說,其事是如何,條貫是如何,使人一看便見方是。今只管弄閑語,說到緊要處,又只恁地帶過去。

因論郡縣政治之乖曰:民雖眾,畢竟只是一個心,甚易感也。

吳英雲:政治當明其號令,不必嚴刑以為威。曰號令既明,刑罰亦不可弛。茍不用刑罰,則號令徒掛墻壁爾。與其不遵以梗吾治,曷若懲其一以戒百?與其覆實檢察於其終,曷若嚴其始而使之無犯?做大事,豈可以小不忍為心?

吾輩今經歷如此,異時若有尺寸之柄,而不能為斯民除害去惡,豈不誠可罪耶?某嘗謂今之世姑息不得,直須與他理會,庶幾善弱可得存立。

或問:為政者當以寬為本,而以嚴濟之?曰:某謂當以嚴為本,而以寬濟之。《曲禮》謂「涖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須是令行禁止,若曰令不行、禁不止,而以是為寬,非也!

今人說寬政多是事事不管,某謂壞了這「寬」字。

為政,如無大利害,不必議更張,則所更一事未成,必哄然成紛擾,卒未已也。至於大家,且假借之,故子產書引鄭曰:「安定國家,必大焉先。」

問:為政更張之初,莫亦須稍嚴以整齊之否?曰:此事難斷定說,在人如何處置,然亦何消要過於嚴?今所難者是難得曉事底人,若曉事底人歷練多,事才至面前,他都曉得依那事分寸而施以應之,人自然畏服。今人往往過嚴者,多半是自家不曉,又慮人欺己,又怕人慢己,遂將大拍頭去拍他,要他畏。

問治亂之機,曰:今看前古治亂,那裏是一時做得?少是四、五十年,多是一、二百年醞釀方得如此。遂俛首太息。

蜀遠朝廷萬有余裏,擇帥須用嚴毅,素有威名,足以畏壓人心,則喜亂之徒不敢作矣。

今之法家,惑於罪福報應之說,多喜出人罪以求福報。夫使無罪者不得直而有罪者得幸免,是乃所以為惡爾,何福報之有?《書》曰:「欽哉欽哉,惟刑之恤哉!」所謂欽恤者,欲其詳審曲直,令有罪者不得免,而無罪者不得濫刑也。今之法官,惑於欽恤之說,以為當寬人之罪而出其死,故凡罪之當殺者,必多為可出之塗以俟奏裁,則率多減等,當斬者配,當配者徒,當徒者杖,當杖者笞,是乃賣弄條貫、舞法而受贓者耳,何欽恤之有?罪之疑者從輕,功之疑者從重。所謂疑者,非法令之所能決,則罪從輕而功從重,惟此一條為然耳,非謂凡罪皆可以從輕,而凡功皆可以從重也。今之律令亦有此條,謂法所不能決者,則俟奏裁。今乃明知其罪之當死,亦莫不為可生之塗以上之,惟壽皇不然,其情理重者皆殺之。

楊通老相見,論納米事。先生曰:今日有一件事最不好:州縣多取於民,監司知之當禁止,卻要分一分,此是何義理?又論廣西鹽曰:其法亦不密。

如立定格,六斤不得過百錢,不知去海遠處,搬擔所費重,此乃許子之道,但當任其所之,隨其所向,則其價自平。天下之事,所以可權衡者,正謂輕重不同,乃今一定其價,安得不弊?又論汀寇止四十人,至調泉、建、福三州兵,臨境無寇,須令汀守分析。先生曰:才做從官,不帶職出,便把這事做欠闕。見風吹草動便喜,做事不顧義理,只是簡利多害少者為之。今士大夫皆有此病。

今賑饑之事,利七而害三,則當冒三分之害而全七分之利。然必欲求全,恐並與所謂利者失之矣。

直卿言辛幼安帥湖南,賑濟榜文只用八字,曰:「劫禾者斬,閉糴者配。」

先生曰:這便見得他有才,此八字若做兩榜便亂道。又曰:要之,只是粗法。

因論保伍法,或曰此誠急務,曰:固是。先王比閭保伍之法,便是此法,都是從這裏做起,所謂分數是也。兵書雲:禦眾有多寡,分數是也。看是統馭幾人,只是分數明,所以不亂。王介甫銳意欲行保伍法,以去天下坐食之兵,不曾做得成。範仲達為袁州萬載令,行得保伍極好。自來言保伍法無及之者。此人有心力,行得極整肅,雖有奸細,更無所容。每有疑似無行止人,保伍不敢著,互相傳送至縣;縣驗其無他,方令傳送出境。訖任滿,無一寇盜。頃張定叟知袁州,托其

