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賢奏議/卷十一
文純公 李滉
编辑甲辰乞勿絶倭使疏
编辑中訓大夫、弘文館典翰ㆍ知製敎、兼經筵侍講官ㆍ春秋館編修官ㆍ承文院參校臣李滉誠惶誠恐謹上言于主上殿下:臣伏以人有恒言,皆曰“夷狄禽獸”。夫夷狄亦人耳,乃比於禽獸者,非固甚言之也。爲其不知禮義,無君臣上下之分,而其爲生也,蚩蚩蠢蠢,冥頑不靈,殆與禽獸無異,故取類而竝稱之爾。故以禽獸畜禽獸,則物得其性;以夷狄待夷狄,則夷安其分。
故王者不治夷狄,《春秋》錄戎,來者不拒,去者不追。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若乃執君臣上下之分,而責禮義名敎之道,必欲與之辨是非、爭曲直、正逆順而後爲快,則是所謂督禽獸以行禮樂之事。求以擾其心,適以逆其性,不搏則噬矣。苗民叛悖,大禹征之而猶不服,頑亦甚矣。至其舞干羽而來格則受之,未聞念舊惡而猶拒之也。玁狁內侵,逼近京邑,逆已大矣。及其命將薄伐,逐出境而已,未聞較逆順而永絶之也。
往者島夷蛇梁之變,不過狗鼠之偸耳。旣殺賊徒而却之,又掃留館而逐之,國威旣震,王法亦正。彼乃怛威赧德,革心改過,指他倭而爲辭,控大邦而自解,俛首而祈哀,搖尾而乞憐。王道蕩蕩,不逆詐,不億不信。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則今之倭奴之請,若在可許而猶不許,然則未知何時而可許乎?
夫廷臣之欲拒倭奴者,其意必曰:“彼罪大矣。今甫絶而遽和之,則無以懲其惡,而有納侮之悔。” 是亦似矣,而有大不然者。昔凶奴冒頓圍高帝於平城七日,孝惠、高后時,單于遺書悖慢。而高帝厚遺以自脫,惠帝卑辭以請和。文帝時,凶奴一入蕭關而殺北地都尉,候騎至雍甘泉。文帝赫然震怒,命張相如、欒布等擊之。然至於出塞而後還,卽遺書約和,驩然若家人父子之相親。旣而凶奴背約,再入雲中,殺掠甚衆,烽火通於甘泉、長安。帝又命六將軍分屯以備之而已,月餘凶奴遠塞,則旋卽罷兵。是數君者非不知凶奴之罪大,而乃與之汲汲連和者,誠以禽獸之不足與較,而以生民之禍爲重故也。
今以蛇梁竊發之事較之於彼,雖曰同歸於罪,而輕重則有間矣。若之何不許其自新之路而搆禍於吾之赤子乎?且如唐之突厥合兵入寇,至渭水便橋之北而請和,則太宗許之;宋之契丹大擧入寇,至澶淵而請和,則眞宗亦許之。當是時,突厥有懼心,契丹已挫氣。爲二宗者,豈不知輕許則有納侮之患而無懲惡之計乎?乃釋然解仇,寧舍陵犯之罪,而與之爲盟好者何哉?兵凶戰危,以利社稷、安生靈爲急,而禽獸跳梁之故,可置之於度外耳。故自古帝王御戎之道,以和爲先,其不得已而至於用兵者,爲其除禽獸逼人之害,害去則止。何必甚之而生怨,以致搏噬之患哉?
抑又有一說焉。與夷狄和親之道,固當有操縱、伸縮、可否之權之勢,而此權此勢,必常令在我而不可令在彼也。臣亦知朝廷之意以此爲重,而爲是堅拒之議矣。然有罪則絶之,自新則許之,此正權勢之在我而施當其可也。當其可之謂時,何可違也?有其權,忘其勢,而無心以處之,則彼必以爲大德,而感悅於其心,相率而投款矣。是所謂化之也,和不足言矣。
朱文公曰:“金人終始以‘和’之一字愚宋,宋人終始以此自愚。” 此則與今日之事大不同。宋之君臣忘不共戴天之讎,爲偸安一隅之計,匍匐乞哀於滔天之醜虜。是其操縱、伸縮、可否之權之勢,在彼不在我,而方且甘心聽命,頤指氣使之不暇,而日趨於危亡之域。此當時忠臣義士之所以扼腕而痛心者也。今也朝廷開一小夷自新之路,非如宋人自愚之失,而有虞舜格苗之美,何苦而不欲之乎?
當今天變現於上,人事闕於下,大禍重疊,國運艱否。根本卼隉,邊圉虛疎,兵耗糧竭,民怨神怒。此吾東方何等時耶?夫太白晝見,乃兵興之象。臣聞雖古之聖帝明王,亦不能必其禍難之不來。但當其未來,則無自我致之之道;及其旣來,則有可以應之之備,如斯而已。
今欲修人事以應天變,而絶島夷來朝之望,是可謂無自我致之之道乎?開致兵之端,而欲以應兵象之變,臣未知其可也。自我致之,而我能應之,已非謹災之道,況以今之事勢未必能應之哉?且國家已與北虜構釁,安知彼中不有諸酋之桀驁切齒報復,而謀犯邊守者乎?設使南北二虜一時俱發,則橕東而西掀,衛腹而背潰,未識國家將何所恃而能辦此乎?此臣之所大憂也。
東南,財賦之所出,兵力之所在,尤不可不保。臣愚以謂宜及此時而聽其和,且爲之辭曰“國有大赦,於汝亦不可無鴻恩之及,故特許爾請”云云,以復前日之約,以紓南方之憂。而益脩人事於根本之地,以及其餘,無所虧闕。則雖使西北有警,猶可專意於一面之備禦,而無倉卒敗事之患。豈不賢於四散四戰,疲於奔命之不給者哉?若如是而夷情反側,尙悍然執兵,以與我從事於邊鄙,則是非自我所致,所謂聖王之所不免,亦當盡吾所以應之者如何耳,吾如彼禽獸何哉?
