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軒筆錄/卷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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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青之征儂智高也,自過桂林,即以辨色時先鋒行,先鋒既行,青乃出帳,受衙罷,命諸將坐,飲酒一巵,小餐,然後中軍行,率以為常。及頓軍崑崙關下,翌日,將度關,辰起,諸將張立甚久,而青尚未坐。殆至日高,親吏疑之,遽入帳周視,則不知青所在,諸將方相顧驚怛,俄有軍候至曰:「宣徽傳語諸官,請過關喫飯。」方知青已微服,同先鋒度關矣。
歐陽文忠公脩自言,初移滑州,到任,會宋子京曰:「有某大官,頗愛子文,俾我求之。」文忠遂授以近著十篇。又月餘,子京告曰:「某大官得子文讀而不甚愛,曰:『何為文格之退也?』」文忠笑而不答。既而文忠為知制誥,人或傳有某大官極稱一丘良孫之文章,文忠使人訪之,乃前日所投十篇,良孫盜為己文以贄,而稱美之者,即昔日子京所示之某大官也。文忠不欲斥其名,但大笑而已。未幾,文忠出為河北都轉運使,見邸報,丘良孫以獻文字,召試拜官,心頗疑之,及得所獻,乃令狐挺平日所著之兵論也,文忠益歎駭。異時為侍從,因為仁宗道其事,仁宗駭怒,欲奪良孫官。文忠曰:「此乃朝廷已行之命,但當日失於審詳,若追奪之,則所失又多也。」仁宗以為然,但發笑者久之。
京師百司庫務,每年春秋賽神,各以本司餘物貨易,以具酒饌,至時,吏史列坐,合樂終日。慶曆中,蘇舜欽提舉進奏院,至秋賽,承例貨拆封紙以充。舜欽欲因其舉樂,而召館閣同舍,遂自以十金助席,預會之客,亦醵金有差。酒酣,命去優伶,却吏史,而更召兩軍女伎。先是,洪州人太子中舍李定願預醵廁會,而舜欽不納。定啣之,遂騰謗於都下。既而御史劉元瑜有所希合,彈奏其事。事下右軍窮治,舜欽以監主自盜論,削籍為民。坐客皆斥逐,梅堯臣亦被逐者也。堯臣作客至詩曰:「客有十人至,共食一鼎珍。一客不得食,覆鼎傷衆賓。」蓋為定發也。
劉侍制元瑜既彈蘇舜欽,而連坐者甚衆,同時俊彥,為之一空。劉見宰相曰:「聊為相公一網打盡。」是時南郊大禮,而舜欽之獄,斷於赦前數日。舜欽有詩曰:「不及雞竿下坐人」,蓋謂不得預赦免之囚也。舜欽死,歐陽文忠公序其文集,敍及賽神之事,略曰:「一時俊彥,舉網而盡矣」,蓋述御史之言也。舜欽以大理評事、集賢校理廢為民,後二年,得湖州長史,年四十餘,卒。
范文正公仲淹為參知政事,建言乞立學校、勸農桑、責吏課、以年任子等事,頗與執政不合。會有言邊鄙未寧者,文正乞自往經撫,於是以參知政事為河東陝西安撫使。時呂許公夷簡謝事居圃田,文正往候之,許公問曰:「何事遽出也?」范答以「暫往經撫兩路,事畢即還矣。」許公曰:「參政此行,正蹈危機,豈復再入?」文正未諭其旨,果使事未還,而以資政殿學士知邠州。
王禹偁在太宗末年以事謫守滁州,到任謝表略曰:「諸縣豐登,苦無公事;一家飽暖,全荷君恩。」禹偁有遺愛,滁州懷之,畫其像于堂以祠焉。慶曆中,歐陽脩責守滁州,觀禹偁遺像而作詩曰:「偶然來繼前賢迹,信矣皆如昔日言。諸縣豐登少公事,一家飽暖荷君恩。想公風采猶如在,顧我文章不足論。名姓已光青史上,壁間容貌任塵昏。」蓋用其表中語也。
蘇舜欽奏邸之會,預坐者多館閣同舍,一時被責十餘人。仁宗臨朝,歎以輕薄少年,不足為臺閣之重。宰相探其旨,自是務引用老成,往往不愜人望。甚者,語言文章,為世所笑,彭乘之在翰林,楊安國之在經筵是也。