詢問,則其法已亡,偶有一縣吏,略記大概。

某《保甲草》中所說,縣郭四門外,置隅官四人,此最緊要,蓋所以防衛縣郭以制變。縣有官府獄訟倉庫之屬,須是四面有個防衛始得,一個隅官須各管得十來裏方可。諸鄉則只置彈壓之類,而不復置隅官,默寓個大小相維之意於其間。又後面子弟一段,須是著意理會。這個子弟真個要他用,非其他泛泛之比,須是別有個拔擢旌賞以激勸之乃可。此等事難處,須是理會,教他整密,無些罅縫方可。

今日言事,欲論一事一人,皆先探上意如何,方進文字。

為守令第一是民事為重,其次則便是軍政。今人都不理會。

謂李思永曰:衡陽訟諜如何?思永曰:無根之訟甚多。先生曰:與他研窮道理,分別是非曲直,自然訟少。若厭其多,不與分別,愈見事多。

官無大小,凡事只是一個公。若公時,做得來也精采,便若小官,人也望風畏服;若不公,便是宰相,做來做去也只得個沒下稍。

人之仕宦不能盡心盡職者,是無那先其事而後其食底心。

嘗嘆州縣官碌碌,民無所告訴,兼民情難知,耳目難得,其人看來如何明察,亦多有不知者。以此觀之,若是見得分明,決斷時豈可使有毫髮不盡?

又嘆雲:民情難知如此,只是將什麽人為耳目之寄!

如看道理,辨是非,須是自高一著。今做官人幾時個個是阘冗人?多是要立作向上;那個不說道先著馭吏?少間無有不拱手聽命於吏者。這只是自家不見得道理,事來都區處不下,吏人弄得慣熟,卻見得高於他,只得委任之。

胡致堂言吏人不可使他知我有恤他之意,此說極好。小處可恤,大處不可恤。又曰:三、五十錢底可恤。若有人來理會,亦須治他。

某與諸公說下稍去仕宦不可不知,須是有旁通歷,逐日公事開項逐一記。

了即勾了,未了須理會教了,方不廢事。

當官文書薄歷,須逐日結押,不可拖下。

廖德明赴潮倅告別,臨行,求一安樂法。曰:聖門無此法。

人只任閑散不可,須是讀書。又謂閑散是虛樂,不是實樂。

因說僧家有規矩嚴整,士人卻不循禮,曰:他卻是心有用處。今士人雖有好底。不肯為非,亦是他資質偶然如此,要之其心實無所用,每日閑慢時多。

問:精神收斂便昏是如何?曰:也不妨。又曰:昏畢竟是慢。如臨君父淵崖,必不如此。又曰:若倦,且磕睡些時無害。問:非是讀書過當,倦後如此,是才收斂來稍久便困。曰:便是精神短後如此。

今人掀然有飛揚之心,以為治國平天下如指諸掌,不知自家一個身心都安頓未有下落,如何說功名事業?怎生治人?古時英雄豪傑不如此。張子房不問著他不說,諸葛孔明甚麽樣端嚴?今學為英雄之學,務為跅弛豪縱,全不檢點身心。某須是事事從心上理會起,舉止動步,事事有個道理。一毫不然,便是欠闕了他。

道理固是,天下事無不當理會,只是有先後緩急之序,須先立其本,方以次推及其余。

郭德元告行,先生曰:人若於日間,閑言語省得一兩句,閑人客省見得一兩人也濟事。若渾身都在鬧場中,如何得進?