大抵國家之於倭人,許其和可矣,而防備不可以少弛也;以禮接之可矣,而推借不可以太過也;以糧幣縻其情,無使失望可矣,而不可因無厭之求,贈賂之太濫也。諺云:“驕子罵母。” 夫家人之子,不豫防檢,則必至於驕,驕而不止,或至於罵。是子雖不子,使子至此,亦父母之過也。況一忤而斥之終身,其可乎?故曰“莫如豫檢”,此亦今日之所當講也。
臣又聞人臣無私交,事必有名義。金安國待倭人過厚,致此輩益肆貪縱。安國不無罪焉,然其意豈在於倭人哉?而彼且妄謂之忠於己,而有胡椒之饋,朝廷許令其家受之。使倭無知而爲此,正當曉喩而却之;使其挾詐而爲之,則其陷於術中而爲朝廷之羞,不亦甚乎?以本朝之臣而勸忠於日本,此何名何義耶?若令其家竟受此物,則臣恐安國之目將不瞑於地下矣。前日臺臣之論,甚合事理。請有以裁之也。
臣素有虛羸沈痼之疾,比來尤劇,氣息綿延,與死爲隣。而聞朝廷絶倭之請,心竊怪歎,以爲此事關百年社稷之憂,係億萬生靈之命,不可不一言而死,抱私恨於無窮。故力疾忍辛,謹獻此狂瞽之說。伏願殿下以臣此章,稟于慈殿,而更博謀於在廷之臣,虛心而察邇,折衷而審處之,則非愚臣之幸,乃宗社之幸也。臣無任僭越戰兢激切屛營之至。謹昧死以聞。
臣按李滉年譜,先是庚午歲,三浦倭奴作亂殺邊將。朝廷遣柳聃年、黃衡等討平之,遂絶倭不許納款。其時倭人屢乞和,朝廷因前事更却之。時國有大喪,人心危懼。滉憂其啓釁搆禍,上疏論之云,卽仁廟賓天、明廟卽位之時也。
蓋昔聖帝明王御夷狄之道,固當以不治治之,來者不拒,去者不追。今此倭奴雖有前事之可罪,因其請而許之,少無所害於義,故滉之言如此矣。然亦有不可不拒絶之時。如宣廟朝秀吉之弑君自立,謀犯大明也,先正臣趙憲請斬其使,傳檄琉球諸國,聲罪致討。此則又大義之不可不然者,而當時朝廷不惟不聽,又從而罪之,竟致壬辰罔極之禍變,可勝歎哉?伏乞聖照。
戊辰六條疏
编辑崇政大夫、判中樞府事臣李滉謹齋戒拜手稽首上言于主上殿下:臣以草野微蹤,散材乏用,事國無狀,歸鄕俟死。先朝誤聞,累加寵命;逮及當宁,襲誤愈隆,至於今年春超躐之除,尤駭聞聽。臣冒犯雷霆,辭不敢當,雖已蒙恩諒察,獲免負乘,然品秩不改,僭越依前。加以臣老疾摧頹,無一分精力可堪從仕,而叨綴崇班,益慙益懼,難以久忝匪據爲聖朝羞浼。顧緣臣今玆之來,濫被垂眷,旣異尋常,臣雖素昧籌略,不可不磬竭丹忱,思效一得之愚。而又恐口陳之際,神茫辭訥,掛一漏萬。玆敢因文達意,掇拾推論,分爲六條,冒進于前疑。雖未敢望有補於涓埃,或可以少替暬御之箴否乎?
其一曰“重繼統以全仁孝”。臣聞天下之事,莫大於君位之一統。夫以莫大之統,父傳於子,而子承乎父,其事之至重爲如何哉?自古人君莫不承至大至重之統,而鮮能知至大至重之義,孝有慙德,而仁未盡道者多矣。處常猶然,其或以旁支入繼之君,則能盡仁孝之道者益寡,而得罪彝倫之敎者比比有之,豈不深可畏哉?
嗚呼!天無二日,民無二王,家無二尊,喪不二斬。古之聖人,非不知本生之恩重且大,而制爲禮法,使爲人後者爲之子。旣曰爲之子,則仁孝之道,當專於所後,而本生之恩,反不得與之竝立焉。是以聖人秉義以殺本生之恩,隆恩以完所後之義。蓋《易》明致一,《孟》戒二本,權衡所定,倫則灼然。而況旁支之入繼也,受天命而踐寶位,宗社之付託何如?臣民之仰戴何因乎?其敢以私意有所反易,而不爲之致隆於所後哉?