御史有閽吏,隸臺中四十餘年,事二十餘中丞矣,頗能道其事,尤善評其優劣。每聲諾之時,以所執之梃,視中丞之賢否,中丞賢則橫其梃,中丞不賢則直其梃。此語諠於縉紳,凡為中丞者,唯恐其梃之直也。范諷為中丞,聞望甚峻,閽吏每聲諾,必橫其梃。一日,范視事,次日,閽吏報事,范視之,其梃直矣。范大驚,立召問曰:「爾梃忽直,豈覩我之失耶?」吏初諱之,苦問,乃言曰:「昨日見中丞召客,親諭庖人以造食,中丞指揮者數四。庖人去,又呼之,復丁寧教誡者,又數四。大凡役人者,授以法而覩其成,苟不如法,有常刑矣,何事喋喋之繁?若使中丞宰天下之事,不止一庖人之任,皆欲如此喋喋,不亦勞而可厭乎?某心鄙之,不知其梃之直也。」范大笑,慙謝,明日視之,梃復橫矣。
楚執中性滑稽,謔玩無禮。慶曆中,韓魏公琦帥陝西,將四路進兵,入平夏,以取元昊,師行有日矣。尹洙與執中有舊,薦于韓公,執中曰:「虜之族帳無定,萬一遷徙深遠,以致我師,無乃曠日持久乎?」韓公曰:「今大兵入界,則倍道兼程矣。」執中曰:「糧道豈能兼程耶?」韓公曰:「吾已盡括關中之驢運糧,驢行速,可與兵相繼也。萬一深入,而糧食盡,自可殺驢而食矣。」執中曰:「驢子大好酬獎。」韓公怒其無禮,遂不使之入幕。然四路進兵,亦竟無功也。
章懿太后之葬也,明肅方聽政,有旨令鑿內城垣以出柩。是時呂文靖公夷簡當國,遽求對,而明肅已揣知其意,止令入內都知羅崇勳問有何事。文靖具奏鑿垣非禮,宜開西華門以出神柩。明肅使崇勳報曰:「向夷簡道,豈意卿亦如此也。」文靖答曰:「臣備位宰相,朝廷大事當廷爭,太后不允,臣終不退。」崇勳三返,而太后之意不回。文靖正色謂崇勳曰:「宸妃誕育聖主,而送終之禮如此,異時治今日之事,莫道夷簡不爭。太尉日侍太后左右,不能開述諷導,當為罪魁矣。」崇勳大懼,馳告明肅,於是始允所請。
王文正公曾在中書,得光州奏秘書監致仕丁謂卒。文正顧謂同列曰:「斯人平生多智數,不可測,其在海外,猶能用智而還,若不死,數年,未必不復用。斯人復用,則天下之不幸可勝言哉?吾非幸其死也。」
英宗即位之初,有著作佐郎甄履獻繼聖圖,其序大略曰:「昔景德戊申歲,天書降,後二十四年,陛下降生之日,復是天慶節,是天書於二紀已前,為陛下降聖之兆也。又邇來市民染帛,以油漬紫色,謂之油紫,油紫者,猶子也,陛下濮安懿王之子,視仁宗為諸父,此猶子之義也。」又云:「京師自二年來,里巷間多云『着箇羊』。陛下生於辛未,羊為未神,此又語瑞也。」又以御名拆其點畫,使兩日相並,為離明繼照之義,其言詭誕不經。英宗聖性高明,尤惡諛諂,書奏,怒其妖妄,御批送中書令,削官停任,天下服其神鑒。
治平間,河北凶荒,繼以地震,民無粒食,往往賤賣耕牛,以苟延歲月。是時,劉渙知澶州,盡發公帑之銀以買牛。明年,震搖息,逃民歸,無牛以耕,而其價騰踴十倍。渙復以所買牛,依元直賣與。是故河北一路,唯澶州不失所,由渙權宜之術也。
神宗皇帝在春宮時,極冲幼,孫思恭為侍讀,一日,講孟子,至「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寡助之至,親戚畔之」。思恭泛引古今助順之事,而不及親戚畔之者。主上顧曰:「微子,紂之諸父也,抱祭器而入周,非親戚畔之耶?」思恭釋然駭服。上之明睿,可謂聞一知十矣。
熙寧十年夏,京輔大旱,主上以祈禱未應,聖慮焦勞,一夕,夢異僧吐雲霧致雨,翌日,甘澍滂足,遂以其像求之佛閣中,乃第十尊羅漢也。上之精虔感應如此。時集賢王丞相珪有賀雨詩,略曰:「良弼為霖孤宿望,神僧作霧應精求。」即其事也。
