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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五十四回 高尚志逃名不仕 道副師見貌知心 下一回▶

  」今我這生,卻乃五世。只因我前三世才子志念未伸,這一世還與遂了前願也。只因我生出娘胎,未迷真性,自垂髫以至今日,忠孝廉節,時刻不忘。叨冒這一步,也曾立朝綱、忠國王,也曾居民上、為大吏。今日高尚林間,不愧身後,志願足矣。只是自繼書香之子,尚未有傳苕源之孫。家無餘產,徒有一經。師兄,你方才說有個後世根因,我老拙,但知前五世,卻不知後一世,乞明指教。倘有生前過惡,也便懺悔省改。副師道:「老鄉尊世世為人,未迷正覺。所以不迷者,善根清淨,真靈不昧。若是惡緣,便入昏愚,昨日今朝尚然忘記,況生前劫後,怎能洞曉?」舒鄉尊點首道:「正是不差。只是師兄說知我後世,我後世卻如何光景?」副師道:「天機不可預洩,小僧有一冊智慧寶卷,卻著著鄉尊後世,看來原是今世所作。此寶卷小僧知,只可鄉尊自知,他人不可與知見的。」鄉尊大喜,即求寶卷一看。副師乃說道:「鄉尊欲要卷看,當俯伏聖像前,自然得見。」鄉尊依言,便俯伏在佛前。忽然睡去,似夢非夢。只見殿旁一個侍香沙彌,手捧著一卷文冊,鄉尊求看,那沙彌即遞與展開,見前邊注載不說千劫,總是有生人,便有生生歷世,氣脈傳來,何嘗斷絕。鄉尊見了,歎道:「是呀,想我此身,不是開闢來就有,沒理後空桑處生來。」只見前邊一世一世盡銷去了,後邊一世卻隨著今世,這今世卷中開載善功一件,便著在下邊後世應得何福。惡事一件,也著在下邊後世應得何報。鄉尊便查善功,卻也甚多。如一件忠國,應有蔭子榮後之福;孝親,應有延年享祿之福;廉節,應有家世清白之福;貴不矜驕,應有康泰之福;尊不凌裡,應有和平之福。注載甚多,不能悉記。生前無虧,身後克備。卻查他惡籍,僅有兩條,一條注著為清吏執法太刻,民命攸關;一條注著為特殺過害生靈,徒恣口腹;底下著著應得苕源未續,難證仙佛之宗。鄉尊看到此處,那沙彌即掩其卷,說道:「後皆是應得報的卷宗,鄉尊歲月尚長,善惡未現,莫要看也。」

  鄉尊還要求看,忽然驚覺,忙稽首聖像前,起來拜謝副師,說道:「智慧寶卷,承師指點度化,只是著的善功果是今世,就也應著了。那惡籍注道,我為清吏執法太刻,我卻也幾分不服。想我當時居官之日,最惡貪賂。不知這賄賂若貪了,都是小民膏血,有罪畏法,只得變產業、鬻子女。可憐你要代代豪富,那些小民窮致死亡,所以我居官願為清吏。又想法度乃王之法,徇不得私,理不可縱,有罪當誅。故我嘗為執法,即有民命,此應坐的,怎麼說我是惡?」副師笑道:「清吏執法,不如濁吏寬刑。非是濁勝清,寬勝刻也。民惡宜死,倘可活生,苟得其易來阿堵,寬縱其命,也是天地好生之德。若是不愛他賂,定置他死,於法固不礙,只是於心太忍。冥間不樂人心之忍,故做了惡看。其實較那不清濁吏,民罪不至死的,苦刑酷罰,索賄善良,這惡更大。老尊長惡籍之下,所以還注得活,說道苕源未續,此猶可修德而續也。」鄉尊又道:「為特殺過害生靈,這卻怎說?」副師道:「為恣口腹,命庖殺牲,人為延我,傷生性命,此皆為特殺。特殺者,專為我而供也。世人只知食者甚美,哪知死者甚苦?若是寧忍一餐之素,免人待我一牲之殺,這件陰功,過於庖廚之遠。若是忍心,更求人殺以為食,便成惡孽。老尊長居官到今,此孽未必不無。但此干犯我僧道家宗教,故此卷載,難證仙佛之宗。」鄉尊道:「此亦可修而解得麼?」副師道:「老鄉尊既知既見,若要修解,當於我祖師前求解。」舒老聽了,隨向祖師稽首,拜求度脫。祖師不答,半晌乃睜眸,看著鄉尊道:「幸有餘年,寬心懺釋。」鄉尊聽了,深服教旨。後有說寬之一字,真為享福延年之道。因成五言八句,說道:

    奉職為天吏,惟情法兩端。

    徇情壞國法,執法又傷寬。

    寧使一家哭,從教諸路歡。

    盛朝有良吏,萬代做寬官。

  這一首詩,豈是說居官的沒奈何遵守王章,剿除惡孽,到了個絲毫不假借?莫說親戚朋友犯了國法,逆這天理,他只認得國法,哪裡認得私情!便是弟男子姪,也說不得,他把那面皮一轉,典正五刑。雖然潔己秉公,較那徇私賣法的,忠奸不等。卻只是瞽叟殺人,臯陶執法,大舜為天子,也說不得棄國竊負而逃。這大孝就是寬德,為官的若不寬,只怕下情有說不出來的情節,被這一嚴苦惱,有D誤不知,犯了罪過。偶然遺失了上官事物,被這一嚴畏怕,送了殘生。為國催科,奸頑可恨,置之死地何惜?然就中寧無真情困乏,剜肉莫措的,妻子號饑哀寒不忍,又當比較遭刑,這也是一嚴之過。若有循良,寧甘殿較,認催科之拙,願撫育之勞。少緩五刑,一從德勸,上不損傷國課,下不坑陷民生。那敲梆子念菩薩,哪裡尋這現在活佛?只為這寬以居官,報應不獨子孫昌盛,偏就感動天地,早澇不生,民皆豐稔,個個念恩,糶穀完租,到底還是居上以寬之報。

  卻說國度中一人,名叫做高尚志。這人年僅四十,人稱他為強仕郎。怎叫這個諢名?只為上古之人,風俗淳厚,以年少登仕為大不幸。但家居修德立業,到了四十歲,不肯出仕。徵聘目下,不得已方才出仕,這叫做強仕。那裡似今世,垂髫便想為官。不如意便外人笑、自己惱,風俗非古,殊為可歎。這尚志一日閒坐家中,忽然裡老來報,道:「地方長官親臨拜你。」尚志驚異道:「我小子德薄家微,豈敢長官枉顧?」正然懷疑,卻只見騶從引導登門。尚志忙出迎接,只見長官下馬,到得堂中。看那長官怎生模樣:

    冠冕通南國,賢良儼上台。

    手中捧令旨,特為薦賢來。

  官長與高尚志相見,卻以賓主之禮款待。尚志謙遜說道:「小人係白衣賤士,安敢與長官抗禮?」官長道:「吾為敬賢而來,薦才而至。足下若就了聘,只恐尊貴加吾一等。」尚志只得以賓主之禮相接,官長便出那手中令旨,薦他出仕。尚志哪裡肯接令旨?官長叫左右捧過冠冕來,尚志看也不看,往屋內叫一聲:「老婆,緊閉了中門。」他卻往後圍牆上爬過去,一直往東邊走了。這官長坐在堂中,久等不見主人出來,叫左右擊中堂後門,只聽得其妻答道:「尚志逾後圍牆走去了。」官長聽得歎道:「這個方稱得高士。我居此方為宰三年,例有舉薦。細訪此人賢能,特請令旨薦他,他卻逃避不肯出仕。我想,三年前到此任時,便有囑托我薦的,如今薦書,說趙家子有才能,錢家男有智略,盈案累牘,薦例不過一人,仰望的不知多少。我居清朝一個官長,若舉薦了一個賢良方正的,一則盡了我職份,不致誤國;一則造福了地方,不致害民。我若舉薦了一個虛名假譽的,不但誤國害民,抑且壞了我的功名心術。如今說不得寧違了例限,甘受降罰,決不輕易薦剡,失了賢人。」一面叫人訪尋尚志去向,一面密訪野有隱士高賢,按下不提。