恭惟主上殿下以王室至親之重,膺先王豫簡之命,入承大統,天人響合。煢疚克盡於恤宅,愛敬無慊於幹蠱,凡所以繼志述事者,莫非出於至性而由乎中誠。其於仁孝之道,不患其不致隆也。上自廟社之靈,下及臣民之心,固已胥悅而交慶矣。然而心難持於盤水,善難保於風燭,古語云“木腐而蟲生”,“孝衰於妻子”。
今也殿下之心如水未波,如鏡未塵,所以仁愛之發藹然而無閼,孝順之行純乎其罔間矣。至於異時耳目之蔽蒙雜陳,愛憎之搖惑幷進,日久月深,事玩情狃。不審殿下之心於是乎能不受變於外,而卓然主善於中,恒如今日乎?苟能如是,萬受祉而百無憂矣。如或不幸,而聖慮淵衷,一有遷化於彼,則不惟所以承宗廟、奉長樂者動有違慢,人或有乘偏私之罅隙,而以詭經破義之說,慫慂而迎合之,馴致於殺其所當隆、隆其所當殺者,安保其必無乎?此古來入繼之君所以多得罪於彝敎,而今日之所宜爲至戒者也。
抑臣非敢導殿下以薄於本生也。徒以爲當隆則有聖王之定法如此,當殺則有先儒之定論可師,一隆一殺,卽是天理、人倫之極致。一遵乎此,而莫以分毫私意參錯於其間,然後爲仁爲孝,可得以議矣。雖然,孝爲百行之原,一行有虧,則孝不得爲純孝矣;仁爲萬善之長,一善不備,則仁不得爲全仁矣。《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惟聖明之留意焉則幸甚。
其二曰“杜讒間以親兩宮”。臣聞父母之愛其子爲慈,子之善事親爲孝。孝慈之道,出於天性,而首於衆善。其恩至深,其倫至重,其情最切。以至深之恩,因至重之倫,而行最切之情,宜無有不盡者。而或至於孝道有缺,慈天亦虧,其有甚者,則至親化爲豺狼而莫之恤。恒人固有不免,而帝王之家,此患尤多,其故何哉?凡以情勢易阻而讒間益衆也。
所以云“情勢易阻”者,以宮殿之所御,逐日之進見,地近嚴而勢或阻,事多端而情或鬱也。所以云“讒間益衆”者,以兩宮之間,昵侍左右,便嬖給事者,無非宦寺與婦人也。此輩之性,例多陰邪狡獪,挾姦而懷私,喜亂而樂禍。不知孝慈之爲何物,禮義之爲何事,惟以所事爲之重。一彼一此,分勢角立,爭多較少,恩怨生於指顧,利害卜於向背。以無爲有,以是爲非,情狀萬端,如鬼如蜮,或激而致怒,或誑而令懼。一或傾耳而聽信,則自陷於不孝,而陷親於不慈必矣。
蓋家法嚴正,兩宮交驩,則此輩無所容其奸而不獲利。必也交構互嫌,主昏倫悖,而後得以騁其術、售其讒而得大利,此小人、女子之通患也。雖然,亦視其君德之仁鄙、御治之嚴縱如何,而應之捷如影響。然則人君顧自治如何耳,苟能自治,亦何患之有哉?
臣去年在都下,流聞道路,卽位伊始,此類之中有以潛邸舊恩,不待上命而敢進者,遽蒙峻却而退,一國之人咸仰大聖人之所作爲出於尋常萬萬如此。自是以來,聖德日聞,仁孝罔間。推此以往,何陰而不伏,何惡而敢肆乎?雖然,殿下切不可恃此而忽於霜氷之戒也。且夫以殿下之孝誠,極一國之奉養,孝亦大矣。然人子職分之所當爲者,無窮無盡,豈可謂吾之事親已足而無他虞哉?又今日殿下之事親,所謂以義而隆恩、以變而處常,斯二者之際,實小人、女子之所伺隙而造釁者也。
臣伏睹前代之事,上有慈親,下有賢嗣,而爲賊宦、讒妾交鬪兩間,而不終厥孝者,何可勝道哉?況今宮闈之間,宿姦老蠱如前後朝論所深憂者,猶未盡去,此恐不但如羸豕之躑躅而已。
伏願殿下監《大易ㆍ家人》之義,法《小學ㆍ明倫》之訓,嚴於自治而謹於正家,篤於事親而盡於子職。使左右近習之人洞然皆知兩宮至情莫重於孝慈,而吾輩讒間無以得行於其間,亦見其成孝慈者獲安,生兩隙者得罪,則自然無陰邪間亂之患,而孝道無闕。又推此心,用此誠,以致孝敬於恭懿殿,罔不盡情竭力,則道隆繼繼,仁至義盡,而三宮驩洽,萬福畢臻矣。《詩》曰:“哆兮侈兮,成是南箕。” 又曰:“永言孝思,孝思維則。” 惟聖明之留意焉則幸甚。
其三曰“敦聖學以立治本”。臣聞帝王之學、心法之要,淵源於大舜之命禹,其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夫以天下相傳,欲使之安天下也。其爲付囑之言,宜莫急於政治,而舜之於禹丁寧告戒,不過如此者,豈不以學問成德爲治之大本也,精一執中爲學之大法也?以大法而立大本,則天下之政治皆自此而出乎!
