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林蘭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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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思舊侶愛娘題壁 和新詩夢姐遺簪 编辑

  鶯儔燕侶本相依,索處應悲知者稀。
  萱草方將接款洽,青蠅先已兆讒機。

  卻說耿朗自以香兒為妾之後,不覺又是孟秋。七月初旬,上墳拜掃,耿朗起身先走,次後康夫人、林雲屏、任香兒,騾馬車轎,一簇兒出城。恰好這日宣安人因宣主事復職,邀了林夫人帶著宣愛娘亦出城告祭。鄭夫人亦因給還浩命,會了弟婦吉夫人,領著燕夢卿,三乘轎亦出城來。原來燕、宣、林、耿四家墳墓俱在西直門外,燕家在門頭村之東,宣家在門頭村之北,林、耿兩家,皆在門頭村之西。故宣、林、耿三家又都從燕家墳前經過。

  是日宣、耿二家日未出時,就已出城,正好遇在一處。林、康、宣三頂轎子並肩而行,後邊林雲屏與宣愛娘亦挨在一處。一路上你問我答,久不相見,說不盡千般繾綣,萬種流連。愛娘更覺難捨,又與香兒見過,雖然初會,卻亦有些投緣。及至走到燕家墳前,康夫人、林雲屏一行轎馬,逕往西去。

  宣安人、林夫人、宣愛娘要往北轉,因出城太早,便在燕家墳上少息片時,又將隨帶茶果,各自用些,以解饑渴。只見這座墳院,牆分八字,門列三楹。一帶土山,千株白楊瑟瑟。兩灣秋水,萬條綠藻沉沉。露潤野花香,風吹黃土氣。不免游看一番。誰知愛娘因看見雲屏,打動舊日心情,吟得律詩一首。見那養靜亭東邊,八字牆背後,一片新抹石灰,光如玉版,亮似銀箋,一時乘興,便令喜兒取出帶來筆硯,在牆上一揮而就。

  下面又寫出四句隱語,以作款識。寫完方漫漫走來,與宣、林二夫人一同上轎投北而去。且說鄭夫人、吉夫人、燕夢卿日出方才出門,到得墳上,己交已時。告奠已畢,用過飯食。因初秋天氣尚熱,散走在各處乘涼。當時夢卿隨鄭、吉二夫人從亭下走來,見白牆上數行墨跡,便落在後邊,臨近一看,卻是新詩一首,下面還有幾行款字,看那新詩道:

  鶯易無聲燕易還,春秋景物夢魂間。
  花邊攜手人今去,雪裡聯姻句莫攀。
  有意阿誰能意洽,多情何事不情關?
  無端邂逅愁添處,難遣幽閨盡日閒。

  念畢不勝贊歎,若說是男子,末一句又不合。說是女子,則邂逅二字又不知是指何人。但情辭委婉,令人可愛。再看下面款字,卻是四句六言隱語,寫道:軍無身而有首,受添足而多心。備德言與工貌,善諧聲以比音。因暗想道:「軍」字無中一豎,上加一點,非「宣」字乎?「受」字下多一撇,中添一心,非「愛」字乎?德、言、工、貌四者皆全,乃女之良者也,非娘字乎?諧聲比音,乃作詩之法,即詩字也。合而言之,乃「宣愛娘詩」四字,是真一女子也。此等女子,亦可謂多情矣。我夢卿生長深閨,無一知己,似這般女子,又只空見其詩,殊令人可恨。不免用他原韻和詩一首,寫在舊詩之旁。或這女子重至此地,見彼此同情,亦可作不見面的知己。想畢要寫,卻無筆墨。乃取下一枝金蘭花簪兒來,用力在石灰上畫出雪白粉畫道:

  鳥飛兔走任回還,心事百年荏苒間。
  風冷病身惟自惜,月明孤影共相攀。
  無緣只許詩留讀,有夢空教意暗關。
  笑煞秋閨深寂寞,與卿同是一般閒。

  畫完又畫「烏衣女隱和韻」六個字,將金簪兒插在牆縫上面,只顧吟哦不已。忽地春畹來請,夢卿一時忘卻簪子,隨即走到莊門裡一齊上轎進城。再說康夫人、林雲屏、任香兒到得墳上,祭掃已畢,先自回家。耿朗一人漫漫騎馬而行,一路上長楊密柳,樹樹蜩螗;綠穗青房,田田和黍。行至燕家墳前,便下馬在亭子上歇息片刻,整頓衣冠,到燕玉墓邊拜謁。早有看墳安大奉茶伺候。拜畢,隨從家丁,往莊門下去暫坐。耿朗獨自閒遊,見八字牆後,白石灰上,墨跡縱橫,粉畫精細。

  念了一回,卻是七言律詩二首。言簡情深,意多詞少。一首原作,一首和韻。一是用筆寫成,一是用物畫就。耿朗遂將隨身筆墨取出,用半片白紙,將二詩及隱語款字一一抄下,方才收筆。猛見牆縫上一枝黃簪,拿到手約有六七錢重,正是赤金。上面縷絲蘭花,巧神工,且兼桂麝香濃,脂膏氣厚,就知是牆上畫詩遺失了去的,遂連詩一並揣在懷內,重複走上亭子。