歐陽脩致仕,居潁,蔡承禧經由潁上,謁于私第,從容言曰:「公德望隆重,朝廷所倚,未及引年而遽此高退,豈天下所望也?」歐陽公曰:「吾與世多忤,晚年不幸為小人誣衊,止有進退之節,不可復令有言而逐也,今日乞身已為晚矣。」小人蓋指蔣之奇也。歐陽公在潁,惟衣道服,稱六一居士,又為傳以自序。
王荊公安石當國,以徭役害民,而游手無所事,故率農人出錢,募游手給役,則農役異業,兩不相妨。行之數年,荊公出判金陵,薦呂惠卿參知政事。惠卿用其弟溫卿之言,使免役錢依舊,而撥諸路閑田募役。既而閑田少,役人多,不能均濟,天下方患其法不可,而中丞鄧綰又言惠卿意在是甲毀乙,故壞新法。於是不行溫卿之言,依舊給錢募役。
王荊公當國,始建常平錢之議,以謂百姓當五穀青黃未接之時,勢多窘迫,貸錢於兼并之家,必有倍蓰之息,官於是結甲請錢,每千有二分之息,是亦濟貧民而抑兼并之道,而民間呼為青苗錢。范鎮時以翰林學士知通進銀臺司,誤會此意,將謂如建中間稅青苗於田中也,遽上疏,略曰:「常平倉始於漢之盛時,貴而散之,賤而歛之,雖堯舜無易也。青苗者,荒亂之世,所謂青苗在田,賤估其直,歛收未畢,而先責其償,此盜跖之法也。今以盜跖之法,變唐虞不易之政,此人情所以不安,而中外所以驚疑也。」疏奏請停之,衆謂不然,遂落翰林學士守本官致仕。制有「舉直錯枉,古之善政;服讒蒐慝,義所當誅。」蓋謂是也。
常平法既行,而同知諫院孫覺上言:「府界諸縣百姓率不願請,往往追呼抑配,深為民害。」主上俾覺同府界提點往諸縣體量,有無追呼抑配之事。孫面奏曰:「敢不虔奉詔旨,即日治行。」既而又上疏曰:「臣聞古者設官,有言之者,有行之者,故言者不責其必行,行者不責其能言。臣備員諫省,以言語為官矣,又能一一而行之乎?所有體量指揮,望賜寢罷。」主上怒其反覆,落同修起居注,知廣德軍。
曾布為三司使,極論京師市易不便,其大概以為天下之財匱乏,良由貨不流通,貨不流通,由商賈不行,商賈不行,由兼并之徒巧為挫抑,故朝廷設市易司於京師,以售四方之貨,常低昂其價,使高於兼并之家,低於倍蓰之直,而官不失二分之息,則商賈自然無滯矣。雖然官中非覬利也,特欲抑兼并耳,必也官無可買,官無可賣,即是兼并不敢侵謀,而市易之法行也。今呂嘉問提舉市易,乃差官於四方買物貨,集客旅,須候官中買足,方得交易,以息錢多寡為官吏殿最,故官吏牙人惟恐裒之不盡,而取息不夥,則是官中自為兼并,殊非置市易之本意也。事下兩制詳議,而呂惠卿以為沮壞新法,王荊公大怒,遂置獄劾其事。又三司會計差失,即以為上書詐不實,曾落翰林學士、知制誥,以起居舍人知饒州,惠卿遂參知政事矣。而市易差官置物裒息酬勞如故。
常秩以處士起為左正言,直集賢院,判國子監。不踰年,待制寶文閣,兼判太常寺。中間謁告歸汝陰時,主上特降詔起之,降詔自秩始也。會放進士徐鐸榜,秩密以太學生之薄於行者,籍名於方冊,貯懷袖間,每唱名有之,則揭冊指名進呈,乞賜黜落,如是者三四。上方披閱試卷,或與執政語,往往不省秩言,秩大以為阻,遂謁告不朝。一日,翰林學士楊繪方坐禁中,俄有報太常寺吏人到院者,繪昔常判寺,立命至前,乃故吏也。詢其來之故,即云:「常待制以謁告月餘,未有詔起,令探刺消息。」楊曰:「此禁中,汝得妄入乎?我若置汝於法,則連及待制,汝速出,無取禍也。」先是,秩未謁告時,差護向經葬事,至是經葬有日,上親奠祭,護葬官例合迎駕,秩不候朝參而出,迎駕於經門,上祭奠畢,登輦而去,亦不顧秩,秩愈不得意。或告以不朝參而出就職,又嘗私覘禁中,臺官欲有言者,秩大恐,遂以病還汝陰,既而卒。或云,方卒時,狂亂若心疾,將自殺者,然未得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