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琴南先生的白話詩

林琴南先生的白話詩
作者:胡適

  林琴南先生(紓)在民國七、八年之間,最反對白話文學的運動。他有書給蔡孑民先生,攻擊當日幾個提倡白話文的教授;又作了幾篇小說,醜詆蔡先生、陳獨秀先生、錢玄同先生和我。白話文學的運動開始以來,反對的人很不少;但最出力的,在新少年中要算學衡社的幾位先生,在老年中要算林先生了。

  然而林琴南先生上月去世的時候,北京有幾家報紙竟引我的《五十年來的中國文學》裡論林先生的話來做他的蓋棺定論!這真是林先生生前夢想不到的事。

  現在我要做的一件事,更是林先生夢想不到的。我要發表林琴南先生三十年前做的白話詩。

  二十八年前(光緒丁酉,1897)正當維新運動將成立的時期,國中的知識階級受了種種外患的刺激,大家都期望做一番改革的事業。富國,強兵,興學堂,開風氣,開通民智,廢八股,廢纏腳……的喊聲,到處都聽得見。在通商口岸,這種喊聲更是熱鬧。當日確有一班新人物,苦心苦口地做改革的運動。林琴南先生便是這班新人物裡的一個。

  那時候,林琴南先生受了新潮流的影響,做了幾十首新樂府,批評種種社會制度的不良,發表他的革新意見。這些話都可算是當日的白話詩。當時曾印了一千部行世,原名為《閩中新樂府》。現在此書的印本已很不容易得了。去年我在南方時,高夢旦先生寫信給我,說他家中有人從破紙堆裡撿得此書。高先生選抄了一部分寄給我,說可為“五十年文學史的材料”;又說“可以見思想變遷之易,而稚暉先生真不可及也!”高先生的話真不錯:林先生的新樂府不但可以表示他的文學觀念的變遷,並且可以使我們知道五、六年前的反動領袖在三十年前也曾做過社會改革的事業。我們晚一輩的少年人只認得守舊的林琴南而不知道當日的維新党林琴南;只聽得林琴南老年反對白話文學,而不知道林琴南壯年時曾做很通俗的白話詩,——這算不得公平的輿論。所以我把這些詩選了幾首,托《晨報》紀念號發表出來。

村先生 譏蒙養失也

  村先生,貌足恭,訓蒙《大學》兼《中庸》。古人小學進大學,先生躐等追先覺,古人登高必先卑,先生躐等追先知。童子讀書尚結舌,便將大義九經說。誰為“魚躍”執“鳶飛”?且請先生與“式微”。不求入門驟入室,先生學聖工程疾。村童讀書三、四年,乳臭滿口讀聖賢。偶然請之書牛券,卻尋不出“上下論”。書讀三年券不成,母咒先生父成怨。我意啟蒙首歌括,眼前道理說明豁。論月須辨無嫦娥,論鬼須辨無閻羅,勿令腐氣入頭腦,知識先開方有造。解得人情物理精,從容易入聖賢道,今日國仇似海深,復仇須鼓兒童心。法念德仇亦歌括,兒童讀之涕沾襟。村先生,休足恭;莫言芹藻與辟雍。強國之基在蒙養,兒童智慧須開爽,方能陵駕歐人上。

小腳婦 傷纏足之害也

(1)

  小腳婦,誰家女?裙底弓鞋三寸許。下輕上重怕風吹,一步艱難如萬里。左靠嬤嬤右靠婢,偶然蹴之痛欲死。問君此腳纏何時?奈何負痛無了期,婦言,儂不知。五歲、六歲才勝衣,阿娘做履命纏足,指兒尖光腰兒曲;號天叫地娘不聞,宵宵痛楚三更哭。床頭呼阿娘:“女兒疾病娘痛傷,女兒顛跌娘驚惶;兒今腳痛入骨髓,兒自淒涼娘弗忙”。阿娘轉笑慰嬌女:“阿娘少時亦如汝。但求腳小出人前,娘破功夫為汝纏。"豈知纏得腳兒小,筋骨不舒食量少。無數芳年泣落花,一弓小墓聞啼鳥。

(2)

  破屋明斜陽,中有賢婦如孟光,搬柴做飯長日忙,十步九息神沮傷。試問何為?腳不良。婦看腳,淚暗落。纏來總悔當時錯。六、七年前住江邊,暴來大水聲轟天,良人魚販夜不反,嬌兒嬌女都酣眠。左抱兒,右抱女,娘今與汝歸何所?阿娘腳小被水搖,看看母子隨春潮。世上無如小腳慘,至今思之猶破膽。年來移家居傍城,嘻嘻火鳥簷間鳴,鄰火陡發鬼神驚,赤腳拋履路上行。指既破,跟且裂,足心染上杜鵑血。奉勸人間足莫纏,人間父母心如鐵,聽儂訴苦心應折。

(3)

  敵騎來,敵騎來,土賊乘勢吹風埃,逃兵敗勇哄成堆。挨家劫,挨家殺,一鄉逃亡十七八。東鄰健婦赤雙足,抱兒夜入南山谷,釜在背,米在囊,藍布包頭男子妝,賊來不見身幸藏。西家盈盈人似玉,腳小難行抱頭哭;哭聲未歇賊已臨,百般奇辱堪寒心。不辱死,辱也死;寸步難行始至此,牽連反累丈夫子。眼前事,實堪嗟,偏言步步生蓮花。鴛鴦履,芙蓉縧,仙樣婷婷受一刀。些些道理說不曉,爭愛女兒纏足小,——待得賊來百事了!

