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嘗謂:《論》、《孟》之外,若子、史,若詩文辭賦,與夫異端方技術數之書,雖有純駁邪正淺深偏全之不同,然而,吾心之體未始不該也。苟能覃思熟究以求其是非得失之所以然,抑豈不可以為學之助乎?既又自以為太史公言六藝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理,慱如司馬遷然,尚云爾。況今天下九流百氏之書,止則充棟宇,出則汗牛馬,窮鄉白屋,焉得悉致而有之?一耳目之管窺蠡測,又焉得遍觀而盡識也?於是遇書不復力求,惟取家藏故書而讀之,讀竟則思,然又性質庸塞,加以俗事紛擾,所得毫髮,旋復遺忘,終未能資乎外而養乎中也。數年以來,井釣江淮,自愧無益於進,追思往昔所讀經、傳、子、史諸書,其或理有未暢,語有未瑩,舛有可考,疑有當辯者疏而通之,補而足之,推廣而明之,不分倫類,隨筆記錄。久之,不覺成編,至於性命之精微,道德之深奧,則未款啟而弗敢以輕言也。第恨家厄回祿,片紙隻字無遺,執筆之際,無所考證,往往不免郢書而燕說,世之慱洽君子不以膚末於學而遽云云,見嗤改而正諸則幸也。

書伊訓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泰誓十有三年春,蔡傳謂三代雖正朔不同,皆以寅月起數,其說詳矣。永嘉史氏《管窺外編》所載諸儒論辯不勝其多。或以為,《春秋》書「春王正月」非春也,聖人假天時以立義耳。又謂顏淵問為邦,孔子告以行夏之時,既曰行,必因當時不行而言也。又引《左傳》春搜、夏苗、無冰獻麥等事為證,反復數百餘言,不過皆為商建醜即以醜月為歲首,周建子即以子月為正月。今按出屋許氏言,《春秋》改時改月出於聖人特筆,而他書月數不改乃時王之制。如是,則諸家不改月數之說,為有據矣。而考亭朱子詩傳孟注亦未以周月為夏月也。夫眾言淆亂折諸聖,聖經無明文而折衷以吾心之理可也。諸家之辯考之古誠不謬矣,蔡氏之說又豈不可為來世法乎?不然,則漢之太初曆以寅月冠歲首,歷代因之,更千載而不變者,得非天道不爽而人事得其宜乎?由是言之,則蔡說自可垂法後世,商周月數改與不改,不必深究也。

蔡傳中有前後自相異者,如《堯典》「粵若稽古」,與《召誥》「越若來三月,」及《大誥》「弗吊興多士,弗吊昊天子」,字義本同而皆訓釋不同,何謂也?

《易》乾卦爻言:「九四,或躍在淵,無咎」。《本義》曰:「內卦以德學言,外卦以時位言。進德脩業,九三備矣。此則欲其及時而進也。」蓋乾卦至九三,聖人德業進修無以加矣;至九四,則將居位而行道也。欲及時者,勉之之辭。雲峰胡氏曰:「三四重剛不中,危疑之時,自昔聖賢處此,惟有進德脩業而已。」 此說與《本義》頗異,未詳其義。

「九四重剛而不中」。《本義》曰:「九四非重剛,剛字疑衍。」蓋以九雖陽爻,而四非陽位,故也。雲峰胡氏猶以為上乾之剛,以五為中,四則重剛而不及乎中,與九三並言之,何哉?

《隨卦》六二「係小子,失丈夫」。程傳曰:「二有中正之德,非必至是也。在隨之初,當為之戒。」《本義》曰:「二陰柔不能自守,以須正應,故其象如此。」二說不同。今按臨川吳氏曰:「二之中正,非必果背五向初也。但以其近比,易於牽係,故爻辭示戒。」又按九五:「孚於嘉,吉。」《本義》曰:「陽剛中正,下應中正。」下應中正,指二也。二既中正,必不舍九五而係比初九,其為戒辭明矣。

《師卦》六五:「弟子輿屍。」《本義》曰:「弟子,三、四也。」今按六三「師或輿屍,凶。」六四「師左次,無咎。」此弟子,蓋獨指六三一爻,豈《本義》誤而兼言之,或字有訛謬耳?上六:「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本義》有曰:「小人雖有功,亦不可使之得有爵土,但優以金帛可也。」竅恐此語頗有訛誤。夫軍旅之興,用人非一道,凡有一智一能之士,皆可使也。功成之後,分其高下等差,封之爵土,榮以祿位,加之賞賚,則人懷敵愾之心矣。苟但優以金帛而不封之以爵土,則賞不酬功,恩不補勞,而功臣為之解體矣。如漢之韓、彭,唐之李勣、尉遲恭之流,皆一時貪力逐利之人也,使無高位重爵以激揚之,則必望望然去矣,亦安能得其心而盡其力哉?又按朱子有曰:「開國承家,是公共得的。」未分別君子小人。在「小人勿用」則是「勿更用他,與之謀議經畫耳。」以此說易,《本義》中數句可也。

《卦》:「莧陸兵。」朱子:「莧,馬齒莧。」陸,商陸也,一名章陸。程傳誤以為一物,《本義》亦欠添改。

《詩》「汝墳父母。」孔邇傳言:「父母指文王。」又曰:「父母甚近,不可懈於王事而貽其憂。」劉氏亦曰:「父母,行役之父母也。」蓋婦人喜其夫婦,勞之曰:「爾不可懈於王事,爾雖行役,然父母甚近,可以知其安否也。」竊恐後說勝前。

《氓》:「三歲食貧。」又曰:「三歲為婦。」又曰:「及爾偕老,老使我怨。」又曰:「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總角而至於老,則不特三歲矣。此歲豈指淫奔之初而言也。傳言是婦失身於人,宜為人所賤惡,然少而親昵,老而棄之,則其人忍矣。宜其謂之蚩蚩之戒也。

《野有死麕》,魯齊王氏研幾圖以為淫詩。今考此詩,首云:「有女懷春。」傳曰:「當春而有懷也。既曰有懷,則必不拒人之誘矣。」又曰「吉士誘之。」既曰吉士,則亦非強暴之人矣。其末三句,蓋是女信其人之誘,使之舒緩而來,無動我巾,無使龐吠,欲人不驚覺而適其願之辭也。況其語意又與「將仲子無逾我裏,無折我樹杞」等句相類,其為淫詩無疑,豈亦鄭衛之詩,而誤列於此也歟?

「十月之交」。傳曰:「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左旋於地一晝一夜則一行一周而又過一度,日月皆右行於天。一晝一夜則日行一度,月行十三度十九分度之七,故曰一歲而一周天,月二十九日而一周天。」此據曆家之說也。然張子獨以為天右旋,日月皆左旋,蓋以天行健,日月不能及,反若右旋。正其後諸儒皆本說,而見於蔡氏書傳尤詳。東嘉史氏,以為曆家考驗天象,其法自有傳授,先儒之說固為有理,恐不如曆家之精也。今按朱子輯詩傳,則先述曆法;晚年訂書傳,則取《正蒙語錄》,中雖有定論,而詩傳竟無改易,則史氏之說似不可不仿也。

《小弁》首章,傳曰:「幽王太子宜臼被廢而作此詩。」及釋六章「相彼投兔」等句,有曰:「今王信讒,棄逐其子,魯視投兔,死人之不如。」其後篇題下,又曰:「序以為太子之傳,述太子之情,以為是詩,不知其何所處也?」孟子注亦曰:「幽王廢宜臼,宜臼之傳為作此詩,歎王信讒而不察,傷己無辜而被廢,憂怨迫切而無過甚之辭,非孝敬篤至者,弗能及也。使平王而知此,東遷之後,必能止申侯之罪,報乃父之仇,而周室中興矣。」序謂此詩太子之傳,述其情而作似不必疑也。