惟古之聖謨若此,故雖以如臣之愚,亦知聖學爲至治之本,而僭有獻焉。雖然,舜之此言但道其危微,而不及其危微之故;但敎以精一,而不示以精一之法。後之人雖欲據此而眞知實踐乎道,殆亦難矣。其後列聖相承,至孔氏而其法大備,《大學》之格致誠正、《中庸》之明善誠身是也;諸儒迭興,逮朱氏而其說大明,《大學》、《中庸》之《章句》、《或問》是也。今從事於此二書,而爲眞知實踐之學,比如大明中天,開眼可睹;如周道當前,擧足可履。所患,世之人君能有志此學者鮮矣,其或有志,而能有始有終者爲尤鮮焉。嗚呼!此道之所以不傳,治之所以不古也,而其亦有待而然乎?恭惟主上殿下,神聖之資出於天畀,睿哲之學進於日新,儒臣講官無不聳服而讚歎也。則殿下之於此學,有其資,有其志矣;其於致知之方、力行之功,亦可謂有其始矣。然而愚臣妄意,恐不可執此而遽以爲能知能行也。
臣請先以致知一事言之。自吾之性情形色、日用彝倫之近,以至於天地萬物、古今事變之多,莫不有至實之理、至當之則存焉,卽所謂天然自有之中也。故學之不可以不博,問之不可以不審,思之不可以不愼,辨之不可以不明。四者,致知之目也,而四者之中,愼思爲尤重。思者何也?求諸心而有驗有得之謂也。能驗於心而明辨其理欲善惡之幾、義利是非之判,無不硏精,無少差謬,則所謂危微之故、精一之法,可以眞知其如此而無疑矣。
今殿下於四者之功,旣以啓其始而發其端矣。臣請因其發端而益致其積累之功。其次第、節目,依《或問》所示之詳,敬以爲主,而事事物物,莫不窮其所當然與其所以然之故,沈潛反覆,玩索體認,而極其至。至於歲月之久、功力之深,而一朝不覺其有洒然融釋、豁然貫通處,則始知所謂“體用一源,顯微無間”者,眞是其然,而不迷於危微,不眩於精一,而中可執。此之謂眞知也。
臣請復以力行之事言之。誠意,必審於幾微而無一毫之不實;正心,必察於動靜而無一事之不正。修身則勿陷於一辟,齊家則毋狃於一偏,戒懼而謹獨,强志而不息。數者,力行之目也,而數者之中,心意爲最關。心爲天君而意其發也,先誠其所發,則一誠足以消萬僞;以正其天君,則百體從令而所踐無非實矣。
今殿下於數者之功,亦已啓其始而擧其緖矣。臣請因其擧緖而益致其親切之功。其規模、宗旨,遵二書所垂之敎,敬以爲主,而隨時隨處,念念提撕,件件兢業。萬累衆欲洒滌於靈臺,五常百行磨礱乎至善,食息酬酢而涵泳乎義理,懲窒遷改而懋勉乎誠一。廣大高明,不離於禮法;參贊經綸,皆原於屋漏。如是積眞之多,歷時之久,自然義精仁熟,欲罷不能,而忽不自知其入於聖賢中和之域矣。其實踐之效至此,則道成德立,而爲治之本,於是乎在。取人之則,果不外身,自見群賢彙征,績用咸煕。措世於隆平,納民於仁壽,有不難矣。
或曰:“帝王之學不與經生、學子同。” 此謂拘文義、工綴緝之類云耳。至如敬以爲本,而窮理以致知,反躬以踐實,此乃妙心法,而傳道學之要。帝王之與恒人,豈有異哉?抑眞知與實踐如車兩輪,闕一不可;如人兩脚,相待互進。故程子曰:“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 朱子曰:“若躬行上未有工夫,亦無窮理處。” 是以二者之功,合而言之,相爲始終;分而言之,則又各自有始終焉。
嗚呼!不始固無終也,無終則安用始?而人主之學率多有始而無終,始勤而終怠,始敬而終肆。以一出一入之心,爲或作或輟之事,卒同歸於蔑德而迷國者,何哉?莫危者人心,易陷於欲而難復乎理;莫微者道心,暫開於理而旋閉于欲故也。今欲使易陷者退聽而不得作,暫開者接續而無間斷,以成就於帝王相傳執中之學,非精之一之之功,何以哉?傅說曰:“惟學遜志。念終始典于學,厥德修罔覺。” 孔子曰:“知至至之,可與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 惟聖明之留意焉則幸甚。
其四曰“明道術以正人心”。臣聞唐、虞、三代之盛,道術大明而無他岐之惑,故人心得正,而治化易洽也。衰周以後,道術不明而邪慝竝興,故人心不正,治之而不治,化之而難化也。何謂道術?出於天命,而行於彝倫,天下古今所共由之路也。
堯、舜、三王明乎此而得其位,故澤及於天下;孔、曾、思、孟明乎此而不得位,故敎傳於萬世。後世人主惟不能因其敎而得其道,以倡明於一世。是以異端亂眞之說、功利醜正之徒,得以鼓惑馳驟,陷溺人心,其禍滔天而莫之救也。中間有宋諸賢大闡斯道,而俱不得見用於世,其所以明彝敎、正人心者,亦不能收功於一時,而止傳於萬世矣。