問氣弱膽小之病,曰:只去做工夫,到理明而氣自強,膽自大矣。

舜弼遊屏山歸,因說園甚佳,曰:園雖佳而人之誌則荒矣。

平易近民,為政之本。

今之賦輕處更不可重,只重處減似那輕處可矣。

朋友言某官失了稅簿,先生曰:此豈可失了?此是根本,無這個後如何稽考?所以《周官》建官,便皆要那史。所謂史,便是掌管那簿底。

問應事心便去了,曰:心在此應事,不可謂之出在外。

問事事當理則不必能容,能容則必不能事事當理,曰:容只是寬平不狹。

如這個人當殺則殺之,理合當殺,非是自家不容他。

天下萬事,都是合做底,而今也不能殺定合做甚底事;對賢教人,也不曾殺定教人如何做。只自家日用間看甚事來,便做工夫。今日一樣事來,明日又一樣

事來,預定不得。若指定是事親,而又有事長;指定是事長,而又有事君。只日用間看有甚事來,便做工夫。

某在漳州,有訟田者契數十本,自崇寧起來事甚難考,其人將正契藏了,更不可理會。某但索四畔眾契比驗,四至昭然,及驗前後所斷,情偽更不能逃,理亦如是如此。

問:作事多始銳而終輟,莫是只為血氣使?曰:雖說要義理之氣。然血氣亦不可無。《孟子》氣體之充,但要以義理為主耳。

德粹問:在四明守官要顧義理,才到利害重處則顧忌,只是一去如何?

先生曰:無他,只是誌不立,卻隨利害走了。

人在官固當理會官事,然後做得官好。只是使人道是一好官人,須講學立大本,則有源流。若只要人道是好官人,今日做得一件,明日又做一件,卻窮了。

德粹雲:初到明州,問為學於沈叔晦,叔晦曰:若要讀書,且於婺源山中坐。既在四明,且理會官事。先生曰:縣尉既做了四年,滕德粹元不曾理事。

堯卿問:事來斷制不下,當何以處之?曰:便斷制不得,也著斷制,不成掉了?又問:莫須且隨力量做去?曰:也只得隨力量做去。又問:事有至理,理有至當,十分處今已看得七、八分,待窮來窮去,熟後自解,到那分數足處?曰:雖未能從容,只是熟後自會。只是熟,只是熟!

胡叔器問:每常多有恐懼,何由可免?曰:須是自下工夫,看此事是當恐懼不當恐懼。《遺書》雲:治怒難,治懼亦難,克己可以治怒,明理可以治懼。若於道理見得了,何懼之有?

一日謂魯可幾曰:事不要察取盡。

因人之昏弱而箴之曰:人做事全靠這些子精神。

或問人因欲事事物物理會,然精神有限,不解一一都理會得,曰:固有做不盡底,但立一個綱程,不可先自放倒也。須靜著心,實著意,沈潛反復,終久自曉得去。

鄭子上問:士君子多要回互以避嬌激之名,莫學顏子之渾厚否?曰:渾厚自是渾厚,今人只學一般回互底心意,不是渾厚。渾厚是可做便做,不計利害之謂。

今卻是計利害太甚,做成回互耳,其弊至於可以得利者無不為。

如陳仲弓送宦者葬,所謂有仲弓之誌則可,無仲弓之誌則不可。因說東漢事勢,士君子欲全身遠害,則有不仕而已。雖出仕,遇宦官縱橫,如何畏禍,不與他理會得?若未免仕,只得辭尊居卑,辭富居貧。若既要為大官,又要避禍,無此理。

宋莒公曰:應從而違,堪供而闕,此六經之亞文也,謂子不從父不義之命,及力所不能養者,古人皆不以不孝坐之。義當從而不從,力可供而不供,然後坐以不孝之罪。

某作縣,臨行,請教於友人,友人曰:張直柔在彼,每事可詢訪之。某人到官,忽有旨令諸縣造戰船,召匠計之,所費甚巨。因億臨行請教之語,亟訪策於

張,張曰:此事甚易。可作一小者,計其丈尺,又廣狹長短,即是推之,則大者可見矣。遂如其語為之,比成推算,比前所計之費減十之三四。

其後諸縣皆重有科敷,獨是邑不擾而辦。後其人知紹興府,太後山陵被旨令應副錢數萬,結磚為墻。其大小厚薄,呼磚匠於後園,依樣造之,會其直比降之數減數倍,遂申朝廷,乞紹興自認磚墻。正中宦者欺弊,遂急沮其請,只令紹興府應副錢,不得幹預磚墻事。

李椿年行經界,先從他家田上量起。今之輔弼,能有此心否?