《綿》之八章雲,注疏以為文王事。朱子傳曰:「大王雖不能殄絕昆夷之慍怒,亦不隕墜己之聲聞。」孟子曰:「文王事昆夷。」集注曰:「事見《詩·大雅》。」疑指此章而雲也。

「文公四年,晉侯伐秦。」胡傳謂:「聖人以常情待晉襄,而以王事責秦穆,故晉侯得稱爵也。」「二年,秦晉戰彭衙。」傳又謂以晉侯為主於處己息爭之道,遠怨之方,王者之事也,則似又以王事責晉襄矣。前後似不照應。周禮,祭祀供蕭茅。鄭氏疏曰:「蕭讀作包,」而引左傳證之,蓋以為一物也。今以郊特牲及《管子》所謂「一茅而三眷」者考之,則蕭者香蒿而茅者,其為二物明矣,當從杜說。

《禮記·魯子問篇》:「吾聞諸老聃。」馮氏曰:「老聃,古壽考者之稱。」石梁王氏曰:「此老聃,非是作五千歲者。」本朝宋太史曰:「老子,周柱下史李耳,字伯陽,一字聃,聃謂耳漫無輪也。壽一百六十餘歲。周平王二十四年,以書授關尹喜,再八年入春秋。孔子則生於魯襄公二十二年,上距老子授書關尹之時,已一百四十年。」按此說,則孔子適周之時,則聃猶未死也。莊周宗其道,言必稱之,家語所記,又與《史記》合,豈欺後世哉?朱子雖嘗疑有兩老聃,而終亦自以為不然。注禮者,直述之可也,乃曲為之回護,而其實終有不可得而掩者矣。

《玉藻》:「君酒肉之賜,弗再拜。」子思於魯繆公之饋鼎肉,稽首再拜而受。孟子因萬章之問,亦曰:「以君命將之,再拜稽首而受。」何歟?豈禮道其常,而聖賢變禮以從宜歟?抑亦所處之位與所遇之時有不同歟?

明堂位周之大赤。蓋周人尚赤,而旌旗之色因之也。《史記·周紀》云:「武王伐紂,斬紂頭懸於太白之旗,懸嬖妾及二女頭於小白之旗。」二說不同。荀子言紂懸於赤旆,必有所受。而遷史之訛明矣。

《莊子·逍遙遊篇》:「堯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窅然喪其天下焉。」蓋言堯往見神人,而有志於道,雖有天下而不與,若喪之也。陸氏以四子為王傀、齧缺、被衣、許由。今按堯讓天下與許由,則堯、許固同時矣。若夫三子皆在堯前,堯豈得一時而皆見之哉?此四子雖有所指,然非陸所言也。其《讓王篇》言:「子州支父,即子州支伯。」亦恐非是。

「湯之問棘也,是已。」梁簡文云:「湯,廣大也。棘,狹小也。」今按《列子·湯問篇》張湛注曰:「夏棘字子棘,為湯大夫。」則棘為夏革,明甚。郭、李得之,但失不引《列子》為證耳。

《荀子》言武王誅二人,又兩言懸紂首於赤旆。《史記》雲斬紂與妲己首,是誅二人也。屍佼遂言武王親斷紂頸,手汙於血。愚謂武王伐商,在於除暴救民,非復仇報怨也。紂死而天下定矣。懸其首於旗,欲何為乎?懸首且不可信,手刃之事又可信乎?

凡言不合先王,不順禮義,謂之奸言,雖辯,君子不德。又言施惠、鄧析子法先王不是禮義,及其論治天下,則曰隆禮義而殺。《詩經》又曰:「法後王以一天下制度。」前後語意自相矛盾。又曰:「道過三代,謂之蕩,法貳後王謂之不雅。」道與法果何分乎?豈道謂隆禮尊賢之類,而法乃治世刑重,亂世刑輕者耶。先儒言其學不純粹,而言時或出入申商間,於茲信矣。

東海則有紫紶魚鹽焉然,而中國得以衣食之。楊注謂紫紶未詳,又曰俗傳是紫具,附石生,大者如手,其內含珠,古謂龜貝,為貨,故曰衣食之。愚按此說雖稍通,然於衣字有礙,竊疑紫紶如禹貢皮服織文之類,既無考證,不如缺之。

相者之術,巧發而奇中,見諸傳記多矣。荀子非之,以為相形不若論心,其言亦似有理。東萊呂氏猶以為無敵而為吾道增一異端。若夫列子、子遊、子夏、子張、子思、孟軻於惠施、宋鈃之中而既非之,則其失抑又甚焉。楊雄曰:「荀卿非數家之說,侻也。至於子思、孟軻,詭哉?」蓋亦不以卿之言為然矣。

楊子《法言·問明篇》:「孟子疾過我門,而不入我室。」蓋指孟子言「孔子疾鄉原過我門而不入我室」之言而言也。其下或曰:「亦有疾乎?」問楊子亦有所疾乎,故復答曰:「我所疾者,則在摭我華而不食我實者也。」指意甚明,不待釋注而知其秘,乃謂雄譏孟子摭我而實我食,失之遠矣。

《史記·鄭世家》:「子產,鄭定公之幼子也。」其下無注。愚按,鄭穆公生公子喜、公子師、公子棄疾、公子偃、公子騑、公子發、公子嘉,此所謂鄭之七穆也。發,字子國。古有,孫氏王父字。子產,發之子公子僑也,僑子參,謂之國參。今曰「定公幼子」,《循吏傳》又曰「成公幼子,」豈傳寫之誤耶?謂子貢家益饒,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分庭抗禮,使孔子名布揚天下者,子貢實先後之也。其意蓋謂孔子非子貢多財,曆聘諸侯則不能致此聲聞之盛。殊不知聖賢取重於人者,初不在財與勢也。謂孟子書為軻自著,韓子以為軻既沒,其徒萬章、公孫醜相與記軻所言,二說不同。朱子以《史記》為是。今按,古者諸侯死後方諡,孟子所見,若梁惠、梁襄、齊宣、滕文、鄒穆數君,此皆死於孟子之前也。竊恐韓說為長。

《淮南王安傳》:「王子有孽子不害,最長,王弗愛,後、太子皆不以為子兄數。」蓋言不害不為王愛,王後蔡不以為子數,太子遷不以為兄數,如淳注曰:「不以為子兄秩數。」意雖近而欠別白耳。

《孟子》:「外丙二年,仲壬四年。」趙氏言外丙立二年,仲壬立四年。程氏謂古人以歲為年,湯崩時,外丙方二歲,仲壬方四歲。朱子兩存其說。今按《史記》湯壽一百歲而崩,豈有人年九十餘而猶生子乎?當從趙氏為是。又按蔡氏書傳言,太甲繼仲壬而為王,亦主趙說而言之耳。

經傳中言,帝與老氏不同。今以書多士篇證之,尤為明白。始言惟天不畀,繼言惟帝不畀,末又言惟天不畀,此三語反復一意,不過皆言商紂不君,天不佑之而致於喪亡也。可見天即帝,帝即天,寧有彼此之間哉?程子曰:「以其形體而言,謂之天。以其主宰而言,謂之帝。聖人復起,不能易矣。」

孟子、徐子曰:「仲尼亟稱於水。」鄒氏曰:「孔子之稱水,其旨微矣。」饒氏以為征旨,川上之歎是也。今按荀氏《宥坐篇》,子貢問君子遇大水必觀之說,孔子答之甚詳,仲尼稱水,其指此歟?