矧我東方僻在海隅,箕範失傳,歷世茫茫。至于麗氏之末,程、朱之書始至,而道學可明。入于本朝,聖聖相承,創業垂統,其規模、典章,大抵皆斯道之發用也。然而自肇國至于今日,將二百年于玆,撫覽治效,而揆以先王之道,猶未免有所歉然於列聖之心者。無他焉,亦曰道術不明,而他岐之害人心者多也。
方今主上殿下以堯、舜之資,躬帝王之學,志遵古昔,求治如渴。蓋將以興起斯文,措一世於唐、虞、三代之隆,誠爲我東方千載一時,朝野欣欣然,莫不拭目而相慶。然於是乎若不明先王之道術,定一代之趨尙,以表率而導迪之,亦何能使一國之人回積惑而舍多岐,一變而從我於大中至正之敎乎?故臣愚必以明道術以正人心者爲新政之獻焉。
雖則然矣,而其明之之事,亦有本末、先後、緩急之施,其本末又有虛實之異歸焉。本乎人君躬行心得之餘,而行乎民生日用彝倫之敎者,本也;追蹤乎法制,襲美乎文物,革今師古,依倣比較者,末也。本在所先而急,末在所後而緩也。然得其道而君德成,則本末皆實,而爲唐、虞之治;失其道而君德非,則本末皆虛,而有叔季之禍。固不可恃虛名而蘄聖治之成,亦不可昧要法而求心得之妙也。
今殿下誠能知虛名之不可恃,求要法以明道學,請必深納於臣前所論眞知實踐之說,敬以始之,敬以終之。方其始也,所知者或有暗晦而未瑩,所行者或有矛盾而不合,請愼勿因此而生厭沮之心。當知聖賢必不我欺,但我功力未至,勉勉循循,而不廢於中道。如此積習之久,純熟之餘,自至於精義入神而目牛無全,晬面盎背而左右逢原。此之謂躬行心得而道明於己,帝堯、文王之克明德是也。
自此而推之,無適而非道,親九族而平百姓,由《雎》、《麟》以及《鵲》、《騶》,今豈異於堯、文之時哉?德化薰蒸,內外融徹,朝敬讓而家孝悌,士知學而民知義,人心其有不正,道術其有不明者乎?荀子曰:“君者盂也,盂方則水方;君者表也,表正則影直。” 豈不信哉?雖然,微臣之私憂過計,更於人心岐惑之說,特有感焉。
臣伏見東方異端之害,佛氏爲甚,而高麗氏以至於亡國。雖以我朝之盛治,猶未能絶其根柢,往往投時而熾漫,雖賴先王旋覺其非而汛掃去之,餘波遺燼尙有存者。老、莊之虛誕,或有耽尙,而侮聖蔑禮之風間作;管、商之術業,幸無傳述,而計功謀利之弊猶錮。鄕原亂德之習,濫觴於末流之媚世;俗學迷方之患,燎原於擧子之逐名。而況名途宦路,乘機抵巇,反側欺負之徒,亦安可謂盡無也?
以此觀之,今之人心不正甚矣。設若不幸而主上嚮道之心少不如初,或見於好惡之偏,或漏於己私之隙,則凡此數等之人必有雜然竝進,魑魅魍魎舞術眩怪,百端攻鑽。一爲所中,則便與之俱化於彼矣。化於彼,則變於此;好在彼,則惡在此;黨乎彼,則仇乎此。自古人君,始初淸明,其政可觀,旣而爲姦邪所中,異端所惑,以敗功殄國如宋之哲、徽、寧、理之爲者,何可勝數?
伏願殿下以古之失道爲今之明鑑,執志如金石,貫始終而毋渝;明道如日月,廓氛陰而罔干。勿論講道與求治,皆要常久而不已,則不但待興之士、自新之民皆升于大猷,向之群邪雜慝亦將受變於神化之不暇,安敢或進而爲吾患哉?《易》曰:“聖人久於其道,而天下化成。” 孟子曰:“君子反經而已矣。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則斯無邪慝矣。” 惟聖明之留意焉則幸甚。
其五曰“推腹心以通耳目”。臣聞一國之體,猶一人之身也。人之一身,元首居上而統臨,腹心承中而幹任,耳目旁達而衛喩,然後身得安焉。人主者一國之元首也,而大臣其腹心也,臺諫其耳目也。三者相待而相成,實有國不易之常勢,而天下古今之所共知也。
古之人君有不信任大臣、不聽用臺諫者,譬如人自決其腹心,自塗其耳目,固無元首獨成人之理。其或有信任大臣而不由其道,其求之也,不求其能匡濟輔弼之賢,而惟求其阿諛順旨者,以謀遂其私。是其所得者,非姦邪亂政之人,則必兇賊擅權之夫。君以此人爲濟欲之腹心,臣以此君爲濟欲之元首,上下相蒙,締結牢固,人莫能間。而一有鯁直之士觸犯其鋒,則必加之竄謫誅戮,爲虀爲粉而後已焉。
由是忠賢盡逐,國內空虛,而耳目之司皆爲當路之私人矣。則所謂耳目者,非元首之耳目也,乃當路之耳目也。於是憑耳目而鼓勢煽焰,以黨助權臣之惡;由腹心而積戾稔禍,以蓄成闇主之慝。侈然自以爲各得所欲,而不知元首之鴆毒發於腹心,腹心之蛇蠍起於耳目也。此古今一轍,前者旣覆,後不知戒,相尋而未已,誠可痛也。
