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紀事/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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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聲
编辑金聲,字正希,徽州休寧人。從父商武昌,以嘉魚籍中天啟甲子鄉試。崇禎元年戊辰,成進士,選庶吉士。己巳,王師薄都城,袁崇煥敗,上御左順門,問方略。聲伏地哭舉同館劉之綸,白衣申甫知兵。申甫者,雲南人,初為僧,自言:「入嵩山遇異人,授以書。中言車戰,乃習之。」瘞其書嵩山下,脫浮屠服,游京師。與聲、之綸善,三人甚相得。至是,上命甫隨之綸入對,大悅,立擢之綸兵部右侍郎,甫京營副總兵,聲試御史參軍事。然實無兵與甫,聽召募市人,取民間牛車,加竹盾給之聲。疏陳不可狀。而忌甫者謀委之餌敵,日夜督戰,竟敗。
先一日,總兵滿桂戰歿安定門外。甫繼出,死蘆溝橋。越日,之綸取遵化,軍娘娘山,遇伏,死戰一晝夜,援兵不至,流矢貫顱死。金聲齧其鏃出,以授其母,賻喪歸蜀。言者論聲書生誤國,上遣中使覘聲館,布被蕭然,為太息。與至郭外,得甫屍,喜曰:「甫能死事,雖敗,舉不失人矣。」聲自劾,上察其清忠,贈之綸官,予諡察葬,而復聲庶吉士。告歸。
十六年,流寇蹂蘄黃,將逼留都。聲遭父喪,蹷起請當事團結鄉勇守禦。時馬士英開府鳳陽,募黔兵數千,紆道侵掠饒徽界。徽人以為賊,縱鄉兵格鬥。脫者奔告士英,言金翰林實主之。奏聞,逮治,聲慷慨就道,曰:「吾不出眾無所恃。」
再疏申本末,上識聲名,特旨修撰起用。會母喪,力請終制。
明年三月,都城陷,慟哭嘔血,不欲生。
甲申五月,王師下南京,徽民議降。聲奮身出懸高皇帝像於明倫堂,率郡人大監三日,起兵。閩中授僉都御史,巡撫池、太、徽、守,晉兵部右侍郎,假便宜。然池、寧、太,已歸大清,三面敵境,獨用徽城孤撐,當杭嚴上疏,凡三閱月。會道臣林貞從福州至,主客相疑。張家玉請分嚴杭隸貞,令徽得展布,無使一瓢百輿。張天祿自寧國引兵薄徽,聲嬰城守,黃澍由饒州詐言逃歸,開門延之。是夕,城遂陷。先是,聲知不濟,麾將士曰:「徽本不欲守,吾為禍始,義當死。汝曹從吾死,無益。」多涕泣不忍去。
至南京,洪承疇欣然迎見。聲張目問之曰:「卿相識否?」
曰:「爾金正希,胡不識?」複語聲曰:「爾相識否?」聲曰:「朱之識也!」曰:「吾承疇耳。」聲叱之曰:「承疇登甲第,受神宗皇帝,莊烈皇帝深恩,歷重任,死鬆杏,先帝震悼輟朝,與祭九壇,賜陰二子,仍望祭立廟,祀春秋。此我朝忠義之臣,何物麼麼,敢冒其姓名耶?」承疇俯首,已,謂此人老,火性未除,吾不能再見。屢使勸之降,不可。十月八日,死於通濟門外。望拜孝陵,端坐受刃,年四十八。子敦涵,間道走閩。贈禮部倘書,諡文毅。從死者參軍江天一,自有傳。
