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板橋雜記
下卷 軼事
附錄一 

  金陵都會之地,南曲靡麗之鄉。紈茵浪子,瀟灑詞人,往來游戲,馬如游龍,車相接也。其間風月樓臺,尊罍絲管,以及欒童狎客,雜妓名優,獻媚爭妍,絡繹奔赴,垂楊影外,片玉壺中,秋笛頻吹,春鶯乍囀,雖宋廣平鐵石為腸,不能不為梅花作賦也。

  一聲《河滿》,人何以堪?歸見梨渦,誰能遣此!然而流連忘返,醉飽無時,卿卿雖愛卿卿,一誤豈容再誤。遂爾喪失平生之守,見斥禮法之士,豈非黑風之飄墮、碧海之迷津乎!余之綴葺斯編,雖以傳芳,實為垂戒。王右軍云:「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也。」

  瓜洲蕭伯梁,豪華任俠,傾財結客,好游狹斜,久住曲中,投轄轟飲,俾晝作夜,多擁名姬,簪花擊鼓為樂。錢虞山詩所云「天公要斷煙花種,醉殺瓜洲蕭伯梁」者是也。

  嘉興姚北若,用十二樓船于秦淮,招集四方應試知名之土百余人,每船邀名妓四人侑酒,梨園一部,燈火笙歌,為一時之盛事。先是,嘉興沈雨若費千金定花案,江南艷稱之。

  曲中狎客,則有張卯官笛,張魁官簫,管五官管子,吳章甫弦索,錢仲文打十番鼓,丁繼之、張燕筑、沈元甫、王公遠、朱維章串戲,柳敬亭說書。或集于二李家,或集于眉樓,每集必費百金,此亦銷金之窟也。

  張卯尤滑稽婉膩,善伺美人喜怒。一日,偶觸李大娘,大娘手碎其頭上鬃帽,擲之于地。卯徐徐拾起,笑而戴之以去。

  張魁,字修我,吳郡人,少美姿首,與徐公子有斷袖之好。公子官南都府佐,魁來訪之。閽者拒,口出褻語,且詬厲,公子聞而撲之,然卒留之署中,歡好無間,以此移家桃葉渡口,與舊院為鄰。諸名妓家往來習熟,籠中鸚鵡見之,叫曰:「張魁官來!阿彌陀佛!」魁善吹簫、度曲,打馬投壺,往往勝其曹耦。每晨朝,即到樓館,插瓶花,爇爐香,洗岕片,拂拭琴幾,位置衣桁,不令主人知也。以此,仆婢皆感之,貓狗亦不厭焉。后魁面生白點風,眉樓客戲榜于門曰:「革出花面蔑片一名,張魁不許復入。」魁慚恨,遍求奇方灑削,得芙蓉露,治除。良已,整衣帽,復至眉樓,曰:「花面定何如!」


  亂后還吳,吳中新進少年,搔頭弄姿,持簫擫管,以柔曼悅人者,見魁則揶揄之,肆為詆諆,以此重窮困。龔宗伯奉使粵東,憐而賑之,厚予之金,使往山中販岕茶,得息頗厚,家稍稍豐矣。然魁性僻,嘗自言曰:「我大賤相,茶非惠泉水不可沾唇,飯非四糙冬舂米不可入口,夜非孫春陽家通宵椽燭不可開眼。」錢財到手輒盡,坐此不名一錢,時人共非笑之,弗顧也。年過六十,以販茶、賣芙蓉露為業。庚寅、辛卯之際,余游吳,寓周氏水閣。魁猶清晨來插瓶花、爇爐香、洗岕片、拂拭琴幾、位置衣桁如曩時。酒酣燭跋時,說青溪舊事,不覺流涕。丁酉再過金陵,歌臺舞榭,化為瓦礫之場,猶于破板橋邊,一吹洞簫。矮屋中,一老姬啟戶出曰: 「此張魁官簫聲也。」為嗚咽久之。又數年,卒以窮死。


  歲丙子,金沙張公亮、呂霖生、鹽官陳則梁、漳浦劉漁仲、如皋冒辟疆盟于眉樓。則梁作盟文甚奇,末云:「牲盟不如臂盟,臂盟不如神盟。」

  中山公子徐青君,魏國介弟也。家貲鉅萬,性華侈,自奉甚豐,廣蓄姬妾。造園大功坊側,樹石亭臺,擬于平泉、金谷。每當夏月,置宴河房,日選名妓四、五人,邀賓侑酒。木瓜、佛手,堆積如山;茉莉、珠蘭,芳香似雪。夜以繼日,恒酒酣歌,綸巾鶴氅,真神仙中人也。弘光朝加中府都督,前驅班劍,呵導入朝,愈榮顯矣。乙酉鼎革,籍沒田產,遂無立錐;群姬雨散,一身孑然;與傭、丐為伍,乃為人代杖。其居第易為兵道衙門。一日,與當刑人約定杖數,計償若干。受刑時,其數過倍,青君大呼曰:「我徐青君也。」兵憲林公駭問左右,左右有哀王孫者,跪而對曰:「此魏國公之公子徐青君也,窮苦為人代杖。其堂乃其家廳,不覺傷心呼號耳。」林公憐而釋之,慰藉甚至,且曰:「君倘有非欽產可清還者,本道當為查給,以終余生。」青君頓首謝曰:「花園是某自造,非欽產也。」林公唯唯,厚贈遣之,查還其園,賣花石、貨柱礎以自活。吾觀《南史》所記,東昏宮妃賣蠟燭為業。杜少陵詩云:「問之不肯道名姓,但道困苦乞為奴。」嗚呼!豈虛也哉!豈虛也哉!