荀子言孟子惡販而出其妻。今按韓詩外傳言,孟子欲出妻,因母言而止。二說不同,豈荀子在前,或別有傳云。楊氏荀子天地比注曰:「天無實形,地之上空虛者,皆天也。」此說最為有功。朱子言天在四畔,地居其中,減得一尺地,遂有一尺氣,但人自不覺耳。其言蓋本於此。

《楚辭·九歌·大司命》一篇,朱子極稱其善。蓋嘗因是言之,以為人物之命雖各稟於有生之初而不可移,然君子行法俟命,正義明道,如易剝之六三,復之六四,而未嘗以吉凶悔吝易其所守也。屈遭讒放逐之際,不忍宗國淪喪,披曆忠悃,聲之歌賦,冀其君之感悟,而其君終不悟也。於是,捐身赴淵,視死如歸,其必有見於此,宜朱子之深歎而重許之也。

或曰,今之術者,以人之時日支干及日月五星躔度,推人之一生窮達壽夭,莫不巧發而奇中,何也?曰:「此則氣數之命,若釋氏所為定業者。蓋以五行之衝合生克,四時之休囚旺相,而以六十干支互相搭醜,則人之生死休咎囿於此數而可以前知矣。」宋太史著《祿命辯》力詆其謬,末引子罕言命繳之而欠理氣之分。唐韓昌黎三星行有曰:「我生之辰,月入南斗,牛奮其角,箕張其口。」宋蘇子贍亦云,己之命有同韓公,故一生遭人口語無數。於是,始以術者之言可信,而宋說亦自有理不可遺也。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知命者,利不苟趨,禍不苟避,惟義所在。

《惜誓》,洪氏以為賈誼作,朱子亦以其辭壞異奇偉非賈誼莫能及。今考《史記》、《漢書》本傳,惟吊屈原、鵬鳥兩賦而無此篇,且其死時年僅三十三,篇首乃謂「惜予老而日衰」,又曰:「壽冉冉而日衰,」漢文之時而謂之亂世,可乎?誼未嘗如技伯、比幹之所為,而又曰「惜傷身之無功。」反復一篇旨意,而證以出處本末,以為誼之作,未敢信其必然也。

宋玉《九辯》曰:「今世豈無騏驥兮,誠莫之能善禦。見執轡者非其人兮,遂眺而遠去。又見變古易俗兮,世衰。今之相者兮,舉肥。」韓子《雜說》曰: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一篇主意,自此變化來。故曰師其意不師其辭,此題是也。山谷黃太史言:「作賦須讀宋、賈、馬、楊之作而效其驟,便有古風。「愚謂屈原辭賦之祖,苟能究心《離騷》二十五篇,而有得焉,則宋、馬諸作又在我取舍矣。

神仙者流,此老、莊、列子之外,如《黃庭經》、《參同契》、《淮南子》、《抱樸子》、《悟真篇》、《物外清音》、《中和集》、《列仙傳》等書,次第祖述其言,修煉之術備矣。大概言人之有形不過精氣神三者而已,苟能保固三者,可以長生。荀卿言精神相反,一而不二,惟聖人意與此合。然而世之傳其書,用其術者,悉皆不得其效而反以召禍,不能成丹而適足以喪軀,其故何哉?豈得其言而不得其所以言歟?抑亦無仙風道骨,弗足以承此歟?先儒程子有日置風於密室之喻,以為學其術有可以延年致壽,而未能飛升變化。朱子《感興詩》則曰:「飄飄學仙侶,遺世在雲山。盜啟元命祕,竊當生死關。金鼎蟠龍虎,三年養神丹。刀圭一入口,白日生羽翰。我欲往從之,脫屣諒非難。但恐逆天道,偷生遽能安。」又詩曰:「迷心昧性哂竺學,貪生惜死悲方仙。」其說如此。然則,神仙之術果可學乎?

譚氏《化書》有曰:「三王,有仁義者也。不知其仁義者,化為秦漢之戰爭。」竊惟道德仁義,一道也。其行與否,則在乎人焉。爾秦漢戰爭,由不知仁義故也。而曰仁義化為戰爭,則是戰爭反緣仁義起也。豈不誤哉?又云:「有賞罰之教,則邪道進;有親疏之分,則小人入。」是不然。使為國者,賞所當賞,罰所當罰,則觀感懲而邪者退矣。親所當親,疏所當疏,則賢否分而小人遠矣。又何讒譖之足患哉?又曰:「賞不可妄行,恩不可妄施。其當也,猶為爭奪之漸。其不當也,即為亂亡之基。」此語亦未然。夫恩賞所加,惟患不當耳。當則厚薄高卑各有等差,則功多者勸,而功少者勉矣。而曰「恩賞雖當猶為爭奪之漸」,吾未聞也。又謂儒者莫知道之本,莫窮禮之旨。愚聞道者,天理之當然,禮者,道之節文也。知禮與道者,始名為儒。今曰莫知莫窮,則又惡足謂之儒哉?予觀是書,文雖高妙,而言則駁雜,其中或祖黃老、莊列,或本釋氏、或述晏墨,語皆親切。至其言儒,則不相似,由其本不知儒,故言愈精而意愈遠也。但其後七奪、絲綸、雀鼠等篇,極言民食之急,以<矢見>夫剝民以自奉者,則為A18惻有補於世。老子曰:「民之貧,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貧。」景升之言,亦有所自雲。

李氏《中和集》言:「人有斷蛇,作兩段,而其首尾猶動。煮蟹已熟,而其足猶動。或問其故,曰此氣動,非性動也。」愚謂人物之生死,不過陰陽合散之所為耳。氣聚則生,氣散則死,理之常也。蛇斷、蟹熟猶動者,餘氣散未盡,生理未遽絕也。夫氣則養性,性則乘氣,氣存則性存,性動則氣動,未有氣存而性不存,氣動而性不動者也。

范曄《後漢書·南蠻傳》載高辛帝以女妻槃瓠之事,覽者未嘗不笑其誕,且薑原、簡狄之生稷、契,後人猶或疑之,況有甚於是者乎?後之作史者,於此類,皆勿書可也。洛陽令董宣殺湖陽公主之蒼頭,光武不知罪,則倚勢假威者知所憚,而忠直者知所勸矣。范曄正宜表而出之以勸後人,乃例儕之酷吏傳,何耶?

陳壽《三國志》,龐統為萊陽令,不治,免官。魯肅言統非百里才,先主與談,大器之,以為治中從事。蔣琬除廣都長事,不理,先主怒欲罪之,諸葛亮曰:「蔣琬社稷之器,非百里才。」先主乃不加罪,後事後主,功業略與亮比。嘗謂人之才器各有所宜,非長於知人者,弗能隨其才而用之也。唐韓子言:「醫師之用藥,匠氏之用木,有如相之用人。」其取譬可謂親且切矣。統與琬固一時之彥也,使不遇魯肅、諸葛薦之先主,則終於下位而已,又孰能知其才之美,而使之居大位以盡其才哉?由是,知世無不可用之人,顧用之者何如焉耳。

吳暨豔為選曹尚書,好為清議,時見郎署,多非其人,欲臧否區別賢愚異等,彈射百寮,核選三署,率皆貶高就下,其居位貪鄙,誌節汗卑者,皆以為軍吏置營府處之。後孫權聽讒罪豔及選郎徐彪,專用私情,憎愛不由公典。豔、彪皆自殺。夫分別賢否廉貪而黜陟之,選曹之職也。豔、彪所行如此,可謂不負任使矣。使其取舍進退一以至公,而不揚人暗昧之失以顯其謫亦何不可之有哉?惜其君臣之間誠意未孚,而驟欲行己之志,貪汙肆行而遽欲沙汰太過,此取禍之道也。雖然,豔、彪固可罪矣,孫仲謀以公道黜而罷之可也,而乃聽受譖言迫之死地,則過矣。法正言許靖有虛譽而無實用。今觀靖雖聲聞過情,行事舉動未悉充當,未嘗如法正之殺人報怨也。正既知浮譽且不足重,而所為悖理乃如此,使不遇知己之主,亦殆矣。豈非明於責人而暗於省己者耶?步騭困窮時,同衛旌脩剌奉瓜以獻。焦征羗,焦待之甚薄,衛怒而騭略不介意,且曰:「吾貧賤,主人以貧賤待之,固也,宜也。」後騭為相,而衛卒以無聞。蓋士之致遠者,其器誠必異乎凡庸。步騭遭人鄙薄而能處之,寬泰如此,其器識過人遠矣。卒致爵位通顯宜哉!

