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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五 编辑

本朝時事 编辑

湯潛菴先時耑意陽明之學,張烈武承端意朱子之學,係宏博同年,而不相合。張遇一細事,亦必要格物,大瑣碎。一日,張見湯,寒溫云:「數日不見。」 湯云:「在家裏格物。」丙寅年,數與予往還。湯亦簡於言說,而是年,每至某寓,輒談論移晷。其實中禍,亦在此。所談者,經書之外,豈無及一二時事語?我家家人長班,都焉健菴賄買。次年,健菴秉詔責潛菴云:「日與一二知己譏議朝政」即指此也。某曾為湯效愚云:「老先生雖然用功於心性,是根本工夫,然天地間幾部大書,不可不讀。不特道理大備,人解得為聖賢易,即不盡解,如有明一代,用程朱說取士,前半截風流篤厚,俗化甚正,就有功效。」湯即感動,向予借朱子文集看。數日相過,大讚云:「向來非不能買一部看,以為朱子學問都在《集注》,守此而行亦足矣。今觀文集,誠不可不讀。妙在那裏,歎賞不已。」一日,向予云:「學生不好哩,只怕要死。夜作一妖夢,今年九月,皇上遣人來賜死,命以午時死。某自想,今年是寅年,時是午時,九月是戌月,寅、午、戌會成一火局。某命最怕是火,所以不好。時尚未午,得死時作此想。俄而醒,恐不佳。」某為解云:「以學生解,別有一說。蓋老先生以宮詹帶大宗伯銜,非真宗伯也。宗伯為南宮,南方屬火,帶銜是活宗伯,即真是死宗伯。上命即下旨也。」湯喜云..「有是乎?」予曰:「天地間夢,無此直撞者。」彼時大宗伯為沙澄會清,不數日,果有人忝沙。湯與予遇於朝,笑云:「老先生前日所解之夢,得無驗乎!」其實那時上已有不喜湯之意,沙雖去,而卻不升湯,其言不驗。至次年丁卯九月,為蘇州海稅事,為徐健菴所中,上下旨切責,即九月至十月,而湯逝矣。

上常以湯與徐相比。葉子吉掌院時,上一日問:「湯斌與徐乾學兩人,那個學問好?」葉雖與東海至親,卻不相能,葉對云:「各有好處。」上曰:「倒底有優劣?」曰:「不同。」上又問:「何以不同?」曰:「湯斌是正經學問。」上曰:「徐乾學學問不正經麽?」曰:「也正經。湯斌是留心經書,講道理的學問,徐乾學是博及群書,可備顧問的學問。」一日,又問:「兩人文章如何?」曰:「不同。湯是學者之文,徐是才子之文。」後湯不久出為巡撫,而問用健菴之意少歇。徐大恨葉子吉,遂大用工夫,而葉子吉趕出為刑部侍郎矣。子吉彼時即以掌院大拜,及遇此,痛哭而出,不久死矣。湯之入也,上意甚重之。北門、大冶知徐東海與之為難,上意方向東海之學問,因內召湯以擋徐。湯為大冶同年,又外不甚露鋒稜如魏環溪,故二君欲借一用。徐恐出己上,遂必擠之,下石即發動海關事。值廷議,東海先詬湯云:「今日之事,蘇州數百萬生靈懸於老公祖,主此議者,非老公祖而誰?」湯云:「某已進來,何力之有?」徐曰:「雖然,老公祖皇上倚重,又新在地方上來,知此事之切者,莫如老公祖。合郡生靈,敬以相屬。」及廷議,徐卻不言,梁真定天真爛熳,即發此論:「湯老先生宜主此議。」湯遂云:「與民爭利的事,豈有與地方有益的?但只得其人還好,若不得其人,四處巡扌闌,害民無窮。」回奏,大家含糊,也不入此一段言語,不過是閑論語。東海入南書房,即增飾此一段話,入在皇上耳,謂湯言此事民甚苦。上召明公云:「湯某是道學,如何亦兩口?彼進京時,予問以海關事,彼云石無害,今日九卿議,如何又說害民?你問他。」湯被傅問,在途,大冶附耳云:「有人害年兄,到閣可只伸說『得其人便無害』語。」湯如其言以對,明公即云:「我曉得了是了,公請回。」時予正為內閣學士也。明又將此語修飾回奏,上以為是,大怒東海,著人切責云:「都是汝蘇州鄉紳欲做買賣,恐添一關於己不便。上牟公家之利,下漁小民之利,死不肯設此,而又賴湯斌說害民。湯斌何嘗有此語?他說:『得其人便無害,』元是。天下何事不是不得其人便有害?」徐健菴絕不慌,言:「湯陽如何賴得?九卿實共聞之。不然,可問梁清標。若此語是臣造的,難道他在蘇州出告示安慰百姓,上有鈐的印,也是臣造得不成?」上問云:「告示何在?」健菴云:「臣家就有。」上云:「你明日帶告示來。」明日果將此送進,上大怒云:「元來假道學是如此。古人善則歸君,過則歸己,如今的道學,便是過則歸君,善則歸己。」彼時滿州詹事府是尹泰,上即命尹泰傳旨責問: 「你是大臣,你說海關不好,部議不準,我依部議,是常事。果然不好,何妨再三爭?我未必就把你問罪。古大臣不避斧鉞,為民請命,何遽不言,卸過於我,而云妝『愛民有心,救民蕪術?』將謂我無心愛民耶?」湯彼時還可解說,湯訥於言,只搕頭謝罪而已。此事由南書房奏,北門、大冶皆不知。徐又向湯云:「此告示是大冶進,北門、宛平不相容。」而他為之憤懣不平,涕淚交流,一日一遍去安慰潛菴。湯至死不知其由東海也。如今人將此獄歸之北門、大冶,又移之翁寶林、王嚴齋,全無干。翁、王不過見皇上怒,廷叱之,參劾之,以助上威怒而已,非起禍之由也。湯既死,健菴又激郭華野為湯報仇。華野乃湯藨舉門生也。