王詹事守泉。初到任,會七邑宰勸酒,歷告之以愛民之意,出一絕雲:九重天子愛民深,令尹宜懷惻怛心。今日黃堂一杯酒,使君端為庶民斟。七邑宰皆為之感動。故吏民無人不畏愛,去之日,父老兒童攀轅者不計其數,公亦為之垂淚。至今泉人猶懷之如父母。

辛幼安為閩憲,問政,答曰:臨民以寬,待士以禮,駛吏以嚴。恭甫再為潭帥,律己愈謹,馭己愈嚴。某謂如此方是。

吳公路作《南劍天柱灘記》曰:事如大小,為之必成;害無大小,除之必去。此是其誌。

龍泉簿範伯崇寄書來雲:今日氣象,官無大小,皆難於有為,蓋通身是病,無下藥處耳,安得大賢君子正其根本,使萬目具舉,吾民得樂其生耶?

嚴陵之政,遠近能言之,蓋惻怛之心發於誠然,加之明敏,何事不立?

主簿就職內大有事,縣中許多薄書皆當管。某向為同安簿,許多賦稅出入之簿,逐日點對僉押,以免吏人作弊。時某人為泉倅,薄書皆過其目,後歸鄉與說及,亦懵不知。他是極仔細官人,是時亦只恁呈過。

因說賑濟曰:平居須是修陂塘始得。到得旱了,賑濟委無良策,然下手得早,亦得便宜。在南康時,才見旱,便刬刷錢物,庫中得三萬來貫,準氦糴料,添支官兵,卻去上供錢內借三萬貫糴米,賑糴早時糴,得卻糴錢還官中解發,是以不闕事。舊來截住客船糴三分米,至於客船不來。某見官中及上戶自有米,遂出榜放客船米自,便不糴客船米,又且米價不甚貴。又曰:悔一件事,南康煞有常平米,是庚寅辛卯年大旱時糴,米價甚貴。在法不得減元價,遂不曾糶,當時只好糶了,上章待罪,且得為更新米一番,亦緣當時自有米,所以不動此米,久為南康官吏之害。

因論常平倉曰:某自典二州,知常平之弊,如此更不敢理會著。南康自有五、六萬碩,漳州亦六、七萬碩,盡是浮埃空殼,如何敢挑動?這一件事不知做甚合殺?某在浙東常奏雲:常平倉與省倉不可相連,須要東西置立,令兩倉相去遠方可。每常官吏點檢省倉,則掛省倉某號牌子;檢點常平倉,則掛常平倉牌子。

只是一個倉,互相遮瞞。今所在常平倉都教司法管,此最不是。少間太守要侵支,司法如何敢拗?通判雖管常平,而其職實管於司法,又所在通判,太率避嫌,不敢與知州爭事,韓文公例以嫌不可否事者也。且如經總制錢、牙契錢、倍契錢之類,被盡知州瞞朝廷奪去,更不敢爭。

與陳尉說治盜事。因曰:凡事須仔細體察,思量到人所思量不到處,防備到人所防備不到處,方得無事。又曰:凡事須是小心寅畏,若恁地麄心駕去不得。

又曰:某嘗作郡來,每見有賊發,則惕然皇恐,便思自家是長民之官,所以致此是何由?遂百種為收捉,捉得便自歡喜,不捉得則終夜皇恐。

因說鄭惠叔愛惜官錢,雲:某見人將官錢胡使,為之痛心。兩為守皆承弊政之後,其所用官錢,並無分明。凡所送遺,並無定例,但隨意所向為厚薄。問胥,皆雲有時這般官員過往,或十千,或五千,後番或是這樣,又全不送,白休了。某遂雲:如此不得朝廷有個公庫在這裏?若過往官員,當隨其高下多少與之,乃是公道,豈可把為自家私恩?於是立為定例,看甚麽官員過此,便用甚麽例送與之,卻得公溥。後來至於凡入廣諸小官,如簿尉之屬,個個有五千之助,覺得意思盡好。

問:今之神祠,無義理者極多,若當官處於極無義理之神祠,雖系勅額,凡祈禱之類,不往可否?曰:某當官所至,須理會一番。如儀案所具,合祈禱神示;有無義理者,使人可也。

馬子嚴見,言近有人作假書請托公事者,先生曰:收假書而不見下書之人,非善處事者。舊見吳提刑公路當官,凡下書者須令當聽投下,卻將書於背處觀之,觀畢,方發付其人,令等回書。前輩處事詳密如此。又某當官時,有人將書來者,亦有法以待之。須是留其人吃湯,當面拆書,若無他,方令其去。

而今救荒甚可笑。自古救荒只有兩說:第一是感召和氣以致豐穰,其次只有儲蓄之計。若待他餓時理會,更有何策?東邊遣使去賑濟,西邊遣使去賑濟,只討得逐州幾個紫綾冊子來,某處已如何處置、已如何經畫,原無實惠及民。或問先生向來救荒如何?曰:只是討得紫綾冊子,更有何策?