一云:天一掖聲歷階,每佐聲申語,辭氣甚厲。稍近承疇,出袖中硯擲之。承疇大怒,牽出斬之,罵不絕口。聲亦於是日遇害。
萬元吉
编辑萬元吉,字吉人,江西南昌人,天啟乙丑進士。崇禎中,監大學士楊嗣昌軍,扼夔門,與石柱女帥秦良玉合兵擊賊。招降關索,惠登相、王光思有功。會嗣昌敗,薄其賞,稍遷大理評事。李自成陷西安,上命大學士吳甡出師,以元吉充軍前贊畫。尋召還甡,不果行。元吉在軍中久,曉練兵事,諾宿將左良玉、金聲桓等皆憚之。元吉亦見天下壞,矢報國。
乙酉,良玉死,子夢庚及聲桓等以全軍降大清,南都不守。
元吉散家貲募兵,與清江進士楊廷麟,同郡進士郭維經,起義師於贛州。元吉扼吉安,東西犄角,軍容甚盛。
時大清已命聲桓開府南昌,所部皆左營饒將,南軍不能進。
聞福京立君,拜表:請乘輿親出江西,臣等堅守贛州,以待王師。詔加元吉、廷麟並督師大學士,維經兵部尚書。命鄭彩出杉關,蘇觀生出南安,進恢湖東,援贛。彩逗留不行,而永寧王招峒兵謝志良等,復建昌、撫州,數月之間,湖東屢失屢復。
丙戌二月,吉安陷,元吉退守皂口。大清盡下湖東西,殺永寧王,進逼贛州。元吉亦遂入贛,贛人將竄,見督師移眷入署,始定。元吉分兵三營番休。辟黎遂球等為監軍,以兵科楊文薦任城守,而身晝夜督戰。下及婦女,皆感其意,曰:「甘死無貳。」援兵累敗。六月,廷麟等又收散亡及滇粵兵,進營城下,共四萬餘人。元吉欲待水師至方戰,王其弘諫,不聽。
八月,大清兵迎擊水師,乘勝遂破諸軍,自是贛州城下,無一廝卒。廷麟等人,與元吉共死守。福州既陷,贛州援絕,元吉斷指入函,請救於湖南、廣東,蘇觀生在南安,觀望不敢前。大清兵築長圍困之。自五月至於十月,城中食盡,斗米至八錢,餓死載道,人無釁志。元吉子欲縋城請降,斬之,人呼元吉為「萬精忠」。
初三日,大兵獲響導,夜自小南門上,鄉勇猶巷戰。及明,大兵大集,城上舉砲皆裂,遂陷。元吉、廷麟赴水死,維經入嵯峨寺禁死,同死者:兵科給事中萬發祥、太常卿彭期生、主事襲芬、林珽子、斯昌、王其弘、黎遂球、柳昂霄、魯嗣宗、錢謙亨、御史姚奇胤、舍人袁從諤、劉孟鈞、劉應泗、贛州同知王明俊、推官吳國球、知縣林逢春、臨江推官胡縝、監紀通判郭寧登、鄉紳盧象觀、舉人馬芝、貢生楊述鴻、諸生段之輝等數十人,士氣大喪,南中精銳亦盡。時議以為王亟幸贛,則元吉等不死,而贛不陷,福州亦不亡。贛之陷,唐王為之。
楊廷麟
编辑〔傳闕〕
曹學佺
编辑曹學佺,字能始,福建侯官人,萬曆三十二年進士。嗜古博學,天啟中,以文字觸魏忠賢怒,削籍,名重海內。累官四川按察使。唐藩即位,文臣任事者,首張肯堂、何楷及學佺,而學佺尤饒大略,因事有匡建,鄭芝龍以下咸敬禮。王知其宿儒,言無不從。晉太常寺卿,行在禮部右侍郎,署翰林院事,纂修崇禎實錄總裁,專設蘭臺館處之,編修何九雲等皆屬焉。
學佺討論本禮經,行朝戎祭,封爵,贈諡,並遣詞臣咨問,倚以取斷。始捐家財助軍,肯堂等議且水師,又括萬金助海舟。