《晉書·王戎傳》言:「戎見晉室將亂,慕遽伯玉之為人,與時卷舒。」愚竊或焉。夫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非與時浮沉者也。若戎者,居平時,既乏蹇諤之節;遇亂世,又無康濟之才耽祿嗜利,略不知愧,正孔子所謂鄙夫可與事君者,而曰慕伯玉之為人,不亦繆乎?郭舒爭繆坦事,引堯舜以諫王軌,且曰:「晏子稱君曰可,臣獻其否以成其可。」是以敦為君而己為臣也。然則,舒之罪豈在錢鳳、沈充之下乎?況舒先事王澄,澄為敦所殺,舒縱不能為澄報仇,潔身而去可也。今乃俯首以事之,亦已甚矣。史氏讚其忠亮,烏在其為忠亮哉!

《北史·王軌傳》言,軌被禍,雖其自致,然亦為賀若弼所陷。吾讀史而悲之,使軌謹足以防奸,謙足以下人,密其口語而不泄,竭忠少主而不倦,則禍曷從而至哉?戴溪氏稱人之保全功名,以其能謙謹也。然則,謙謹二字,其為將之要也與。

唐李太白《蜀道難》一篇,或以為為章仇、兼瓊而作,或以為為房瑄、杜甫而作。蕭氏盡廢舊說,以為因玄宗幸蜀而作。以今考之,皆無證據。且其「問君西遊何當還」等句輕忽,而爾汝之稱,尤非人臣所當施於君上。蓋白之天才絕人,是樂府諸題各效一篇,以寓其傷今懷古之情,《蜀道難》亦其中之一耳。初非有諷,有為如說者之雲也。

唐杜子美之寓居同穀,七歌注謂其風騷之極致不在屈原下。予讀之,信然。然而,朱子不取之以續騷者,其病在「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須致身早」之言,有幾於不知命者歟。

柳子厚憎王孫文,晁氏敘之曰:「《離騷》以龍蛇鸞鳳托君子,以惡臭物指讒佞,而宗元仿之。」今詳其詞意,蓋言君子之作忠效勞如此,而群小之妨賢蠹國如彼,其是非善惡如猨之與獼猴,不難辯也。人君曷為不斥遠小人以杜其奸,曷為不親用君子以展其才,其言似矣。然則,子厚之貶謫,亦君子之過乎?蘇子贍論賈生有曰:「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吾於柳亦云。《非國語》詞簡旨微,其中小有差失,然非深於理者不能分別也。如屈到嗜芰之說,蘇子瞻亦嘗辯之,而蘇說亦未盡也。蓋柳意主於孝親,而蘇則重在忠國,各舉一偏言也。虞槃乃曰:「《國語》誠可非,而柳子之言亦非也。」乃著《非〈非國語〉》而辯斥之,則過矣。朱子嘗言:「《非國語》辯得皆是,不知虞何所據而非之也?惜不得其書而詳考之。子厚不信賁羊之說,蓋以其性在怪妄也。而復自述謫龍城之說,何歟?鐃歌鼓吹曲,自漢魏而下,惟柳作為首。浦陽吳氏作《楚漢正聲》,取其所作辭賦係於司馬相如、楊雄諸賦之後,而他作不預焉,其意從可知矣。謝皋羽,宋末遺老,而其作辭隱指遠,中含黍離殲露之悲,非俗眼所能識也。宋太史宋曲沈奧典雅,極力模仿,猶瞠乎柳之後。至於剛陳璉之作,造製益工,其去柳、謝益遠矣。《鈷姆潭西小丘記》一篇,言新理暢,狀物如畫,今因其語而釋之,如曰:枕席而臥,則清冷之狀與目謀,視不壅也;瀯々之聲與耳謀,聽不雜也;悠然而虛者,與神謀,神虛故能通也;淵然而靜者與心謀,心靜故能應也。所謂君子必有遊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寧平夷,澈慮滯誌,無所容其入者,如此。

韓退之嘗欲作唐之一經,垂之於無窮,誅奸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及後,《與劉秀才書》論史事則雲懼刑禍不敢為其言,自相南北。或者疑之,蓋畏刑禍乃韓公之本心,其言述史以褒善貶惡,則一時有激而雲也。柳子厚遺書諷之,辭雖婉而意則實嚴矣。

白樂天《長恨歌》備述明皇楊妃之始末,雖史傳亦無以加焉。蓋指其覆畢托為聲詩,以諷時君而垂戒來世爾。《易》曰:「冶容誨淫。」《左傳》叔向之母曰:「夫有尤物,足以移人。」書有內作色荒之戒詩,言褒姒滅周之禍,唐室之不兢豈不亦由是哉?但其辭語迫切淺近,發揚太過,有失為尊者諱之義也。不然,則國風於薑氏、齊侯之事,曷為諱之乎?

《五代史》周世宗伐契丹,取瀛、莫易、保定三關,復趣進師,左右諫曰:「陛下離京四十餘日,兵不血刃而取關南之地,此不世之功也。今虜騎皆聚幽燕之地,未宜深入。」世宗不悅,會有疾,乃還。歐陽言史臣譏世宗輕萬乘之尊,馳千里而襲人,殊不知世宗此舉,蓋假克南唐之威而乘述律之怠,其取勝必矣。說者又謂,虜眾果聚幽燕之地,周師深入未必能勝。今考《遼史》,言燕人聞周師至,皆遁入西山以避,或請出師拒戰,遼主不肯,且言所失皆漢人故地,不足惜。由是觀之,則述律之怠可知,使世宗乘機進兵,則契丹不足平,而十四州之地可指麾取矣。不幸天不假年,中道崩殂,建至有宋革命,坐受其侮而莫敢誰何也?他日,遂成靖康之禍。《易》曰:「履霜,堅冰至。」收正陰陽消長之機,夷夏盛衰之會也,是可為歎息哉!歐陽公《秋聲賦》,寓意深遠。九秋之時,草木零落,百物變衰,亦由當時危亂將至而氣象愁慘也。元城劉公與馬永卿論國事,亦以春風秋霜生殺為言,公之此賦,豈以王安石引用群邪妄行新法而作也歟?蓋無平不陂,無往不復,盛衰無常,吉凶靡定,非識微之君子,何足以知之?

《通鑒綱目》書唐魏征、王珪事,其下分注,載范氏之言。而《論語》注亦曰「王、魏先有罪而後有功,不可以相掩。」其辯明矣。尹氏發明,乃曰「王、魏為東宮之臣,受命於高祖也。受命於高祖,則是高祖其君也。王、魏之與太子、秦王均之人臣也。王、魏不死建成之難,君臣之分未定也。而後復事太宗,亦受命於高祖也。若是,則二子非不能仇太宗,亦不當仇太宗,但失於不請不能輔導失職之罪耳。愚謂斯言辯則辯矣,無乃啟後世反覆不忠之亂乎?夫臣之事君,猶婦之事夫也。王、魏受高祖之命為東宮之臣,亦猶父擇婦以配子也。豈有人殺其夫而為之婦者反俯首以從之乎?由是觀之,尹說之謬不辯而明矣。《宋鑒》遼漢會師侵周,周遣殿前都點檢趙匡胤帥師禦之,胤至陳橋為眾擁立而還。今考《遼史》,是年,首書宋太祖廢其主宗訓而自立,無出師會北漢伐周事。近故侍講永新劉定之,以為此蓋宋太祖欲迫恭帝禪位,周之時相欲圖策立之功,故為此聲以駭寡母孤兒,借兵力以成宋事耳。此說是也。先儒又謂宋太祖之取天下出於無心,其保天下出於有意,此言亦未盡也。宋之取天下,與梁、晉、周無異,但不至於已甚焉耳。所謂以逆取之,以順守之者,其曆年三百,宜哉!

