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東全集 (蔣之翹輯注)/卷08
行狀
编辑〈段太尉秀實也，字成公，本姑臧人。《新》、《舊史》皆有傳。此狀子厚元和九年在永州作。集又有與史官韓愈致段太尉逸事書，狀當在書之先云。○《段太尉逸事狀》，可當昌黎《書張中丞傳後》一篇。然韓作俊逸，柳作縝密，具見擅場。黄震曰：「文高事覈，曲盡其妙。」王世貞曰：「退之海神廟碑猶有相如之意，毛頴傳尚規子長之風。子厚晉問頗得枚叔之情，段太尉逸事差存孟堅之造。下此益遠矣。茅坤曰：纔刻情事。〉
太尉始爲涇州刺史時，〈大曆十二年，邠寧節度使白孝德薦秀實爲涇州刺史。按：涇州，今屬陝西平涼府。〉汾陽王以副元帥居蒲。〈是歲正月，以汾陽王郭子儀爲關內河東副元帥、河中節度等使，治河中。河中，蒲州也，舜都，今屬山西平陽府。〉王子晞爲尚書，領行營節度使，寓軍邠州，〈晞，音希。邠，悲巾切。○晞，子儀子，時爲左常侍，不爲尚書，恐誤。史傳子儀自行營入朝，晞在邠州放縱不法。按：唐涇與邠州皆隸關內道。邠州，古豳國之地，今屬陝西西安府。〉縱士卒無賴。邠人偷嗜㬥惡者，卒以貨竄名軍伍中，則肆志，吏不得問。〈竄，取亂切。卒，一作「率」。〉日羣行丏取於市，不嗛，輒奮擊折人手足，椎釜鬲甕盎盈道上，袒臂徐去，至撞殺孕婦人。〈嗛，音慊。釜，音輔，正作鬴。鬲，一作「歷」。盎，於浪切。盈字一本作「蔡」，與撒同，讀如蔡蔡叔之蔡。《新史》改作「盈」，故或作盈。一本又作「弃」。袒，一作「把」，非是。撞，傳江切。○嗛，足也。鬲，鼎屬。盎，益也。〉邠寧節度使白孝德，以王故戚，不敢言。太尉自州以狀白府，願計事。至則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公見人被㬥害，因恬然，且大亂，若何？」孝德曰：「願奉教。」〈付，一作分。○理，治也。〉太尉曰：「某爲涇州，甚適少事，今不忍人無寇㬥死，以亂天子邊事。公誠以都虞侯命某者，能爲公已亂，使公之人不得害。」〈爲，去聲。○已，止也。〉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請。」旣署一月，晞軍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刅刺酒翁，壞釀器，酒流溝中。〈釀，女亮切。流，一作「留」。〉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斷頭注槊上，植市門外。晞一營大譟，盡甲。〈槊。音朔。譟，先到切，與噪同。○槊，長矛也。盡甲，一營盡被甲也。〉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將奈何？」太尉曰：「無傷也，請辭於軍。」孝德使數十人從太尉，太尉盡辭去，解佩刀，選老躄者一人，持馬至晞門下。〈躄，蒲結、俾亦二切。○《說文》：躄，不能行也。〉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殺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頭來矣。」〈邵伯温曰：宋景文修《新史》曰：「吾戴頭來矣。」去一「吾」字，便不成語。吾戴頭來者，果何人之頭邪？〉甲者愕，因諭曰：「尚書固負若屬邪？副元帥固負若屬邪？奈何欲以亂敗郭氏？爲白尚書，出聽我言。」晞出見太尉，太尉曰：「副元帥勳塞天地，當務始終。今尚書恣卒爲㬥，㬥且亂，亂天子邊，欲誰歸罪？罪且及副元帥。今邠人惡子弟以貨竄名軍籍中，殺害人，如是不止，幾日不大亂？大亂由尚書出，人皆曰尚書倚副元帥不戢士，然則郭氏功名，其與存者幾何？」〈語語皆頂門一鍼，雖大頑惡人，能不自悔？〉言未畢，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願奉軍以從。」顧叱左右曰：「皆解甲散還火伍中，敢譁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請假設艸具。」旣食，曰：「吾疾作，願留宿門下。」〈晡，音逋。○《說文》：晚食曰晡。〉命持馬者去。旦日來，遂臥軍中。晞不解衣，戒𠋫卒擊柝衞太尉。旦，俱至孝德所，謝不能，請改過。邠州由是無禍。〈一段，已結汾陽王子晞擾軍事。然秀實固偉人，晞亦非俗子。〉