天興飢,買米以賑。時年已七十三歲,福州陷,沐浴正衣冠,縊於中堂。子女被收,五日始得蓋棺,蟲流於戶。所著有《石倉集》行世。
先是,大清兵至延平,閩縣貢生齊巽、中書張份、醫僧不空等,陰結眾起義。使告學佺,學佺資之千金,始克召募,殺來師之懸民榜者,人心震動。永福人黃璂密報貝勒,急下福京,遂各解散。閩人皆惜巽等之志,痛學佺。
姜一洪
编辑姜一洪,字開初,紹興餘姚人,鏡子仲子也。登萬曆丙辰進士,累官至廣東布政使,所在有聲跡。己酉五月,魯王監國紹興,毀家助軍餉。尋以黃道周薦,詣福州,唐王問:「卿來大不易。」一洪伏地脫幘曰:「臣髮故在也。」上喜,手掖之,除吏部右侍郎。
比大清兵迫,唐王將幸贛州,命一洪兼戶部尚書,先行,集援師。未至而汀州陷,贛州亦破。一洪次雩都,慟哭曰:「吾間關萬里,從朱氏子孫,今已矣!」夜赴榔木里水中死。賓從皆散,獨兩僕不去,哀慟,村裡諸生鍾國士等為殮。子天植,奔訃,負骸骨歸葬。
吳聞禮
编辑吳聞禮,字去非,浙江錢塘人。唐王時為上遊巡撫,自請防禦分水關。及敗,逃入山寺,不肯降順。人勸之,曰:「豈有堂堂巡撫,而畏死耶?」復率鄉勇赴敵,為亂兵所殺。
鄭為虹
编辑鄭為虹,字天玉,揚州人。崇禎癸未進士,年少美丰姿。
初令浦城,清操愛民,聲冠閩中。唐藩入仙霞,下令求遺書,為虹進大明會典。及即位,召為御史,浦民交章乞留,具言不可去者十。乃即命為虹以御史知浦城,巡視仙霞關。軍人相戒勿犯浦境。尋命巡按上游。鄭芝龍標將陳俊奪民船為虹召而叱責。芝龍密訴於王,王曰:「干戈未靖,全賴文武和衷,為虹叱責,亦是代卿為束。」芝龍不敢復言。丙戌七月,大清兵取衢州,將度仙霞,潰兵南奔者,焚掠為食,人士流離,家不相保。為虹閉城,發倉米銀布以犒,歡呼而去,一郡獨全。
八月十七日,大清兵至浦城,百姓請為虹出降,不可;請行,又不可。軍人擁見貝勒,迫之跪,不屈。勸令剃髮,為虹曰:「負國不忠,辱先不孝,我生何用?發不可斷也!」明日復見,責輸餉。為虹謂:「清白吏何處得金?」百姓爭欲代輸,為虹以民窮財盡,執不可。噴血大罵,乃令斬之。為虹大呼,奪刀刺胸,不殊,遂見殺。家僕陳龍,都督洪祖烈。游擊張萬明父子,皆從死。建人為立祠。與為虹同日死義者給事中黃大鵬。
王士和
编辑王士和,字萬育,江西臨川舉人。唐王時,知延平府,居官廉王。大清兵至延平,從龍者咸遁去。士和曰:「吾受國命守士,不能持寸鐵赴鬥,死有餘愧,忍偷生哉?」先一日,分理家事,正衣冠縊堂皇,百姓奔哭,鳩金殮之。大清兵亦為歎息。
胡上琛
编辑胡上琛,字席公,其先直隸山後人。永樂中,祖失裡本以功授燕山衛,後升福建右衛指揮使。上琛十八襲職,體弱不勝,折節讀書。唐藩加錦衣指揮,從至延平。大清兵至,誓必死,使人求毒草。妾劉氏恚曰:「君以我婦人,不知節義,故不使聞耶」吾心決久矣!」上琛喜,並坐飲藥酒而卒。時上琛年三十八,劉年二十一。劉有母,亦不奪女志。
蘇觀生
