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的兵變
作者:胡適
1936年3月8日
本作品收錄於《獨立評論

  2月26日早晨五点,日本第一师团第三步队的青年将校率领了兵士,分组袭击政府的重要机关和政府重要领袖的私邸,造成了历史上空前的大政变。据那天下午陆军省公布的消息:

  本早五时一部分青年将校曾袭击左(下)列各处所:

  一,袭击首相官邸,冈田首相殒命。

  二,袭击斋藤内大臣于其私邸,斋藤殒命。

  三,袭击渡边教育总监于其私邸,渡边殒命。

  四,袭击牧野伯爵于其宿舍,牧野生死不明。

  五,袭击铃木侍从长于其官邸,铃木负重伤。

  六,袭击高桥藏相于其私邸,高桥负伤。

  七,袭击《东京朝日新闻》社。

  据后来的消息,被杀死的是内大臣斋藤实(七十八岁),陆军教育总监渡边锭太郎(六十三岁);伤重即死的是大藏大臣高桥是清(八十三岁)。首相冈田启介(六十八岁)避在官邸中,叛兵打死了同他面貌相似的松尾大佐,误认作首相,所以冈田能在次日逃出来。铃木受伤,至今未死;牧野无恙。当时被袭击的还有东京警视厅,和元老西园寺公望的私邸,但西园寺逃避了,没有受伤。《朝日新闻》遭难的情形,至今不明。

  陆军省公布的后幅又说:

  据关系军官发表之宣言声称,此举目的在清君侧。彼等认各首领(冈田等)在日本遭遇各种困难之际,与元老,军阀,财阀,政党首领朋比勾结,应负毁坏国策之罪。宣言并称,彼等意在保护国策,俾能对朝廷尽职(此用《大公报》译电;北平《晨报》译电与此稍不同,无“清君侧”字样,“破坏国策”作“破坏国体”)。

  这个陆军省公布里,没有一句责备发难军人的话。从这个公布里转引的“宣言”看来,我们可以明白这次兵变的目的是“清君侧”,是“保护国策”。

  为什么要“清君侧”呢?1932年5月15日一班少壮军人枪杀首相犬养毅,他们的目标本是要推翻议会政治和政党内阁,而建立军人的“法西斯”政府。但是一班重臣如牧野内大臣,如仓富枢密院长,都不赞成这种运动,他们抬出元老西园寺来,西园寺征求了各方面的意见,考虑了好几天,才推荐海军耆宿斋藤实组阁。斋藤内阁是一个联合内阁;议会多数党的政友会不得组阁,但军人法西斯运动的文武领袖平沼骐(枢密院副院长)和荒木等也都被压下去,达不到他们的目的。这四年的政权,都在重臣和海军前辈的手里;法西斯化的军人虽然拥有可以支配政策的势力,终不能抓住政权。斋藤辞职之后,继任的还是一位海军领袖,冈田启介。右倾的军人在这几年之中,假借美浓部博士的天皇机关说来做攻击重臣的武器,眼光注射着内大臣牧野,和枢密院长一木。牧野辞职了,然而继任的是前首相斋藤。一木至今不曾退出枢密院(到此次兵变发生后,他才有辞职的表示)。内大臣和枢密院长都是“君侧”备咨询的枢纽重臣,在日本政治上的重要不下于首相。所以“清君测”就是要铲除这些元老重臣。所谓“保护国策”是什么呢?他们的国策是要“使日本人成为世界上最强的民族”。这是法西斯日本的理想。为要达到这个理想,他们要“改造国内的形势”,要排除一切调和不彻底的理论,要排除一切维持现状的保守势力,要推翻一切“支配阶级”(政党,财阀,军阀,吏阀)的障害。我们要注意,在这些少壮将校的心目中,日本封建时代遗留下来的“军阀”也正和政党财阀同是他们的建国理想的障碍物。这班少壮军人大都是农村出身的,他们一面抱着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仇视,一面又都沉醉在那征服世界的军国迷梦里,所以他们的建国理想是一种反资本主义的军权国家的造成。他们是有理想的青年军人,他们的理想往往充满着中古武士的宗教狂热,所以他们往往不顾一切,盲目的往前直冲,正如中古武士狂热的骑马执剑出去拯救世界一样。他们的动人热力在此,他们的可怕也正在此。