賑濟無奇策,不如講水利,到賑濟時成甚事?向在浙東,疑山陰、會稽二縣刷饑餓的人少,通判鄭南再三雲數實,及仔細刷起三倍。

紹興時去得遲,已無擘畫,只依常行,先差一通判抄劄城下兩縣饑民。

其人不留意,只抄得四萬來人,外縣卻抄得多,遂欲治之而不曾,卻托石天民重抄,得八萬人,是時已遲,天民雲:甚易!只關集大保長,盡在一寺,令供出人之貧者。大保長無有不知數目,便辦卻分作數等賑濟賑糶。其初令畫地圖,量道裏遠近,就僧寺或莊宇,置糶米所於門首,立木窗,關防再入之人。

先生語次問浙東旱,可學雲:浙東民戶歌先生之德,先生曰:向時到部,州縣有措置,亦賴朝廷應副得以效力,已自有名無實者多。因曰:向時浙東先措置分戶高下出米,不知有米無米不同,有徐木者獻策,須是逐鄉使相推排有米者,時以事逼不曾行,今若行之,一縣甚易。大抵今時做事,在州郡已難,在監司尤難,以地闊遠,動成文具。惟縣令於民親,行之為易。計米之有無,而委鄉之聰明、誠信者處之。聰明者人不能欺,誠信者人不忍欺。

若昏懦之人,為人所欺,譎詐之士,則務欲容私,此大不可。

建陽簿權縣,有婦人,夫無以贍父母,欲取以歸,事到官,簿斷聽離。

致道深以為不然,謂夫婦之義,豈可以貧而相棄,官司又豈可遂從其請?曰:這般事都就一邊看不得。若是夫不才,不能育其妻,妻無以自給,又奈何?

這似不可拘以大義。只怕妻之欲離其夫,別有曲折,不可不根究。直卿雲其兄任某處,有繼母與父不恤前妻之子,其子數人,貧窶不能自活,哀鳴於有司,有司以名分不便,只得安慰而遣之,竟無如之何。曰:不然。這般所在,當以官法治之也,須追出後母,責治戒勵。若更離間前妻之子,不存活他,定須痛治。

因雲昔為浙東倉時,紹興有繼母與夫之表弟通,遂為接腳夫,擅用其家業,恣意破蕩,其子不甘,來訴。初以其名分不便,卻之,後趕至數十裏外,其情甚切,遂與受理。委楊敬仲,敬仲深以為子訴母不便,某告之曰:曾與其父思量否?其父身死,其妻輒棄背與人私通而敗其家業,其罪至此,官司若不與根治,則其父得不銜冤於地下乎?今官司只得且把他兒子頓在一邊。渠當時亦以為然。某後去官,想成休了初追之急,其接腳夫即赴井,其有罪蓋不可掩。

郡中出公牒,延郡士黃知錄等入學,而張教授與舊職事沮格,至是先生下學,變色厲詞曰:教授分教一邦,合當自行規矩,而今卻容許多無行之人,爭訟職事,都不成學校。士人先要識個禮義廉退之節,若寡廉鮮恥,雖能文要何用?

詣學學官以例講書,謂諸生曰:且須看他古人道理意思如何,今卻只做得一篇文字,讀了望他古人道理意思處,都不曾見。

問先生禁漳民禮佛朝嶽,皆所以正人心也。曰:未說到如此,只是男女混淆,便當禁約爾。侍坐諸公各言諸處浮巫瞽惑等事,先生蹙額嗟嘆而已。

因舉江西有玉隆萬壽宮、太平興國宮,每歲兩處朝拜,不憚遠近奔趨,失其本心,一至於此,曰:某嘗見其如此,深哀其愚。上升一事,斷無此理,豈有許多人一日同登天,自後又卻不見一個登天之人?

