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鴻章傳
第六章 洋務時代之李鴻章
洋務之治績 北洋海陸兵力 李鴻章辦理洋務失敗之由
作者:梁啟超
第七章

洋務二字,不成其爲名詞也。雖然,名從主人,爲李鴻章傳,則不得不以洋務二字總括其中世二十余年之事業。

李鴻章所以爲一世俗儒所唾罵者以洋務,其所以爲一世鄙夫所趨重者亦以洋務,吾之所以重李責李而爲李惜者亦以洋務。謂李鴻章不知洋務乎?中國洋務人士,吾未見有其比也。 謂李鴻章真知洋務乎?何以他國以洋務興,而吾國以洋務衰也?吾一言以斷之,則李鴻章坐知有洋務,而不知有國務,以爲洋人之所務者,僅於如彼云云也。今試取其平定發捻以後,日本戰事以前,所辦洋務各事列表如下:

設外國語言文字學館於上海 同治二年正月
設江南機器製造局於上海 同治四年八月
設機器局於天津 同治九年十月
籌通商日本並派員往駐 同治九年閏十二月
擬在大沽設洋式炮臺 同治十年四月
挑選學生赴美國肄業 同治十一年正月
請開煤鐵礦 同治十一年五月
設輪船招商局 同治十一年十一月
籌辦鐵甲兵船 光緒元年十一月
請遣使日本 光緒元年十一月


請設洋學局於各省,分格致測算、輿圖、火輪機器、兵法、炮法、化學、電學諸門,擇通曉時務大員主之,並於考試功令稍加變通,另開洋務進取一格 光緒元年十二月

派武弁往德國學水陸軍械技藝 光緒二年三月

派福建船政生出洋學習 光緒二年十一月

始購鐵甲船 光緒六年二月

設水師學堂於天津 光緒六年七月

設南北洋電報 光緒六年八月

請開鐵路 光緒六年十二月

設開平礦務商局 光緒七年四月

創設公司船赴英貿易 光緒七年六月

招商接辦各省電報 光緒七年十一月

築旅順船塢 光緒八年二月

設商辦織布局於上海 光緒八年四月

設武備堂於天津 光緒十一年五月

開辦漠河金礦 光緒十三年十二月

北洋海軍成軍 光緒十四年

設醫學堂於天津 光緒二十年五月

以上所列李鴻章所辦洋務,略具於是矣。綜其大綱,不出二端:一曰軍事,如購船、購械、造船、造械、築炮臺、繕船塢等是也;二曰商務,如鐵路、招商局、織布局、電報局、開平煤礦、漠河金礦等是也。其間有興學堂派學生游學外國之事,大率皆爲兵事起見,否則以供交涉翻譯之用者也。李鴻章所見西人之長技,如是而已。

海陸軍事,是其生平全力所注也。蓋彼以善戰立功名,而其所以成功,實由與西軍雜處,親觀其器械之利,取而用之,故事定之後,深有見夫中國兵力,平內亂有余,禦外侮不足。故兢兢焉以此爲重,其眼光不可謂不加尋常人一等,而其心力瘁於此者亦至矣。計中日戰事以前,李鴻章手下之兵力,大略如下:

北洋海軍兵力表
船名 船式 噸數 馬力 速力 炮數 船員 進水年份
主戰艦隊 定遠 鐵甲 7335 6000 14.5 22 330 光緒八年1882
鎮遠 鐵甲 7355 6000 14.5 22 330 光緒八年1882
經遠 鐵甲 2900 3000 15.5 14 202 光緒十三年1887
來遠 鐵甲 2900 3000 15.5 14 202 光緒十三年1887
致遠 巡洋 2300 5500 18 23 202 光緒十二年1886
靖遠 巡洋 2300 5500 18 23 202 光緒十二年1886
濟遠 巡洋 2300 5500 18 23 203 光緒九年1883
平遠 巡洋 2300 1500 14.5 11
超勇 巡洋 1350 2400 15 18 130 光緒七年1881
揚威 巡洋 1350 2400 15.5 18 130 光緒七年1881
鎮東 炮船 440 350 8 5 55 光緒五年1879
鎮西 炮船 440 350 8 5 55 光緒五年1879
鎮南 炮船 440 440 8 5 55 光緒五年1879
鎮北 炮船 440 440 8 5 55 光緒五年1879
鎮中 炮船 440 750 8 5 55 光緒七年1881
鎮邊 炮船 440 840 8 5 55 光緒七年1881
練習艦 康濟 炮船 1300 750 9.5 11 124 光緒七年1881
威遠 炮船 1300 840 12 11 124 光緒三年1877
補助艦 泰安 炮船 1258 600 10 5 180 光緒二年1876
鎮海 炮船 950 480 9 5 100 同治十年1873
操江 炮船 950 400 9 5 91 同治五年1865
湄云 炮船 578 400 9 4 70 同治八年1869