先是，太尉在涇州爲營田官，〈白孝德初爲邠寧，署秀實度支營田副使。〉涇大將焦令諶〈諶，音忱。〉取人田，自占數十頃，給與農曰：「且熟，歸我半。」是歲大旱，埜無艸，農以吿諶。諶曰：「我知入數而已，不知旱也。」督責益急，且飢死，無以償，卽吿太尉。太尉判狀，辭甚巽，使人求諭諶。諶盛怒，召農者曰：「我畏段某邪？何敢言我！」取判鋪背上，以大杖擊二十，𡸁死，舁來庭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卽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瘡，手注善藥，旦夕自哺農者，然後食。取騎馬賣市穀代償，使勿知。〈衣，於旣切。哺，音逋。〉淮西寓軍師尹少榮，剛直士也，入見諶，大罵曰：「汝誠人邪？涇州埜如赭，人且飢死，而必得穀。又用大杖擊無罪者。〈赭，音者。○《說文》：赭，赤土也。〉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馬，賤賣市穀入汝，汝又取不恥。凡爲人傲天災、犯大人、擊無罪者，又取仁者穀。使主人出無馬，汝將何以視天地，尚不愧奴𥛬邪？」〈𥛬，郎計切。〉諶雖㬥抗，然聞言則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終不可以見段公。」一夕自恨死。〈段别傳云：大曆八年，令諶猶存者，蓋子厚之得於傳聞，其實令諶不死。○敘。賣馬代納令諶穀，奇矣。得尹少榮一番議論，更痛快。〉
及太尉自涇州以司農徵。〈建中元年二月，秀實自涇原節度使召爲司農𨜮。〉戒其族過岐，朱泚幸致貨幣，慎勿納。〈泚，此禮切。○岐，古岐周地，今爲岐山縣，屬鳳翔府。〉及過，泚固致大綾三百匹。太尉婿韋晤堅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謝曰：「處賤，無以拒也。」太尉曰：「然終不以在吾弟。」以如司農治事堂，棲之梁木上。〈。一本無「之」字。〉泚反，太尉終。〈四年十月，詔涇原節度使姚令言率師救哥舒矅。丁未，出京城，至滻水，倒戈謀反，乃於晉昌里迎朱泚爲帥。庚戌，泚殺秀實。興元元年二月，贈秀實太尉，謚忠烈。〉吏以吿泚，泚取視其故，封識具存。〈「視」下一有「之」字。識，音志。○末段叙次，不羣不理，大有筆法。〉
太尉逸事如右
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柳宗元謹上史館。今之稱太尉大節者出入，以爲武人一時奮不慮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嘗出入岐、周、邠、斄閒，過真定，北上馬嶺，歷亭鄣堡戍，竊好問老校退卒，能言其事。〈斄，本邰字，侯菑切。鄣，音章。堡，音保。○斄，后稷所封地。真定，唐中山，今爲府，屬兆直隸。《漢書》：十里一亭，十亭一鄉。《說文》：鄣，紀也。堡，墇也。戍，邊守也。〉太尉爲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氣卑弱，未嘗以色待物。人視之，儒者也。遇不可，必達其志，決非偶然者。〈姁，音許。行一作「促」。○姁姁，相樂也。《後漢書》：物色空錯愕。〉㑹州刺史崔公來，〈永州刺史。〉言信行直，備得太尉遺事，覆校無疑。或恐尚逸墜，未集太史氏，敢以狀私於執事。謹狀。〈茅坤曰：史家顯微闡幽之意，略見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