鄭湜問戢盜曰:只是嚴保伍之法。鄭之:保伍之中,其弊自難關防,如保頭等易得挾勢為擾。曰:當今逐處鄉村,舉眾有推服底人為保頭,又不然,則行某漳州教軍之法,以戢盜心,這是已試之效,因與說某在漳州,初到時,教習諸軍弓射等事,皆無一人能之。後分許多軍作三番,每月輪番入教場。

挽弓及等者有賞,其不及者留在只管挽射,及等則止,終不及則罷之。兩月之間,翕然都會射,及上等者亦多。

經界科半年便都了。以半年之勞,而革數百年之弊,且未說到久,亦須四、五十年,未便卒壞,若行,則令四縣特作四樓,以貯簿籍,州特作一樓以貯四縣之圖帳,不與他文書混。闔郡皆曰不可者,只是一樣人田多稅少,便造說唪嚇以為必有害無利,一樣人有憚勞懶做事,卻被那說所誣,遂合辭以為不可,其下者因翕然從之。今之為縣,真有愛民之心者十人,則十人以經界為利;無意於民者十人,而十人以經界為害。今之民,只教貧者納稅,富者自在收田置田,不要納稅,如此則人便道好,更無些事不順,他便稱頌為賢守。

因論漳、泉行經界事,假未得人勢亦著做。古人立事,亦硬當著做,以死繼之而已。韓魏公作相,溫公在言路,凡事頗不以魏公為然,魏公甚被他激撓。後來溫公作魏公祠堂記,卻說得魏公事,分明見得魏公不可及處,溫公方心服他。記中所載魏公之言曰:凡為人臣者,盡力以事君,死生以之,顧事之是非何如耳,至於成敗,天也,豈可豫憂其不成,遂輒不為哉?公為此言時,乃仁宗之末、英宗之初,蓋朝廷多故之時也。

客說社倉訟事,曰:如今官司鶻突,多無理會,不知莫辦。因說如今委送事,不知屬官能否,胡亂送去,更無分曉了絕時節。某在潭州時,州中僚屬,朝夕相見,卻自知得分曉,只縣官無由得知。後來區處,每月版帳錢,令縣官逐人輪番押來,當日留住,試以公事。又怕他鶻突寫來,卻與立了格式,雲今蒙使府委送某事如何一;某人於某年月日,於某處理某事,某官如何斷一;又於某時,某再理,某官如何斷一;某今看詳某事理如此,於條合如何結絕。如此,人之賢否,皆不得而穩。

今人獄事,只管理會要從厚,不知不問是非善惡,只務從厚,豈不長奸惠惡?大凡事付之無心,因其所犯,考其實情,重輕厚薄,付之當然可也,若從薄者固不是,只雲我只要從厚,則此病所系亦不輕。某在長沙治一姓張人,初不知其惡如此,只因所犯追來,久之乃出頭,適有大赦,遂且與編管。

後來聞得此人兇惡不可言,人只是平白地打殺不問,門前有一木橋,商販者自橋上過,若以柱杖拄其橋,必捉來吊縛,此等類甚多,若不痛治,何以懲戒?

公等他日仕宦,不問官大小,每日詞狀須置一簿,穿字號,錄判語;到事亦作一簿,發放文字亦作一簿,每日必勾了號,要一日內許多事都了方得。

若或做不辦,又作一簿記未了事,日日檢點了,如此方不被人瞞了事。今人只胡亂隨人來理會,來與不來都不知,豈不誤事?

先生愛說「恰好」二字,雲;凡事自有恰好處。

先生每與學者雲:凡事無許多閑勞擾。

有親戚托人求舉,先生曰:親戚固是親戚,然薦人於人,亦須是薦賢始得,今鄉裏平平等人,無可稱之實,某部不與發書。

擇之勞先生人事之繁,答曰:大凡事,只得耐煩做將去,才起厭心便不得。

先生一日說及受贓者,怒形於言曰:某見此等人,只與大字面配去。徐又曰:今說公吏不合取錢,為知縣者自要錢矣。節節言之,為之籲嘆。

侍先生到唐石。唐石有社倉,往往支發不時,故被人來告,先生雲:救弊之道,在今日極是要嚴。不嚴,如何得實惠及此等細民?