  照这几天的事变的经过看来,这一次日本少壮将校的政变好像是大失败了。27日戒严令颁布之后,变乱的区域只限于麹町一区。别地方的陆军没有响应,海军的第一舰队奉令开到东京湾,陆战队已登岸防卫了。28日,戒严总司令部奉天皇敕令用武力扫清叛变。在政府军队开始进攻之下,二十八晚以后,变兵陆续自行归顺。29日午前,戒严司令部发表播音报告,说,事变已完全平复了。同日下午,陆军省发表步兵大尉香田清定,安藤辉三,野中四郎以下十九人的免职命令。

  当事变初起时,内相后藤奉令代理首相,后因冈田首相未死,后藤免去代理首相之职,冈田奉令留任首相,等待新内阁的成立。新内阁的人选,至今还没有消息。

  此次东京兵变,前后经过只有四日,就完全平定了。29日,陆相川岛发表声明书,称引戒严布告,说“此次事件对国内国外极污国家及国军名誉,遗昭和圣代历史以不可拭之污辱”,他希望“军队以此次事件为转机,更新一致团结,强化肃正国军”。

  我们对于邻国发生这样大不幸的事件,当然表示很深厚的同情;对于遭难死伤的几位政治家,尤其表示哀悼的同情。他们和我们同是一种狂热的暴力的牺牲者。所以我们不能不同情于他们的不幸。像高桥是清博士一流的政治家,在任何国家之中都是瑰宝,都足以引起邻邦的敬重,都足以使他的国家和政府受人敬重。去年,在少壮军人的势力最无忌惮的时期,高桥藏相在他的预算演说里,很大胆的陈说日本孤立的可虑,很大胆的指出日本没有被外国侵略的危险,也没有狂增军备的必要。这样的勇敢,真不愧是武士道遗风之下的大臣风度。这种不带剑的白发勇士,才是一个国家的长城。只可惜今日执着最新式兵器的少壮军人是不能认识这种武士的了!

  我们曾说过:

  日本帝国的前途是无限的。没有他国可以妨害她的进展,除非她自己要毁坏他自己。(《敬告日本国民》)

  四年前的“五一五”事件,和今回的“二二六”事件,诚如川岛陆相所说,都是一个国家“不可拭的污辱”,都足以毁坏一个国家的前途。我们不能不承认,这种变乱不过是一种外面的表现,暴乱的平定并不够担保这种“自毁灭”的事件的不再发生。这种“不可拭的污辱”应该使我们邻国的人民憬然觉悟这种行为底下的思想的危险性。那个底层思想只是军人万能的迷信。中国哲人说的“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也”,是一句千古不磨的良言。日本这三十多年的宪政的发展,在我们的眼里,只是一种发展文治来制裁武人的努力。这个发展的方向是不错的,因为在这个距离缩小的新世界里,不受制裁的武力和迷信侵略的军人政治都足以引起邻国的疑忌,都足以引导一个国家走上“自焚”的路。宪政的路上不是没有许多不满人意的事情的;然而宪政的流弊还得用宪政的方法去改革矫正。日本的少壮军人,因为不愿受文治的制裁,又不满意于议会政治,屡次不惜用暴力来作改革政治的途径。暗杀国家大臣的凶手,不但可以得着很轻的刑罚,还可以成为国人崇敬的对象。先有个人的狙击,继有十几个穿军服的少壮军人公然袭击首相邸,枪杀八十老翁的首相;到今日当然会有整个军队公然叛乱,造成“不可拭的污辱”的事件了。

  所以我们盼望日本国民能觉悟这回大变乱的教训,彻底铲除这种“不可拭的污辱”的根苗。此次变乱若能使日本全国人民觉悟军人政治的危险,若能使军人法西斯运动的声望与信用都低落下去,若能把整个民族从军人万能的迷梦里拯拔出来,上下一致的努力回到文治和宪政的轨道上去,——若能如此,岂但日本可免“自焚”之祸,我们做邻居的人也都可以减轻一点“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恐惧了!

  反过来说,如果这回震惊全世界的恐怖主义还不够阻止日本军人法西斯运动的进展,如果日本的人民经过这回大教训之后还没有能力制裁少壮军人的干政,那么,我们可以断言:日本国民必要走上自焚的绝路,使一个最有希望的国家变成世界上最可恐怖的国家,将来必有更大的“不可拭的污辱”爆发出来。

  廿五,三,一夜

  (原载1936年3月8日《独立评论》第19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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