蔡卞請重神宗實錄,從之。嘗聞史者錄實事而善惡是非具見,其所係亦重矣!孟子曰:「名之曰幽厲,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熙豐之朝,君則偏聽獨任,相則淺狹執拗,自是君臣上下皆無可稱之善矣。蔡卞欲諱其婦翁之惡,請重脩神宗實錄,哲宗感其說而從之,蓋恐范祖禹、黃庭堅諸人私有損益於其中,而是非善惡不得其實,故也。殊不知天下有公是公非,有非語言文字可得而變移黑白者,其用心亦誤矣。其後,蔡A19所著《鐵圍山叢談》,所紀多汴京末事,且諄諄為其父諱,豈非卞有以啟之乎?

宋《南渡錄》所紀徽欽二帝北狩之事,細征曲折,靡不周備。此蓋當時山林疏棄之士傳聞編錄,遣辭之際,妄為增損,暴揚太過,不可信以為實也。其間如聖僧獻茶,天羅王不免馬足之厄之說,奔竄困踣、求衣覓食之事,間關道途數千里之遠,夷狄之人不諳文字,中國之臣又無在者,孰從而記之。劉氏《宋論》亦謂粘罕腹下有瘢,類太祖殂時之狀,故入汴之時,盡取太宗子孫以去,人謂太祖復生以報冤。吾於此皆未敢信其必然,但其說可為後世之鑒誡,故用表而出之。

《三略》曰:「務廣地者,荒。貪人之有者,亡使徽宗不助女真夾攻滅遼,則我猶有一藩籬也。靖康之禍,雖曰天命素定,亦由人為有以致之,觀程史所載燕山先見之說,能不為慨歎乎?

《金史·文藝傳》,蔡鬆年言利興黨,誣殺田瑴,而讚乃謂之文,不能掩其所短。愚謂言者行之表,無行之人,其言未能中法度而有條理也。今鬆年之心術行事如此,文辭雖美,奚足尚哉?又謂李純甫知道,今考其始末,無異晉之阮畢之流,晚年用力佛老之學,而著書皆祖其意,至以孔、孟、老莊同稱為聖人,則純甫之沉溺異端深矣!知道者固如是乎?又謂李汾狂氣,今觀汾雖有文學,可謂不知命者。古之君子居易以俟命,榮辱得喪皆聽於天,而無較計於利害之私。今汾仕而不達,動輒尤人,狂疏無忌,卒以不得其死,宜也。《隋書》劉焯、劉炫傳,讚有曰:「天之於人,常與者聰明,而不與者貴仕。焯、炫其如命何?」吾於李汾亦云。

《方技傳》劉完素、張從正皆以醫名世。完素用藥多寒涼,其法專以降心火,益腎水為主,治疾多效。從正則熟汗、吐、下三法,用藥如完素而少變之,亦多奇驗。今觀二子所著《原病式》、《儒門事親》等書,各有的見,可與丹溪朱子《格致餘論》參互而用,信知醫矣。其術之精微變化,亦必自有傳授,後人不得其秘,拘泥紙上語而用之,鮮不誤矣。此又學醫者所宜察也。

金末有完顏陳和尚者,一時驍將也。當蒙古初入中原之時,三戰三捷,北兵為之奪氣。本傳止言其梗概,而不紀其克敵制勝之詳,史脩於元,豈有所諱耶?

《宋鑒》言秦檜將終,猶起大獄,惡張浚、李光、胡寅等五十三人異己,謀欲殺之,會檜死,乃免。論者以為出於一時之幸,使檜不死,則諸賢危矣。是不然。夫人之生死有命在天,非智力術數可得而謀也。諸賢無致死之道,使檜不死,亦未必能殺也。昔公孫弘擠董仲舒相膠西,盧杞使顏真卿諭李希烈,李逢吉遣韓愈如鎮叔,呂夷簡誘富弼往契丹,蓋皆欲致之死地,其後三子皆免,而真卿獨死,由是觀之,人之生死豈不有命,而小人軒然自以為得計,不已謬乎?或曰,如子言,則漢末諸賢死於黨錮者,皆果有致死之道乎?是又不然。古之君子殺其身,有益於君則為之。若李膺、范滂之徒,則不知時勢者也。邦無道,危行言孫。王昏政亂,奸邪橫行,欲以口舌救之,無益於君,而甘就誅戮,其與宋之諸賢所遇之時有不同矣。蓋天下之事有常有變,機會之至有緩有急,君子不幸而遇禍難,雖不苟生以幸免,亦必先覺其未發而有道以處之,如邵伯溫所謂權輕重,死於所當死,可也。禍已迫,而如楊雄、楊億之所為,則為後人之所笑矣,又奚足道哉?

張衡《靈憲》曰:「星也者,體生於地,精仲於天,列居錯峙,各有攸屬。」張子曰:「五緯,五行之精氣也。」朱子曰:「五星皆是地、木火、金、水、土之氣上結而成。」嚴思善曰:「山川之精氣上為列星。」今按諸家皆以星宿為地二五之精氣上結成象於天者,誠為不易之論。又按臨川吳氏言天開五千四百年,輕清之氣勝上,始有日月星辰四者成象而共為天,又曆一萬八百年,濁氣搏在中間者,始凝結堅石而成土、石、木、火四者成形而共為地。如是,則地未凝結之時,在地者未成形,而在天者何以成象乎?列子曰:「天積氣耳。日月星宿亦積氣中之有光翟者。」楊泉曰:「星者,元氣之英也。」斯二說,比之諸家辭優,而與吳說不相妨,學者詳之。

張子《正蒙》曰:「凡陰氣凝聚,陽在內者不得出,則奮擊而為雷霆。」致堂胡氏又即其說而推明之,皆不易之至論也。南軒張氏說,大略亦與此合,但其言人遭震死者,而其皆仿佛有火書篆文,不類世間文字,神物主之,烏能如是?朱子曰:「雷雖祇是氣,但有氣便有形,神物氣聚則須有,才過便散。」既有神物,則震死人書其背,夫復何怪?

梅聖俞贈郭功甫《采石月》一首,言功甫是李白後身,生為郭氏子,以報子儀納官貫死之恩。今按前後身之說,始於佛老,漢以前未有也。歐陽公平生不喜佛老,詩文中未嘗不辯而斥之,聖俞與公交最久,而其言乃如此,何耶?