道夫言察院黃公鈸剛正,人素畏憚。其族有縱惡馬踏人者,公治之急,其人避之惟謹,公則斬其馬足以謝所傷。先生曰:某南康臨罷,有躍馬於市者,踏一小兒將死,某時在學中,令送軍院,次日以屬知錄,晚過廨舍,知錄雲:早上所喻已栲治如法。某既而不能無疑。回至軍院,則其人冠屨儼然,初未嘗經拷掠也,遂將吏人並犯者訊之,次日吏人杖脊勒罷。偶一相識雲:此是人家子弟,何苦辱之?某曰:人命所系,豈可寬弛?若雲子弟得躍馬踏入,則後日將有甚於此者矣。

況州郡乃朝廷行法之地,保佑善良,抑挫豪橫,乃其職也。縱而不問,其可得耶?後某罷,諸公相餞於白鹿,某為極口說西銘「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一段。今之為秀才者便主張秀才,為武官者主張武官,為子弟者便主張子弟,其所陷溺,一至於此!因說慢令致期謂之賊,曰:昔在同安作簿時,每點追稅,必先期曉示。

只以一幅紙截作三片,用小榜遍貼,雲本廳取幾日點追甚鄉分稅,仰人鄉戶司知委。只如此,到限日近時,納者紛紛然,此只是一個信而已。如或違限遭點,定斷不恕,所以人怕。

大率文章盛則國家卻衰,如康貞觀、開元都無文章,及韓昌黎、柳河東以文顯,而唐之治已不如前矣。汪聖錫雲:國初制詔,雖麄卻甚好。又如漢高八年詔與文帝即位詔,只三數句。今人敷衍許多,無過只是此個柱子。

楊通老問趙守斷人立後事錯了,人無所訴。曰:理卻是心之骨,這骨子不端正,少間萬事一齊都差了。不知人心如何恁地這般都是要自用,不肯分委屬官,所以事叢雜,處置不暇,胡亂斷去。在法,屬官自合每日到官長處共理會事,如不至者自有罪。今則屬官雖要來,長官自不要他來,他也只得休,這般法意是多少好?某嘗說或是作縣,看是狀牒如何煩多,都自有個措置。每聽詞狀,集屬官都來,列位於廳上,看有多少,均分之,各自判去。

若是眼前易事,各自處斷;若有可疑等事,便留在,集眾較量斷去,無有不當,則獄訟如何會壅?此非獨為長官者省事,而屬官亦各欲自效兼是,如簿尉等初官,使之決獄聽訟得熟,是亦教誨之也。某在漳州,豐憲送下狀如雨,初亦為隨手斷幾件,後覺多了,恐被他壓倒了,於是措置幾只櫥子,在廳上分了頭項,送下訟來,即與上簿合索案底索自入一廚,人案已足底,自入一廚。一日集諸同官,各分幾件去定奪,只於廳兩邊設幙位,令逐項敘來歷,末後擬判。俟食時即就郡廚辦數味,飲食同坐,食訖,即逐人以所定事較量。

初間定得幾個來,自去做文章,都不說著事情。某不免先為畫樣子,雲某官今承受提刑司判下狀系某事一;甲家於某年某月某日有甚幹照計幾項,乙家於某年某月某日有甚幹照計幾項,逐項次第寫令狀明一;甲家如何因甚麽事爭起到官,乙家如何來解釋互論,甲家又如何供對,已前事分明了一;某年某月某日如何斷一;某年某月某日家於某官番訴,某官又如何斷,以後幾經番訴並畫一。寫出後面,卻點對以前所斷當否。或有未盡情節,擬斷在後,如此了卻,把來看中間有擬得是底,並依其所擬斷決,合追人便追人,若不消追人,便只依其所擬,回申提刑司去;有擬得未是底,或大事可疑,卻合眾商量,如此事都了,並無壅滯。

楊通老雲:天下事體,固是說道當從原頭理會來,也須是從下面細處理會將上始得。曰:固是。如做監司只管怕訟多,措置不下,然要省狀也不得,若不受詞訟,何以知得守令政事之當否,全在這裏見得,只如入建陽,受建陽民戶訟,這個知縣之善惡便見得。如今做守令,其弊百端,豈能盡防?如胥吏沈滯公事,邀求於人,人知可惡,無術以防之,要好在嚴立程限他,限日到,自要苦苦邀索不得,若是做守令,有可以白幹沈滯底事,便是無頭腦,須逐事上簿,逐事要了始得。