编辑蘇觀生,字宇霖,廣東東筦人。福王時,官戶部主事。避兵東至杭州,與鄭鴻逵奉唐王入閩。觀生見際喪亂,諸王獨唐藩賢,可濟大業,委心服事。唐王即位,拜大學士。時閣臣多用耆望,而觀生新進柄政,自首輔黃道周以下,皆重其才。第乙酉七月,領儲賢館,觀生以為非時務所急,力勸王幸贛就楊廷麟,毋久留福州。鄭芝龍格其議,有詔觀生先赴南安,聯絡江楚。王親祖之殿門,觀生叩頭,出,登車,慨然有澄復之志。
丙戌四月,大清師圍贛州,觀生退保南康。五月,援兵潰,觀生收散卒,及大清師遇於李家山九牛間,數戰皆捷。解圍,屯水西,進復圍之。十月,贛州陷,廷麟致命,觀生棄南安,入廣東。
時大清師已破汀州,莫知唐王音息,監紀主事陳邦彥,勸觀生疾走惠潮,以扼東兵,則兩粵可保。觀生不從。將至廣州,聞桂王監國肇慶,觀生與丁魁楚有隙,不懌。已,從邦彥諫,遣詣肇慶勸進。
會唐王聿𨮁浮海達廣,觀生意變,曰:「大行皇帝親弟今在,外求君,非義。」遂背邦彥,立唐王,稱紹武。召海盜石、馬、徐、鄭四姓,授總兵,使拒肇慶。桂王即位,班詔廣州。觀生頗內懼。兵部侍郎林桂鼎,故監司廣東,與總兵林察同姓,相善也,佳鼎信之。至是,督西師與李明忠、龍倫、蘇聘等次三水,察令四姓盜迎降,覆佳鼎於三山,行朝大震。觀生由是驕。
而大清將李成棟,已進陷惠潮,廣州未之知。城中兵西出,十二月十四日,有十七騎且趨會城,諜報曰:「北軍至。」觀生曰:「潮州文昨夕到,胡妄言?」斬之。向午,數騎抵東郭市肉,守門者猶以為招來海上盜,門遂不閉。須臾,傳令歸順。
時宿衛尚萬人,觀生急收之,至者僅數百,大清兵擊走之。遂執唐王。觀生過給事中梁鍙問計,鍙曰:「死耳!」乃大書:「大明忠臣義士,固當死。」九字於壁,而自縊。顧元鏡先椎髻,號於市曰:「大清天兵至此,汝百姓今安枕矣。」又出示云:「恭惟大清皇帝,應運而興,天兵臨粵,逆藩授首。」大兵之入,咸謂元鏡實召之。唐王初走洛城里,元鏡家僮跡以獻。何吾騶、王應華,俱降。
論
编辑論曰:嘗見前輩所紀《東粵遺事》云:觀生早立清節,筮仕八載,囊無餘金。比鎮南安,糧運不繼,動輒掣肘,仰天歎曰:「吾年五十未有子,老母七十有八,今嶺頭幾日地,豈不懷歸?然身受君命,事苟不免,有死而已。」迨羅明受不揣地利,水師一戰輒敗,諸軍以次潰逃,南康重兵,聞風驚遁,觀生遂度嶺還粵西。適指揮使王之臣等至,知延邵俱陷,失唐王所在,觀生揮涕曰:「使輦早詣虔,不致有今日。」馮兼三嘗投刺謁觀生,兼三數為畫策,不合。語人曰:「余死報國家。」
兼三曰:「嶺外絕好死地,已舍卻,不知今何地可以贛州也。」
觀生雖作色,亦輒改容。及大清兵入廣州,卒不食其言。然力小而任重,智淺而謀大,昧一統而虧大信,無以安內而攘外,乃其所短也。兩粵之陷,戎由觀生,獨哀其志,故立傳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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