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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彩雲借物取新歡 瞞照觀容添舊恨 编辑

  憐新忘舊亦人情,好醜終須有定評。
  媚態饒他千樣巧,管教難向圖畫爭。

  卻說春畹自遭蠱毒鎮壓之後,在順哥身上留一番小心,加一番防範。可喜者耿朗於六月中旬回家,拜看親友,祭掃墳墓,今日會客,明日赴席。整忙了一個多月,至七月下旬方得稍閒。先是五房輪宿,今只有雲屏、愛娘、香兒、彩雲四房。悔前想後,睹物思人。有時走入東一所,又不免花前落淚,月下長吁。只是想起詩扇一節,卻復委絕不下。這是他狐疑性成,無足怪者。一日在香兒房內過宿,嚴更初起,紫禁內漠漠疏鐘。秋夜新涼,綠窗前淙淙細雨。兩人飲酒,香兒又邀了彩雲來作陪。

  是時三個人坐在東一所移來的那座大牀上,行酒的有汀煙、綠雲,低唱的有箕芳、貝錦,宿秀跪在牀沿上給耿朗捶背,但見杯斟桂露,心知節近中秋。蠟滴荷錢,不覺時將半夜。耿朗忽然笑道:「金錢兒當日若不念出李雅兒的詩句,馮士才等如何得有罪過?今日香卿所邀陪客,不知還如李雅兒否?莫將小生當作馮士才也!」香兒亦笑道:「我這妹妹自是百倍雅兒,只有郎君到有些象士才。」耿朗道:「何以見得?」彩雲插嘴道:「縮頭連背暖,漫襠畏肚寒。只緣心混混,所以面團團。我們雖未見馮士才如何模樣,但與郎君門第相同,年歲相當,又與郎君相契,想其光景,亦與郎君無異了。」耿朗又笑道:「事不關心,關心者亂。我便是馮士才,再打你這李雅兒一次何如?」說罷,便抬左手去拉彩雲,不防用力太猛,向後一仰,將宿秀靠下牀去。兩肩落地,雙足朝天,裙子罩住了頭,急切起不來,還是別人過來扶起,大家笑作一團。是時窗外雨聲漸小,庭前夜氣加寒。汀煙、綠雲收去杯盞,香兒又教眾侍女熱了兩壺酒,都往東廂去吃,屋內只剩了耿朗、香兒、彩雲三個。

  耿朗扶在香兒肩背上,一支手攬著脖頸兒,說道:「好姐姐,親一個嘴何如?」香兒因有彩雲在旁,便雙手推著道:「好沒人樣!」又望旁一閃,恰好耿朗撲空,反撞在彩雲懷裡,兩個人都倒在香兒的臥牀上。耿朗亂摸亂揉,又是一番好笑。及至立起身來,彩雲笑向香兒道:「姐姐!這個賊偷了你的東西了,還不快搜一搜!」香兒真個去搜,耿朗卻早在袖內摸出一支睡鞋來,道:「這不干我事,是適才你妹妹藏在我袖子裡的。」

  香兒要奪,耿朗又高高舉起,道:「你只望他要就是了。」香兒看著彩雲道:「短命鬼,你須替我討來!」彩雲道:「這卻不難。」因向耿朗道:「我說個笑話兒,你還他何如。」耿朗道:「無論詩詞,不分新舊,只要貼切,我就還他。」彩雲隨即念道:「玉筍重重裹,金蓮步步移。雖然長落地,也有向天時。」耿朗大笑道:「妙妙妙,如今就教他向天罷!」香兒聽了亦笑道:「你兩個作成圈套來戲弄我,我須不依。」耿朗道:「親不親,盡在我。依不依,怎由你?你若真不依時,我便硬脫你腳上穿的鳳頭鞋作鞋杯。」香兒此時已有些醉意,猛可的將耿朗向彩雲身上一推,笑道:「你兩個且親一親看!」彩雲不防,幾乎跌倒,恰好被耿朗抱住,反親了好幾個嘴。宿秀送茶來吃,香兒飲酒過多,又被熱茶一衝,酒湧上來,開口大吐,睡在椅子上,再也動不得,涵靄、凝嵐幾個人總扶不起,還是耿朗用力抱在牀上,替他脫去衣服。彩雲又替他換了睡鞋,安排停妥,下牀要走。

  一面叫丫環點燈,一面令侍女取傘。耿朗仗著酒意,見無人在旁,強強的又親了幾個嘴。彩雲極力掙脫出門,往西廂去了。次日耿朗進署,午後回家。新晴天氣,一派秋情。見了香兒,真是蕉葉垂風,棠花醉雨,不覺好笑。

  香兒迎著道:「昨夜你們串通一氣,將人灌醉。不知怎樣胡作做,直到如今,胳膊腿肚還是酸軟。我看你今晚在西廂是怎個模樣,我亦須瞧個熱鬧。」是夜耿朗、彩雲果然俱各沉醉,香兒將彩雲剝得赤條條,連纏足都不存留。又將彩雲的五色香囊汗巾係在耿朗腰間,彩雲的雙龍珠嵌軟鐲套在耿朗的腕上。次日早晨,彩雲方知。兩個人又都病酒,兩三日不自在。