  同人社集松風閣,雪衣、眉生皆在,飲罷,聯騎入城,紅妝翠袖,躍馬揚鞭,觀者塞途,太平景象,恍然心目。

  丁繼之扮張驢兒娘,張燕筑扮賓頭盧,朱維章扮武大郎,皆妙絕一世。丁、張二老并壽九十余。錢虞山《題三老圖》詩末句云:「秦淮煙月經游處,華表歸來白鶴知。」不勝黃公酒壚之嘆。

  無錫鄒公履游平康,頭戴紅紗巾,身著紙衣,齒高跟屐,佯狂沉緬,揮斥千黃金不顧。初場畢,擊大司馬門鼓,送試卷。大合樂于妓家,高聲自誦其文,妓皆稱快,或時闌入梨園,氍毹上為「參軍鶻」也。

  柳敬亭,泰州人,本姓曹,避仇流落江湖,休于樹下,乃姓柳,善說書,游于金陵,吳橋范司馬、桐城何相國引為上客。常往來南曲,與張燕筑、沈公憲俱。張、沈以歌曲、敬亭以譚詞,酒酣以往,擊節悲吟,傾靡四座,蓋優孟、東方曼清之流也。后入左寧南幕府,出入兵間。寧南亡敗,又游松江馬提督軍中,郁郁不得志。年已八十余矣,間過余僑寓宜睡軒中,猶說《秦叔寶見姑娘》也。

  萊陽姜如須,游于李十娘家,漁于色,匿不出戶。方密之、孫克咸并能屏風上行,漏下三刻,星河皎然,連袂間行,經過趙、李,垂簾閉戶,夜人定矣。兩君一躍登屋,直至臥房,排闥開張,勢如盜賊。如須下床跪稱:「大王乞命!毋傷十娘!」兩君擲刀大笑,曰:「三郎郎當!三郎郎當!」復呼酒極飲,盡醉而散。蓋如須行三,郎當者,畏辭也。如須高才曠代,偶效樊川,略同謝傅,秋風團扇,寄興掃眉,非沉溺煙花之比,聊記一條,以存流風余韻云爾。

  陳則梁,人奇文奇,舉體皆奇,嘗致書眉樓,勸其早脫風塵,速尋道伴,言詞激切。眉生遂擇主而事,誠以驚弓之鳥,遂為透網之鱗也。掃眉才子,慧業文人,時節因緣,不得不為延津之合矣。

  十七、八女郎歌「楊柳岸,曉風殘月」,若在曲中,則處處有之,時時有之。予作《憶江南》詞有云:「江南好景本無多,只在曉風殘月下。」思之只益傷神,見之不堪回首矣。

  沈公憲以串戲見長,同時推為第一。王式之中翰、王恒之水部,異曲同工,游戲三昧,江總持、柳耆卿依稀再見,非如呂敬遷、李仙鶴也。

  樂戶有妻有妾,防閑最嚴,謹守貞潔,不與人客交言。人客欲強見之,一揖之外,翻身入簾也。亂后,有舊院大街顧三之妻李三娘者,流落江湖,遂為名妓。忽為匪類所持,暴系吳郡獄中。余與劉海門夢錫兄弟及姚翼侯、張鞠存極力拯之,致書司理李蠖庵,僅而得免。然亦如嚴幼芳、劉婆惜,備受箠楚決杖矣。三娘長身玉色,倭墮如云,量洪善飲,飲至百觥不醉。時辛丑中秋之際,庭桂盛開,置酒高會,黃蘭巖、方邵村及玉峰女士馮靜容偕來。居停主人金叔侃,盡傾家釀,分曹角勝,轟飲如雷,如項羽、章邯鉅鹿之戰,諸侯皆作壁上觀。飲至天明,諸君皆大吐,靜容亦吐,髻鬟委地,或橫臥地上,衣履狼藉。惟三娘醒,然猶不眠,倚桂樹也。蘭巖賈其余勇,尚與翼侯喝拳,各盡三、四大斗而別。嗟乎!俯仰歲月之間,諸君皆埋骨青山,美人亦棲身黃土。河山邈矣,能不悲哉!

  吳興太守吳園次《吊董少君詩序》有云:「當時才子,竟著黃衫;命世清流,為牽紅線。玉臺重下,溫郎信是可人;金屋偕歸,汧國遂成佳婦。」是時,錢虞山作于節度,劉漁仲為古押衙,故云云爾。辟疆老矣,一覺揚州,豈其夢耶!

  李貞麗者,李香之假母,有豪俠氣,嘗一夜博輸千金立盡,與陽羨陳定生善。香年十三,亦俠而慧,從吳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夢》皆能妙其音節,尤工琵琶。與雪苑侯朝宗善,閹人阮大鋮,欲納交于朝宗,香力諫止,不與通。朝宗去后,有故開府田仰以重金邀致香。香辭曰:「妾不敢負侯公子也。」卒不往。蓋前此阮大鋮恨朝宗,羅致欲殺之,朝宗跳而免;并欲殺定生也,定生大為錦衣馮可宗所辱。

  云間才子夏靈首作《青樓篇》寄武塘錢漱廣,末段云:「二十年來事已非,不開畫閣鎖芳菲。那堪兩院無人到,獨對三春有燕飛。風弦不動新歌扇,露井橫飄舊舞衣。花草朱門空后閣,琵琶青冢恨明妃。獨有青樓舊相識,蛾眉零落頭新白。夢斷何年行雨蹤,情深一調留云跡。院本傷心正德詞,樂府銷魂教坊籍。為唱當時《烏夜啼》,青衫淚滿江南客。」觀此,可以盡曲中之變矣,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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