蘇子瞻《應製科策》有曰:「武王用太公,其相與問答百餘萬言,今之六韜是也。」今按《六韜》一書,吾嘗以本文辭氣、當時事實、及《前漢書·藝文志》、《唐李衛公問對》等書考之,知其非周太史本文,蓋後人依仿而為之也。觀其文伐篇,文王問文伐之道,太公告之以陰謀詐計,至百餘言而不厭,亦獨何心哉?當是時,文為西伯,三分天下有其二,卒商之畔,國以事紂,守節仗義而為商之臣子,仲尼稱其德,蓋以此也。今乃與師尚父謀為伐君之計,則是越勾踐事吳報仇之心也,豈文王之心乎?他如死將之子贅婿人虜之類,皆秦漢以後之事,其非古書無疑矣。蘇氏此說,雖主為時君用人而言,非正為此書而發,然亦易為人所信,故深嶽之。

臨川吳氏言漢張良、三國諸葛亮、唐狄仁傑、宋范仲淹四公,出處雖不同,其為百代殊絕之人物則一。或曰,范公之於孔明,若是班乎德則無愧,才則差不及耳。曰朱子嘗稱范公傑出之才,《與周益公書》又言其才德兼備,而謂其不及孔明,何也?曰趙元昊之才智孰與司馬懿?靈武五郡甲兵之強孰與曹魏?孔明舉數萬之眾往而伐之,而懿悉力禦備之不暇,以區區之蜀抗衡天下十分之九;范公為師,乃甘受元昊之侮慢,以中國全盛之力,而不能制其死命,復書中至以大王稱之,於此一事,而其才可見矣。朱子、吳氏之說,蓋特舉其大者耳。歐陽公亦言范公為將,務持重,不急近功小利。為將之道,固當持重,然雍容簡靜而坐失機會,亦不可也。《陰符經》二十一句,蔡氏無注,黃氏言朱子所深取者正在此內,今反不注,蓋不可曉,豈先得蔡氏本而後得褚氏本耶?別當考之。

《陰符經》注有曰:「蘇、張、申、韓之所以殺身赤族。」今按《史記》,蘇秦為齊大夫所殺,張儀卒於魏,申不害相韓而卒,韓非因秦飲藥死,四子惟蘇、韓不得善終,如此雲爾者,蓋以四子所學之弊,皆足以殺身赤族也。張與申幸而免耳。

朱子《感興詩》二十首,雖云仿陳子昂感遇詩體而作,然其辭嚴義正,有補世教,非陳可得而仿佛也。《感春賦》有九歌遺意,其辭婉,其旨隱,其寄意於君可謂深切矣。屈子,朱子,其心則一也。《戊申封事》其末有曰:「自頃以來,歲月逾邁如川之流,一往而不復,不惟臣之蒼顏白髮已迫遲暮,而竊仰天顏,亦覺非昔時矣。」經筵麵陳四事劄子亦有曰:「臣病老之餘,寒齋獨宿,終夜不寐,憂慮萬端,而進對之時,率多遺忘,言語精神又不能以自達,竊恐自今已往不獲久侍清閑之燕也。」此等語句,讀之使人流涕,惜其主不能用也。其注《離騷》「恐美人以遲暮」,謂屈原愛君之切,嘗恐不得及其盛年而事之,其意蓋亦如此。杜詩所謂「頗覺良工心獨苦」,諒哉!年譜言,先生嘗作臥龍庵,祀諸葛武侯。門人言其微意有在。竊以為朱子此意,蓋以高宗南渡之後,偏安一隅,委靡頹墮,不能振迅奮發,恢復疆土以雪仇恥,故於此而致意焉。觀於垂拱奏劄二篇,及戊午讜議序,反復以天經地義,內脩外攘不可逆為言,又與出師二表答華歆等正議等篇相表裏,且其詩又有「永念千載人,丹心豈今昨」之句,蓋意氣相合,無間古今者也。

韓文《董生行》,朱子考異曰:「嗟哉!董生誰將與儔?」疑而問之之辭也。今按《小學》亦載此篇,其末句誤為「誰能與儔」,注者不考本文,而曲徇之,固無不害,亦可見數百年之間而遂為訛舛若此,矧夫收拾補綴於煨燼之中者乎?

歷代之將,若晉之羊祐,吳之陸抗,唐之李抱真,《將鑒博議》皆深與之。今考羊、陸則有交歡邊境之失,抱真雖善用兵,晚年惑方士服丹喪軀,其智無足言,而戴亦或不能無遺議者,當時取其一長而不責其備,亦或思慮未及而舉彼以棄比歟?

文文山丞相為人賦詩曰:「悠悠成敗百年中,矣看西山曲未終。金馬勝遊成舊雨,銅駝遺恨泣秋風。黑頭爾自誇江總,冷齒人能笑褚公。龍首黃扉真一夢,夢回何麵見江東。」此或人蓋指留夢炎之流也。夫宋亡迨今三百餘年,夢炎之墓骨已朽,而公之名真與日月同光,其視一時之貴富真夢幻泡影,露電之不如也。

朱子曰:「莊子言臣之於君,義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他看得君臣之義似逃不得,須著臣服他,無自然相須一體之意。」至哉斯言!夫臣之於君,道合則從,不合則去,所謂義也。不得已而臣服之,則是畏其勢,而非所謂義矣。

唐薛逄詩云:「病來猶作晉春秋。」郝氏注以桓彝稱褚裒之言當之。愚謂作者撰述也皮裏,春秋不過言其內有褒貶耳,何撰述之有?此蓋指孫盛春秋為言耳。

《忠武錄》中所錄薛能詩云:「當時諸葛成何事,隻合終身作臥龍。」此詩含不滿諸葛之意,不當錄入也。

潮汐之說,朱子極稱餘氏之說最為切當。如其言,有早晚大小之異,則以為係於月。蓋以水與月皆陰數而氣相感,故也。余嘗遊婺州之屬邑曰浦江,其地有泉名曰月泉,其水晦日則涸,月生明則漸瀉出,未望則長,既望則滿。由是觀之,小者如此,大者亦然矣。豐山之鍾,霜降則鳴,亦氣之相感也。

周子《愛蓮說》一篇,僅百餘字,形容蓮之可愛,宛然如在目前。蓋不必求太極於梅枝而全體呈露矣。邵庵虞公《四愛堂記》有曰:「夫愛,出於仁者也。仁者,天地生物之心。人以天地生物之心為心,則玩夫生物之理而見天地之心焉,亦無所不愛也,而所愛亦豈徒然哉?即一物之生,而知其與道為體也,其樂烏可已哉?是故,思有以成其愛而私也,栽之、培之、照之、潤之、附益其不及,防閑遠去,其為害者皆其事也。古之君子因物以寓其意焉,非溺情於形質之偏也。姑以周子愛蓮之說論之,竊意夫日用彝倫之間,飲食男女之欲,同行而異情者,非出於淤而不染乎?明霄洞照安行無為,而不矜說以索隱行怪者,非所謂濯清漣而不汙者乎?不蔓不枝者,純一不雜之謂也。亭亭淨植者,中立不倚之謂也。此其所以為可愛者乎?」今按虞公此說,雖不主於發明此篇,然其雍容整暇,言有盡而意無窮,亦可謂深知周子之愛而善於形容者矣。學者合而觀之,則辭以求意,而於道也其庶幾乎?

蘇子瞻《李氏讀書山房記》極稱公擇善讀書,而遺其書以淑後人。且言古之人無書可讀,而皆明於禮樂,深於道德。秦漢而下,紙與字畫日趨簡便,而學者益以苟簡。今之士又皆束書不觀,遊談無根。一篇反復致意於斯。韓退之《送諸葛亮詩》有云:「今子從之遊,學問得所欲。入海觀龍魚,矯翮逐鴻鵠。」蓋言覺往從李繁遊,讀其家藏書,而學必有得也。柳子厚亦言自貶官來,無事,讀百家書,上下馳騁,乃少得知文章利病。宋太史當元末,授徒義門,鄭氏取其奕世所積書,而閱之,其後《送東陽馬生敘》尚謂「少時家貧無書,借之而讀,手自抄錄,日夜不倦,精勤專一而學所以成也。」凡此數公,皆一代儒宗,其言類皆若此,而其德業文章卓然名世者,又豈窮一經,用一歲月之功而能然耶?《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又曰:「何天之衢,享。」是故博以求之於散漫不一之途,約以會之於混融不同之域,然後可謂之學,豈可以率易苟略而求之哉?