今日朝廷之事則異於是。聖智之德,首出庶物,而正位居體,爲一國之元,而其於腹心之地、耳目之官,亦皆選於衆,而重其責矣。《易》不云乎“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上有聖主,不患其無賢臣也。臣愚伏願聖上唯當顧諟天之明命,恭己南面,推誠腹心,明目達聰,建中于民,建極于上,不以分毫私意撓壞於其間。則居輔相之位者,必皆以沃心陳謨、論道經邦自任;處諫諍之列者,無不以面折廷爭、補闕拾遺爲職。三勢洞然,聚精會神,通爲一體。若是而朝無善政,國無善治,世不致隆平者,臣未之聞也。
雖然,益之戒舜曰:“儆戒無虞,罔失法度,罔遊于逸,罔淫于樂。任賢勿貳,去邪勿疑。” 人主之心一怠於儆戒,而流於逸樂,則法度之壞,不俟終日,而賢之不終任,邪之不克去,亦理勢之必然也。故雖以治平之朝,其或不幸而一有此兆,則大臣必有逢君之惡以圖竊國柄者,小臣必有寧媚於竈以規饕己利者。遂使前日之腹心今變爲寇攘,前日之耳目今變爲蔽蒙,前日之一體今變爲胡越,而衰亂之形、危亡之事,不待他時而立見於前矣。
皐陶之歌曰:“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 言萬事之墮,責在元首也。宋臣王介之言曰:“宰相而承宮禁意向,給舍而奉宰相風旨,朝廷紀綱掃地矣。” 言邪徑之爲害,無異於腹心、耳目之地也。至呂公弼之諫仁宗則曰:“諫官爲耳目,執政爲股肱。股肱、耳目必相爲用,然後身安而元首尊。” 故臣以爲不由邪徑而能相爲用,至善之道也。惟聖明之留意焉則幸甚。
其六曰“誠修省以承天愛”。臣聞董仲舒告武帝之言曰:“國家將有失道之敗,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尙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 旨哉,言乎!誠萬世人主之龜鑑而不可忽焉者也。雖然,人主於此,又當知天心之所以仁愛我者何故而然,又當知我所以奉承天心者何道而可,無不深思熟講而實體行之,然後庶可以享天心而盡君道矣。臣請爲殿下言其故。
竊謂天地之大德曰生,凡天地之間含生之類,總總林林,若動若植,若洪若纖,皆天所閔覆而仁愛。而況於吾民之肖象而最靈,爲天地之心者乎?然天有是心,而不能以自施,必就夫最靈之中,而尤眷其聖哲元良,德協于神人者,爲之君,付之司牧,以行其仁愛之政。旣命之佑之而寵綏四方矣,猶恐其或怠而難生於所忽也,於是乎又有所謂災異,警譴之加焉。
天之於君所以反覆丁寧若是者,無他。旣以仁愛之責委重於此,自當有仁愛之報惓惓於此也。誠使爲人君者知天之所以仁愛我者如此其不徒然也,則其必能知爲君之難矣,其必能知天命之不易矣,其必能知高高在上而日監于玆,不容有毫髮之可欺矣。能如此,則其在平日,必有以秉心飭躬,克敬克誠,以昭受上帝者,無不盡其道矣;其遇災譴,必有以省愆修政,克愼克實,以感格天意者,益能盡其心矣。夫然則制治于未亂,保邦于未危,有平安而無禍敗,可幾也。惟其不知天心而不愼厥德者,一切反是。故帝乃震怒而降之禍敗,非天之所得已也,其亦可畏之甚也。
當今主上殿下握寶御極,一期于玆,凡所以上敬下恤,修德行政之間,未嘗聞有招拂于人心,獲戾于帝事者。然而乾文屢變,時孼竝作,和氣不應,兩麥全耗,水災之慘,振古所無,風雹、蝗螟,衆異畢見。不知上天何所怒於殿下而如此哉?天道雖遠而實邇,天威至嚴而難玩。小臣愚昧,不敢妄度而爲言,竊以仲舒之言推之,此乃天心仁愛殿下之深而威警殿下之至也。
且今殿下旣承天眷而作人牧,則踐祚圖治之初,宅憂思道之日,乃端本正始之辰,自貽哲命之時也。若使之徒知有晏然之寵,而不知有赫然之威,則恐懼之心日弛,邪僻之情轉放,如決河堤,亦何所不至哉?故旣出災害以譴告之,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天心之仁愛殿下,可謂深切而著明矣。不審殿下將何修而可以當天意消禍萌乎?
昔者孔光以爲天道不必憂,安石以爲天變不足畏,皆誣諛姦罔之言,固大得罪於天矣。董仲舒、劉向之徒又以某災爲某失之應,亦太拘拘滯陋,而其或有不相應者,則適啓人君不畏不憂之端,亦非也。故臣愚以爲君之於天,猶子之於親。親心有怒於子,子之恐懼修省,不問所怒與非怒,事事盡誠而致孝,則親悅於誠孝,而所怒之事,竝與之渾化無痕矣。不然,只指定一事,而恐懼修省於此,餘事依舊恣意,則不誠於致孝而僞爲之,何以解親怒而得親歡乎?