百忍堂 全骨肉也

(1)

  百忍堂前善氣祥,百忍堂後戾氣殃。家庭貴和不貴忍,請言流弊百忍堂。張公初意原持正,公平二字操家政,縱有煩言出女流,只妝聾聵心無競。有張公,焉得爭?非張公,便不行。我今試畫婦人心,忍之為害江河深。一家安得無貴賤?同槽共食誰相炫?惟有裙釵辨最精,微言瑣語揣摩遍。阿兄新選官,夫人例進金蟬冠;叔姒成行少顏色,無風水漸生波瀾。床頭咎丈夫,青衫何異輿台軀?朝言暮語郎心變,錚錚氣節家庭見。不遵約法但稱高,帷房日亦聲嘈嘈。惡聲先及兄婢僕,非理責人人不服。婢立遣,奴立逐:笑在眉梢怒在腹。不羨阿兄氣量寬,只言貧賤作人難。縉紳尚如此,庶民更猥鄙,兄無錢,弟有錢;今日釧,明日鈿。錦繡折疊和衣眠。後房老嫂衣衾薄,坐近薰籠聲瑟索;無論勢利起家庭,第言一本殊哀樂。我思張公當此時,惟行宗法能一之,裒多益寡無參差。孰知婦人心,又有一番語:我用丈夫錢,此事何關汝?阿兄無藉落拓人,衣食出我夫婦身。伯姒生兒制文褓,即奪吾兒坐上茵。張公此際將何術?豈能七出持刑律?只有冥心不見聞,閨房戾氣成遊氛。須知筵席無不散,何苦相聚成冰炭?許武曾聞析產居,比君高義當何如?婦人相近則相妒,公平析產古無數。產析仍深骨肉情,半絲半顆相關顧。感人容易情亦生,才破婦人心上痼,才破婦人心上痼!

(2)

  我思百忍堂,最窮是家督。焉能以己心,盡體人衷曲?譬如一家中,四人親手足;長兄最早娶,生兒至五六;仲氏亦多男,未育者季叔。兄子秋來攀桂花,滿堂糺縵如紅霞;公車去𥅎南宮榜,往返川資三百兩。次子春來復采芹,鵬程萬里濟青雲;卯金又向公房出,一時支應殊紛紜。以次男女論嫁娶,衣笥鏡奩漸無度,度支絀處賣莊田,酬應煩多須費錢。叔季蘭徵尚未兆,兄自用多我用少。叔娣宵來痛徹心,季娣銜憤尤深沉,長兄仍自持公義,一衫一褲咸無異。兄動裁衣十襲余,弟僅夫婦袍與襦。二兄女兒紛成隊,叔季夫妻徒向隅。長兄仍不將家析,思將百忍追前哲。本願公平卻不公,產微累重一時空。諸郎尚恃先疇在,齊齊意氣矜湖海。家督心殫爨始分,釜甑以外無公文。叔季此時卻生子,艱難不如諸兄比。頭不冠,腳不履。阿娘痛忿胸懷裡。“爾父心儀百忍堂,一生只益長兄房。長兄百事已楚楚,無食無衣難為女。”試請張公聽此語,

棠梨花 刺人子惑風水之說不葬其親也

  棠梨花,為誰好?三椽權屋迷春草。屋是城中顯宦家,二十年前才告老。南莊屋,北莊田,歲入百間百萬錢。鐘停漏歇主翁病,死時吊客如雲盛。枕塊方披孝子哀,開場先下地師聘。地師來洋洋,奴僕相扶將。地師病嗽需梨漿,地師嗜酒陳杯觴;地師煙癮芙蓉香,銀燈照耀地師床。地師怒且語,主人伏如鼠。地師歡笑主起舞,明朝得地生制府。地師登山腰輿高,山佃疾尾如猿猱。朋奸齊心作主賊,地師山佃甘如蜜。分贓不均忽懊惱,地師山佃辭顛倒,主人右地師,但求吉地無嫌遲。一年水患田不收,二年火患焚高樓。三年鹽業敗垂盡,主人日夕懷隱憂。長生庫質黃金鈿,華堂猶設地師膳。還期富貴墓中來,山南山北搜尋遍。地師橐未實,主人風水須時日。孰過荒涼權屋前?落葉成堆秋瑟瑟。地師地師道葬經,何不自家安先靈?妖言惑眾幹天怒,人禍雖逃有鬼刑。

破藍衫 歎腐也

  破藍衫,一著不可脫,腐根在內誰能拔?案上高頭大講章,虛題手法“仁在堂”。子史百家在雜學,先生墨卷稱先覺。腐字腐句呼清真,熟字連篇不厭陳。中間能煉雙搓句,即是清才迴出塵,捷秋闈,試南省,絲綸閣下文章靜。事業今從小楷來,一點一畫須剪裁。五言詩句六行折,轉眼旋登御史台。論邊事尊攘,咬定春秋義。邊事淒涼無一言,別裁偽體先文字。吁嗟呼,堂堂中國士如林,犬馬寧無報國心?一篇制藝來雙手,敵來相顧齊低首。我思此際心骨衰,如何能使蒙翳開?須知人才得科第,豈關科第求人才。君不見曾左胡,岳岳人間大丈夫。救時良策在通變,豈抱文章長守株。

  (原載1924年12月31《〈晨報〉六周年紀念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