  且說尚志爬過圍牆,一直望東走來,也不曾帶得些路費,也不問個前途虛實,信著腳步走來,卻是一派荒沙海岸。舉目無一個人家,回頭又迷失來路,腹中饑餒。看看紅日沉西,乃席地而坐,自嗟自歎起來,說道:「我也精精忽略,不曾思想,只為立意辭薦,懶出為官,怕居官之賢勞,不如藏修之自逸;恐才疏折獄,致小民之遭冤;慮催科計拙,使公家有逋負;思小民之易雪,想上天之難欺。為此逃名到如今,做個有家難奔,無處安身。」正嗟歎,只見一個白頭老叟執杖而來,近前看著尚志道:「呀,漢子,你自何來?此時日暮,三十餘程並無人煙住所,尚然不趕路途,卻還坐在此地。」尚志聽得,忙問道:「老尊長,據你說來,你難道沒個住處?你如今到哪裡去?小子便隨著你借一宿,天早再找尋舊路回家。」老叟道:「我家不遠,卻也淺窄,沒間房屋安你。又家貧無一碗飯食你吃。可憐你一個寬宏大量的賢人,甘貧守份的善士,在這逆旅窮途,忍饑受餓,心甚不忍。也罷,也罷。你隨著我來,看你的造化,待我尋些飯食你吃。」說罷前走。尚志只得隨著老叟走了半里之路,只見那沙阜高處,一個小廟兒,高不過三尺,闊不過兩步。老叟往裡一鑽,忽然不見。尚志近前一看,卻是個正神畫像,形容與老叟一般。尚志看那小廟兒,乃是邊海人家設立的,乃忖道:「空僻處所,既有個廟宇,附近定有個人家。」乃四望遠沙,哪裡有個人煙去處?天色已晚,只得向廟前拜了一拜,說道:「我高尚志感蒙指引,到此又顯示神靈,只得在廟前借地存宿一宵,仰祈默佑一二。」祝罷,臥於廟前。

  話分兩頭,果然離廟前兩里,有一村鄉,名喚潑婦鄉,居中一個人家,男子諢名就叫做畏潑。這人娶了一妻一妾,妻性悍妒,妾貌妖嬈。這畏潑也只因多了這兩斛穀子,惹了這一場煩惱。卻說他家畜一怪犬,善變人形。一日,有個親戚名叫曲清,到他家來辭,往外方貿易。這曲清見他妾貌,遂動了個淫心。哪知世人心術關乎禍福,這人淫心一動,便見於言貌。那作怪的犬看見,待曲清辭去外方,他卻變了他的容貌,潛躲在房中,只待空閒,便要調戲其妾。卻不知畏潑之妻妒夫愛妾,暗買毒藥,置在飯食之內,送與妾食。這妾放在房中未食,怪犬不知其毒,偷出吃盡。這毒發作,犬變人形未改,遂斃於房。卻好鄰有一婦與其妾不睦,見了大叫起來。畏潑妻妾方在廚房,走近來看,只見卻是這曲清形容。鄰婦口聲只叫毒殺了姦夫。其妻明知毒飯食妾,料是誤殺其親,卻又恨親來姦夫妾。大家齊吵,妾只叫冤,頃刻夫回,見了痛恨其妾。只得求鄰婦莫言,在後園挖坑,把犬變的曲清埋了,遂把妾打罵一番,送回娘家。這妾含冤飲恨,何處申冤?鄰婦要彰妾醜,遂說於曲清父兄。其父信實,道:「原來其子辭往外方貿易是假,原來藏奸潑妾。」乃具詞裡老官長,尚未鞫審。

  卻說這曲清離家出外,走了百里,到得海潮庵門前經過,只見往來善信出入,他也隨喜進到殿上。但見:

    彩幡高掛,鐘鼓齊鳴,兩廊僧眾誦經文,幾個沙彌供灑掃。點燭燒香,滿堂善信;迎來送往,一派僧人。看那香煙縹緲通三界,但見寶燭光明照十方。

  曲清不覺走入靜室之外,見副師三位比眾僧不同。許多冠裳善信,坐在室外講談,他也坐在旁邊。只見副師見了問道:「善信何處來的?看你行色匆匆,卻有一件隱情見於面貌,此情非善,卻是一種未改之惡。此惡一著,定有冤愆之禍。」曲清哪得知道,只是低頭細想。旁坐有一善信問道:「聖師,你看了這位面色,如何就知是未改之惡?」副師道:「人孰無惡?一舉意非理,即有鑒察之神鼓筆詳注,以定報應。若是改悔,即行銷除。這惡意銷除在心,容顏便征在外。那未改的容顏比那既改的形狀卻也不同,萬分古怪,他人不識,惟有僧知。」曲清乃問道:「師父,你僧如何知道?」副師道:「我等前以理知,後以神知。」卻是何知,下回自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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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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