伏願殿下推事親之心,以盡事天之道,無事而不修省,無時而不恐懼。聖躬雖未有過失,而心術隱微之間,疵病山積,不可以不淨盡;宮禁雖本有家法,而戚屬幽陰之類,納謁霧集,不可以不過防。聽諫雖如轉圜之美,有時乎以私而牢拒,在所當改;樂善雖如好色之誠,或至於以虛而强求,在所當審。爵賞毋濫,使無功者幸得而有功者解體;赦宥毋數,使爲惡者獲免而爲善者受害。尙節義、厲廉恥以壯名敎之防衛者,不可疎;崇儉約、禁奢侈以裕公私之財力者,不可緩。
祖宗之成憲舊章,積久而生弊者,雖不可不稍變通,然或幷與其良法美意而一切紛更之,必致大患。搢紳之嫉正忌異,伺釁而生事者,固不可不豫鎭靜,然或自乖於賢儔善類而互相排擊之,必見反傷。專倚於守舊循常之臣,則有妨於奮興至治;偏任於新進喜事之人,則亦至於挑生亂階。抑京外胥僕,狼噬納使而猶不足,盜空府庫;鎭浦帥將,虎呑軍卒而猶不饜,毒徧隣族。饑荒已劇而賑救無策,恐群盜之大起;邊圉率虛而南北有釁,慮小醜之猝入。
凡若此類,臣不能枚擧而悉數。惟殿下深知天所以仁愛己者若是其非徒然也,內以自反於身心者,一於敬而無作輟;外以修行於政治者,一於誠而無假飾。所處於天人之際者,無所不用其極,如前所云云。則雖有水旱之災、譴警之至,猶可施恐懼修省之力,而承天與仁愛之心。如臣所論十六事者,亦將以次而消除更化,以臻於治平矣。
如或不然,不本於身而望治於世,不恒其德而責報於天,平時則不知敬天而恤民,遇災則但擧文具而泛應。則臣恐否泰相極,治亂相乘,數百年昇平之末,國事之可憂,將日倍於今時之弊,而天心之仁愛殿下者,反爲殿下之自棄也。《書》曰:“皇天無親,克敬惟親。民罔常懷,懷于有仁。鬼神無常享,享于克誠。” 《詩》曰:“畏天之威,于時保之。” 惟聖明之留意焉則幸甚。
右六條所陳,皆非有驚天動地、震耀人耳目之說。然而實謹於彝敎而本於性道,宗於聖賢而質於《庸》、《學》,稽之史傳而驗之時事,以爲言。惟殿下勿以爲卑近而不足爲,勿以爲迂闊而不必爲,必先以首二條爲本,而尤勤勵不息於聖學之功。毋欲速,毋自畫,以極其至於此,而果有所得,則其他事固亦隨日隨事而益明益實。
理義之悅心,眞是如芻豢;吾人之性情,眞可爲堯、舜。不離乎鄙近淺小,而實有高深遠大而無窮者存焉,古人所謂“探淵源而出治道,貫本末而立大中”者,初不外此。至於是而後,方信小臣之言皆有所祖述,非鑿空架虛以厚誣於殿下也。
雖然,臣之於此,聞旣晩暮,而病又沈痼,不能力踐以實有諸己,無以應殿下之盛意,故縮恧惶惑而不敢來。今旣不免爲此來,則又不敢匿此說而代以他說也。如蒙殿下不以人廢言而有取於此,則今玆公卿大夫皆誦習此說,而從事此道者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在殿下好問而察邇,樂取以爲善,以日裨緝煕之功,誰敢不精白一心,以助成聖德者乎?則臣雖抱病田間,何異日近於耿光?枯死巖穴,亦與萬生同霑聖澤之流浹矣。臣無任懇祈切祝之至。謹昧死以聞。
臣按:李滉以宣廟元年戊辰,承召入朝,陳此六條疏。宣廟奬之以千古之格言、當今之急務,且曰:“卿之道德,質之古人,亦鮮其倫。” 當日君臣相得之盛,可謂曠世而一有矣。滉平生所學,亦可謂盡於此矣。
今我殿下若於此疏潛心熟覽,反躬實體,有若李滉親在左右,資其啓沃,則必有泯然默契,而德之修、學之進,有不期然而然者矣。伏乞聖照。
啓箚
编辑國之大事,固在兵戎。今者軍卒消耗,名存實無,內外皆然,搜兵補闕,在所當急,不可以民之怨咨而停罷。但自去年以來,國恤山陵巨役連仍,民生困弊之餘,八天使相踵,擧國騷動,顚仆者未起,呻吟者未絶。簽兵之令,適丁此年,已非其時,然猶可諉之曰“軍國重事,不可計小弊故也”?
長夏積潦,地力傷痺,兩麥全無;水災所被,蕩覆無餘,田種雜穀,種種皆荒。民食頓絶,閭閻嗷嗷,所指以爲僥倖西成之望者,惟有稻田稍盛於常年。七八月之間,風災、旱災,飛蝗蔽天,蟊賊盈疇,或朽而不秀,或秀而不實,則稻一穀亦無望於入民口腹矣。古語云:“一穀不登,民受其飢。” 今則百穀不登,民何以充腹?木花掃無,民何以蔽體?飢寒切身,民無所顧籍,皆思破家流散,結包荷擔而立。
四方監司等官,目睹其慘,憂災恤荒,報聞相繼,國家未嘗發一號出一令,以爲捄民生塗炭之命之計。方且家搜戶括,漁丁獵僧,酷吏暴胥因緣作奸,䝱驅侵督急於星火,剝膚椎髓靡有限極。無知小民,上不見德,下惟見侵,相與怨讟興嗟,棄父母之恩,絶妻子之愛,去此而適他,他方亦然。四方湯湯,無處藏逃,强壯則群聚而爲盜,老弱則轉死於溝壑。哀哉邦本!寧不動搖?