某為守,一日詞訴,一日著到,合是第九日亦詞訟,某卻罷了此詞訟,明日是休日,今日便刷起,一旬之內有未了事,一齊都要了。大抵做官,須是令自家常閑,吏胥常忙,方苦得。自家被文字來叢了,討頭不見,吏胥便來作弊。做官須是立綱紀,綱紀既立,都自無事。如諸縣發簿歷到州,在法本州點對,自有限月:如初間是本州磨算司便自有十日限,卻交過通判審計司亦有五日限。今到處並不管著限日,或遲延一月,或遲延兩三月,以邀索縣道,直待計囑滿其所欲,方與呈州。初過磨算司使一番錢了。到審計司又使一番錢,到倅廳發回呈州呈覆吏人,又要錢。某曾作薄,知其弊,於南康及漳州皆用限日。

他這般法意甚好,後來一向埋沒了。某每到即以法曉諭,定要如此,亦使磨底磨得仔細,審底審得仔細,有新簿舊簿不同處,便批出理會。初間吏輩以為無甚緊要,在漳州押下縣簿,付磨算司及審計司限到滿日,卻不見到,根究出乃是交點司未將上,即時決兩吏,後來卻每每及限。雖欲邀索,也不敢遷延,縣道知得限嚴,也不被他邀索。如此等事,整頓得幾件,自是省事,此是大綱紀。如某為守,凡遇支給官員俸給,預先示以期日,到此日,只要一日支盡,更不留未支,這亦防邀索之弊。看百弊之多,只得嚴限以促之,使他大段邀索不得。又曰:法初立時,有多少好意思,後來節次臣僚胡亂申請,皆變壞了。今非獨下之人不畏法,把法做文具事,上自朝廷,也只把做文具行了,皆不期於必行。前夜說上下視法令皆為閑事,如不許州郡監司饋送,幾番行下,而州郡監司亦復如前,但變換名目,多是做忌日,去寺中焚香,於是皆有折送,其數不薄。間有甚無廉恥者,本無忌日,乃設為忌日焚香以圖饋送者。朝廷詔令事事都如此無綱紀,人人玩弛,可慮可慮!又曰:只如省部有時行下文字,盡有好處,只是後來付之胥吏之手,都沒收殺。某在漳州,忽行下文字,應諸州用鑄印處,或有闕損磨滅底,並許申上重行改造。此亦有當申者,如或有鑄印處,乃是兵刑錢穀處,如尉有鑄印,亦有管部弓兵司理。主郡刑獄乃無鑄印,後來申去,又如掉在水中一般。過得幾時,又行文字來,又申去,又休了。如今事事如此,省部文字一付之吏手,一味邀索,百端阻截。如某在紹興,有詔助米人從縣保明到州,州保明到監司,監司方與申部,忽然部中又行下一文字來,再令保明,某遂與逐一詳細申去,已雲從下一一保明訖,未委今來因何再作行移?如此申去休了。後來忽又行下來,雲助米人稱進士,未委是何處,幾時請到文解,還是鄉貫如何,仰一一牒問上來。這是叵耐不叵耐?他事事敢如此邀求取索。當初朝廷只許進士助米,所謂進士,只是科舉終場人,如何恁地說?某當時若便得這省吏在前,即時便與刺兩行字配將去,然申省去將謂省官須治此吏,那裏治他?

先生於州治射堂之後圃,畫為井字九區:中區石甃為高壇,中之後區為茆庵,庵三窗,左窗檽為泰卦,右為否卦,後為復卦,前扇為剝卦,庵前接為小屋;前區為小茆亭;左右三區,各列植桃李,而間以梅。九區之外,圍繞植竹。是日遊其間,笑謂諸生曰:上有九疇八卦之象,下有九丘八陣之法。

吾輩不用有忿世嫉惡之意,第常自體此心寬明無系累,則日充日明,豈可涯涘耶?

今為避禍之說者,固出於相愛,然得某壁立萬仞,豈不益為吾道之光?

或有人勸某宜略從時,某答之雲:但恐如草性,鍛煉得無性了,救不得病耳。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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