附水雷船

船名 船式 噸數 速力
左隊一號 一等水雷 108 24
左隊二號 一等水雷 108 19
左隊三號 一等水雷 108 19
右隊一號 一等水雷 108 18
右隊二號 一等水雷 108 18
右隊三號 一等水雷 108 18


直隸練軍淮勇表

當中日戰事時代,直隸練軍淮勇二萬余人,其略如下:

軍隊 營數 人數 將領 駐地
盛軍 18 9000 衛汝貴 小站
銘軍 12 4000 劉盛休 大連灣
毅軍 10 4000 宋慶 旅順口
蘆防淮勇 4 2000 葉志超聶士成 蘆臺北塘山海關
仁字虎勇 5 2500 聶士成 營口

合計四十九營二萬五千人之間


李鴻章注全副精神以經營此海陸二軍,自謂確有把握。光緒八年,法越肇釁之時,朝議飭籌畿防,鴻章復奏,有“臣練軍簡器,十余年於茲,徒以經費太絀,不能盡行其志,然臨敵因應,尚不至以孤注貽君父憂。”等語。其所以自信者,亦可概見矣。何圖一旦中日戰開,艨艟樓艦或創或痍,或以資敵,淮軍練勇,屢戰屢敗,聲名一旦掃地以盡。所余敗鱗殘甲,再經聯軍、津沽一役,隨羅榮光、聶士成同成灰燼。於是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三十年所蓄所養所布劃,煙消雲散,殆如昨夢。及於李之死,而其所摩撫卵翼之天津,尚未收復。嗚呼!合肥合肥,吾知公之不瞑於九原也。

至其所以失敗之故,由於群議之掣肘者半,由於鴻章之自取者亦半,其自取也,由於用人失當者半,由於見識不明者亦半。彼其當大功既立,功名鼎盛之時,自視甚高,覺天下事易易耳。又其裨將故吏,昔共患難,今共功名,徇其私情,轉相汲引,布滿要津,委以重任,不暇問其才之可用與否,以故臨事僨機。貽誤大局,此其一因也。又惟知練兵,而不知有兵之本原,惟知籌餉,而不知有餉之本原,故支支節節,終無所成,此又其一因也。下節更詳論之。

李鴻章所辦商務,亦無一成效可觀者,無他,官督商辦一語,累之而已。中國人最長於商,若天授焉。但使國家爲之制定商法,廣通道路,保護利權,自能使地無棄財,人無棄力, 國之富可立而待也。今每舉一商務,輒爲之奏請焉,爲之派大臣督辦焉,即使所用得人,而代大臣斵者,固未有不傷其手矣。況乃姦吏舞文,視爲利藪,憑挾狐威,把持局務,其已入 股者安得不寒心,其未來者安得不裹足耶?故中國商務之不興,雖謂李鴻章官督商辦主義,爲之厲階可也。

吾敢以一言武斷之曰:李鴻章實不知國務之人也。不知國家之爲何物,不知國家與政府有若何之關係、不知政府與人民有若何之權限,不知大臣當盡之責任。其於西國所以富強之原,茫乎未有聞焉,以爲吾中國之政教文物風俗,無一不優於他國,所不及者惟槍耳炮耳船耳鐵路耳機器耳,吾但學此,而洋務之能事畢矣。此近日舉國談時務者所異口同聲,而李鴻章實此一派中三十年前之先輩也。是所謂無顏效西子之顰,邯鄲學武陵之步,其適形其醜,終無所得也,固宜。

雖然,李鴻章之識,固有遠過於尋常人者矣。嘗觀其同治十一年五月復議製造輪船未可裁撤折云:

臣竊惟歐洲諸國,百十年來,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國,闖入邊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載,亘古所末通,無不款關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與立約通商,以牢籠之,合地球東西南朔九萬里之遙,胥聚於中國,此三千余年一大變局也。西人專恃其槍炮輪船之精利,故能橫行於中土,中國向用之器械,不敵彼等,是以受制於西人。居今日而曰攘夷,日驅逐出境,固虛妄之論,即欲保和局守疆土,亦非無具而能保守之也(中略)士大夫囿於章句之學,而昧於數千年來一大變局,狃於目前苟安,而遂志前二三十年之何以創鉅而痛深,後千百年之何以安內而制外,此停止輪船之議所由起也。臣愚以爲國家諸費皆可省,惟養兵設防練習槍炮製造兵輪之費萬不可省。求省費則必屏除一切,國無興立,終不得強矣。

光緒元年,因臺灣事變籌画海防折云:

茲總理衙門陳請六條。目前當務之急,與日後久遠之圖,業經綜括無遺,洵爲救時要策。所未易猝辦者,人才之難得,經費之難籌,畛域之難化,故習之難除。循是不改,雖日事設防,猶画餅也。然則今日所急,惟在力破成見,以求實際而已。何以言之?歷代備邊,多在西北,其強弱之勢,主客之形,皆適相埒。且猶有中外界限。今則東南海疆萬余里,各國通商傳教,往來自如,麇集京師,及各省腹地,陽托和好之名,陰懷吞噬之計,一國生事,諸國搆煽,實惟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輪船電報之速,瞬息千里,軍器機事之特,工力百倍,又爲數千年來未有之強敵。外患之乘,變幻如此,而我猶欲以成法製之,譬如醫者療疾,不問何症,概投之以古方,誠未見其效也。庚申以後,夷勢駸駸內向,薄海冠帶之倫,莫不發憤慷慨,爭言驅逐。局外之訾議,既不悉局中之艱難,及詢以自強何術,禦侮何能,則茫然靡所依據。臣於洋務,涉歷頗久,聞見較廣,於彼己長短相形之處,知之較深。而環顧當世餉力人才實有未逮,又多拘於成法,牽於眾議,雖欲振奮而未由。易曰:窮則變,變則通。蓋不變通則戰守皆不足恃,而和亦不可久也。

又云:

近時拘謹之儒,多以交涉洋務爲浼人之具,取巧之士,又以其引避洋務爲自便之圖。若非朝廷力開風氣,破拘攣之故習,求制勝之實濟,天下危局,終不可支,日後乏才,且有甚於今日者,以中國之大,而無自強自立之時,非惟可憂,抑亦可恥。

由此觀之,則李鴻章固知今日爲三千年來一大變局,固知狃於目前之不可以苟安,固嘗有意於求後千百年安內製外之方,固知古方不以醫新症,固知非變法維新,則戰守皆不足 恃,固知畛域不化,故習不除,則事無一可成,甚乃知日後乏才,且有甚於今日,以中國之大,而永無自強自立之時。其言沈痛,吾至今讀之,則淚涔涔其承睫焉。夫以李鴻章之忠純也若彼,其明察也若此,而又久居要津,柄持大權,而其成就乃有今日者,何也?則以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內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民。日責人昧於大局,而已於大局,先自不明;日責人畛域難化,故習難除,而已之畛域故習,以視彼等,猶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也。殊不知今日世界之競爭,不在國家而在國民,殊不知泰西諸國所以能化畛域除故習布新憲致富強者,其機恆發自下而非發自上,而求其此機之何以能發,則必有一二先覺有大力者,從而導其轅而鼓其鋒,風氣既成,然後因而用之,未有不能濟者也。李鴻章而不知此不憂此則亦已耳,亦既知之,亦既憂之,以彼之地位彼之聲望,上之可以格君心以臂使百僚,下之可以造輿論以呼起全國,而惜乎李之不能也。吾故曰:李之受病,在不學無術。故曰:爲時勢所造之英雄,非造時勢之英雄也。

雖然,事易地而殊,人易時而異。吾輩生於今日,而以此大業責李,吾知李必不任受。彼其所謂局外之訾議,不知局中之艱難,言下蓋有余痛焉。援春秋責備賢者之義,李固咎無可辭,然試問今日四萬萬人中,有可以Cast the first stone之資格者,幾何人哉?吾雖責李,而必不能爲所謂拘謹之儒,取巧之士,囿於章句,狃於目前者稍寬其罪,而又決不許彼輩之隨我而容喙也。要而論之,李鴻章不失爲一有名之英雄,所最不幸者,以舉國之大,而無所謂無名之英雄以立乎其後,故一躍而不能起也。吾於李侯之遇,有余悲焉耳。

自此章以後,李鴻章得意之歷史終,而失意之歷史方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