古之人君,視民如傷,若保赤子。父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如遇其疾病飢寒,則哀傷惻怛,不啻在己,提抱撫摩,誠求不遠,飮食以飼哺之,藥物以救療之。如此而或至於死,猶不敢怨天,而自傷其捄療之未盡,蓋其深愛至痛之情所當然也。安有爲民父母,而行政於其疾病之極、飢寒之迫,則若不聞知?旣絶其口食,又廢其藥物,而托辭於他事之重;忍所不忍,驅催蹙迫,以納於水火之中。不惟不救,益薪以焚之;不惟不拯,鼓瀾以渰之,加之以鞭撻,隨之以刑戮。假使所重之事因而得成,甚非爲父母愛子之道。而況衆怒難犯,刑發惟腥,駭懼思亂之民相環於四境,向之所簽之兵皆在其中,挾憾而肆兇於齊民。不知國家持空籍以當此患,將何術而弭之。
今人狃於昇平,不知國家亂亡之禍率由於民巖,雲合土崩之勢恒起於民流,見臣此論,必以爲狂言。然漢、魏之張角、葛榮,唐、宋之黃巢、方臘,皆何因而起乎?當時亦必有以如臣之言,見笑於世者。使時君早憂而豫爲之所,則豈終至於覆敗乎?故臣愚以爲不如及今姑停兵籍,以待年登民息而爲之,於義爲得,於事爲便。
臣按:李滉旣陳六條疏,後又以此啓箚進於榻前。蓋時有籍軍之擧,故極陳民困,請姑停寢。其所陳飢饉顚連之形、吏胥侵督之狀,甚詳且備,如在目前,雖鄭俠《流民之圖》,尙何加哉?
況其末端所謂“今人狃於昇平,不知國家亂亡之禍率由於民巖,雲合土崩之勢恒起於民流。漢、魏之張角、葛榮,唐、宋之黃巢、方臘,皆何因而起乎”云者,尤可謂憂深慮遠,字字痛切矣。宣祖大王一聽其言,卽命停罷。當時李滉若不仰陳,宣廟又不允許,則民之不爲張角、葛榮、黃巢、方臘,亦何可知乎?
臣竊伏聞近日廟堂爲身役變通,欲試新法。噫!目今民憂國事,誠亦岌岌乎殆哉!飢饉、癘疫之慘,八路同然,至累歲而猶未已。人之死亡者,前後不知其幾十萬,雖丙丁兵禍,未必若是烈也。當此之時,惟當一意撫摩,扶持而全安之。若欲創行新法,或加賦或別徵,則朝家本意雖出於爲民,彼曾前不納而新被侵督者,安得不怨哉?其冤號愁痛之苦、監禁捶楚之患,比之軍籍,必當倍蓰,而侵及隣族之弊,亦將無異於身役。至如非文非武無依無止之兩班,尤可憐而亦可畏也。
夫以祖宗盛時,李滉之言尙如此,其在衰末之世,尤豈不可慮耶?苟欲變通身役,亦必有其道。伏望殿下以李滉之言推類而通之,凡其加賦別徵等新法,一切姑徐,而別思他策,有所善處,千萬幸甚。臣愚忠所激,妄論及此,死罪死罪。伏乞聖照。
又啓箚
编辑私者,一心之蟊賊,而萬惡之根本也。自古國家治日常少,亂日常多,馴致於滅身亡國者,盡是人君不能去一“私”字故也。然欲去心賊,拔惡根,以復乎天理之純,不深籍學問之功不可,而其爲功亦難。蓋一時一事之私,勉强不行非難;平日萬事之私,克去淨盡爲難。雖或旣已克盡,不知不覺之間,忽復萌動如初,此所以爲難。
是以古之聖賢,兢兢業業,如臨深淵,如履薄氷,日乾夕惕,惟恐頃刻怠忽而有墮坑落塹之患。其心未嘗自謂吾學已至,不患有陷於私邪也。故《大學》旣說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之功,則宜若無私矣。然而於修身、齊家,猶以偏僻爲戒;治國、平天下,亦以“一人貪戾,以利爲利”戒之。
顔淵克己復禮,不遷怒,不貳過,至於三月不違仁,而後乃問爲邦之道,寧復有一毫之私乎?孔子猶以放鄭聲、遠佞人戒之。箕子爲武王陳《洪範》,先言敬用五事,而後極讚皇極之道,則亦若無憂於有私邪矣。然其言猶曰“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然後乃結之曰“會其有極,歸其有極”。蓋必其無偏陂好惡之私,然後王道可遵;無偏黨反側之事,然後王道蕩平,而會極歸極,可得而言。
以此觀之,雖至聖人地位,猶恐或有偏僻之私,常懔懔爲戒。況未至於聖人,宜如何哉?《周書》曰:“惟聖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聖。” 伏願聖明留神省念。
臣按:此啓箚亦同時所進者,其主意專在於欲上之去一“私”字,反覆極論,辭意切至。其於人主,誠可爲藥石之言矣。仍竊伏念先臣端相於顯宗大王己酉,臨死上遺疏,引宋儒南軒張氏遺表中語“信任防一己之偏,好惡公天下之理”云者,仰勉聖學。蓋張氏之意卽同李滉,而其言尤約而盡矣。臣敢亦依先臣故事,引而爲獻。伏乞聖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