劉靜修夢吉之詩,古選不減陶柳,其歌行律詩直溯盛唐,而無一字作今人語。其為文章,動循法度,春容有餘味,如《田孝子碑》、《輞川圖記》等,作皆正大光明,較之文士之筆其氣象不侔矣。《燕平學仙台詩》有云:「大塊如洪壚,金石能久堅。三山巨鼇簪,世人蟣虱然。天地會有盡,何物為神仙。使無不足道,信有亦可憐。」《桃源圖詩》云:「但至於今又千載,不聞更有漁人迷。」其言皆明白痛快。近世文臣曾棨遊長春宮舊杜詩有云:「仙道諒未然,誰能識其故。」則騎牆之說也。《元詩體要》馬伯庸《無題詩》有云:「秦氏故侯歸漢主,石家小婦嫁孫郎。」此語深有諷剌,豈以當時宋之宗族舊臣有再仕於元者而發歟?

葉衡題畫馬圖詩云:「澗有清泉原有草,不知何苦戀金鞍。」此蓋譏士之慕戀於軒冕,不若隱退而自適其性也。

莫誠父《掉歌》第四首云:「小魚易釣不值錢,大魚往往潛深淵。漁者日取小魚去,還使大魚長棄捐。」此蓋以漁者喻君相,而以魚喻人材也。言當時國家雖多方求賢,然而所獲皆一才一藝之人,至於卓偉非常之士,則多隱於深山大林之中,必待上之人致敬盡禮,然後出。雖欲致之,而終不可得。此詩與唐陳陶閑居雜興詩意相類,所謂六義之比也。

宋誠夫《大都雜詠詩》云:「紫雲樓上如澠酒,孤負春風二十年。」此蓋四十時所作也,猶有少年之態。又云:「狗者已仕明天子,牛相寧知別太平。近來朝報多如雨,不見河南召賈生。」語涉譏刺,大抵如蘇、劉之詩。

傅子全寄修史諸公詩云:「仙李摧殘六十秋,」此言唐亡已久矣。又云:「剖犯北去空亡晉。」言契丹德光滅晉而北歸也。剖犯,《五代史》言德光死,眾剖其腹,實以鹽,載北去,晉人謂之帝犯。其下三句,蓋宗宋太祖代周、高宗南渡、完顏亮伐宋之事,而錯綜以成詩也。若夫三史並立之失,惟近世會稽楊維禛之論最為確當,後之作者必有取焉。

松雪翁子昂《題嶽武穆墓詩》,古今絕唱。竊謂趙公,宋之宗室,宗國之喪,原於殺良將,講和之初,此等語句淒愴痛憤,非公所忍言也。其後賦詩,又有 「往日興亡君莫問,且將忠赤報皇元」之句,亦不知心安否也。今觀元人題陶元亮歸去來兮圖云:「文章撐住晉乾坤,三徑清風宛若存。何事揮毫松雪老,不知芳草怨王孫。」嗚呼!斯言盡之矣!至於尊信佛典,為之書錄流傳,皆非儒者之事也。

天台陳剛中之詩,豪邁卓異,每每驚人。其《題范增墓詩》云:「七十衰翁兩鬢霜,西來一笑火咸陽。平生奇計無他事,隻勸鴻門殺漢王。」《博浪沙》云:「一擊車中膽氣高,祖龍社稷已驚搖。如何十二金人外,猶有民間鐵未消?」此皆有出人意外之見,較之杜牧《赤壁》、《項羽廟》二詩,庶幾近之,而他作亦不減此雲。

張文忠公三事忠告,誠有位者之良<矢見>。觀其在守令則有守令之式,居台憲則有台憲之箴,為宰相則有宰相之謨,醇深明粹,真有德者之言也。蓋嘗謂讀其書,考其為人,能竭忠徇國,正大光明,無一行不踐其言,希孟之學,豈有得於懷孟之博與?

趙子龍題昭君出塞圖詩云:「我見此圖重太息,毛生本是忠君客。冶容若使留漢宮,卜年未必盈四百。」又云:「禍胎已入虎庭去,玉關寂寞無天驕。」此蓋蹈襲前人之意也。與王安石所謂「意態由來盡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之語略同,皆是反說。或曰,女之不遇,亦猶士之不遇也。當時,元帝按圖召幸,昭君自恃其貌之美,不賂畫工,而卒不蒙寵幸,遂致遠嫁匈奴。所謂修正而不蒙福者也。此固然矣。夫恩寵榮幸可誇耀於一時,而未必能垂於永久。趙飛燕專寵昭陽,楊太真三千第一,迨至時勢一去,廢棄死亡,泯沒澌盡,卒與腐朽同化。若昭君者,雖一時不遇,而千載之下莫不歌詠而傷歎之,其為孰得孰喪,必有能辯之者。

張翥仲舉,別號蜆庵。遭元末喪亂,其詩悠深思遠,屬詞命意皆有懷君念國,閔亂思治之意。晚年寓居衡山,托交釋大杼,其所題詠尤為慷慨悲壯,大杼既匿其遺骸,又編刻其詩,浮屠氏中乃有斯人乎?其張公之惠勤也歟!

南柯陶九成所紀古今事,雖間有可取,然怪誕淫褻之事,禍福報應之說,雜於其中,則非吾儒之所宜言也。錄中言鐵崖楊廉夫,嘗以宴飲中見歌兒舞女纏足纖小者,取其鞋,擎杯以勸客,號為金蓮杯,且謂其疏放可喜。予則以為,此小人處富貴之態也,曾謂儒者而有是乎?且馬融絳帳之設,君子譏之;謝安東山之攜,賢者恥焉;陶穀、秦弱蘭之事,遺笑千古;楊公以一世文儒,嘗預修元史,不此之監而乃放曠於禮法之外,甘酒嗜音,隨俗沉浮,至以女履貯酒而飲,其有玷名教深矣。陶氏不為掩覆,顧反誇道而筆之於書冊中,以為後人勸侈誨淫之具,不亦甚哉?至今,吳中見有鞋杯售而用之者,其楊公之罪案也歟!

楊伯謙《唐詩正音》,始音遺響,諸體咸備,其用心亦勤矣。邵庵虞公敘猶歎其知言之難。蓋作詩雖難,而選詩尤難,非有過人之鑒裁者,不敢當此任也。夫自三百篇、楚騷之後,曆漢、魏、晉,以至於唐,而詩體大備,和平清麗,有風雅之遺意。又曆晚唐、五季、及宋,作者往往辭不勝理,而唐之音節於此焉變矣。元人雖變宋習,而又過於工巧,所謂氣運使然,非偶爾也。其間雖有追尚古作,不隨俗而遷變者,又在學者善擇焉而已。

魏伯陽《參同契》有云:「牝牡四卦,以為橐龠。」俞氏注曰:「橐即韝,龠其管也。丹法位乾坤於上下,列坎離於東西,而乾坤之闔辟,坎離之往來,儼如橐龠之狀。」蓋韝囊,即鐵匠鼓風之袋,龠即袋口過風之管,括蒼劉氏所謂宵鼓之以猶鞹之韝是也。今按晏氏,既以為「韝囊又何物也」,不知橐與龠本一物,而以龠為三孔笛,則是又以為二物矣。不知其言。「繼體復生龍」,明指震卦,而以復卦言之,亦不識何說也。又謂朱子無師授口訣,不能得其術,今觀其感興之詩,與夫「以三光陸沉溫養子珠,陰在上陽下奔」之語,為要法,豈真有所不知者哉?晏則學儒不至,而流於技術,窺覘想像於形似仿佛之間,偶得一二,遂自以為是,豈亦果有教外別傳,而得仙家之要訣乎?乃敢以是而短前世大儒,誠可謂不知量矣。「曲折戾九都」,朱、俞皆無注,陳注以為九都之府不知何所指也,其仙家之隱語乎?

「河鼓臨星紀兮。」今按《爾雅》抑氏乞巧文,河鼓蓋牽牛之異名。俞注以為其位在斗牛之間,不知的指何星也?