  不覺過了中秋,與夢卿上過週年墳。耿朗期服已滿,又是重陽。紅葉吟霜,黃花酣雨。拜壽之後,愛娘同耿朗坐在樓上品茶。春畹抱了順哥走上樓來,順哥抱著一塊花糕咂饣舌,耿朗要抱順哥,卻又不好去接。原來耿朗回家,深明斷髮割指之情。見了春畹,如見夢卿一般,大不過意。幾番要向春畹親近,春畹又避嫌疑。以此兩個人反覺得礙臉。七月內,香兒在耿朗面前告說,請三娘移居東一所照看順哥,是愛娘阻止。八月內康夫人令耿朗收春畹,仍令住在東所,又是春畹說二娘的孝服未除,不敢強從。到這九月內,尚在計議未絕。故耿朗益發不好親近。愛娘見這形景,反催著春畹送順哥到耿朗懷裡。耿朗抱了好半日,春畹方才接去。午後愛娘邀雲屏陪耿朗在夢卿舊日的窗下賞菊,春畹便同夏亭、秋階將幾盆上色菊花依式排開。

  彩蕭、彩艾送酒,青棠、丹棘送菜。愛娘道:「菊花欠茂,可知春姨心緒不佳。想這酒菜,亦未是親手調和。」雲屏目視春畹而笑。耿朗飲酒中間,不覺歎道:「記得前歲九月與二娘賞菊,今日物在人亡,風景不殊,而感慨係之矣!」愛娘將順哥抱在膝上道:「前歲賞菊,是和他母親。今日賞菊,是看著兒子。一則以悲,一則以喜,亦可以半折了罷!」耿朗道:「今日個因其母以愛其子,固是悲中生喜。然見其子復思其母,又未免喜中生悲。」雲屏聽說,手指著春畹道:「你見了此人,還是喜,還是悲?」耿朗道:「有其主必有其奴,真覺可喜。有是奴方不負其主,更覺可悲。我在東海夢見二娘暴亡,其代二娘報旗鼓者,卻是此人。可見事有先機,非人所得主也。」說完又向雲屏、愛娘耳邊各說了幾句,兩個人俱含笑應允。賞飲多時,雲屏、愛娘各將七色鶴翎紋絲鎖口的旁枝剪了幾朵,拿去插瓶。是夜耿朗在愛娘房內過宿。

  初更之後,萬籟無聲,細茗一甌,名香半炷,兩個人對坐圍棋,耿朗用偷過陰平勢,愛娘用夜奪崑崙勢,臨收局愛娘卻贏了三子。耿朗笑著隨口念兩句道:「賺得郎君迷靨輔,笑揎紅袖打雙關。」棋罷,愛娘道:「我有一件物事,你看看可還好否?」因取出夢卿畫的真容,用畫叉插好,移燭就近耿朗。

  耿朗細細看去,吃一驚道:「這穿綠的分明是你,那穿藍的恰是二娘。是那個妙手與你兩人畫此行樂圖?可喜可喜,我正思再無與二娘相見之理,不想在這畫上又睹此一面!夢卿夢卿!你在泉下不能瞑目,可知我在人間,徒自傷心麼。」說畢,淚珠迸流。愛娘再三勸住,將夢卿如何畫圖之處細說一回。耿朗驚訝道:「二娘嫁來幾年,只知他能詩,卻不知他善畫。今日看這用筆傳神,分明又是吳道子一派,你看穿綠的丰神瀟灑,眉宇間露一團活潑之氣。你若自己記不得時,看了此畫,比在鏡子內還覺分明。看穿藍的,恬淡幽閒,面目上大有不舒之色。

  較之北套間內九畹軒前,只少得一口氣,便似活人。大奇大奇,我不信有此絕技,莫非是你說慌?」愛娘道:「書畫兩道,本可相通。古來善作畫者,少有不善寫字者也。君既認得二娘的字,便可認得二娘的畫。若既認不得二娘的畫,則二娘的字想來亦在認得不認得之間了。」耿朗遲了半晌道:「正是。四弟所拿扇子,至今我尚未知真是二娘寫的否?但以四弟係自己骨肉,二娘自幼謹嚴,故我一向不好問得。」愛娘道:「早問則疑心早解,不問則終身不明。但恐你真知之後,免不了許多懊悔。」耿朗道:「寧可懊悔,斷不可不真知。」愛娘道:「此事已有根柢可尋,我須給你個水落石出。」耿朗聽說,心才稍安。時已漏下三鼓,喜兒收去圖畫,眾倚女亦皆迴避,愛娘在燈下卸妝。花保兒執住鬢髮,指甲長急切解不開。耿朗在旁,替解了多時,方才摘下。因笑道:「是頭油香,是臉粉香,是口脂香,畢竟是身上的肉香。香生於身者為麝,而麝之香在臍,卻不知三娘的香是在臍上,是在臍下?」愛娘亦笑道:「臍上亦生香,臍下亦生香。只是有了香,我便不姓林,不姓宣,不姓水,亦要姓任了。」當夜兩個人說說笑笑,共入鴛幃,同棲鳳枕。這一來有分教:

  養兒以報母,長恨女之恨緒全消。
  愛妾而思妻,多情郎之情絲再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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