  吃過茶,從人牽馬,耿朗緩策投舊路而回。俗說「無巧不成拙」,又道是「萬般都由命」,假使當日愛娘未走,燕夢卿即來,則彼此相見,豈不是奇逢?又豈不是佳話?再不然或是夢卿才去,愛娘又來;或是愛娘既來,耿朗方至。則金簪不致為耿朗所得,亦可無後日之口舌矣。誰知耿朗前步起身,愛娘隨後方來,宣安人、林夫人因初秋尚熱,仍到亭子上乘涼。見人蹤馬踐,滿地縱橫,楮錠紙錢,餘灰猶在。問明守墳家人,方知是夫人小姐拜掃才去。愛娘聽說,又獨自一人走到那題詩的所在。但見那詩後面石灰上畫著些字跡,細看時,早已依韻和了一首,詞意悲涼,大有同病相憐之旨。因自歎道:「誰說天下無有知己?只可恨緣淺,不得睹面耳!看這落款處『烏衣』二字,分明藏著『燕』字在內,這詩定是夢卿所和無疑。我只說他求代父罪,是個剛方古板人,誰知卻亦這樣風雅。想我那四句隱語,他亦未必不早猜出,奈何有此慧性,有此急才,卻素昧平生;毫無瓜派,使我兩入若能相見一次,交接一言,亦不負今日唱和之情。」當下留連不捨,歇息了好一會,方隨宣安人、林夫人上轎,進城回家。走在自己房中,將所作原韻並夢卿和韻,都寫在一柄泥銀亮紙折疊扇上。翻來復去,再三吟詠,只覺得情投意合,恰似夢卿在眼前一般,好生快樂。不知這邊如此快樂,那邊卻正十分懊惱。你道如何懊惱?是晚夢卿回家,在燈下取過兩片小濤箋,一片寫上自己和韻,一片寫上原作並四句隱語,自忖道:「看這隱語,分明是『宣愛娘詩』四字,但這宣愛娘不知是何等樣人?玩其詩意,確是先合而後離者,又不知他所邂逅是男子是女人?我一時孟浪,和這一首,倘所遇者果是女人,自然同憐儔類,不消說得。若是男子,豈不教宣愛娘連我一並牽入混水裡去?幸而筆姿未露,名字未顯,還可遮飾。若說此詩非女子所作,或是浪蕩子弟假托姓氏以戲惑遊人,亦未可知,則我之所作,再有別人看見,亦當作是假托亦不可定,總是我無主意。此時若令家丁塗抹了去,沒的倒招搖起來。若竟留下,又怕人傳揚。雖然人不知道是我,而我之心內,到底不安。」想至此處,將兩首詩都放在燈上燒燬。正是:多病由於多慮,多慮由於多情。愁思半日,生起倦來。喚侍女來摘環佩,方知失去一枝金簪,益發煩悶,好生懊惱。不知這邊如此懊惱,那邊卻又十分醒脾,你道如何醒脾?大凡閨中詩文,斷不可輕示外人。不但風雲月露之詞要被人輕薄,就是《關睢》《麟趾》之章,亦要招人指摘。當日耿朗回家,將那律詩二首重加推敲,大有」搔首踟躕之態。將那一枚金替再三把玩,大有「自牧歸荑」之思。」於是將律詩、金簪好好收在小書齋內謹密之處,以備不時的鑒賞。你道這小書齋在於何處?原來耿朗所住,乃泗國公舊府,其餘伯叔皆另有宅室,故此處是他獨居,進大門有二門,二門前左右有旁門二座,門內分門別戶,無數房室,直通著周圍群牆,乃眾家丁居住。進二門有儀門,儀門前左右各有廂廊五間,乃家人辦家務之所。進儀門是大廳五間,東西陪廳各三間,陪廳旁小屋乃家人輪日值宿之所。大廳後為二廳,亦是五間,東西亦是三間,旁邊亦有小屋,亦是值宿之所。兩層陪廳之後,俱有箭道甬路,內通東西二所,外通辦家務廂廊,所有內裡婦女會親養病之所。二廳後又是重門,重門前左右又各有廂廊三間,又是值宿傳事之所。進重門正房三間,左右耳房各二間,東西廂房各三間,由左右耳房邊的角門進去,東西又各有一所。這東西二所及東西廂房之後,又都有亭台樓軒之類。正房後有樓五間,左右陪樓又與東西二所相通。樓後又是正房三間,廂房六間。此外周圍夾壁,以便坐更傳籌。夾壁牆外,就是二門前左右旁門內的眾家丁住房。前後左右,曲折通連。又有三層後門,以便眾家丁喜喪事件。當日耿朗的小書齋就是重門內正房的右耳房。康夫人住在正房,雲屏是東廂,香兒是西廂。香兒原為侍妾,今卻與雲屏對戶而處。

  有分教:
  情即情重,頓生秋夜之情懷。
  妒女妒深,已啟春宵之浸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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