「腐露其形骸。」陳注言學他術者,往往致於死亡,腐臭其形骸,豈知金液還丹,並與父母肉身變化而飛騰者哉?蓋謂丹成之後,血肉之軀亦能飛升變化,不特蛻骸之身為能然也。俞氏則謂跨火不焦,入水不濡,道成之後,法身則然,豈可以血肉之軀投畀水火乎?今按陳、俞皆自謂得仙,而其言或相同異,何歟?

「故為亂辭。」朱、俞皆訓為謬亂其辭。晏氏以為如《楚辭》「亂曰」之亂,蓋述廬陵黃氏之說也。今觀此後文法如騷體,當以晏說是為。其以空同道士鄒訴為朱子寓名,則亦祖他說也。

浦陽吳立夫《論倭書》,蓋其年十八時所作也。規模仿司馬相如《諭蜀文》,其末所述諭其王之言,雖古之辯士莫能過也。其他《大遊》、《觀日》兩賦,與夫《形釋》、《泰誓論補》、《牛尾歌辭》等篇,皆雄深卓絕,真先秦先漢間作者。前輩柳待制、黃侍講,以文雄一世,皆稱賞之,自謂莫及,信哉!宋太史雖遊黃、柳之門,而有得於吳居多,所著《龍門凝道記》、《羅山雜言》、《六經論》、《七儒解》、《諸子等辯》,文過《法言》、《中說》遠甚,宜其名滿天下,文傳四夷,為一代之宗師也歟!

胡仲申《衡運》一篇,深有得於邵子元會運世之旨。其他文,如《井牧》、《慎習》、《尚賢》、《廣謨》、《原道》、《樂道》、《齋記》等作,皆醇正通達,有關世教,庶幾韓子《原道》、《原性》諸篇。其序鄭氏心學圖說,則引「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為主,辯釋老而參與先儒之言,非心悟理融,洞見道妙者,不能及此。先父蔡庵先生嘗謂,仲申持養純熟,踐履篤實,有伊洛諸儒氣象,豈其有得於白雲許氏之所傳耶?

國初文明之盛,前代莫及。若宋公景濂、劉公伯溫、蘇公平仲、胡公仲申、王公子充、許公存仁、高公季迪,皆元末遺才,其學最稱該慱,編摩著作直欲跨越董、馬、班、楊,左思、范曄而下弗論也。惜其詩詞頗染宋人氣習,而不能純乎盛唐之音,論者以為不古若也。諸公既沒,作者輩出,求其精著述之妙,窮述作之工,無愧於西京盛唐者,猶未多見也。

永樂中,閩人林鴻,字子羽,為膳部郎中,以詩名。嘗吟絕句數首,作《夢遊仙記》,言夢入武帝瑤華洞中,與仙女賦詩倡和,女雲其詩每為其父錄入《露光集》中,如「一鳥鐃天淨,萬潭花雨香」等句,尤見稱賞。此事之妄,不必深究。但其中詩,如「赤欄馬道掛雲煙,夢入瑤華小洞天。塵念一萌仙境閉,桃花流水自年年」等句,誠為清新婉麗,一時諸家有所不及。近年,晏鐸采國朝諸公之作,編為《鳴盛詩選》,而以鴻作弁諸首,其中去取雖或未悉,當亦可謂之知詩者矣。

近世鄭露注《孫武子十三篇》,務推求本義,不雜以己意,故其言詳,其事核,有功於兵家。太原劉寅作《六書直解》,證據經史,辯析舛謬,其論歷代兵製,尤有的見,讀之使人有封狼居胥意,可謂深於兵法者矣。蓋河東風氣剛勁,而鍾於人者亦皆奇偉魁傑,故其見於言論如此。

劉侍講《宋論》三卷,議論精確,文法嚴密,反復曲折,說盡事情,但其搜英宗之小失而不察其賢,哀光宗之卑屈而不責其懦。又謂南渡之後,相雖有鼎、浚,將雖有韓世忠、岳飛諸人,止可以保固江左,不可以恢復中原。嗚呼!使高宗苟能誓雪仇恥,付托岳飛,專意進取而不惑於奸檜,則金虜不日遁矣,又況韓、劉、二吳皆良將乎?劉公言止可恃以支吾,而不能制吳乞買粘罕之死命,斯言恐未為得也。又云子朱子非集濂洛諸儒之大成,蓋集同時湖、浙、江西之大成。今按邵庵虞氏,因論周、程、張子之學,繼之曰先元晦論定諸君子之言而集其成。臨川吳氏論道統,亦謂朱子集周、程之大成。由是觀之,則此說亦考之不審矣。其論蜀黨、洛黨相攻,以為賢者自不相攻,意亦未盡。夫程氏、蘇氏之學術、言行,其是非得失,見於諸子之論辯,詳矣。後之君子欲求至當之歸,以朱說為主,而考其果孰為是,果孰為非,孰為得,孰為失,可也。今乃惟知斥其不當分黨相攻以較其曲直是非,而不顯著抑揚取舍於其中,是使美玉武夫混然無別,而於真儒俗儒之學,又孰知其所以然,而決其向背也哉?此外褒貶予奪,無大遺失。

嘗見《宋史筆斷》一書,其論尤為詳悉。觀者若能以史為案,以此為斷,並取羅氏《遵堯錄》、李氏《長編》等書參考而折衷之,則一代之治亂得失,亦可見其大略矣。

《長春真人語錄》,或問入道之要,如何進修?答曰:「當務忠孝,以報君親。」其末謂其弟子曰:「明日是先人忌日,可辦供祀之具。」可見其平日孝親之實。又言:「欲修仙道,先修人道,人道立,而仙道成。」又謂學者不欺心,不背理,閑情念,葆神氣,惡衣惡食,聽其自然,庶合乎道。又曰其師弟授以日記一帙,令每日凡有舉念、動心、出言、下筆、應接人事,皆書之。其不敢書者,即不敢為。既為之,即書之。所謂人心即天心,欺心即欺天,故以「天心」標其帙雲。凡此數條,皆推老以附儒,雖先賢格言不過如此,但未知其果能踐其言否,而不自欺也。《易》曰:「雷在天上,大壯。君子以非禮弗履。」非勇於自治者,其孰能之?昔金華許子有曰,省編一帙,凡晝之所為,夜必書之,及疾亟方始絕筆。今劉氏道家者流,宜其放縱於禮法之外,乃能嚴於檢束如此,可謂暗合道妙矣。使其從事於吾儒之教,其所就豈可量哉!

胡推官《朱子大全》一序,餘近讀之,覺得其中鋪敘不甚詳備,脈理亦不通暢,如曰「聖賢之生豈偶然哉?關教化之盛衰,係吾道之否泰」。竊謂氣化盛則聖賢之生必得位以行道,氣化衰則聖賢雖生居下位而道不得行,所謂關氣化之盛衰者,然也。而又曰「係吾道之否泰」,其意亦謂聖賢生則道泰,聖賢不生則道否,語意重復而非文字之體矣。既曰扶持名教,而又曰振立綱常,名教之與綱常亦有異乎?六經之中,精而性命道德之奧,粗而名物度數之詳,大而修齊治平之具,細而動定衣食之則,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崇卑、上下、內外、本末,無一事之不該,無一理之不具也。今而曰觀其發明之旨,則帝王之大經、大法,無所不具,則是六經所載止是人君可得而用乎?至於奏劄之類,又皆子朱子平日事君治民見於行事之深切而著明者,勉齋黃氏所謂立朝之言論、叔縣之設施者,此也。《綱目》一書,續春秋之筆,削定千載之是非,乃棄不言而曰述劄奏以啟人臣忠義之心,何其疏之甚歟?又曰先生既沒,道不與之俱沒,書之幸存而名與之俱存。言天地人物之理固不隨一人而存沒也。聖賢名窮天地,亙古今而不磨者,雖云待書而傳,然其所以傳者,是果待於書耶?抑考是書,雖賴其重刊,復文誤字間見層出,不可殫舉,亦由校正之人不知道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