一日,余見東海,問潛菴何以得罪,曰:「湯潛老自壞其事。海關事,他既在蘇州知其害民而題罷,及內升見上,又以得好官管其事,亦通商利民。一日,余在南書房,上問及海關,某力陳其弊。余兄弟赤心報國,弗敢隱也。及上復令九卿議,梁真定言自不利於民,因諉於潛老曰:『老先生初自吳下至,宜主議』。潛老曰:『不曾立自然是不宜立,已立矣也就罷了。』又說:『不該立。』上乃使太監責某曰:『海關都是鄉紳專利,而假讬為不利於民。如果不便於民,湯某還是正經人,他來並不曾說不該立。』某曰:『他前在九卿班上,還說是自然不該立的,如何他又說該立?』上問:『九卿聽見麽?』某曰:『梁清標亦聽見。』上因傳潛老至內閣問之。明公宣旨,潛老曰:『何嘗是說不該立?我說未立自然不必立,既立祇是選擇好些的官去也不妨。』明公曰:『如此乎?』曰:『然。』曰:『是了。』因入,更加婉轉復旨。上曰:『湯某說的原不差,那一件事不是壞官做壞。』因傳某入,下嚴旨切責。此時幾不可保,某遂不能顧潛老矣,曰:『此語湯某如何賴得?前日的話,臣可以造,難道他臨來時,在蘇州出的告示,有印在上,也是臣假的不成?他告示現說此事,部議不準,本部院愛民有心,救民無術。告示現在。』上曰:『何在?』某因出諸懷中。上見果有此示,恨遂不解矣。」語畢,還囑予曰:「年兄你們要做正人君子,當始終一節,萬不可前後持兩端。」彼時也不知他如何以此自認,想是以立威見他能制人之死耶?

湯潛菴夢寅年戌月午日午時賜死,意殊怏怏。予語潛菴:「寅、午、戌會為火,火屬禮,寅、戌東西,而午居中。公雖加銜,猶虛位也,其命公填實為禮部尚書乎?」湯喜。無何,沙會清去,潛菴為予言:「信矣。」竟用他人。近聞潛菴得罪,於張又南、施琢公席上話其事,取曆日觀之,九月七日,果午日也,夢兆已先一歲矣。今茲之歲,非龍非蛇,環溪已逝,潛菴繼沒,達太宰沒於淵,徐善是自剄,遇救不死,於鶚重得罪。襄問:「聖賢處此有中道,善長何遽如此?」先生曰:「善長至此,求死不得。然滿、漢不同,盡言而斃可也。諸公甯速死,不敢出,此恐累及妻孥耳。君子見幾,遠之數十年,近或一二年。邵康節洞觀大數,終身不仕。宋仁宗之世,幾回君子進而小人退,小人進而君子退。向者,環溪柄用,潛菴內召,天下事若可為。今鄴園作相,上因地震罪己,又一幾乎?君有悔心,即天心之復也,帝天豈有二?縱有之,其精英之上浮者與。」或問:「朱本忠召至京否?」曰:「天下豈少此輩人?士大夫家喜與遊,則此等踵至矣。若求直諒多聞之友,數年未必得也。」襄曰:「何君子少而小人多,治世少而亂世多耶?」曰:「君子道長,會當有時也。聖賢晦其明,晦而不明,則暗而已矣。」孫襄。

正月,得搬石飾山,大是好景。襄曰:「出處之局,亦至仲春方定。」曰:「安卿十一月至京信至,在歲終,遲則正月耳。」襄曰:「至京尚須較議?」 曰:「不過十日。安卿行時,祈簽於關帝,簽詩得『官事悠悠難辨明』一簽。十二月朔,太夫人令人祈神,又得此簽。看詩意,似得所請。首二句,神教我謹奉教矣,煽惑固不乏。安卿正應尾句。諸公見我不去,聖上問及,我讚成就好了,但恐未必引向喜邊去。」襄曰:「上深知先生,讒何自至?」曰:「楊自西豈真賺餉銀四十兩?韓元少豈真向人跪乞殿試卷?然自西、元少猶得保全,無確據。潛菴則告示現存,又是刻的。然上待潛菴,不如我。潛菴初至京時,猶可,及為健菴所中,聖眷已衰。上罕對學士說話,我為學士二年,蒙顧問者百餘次,所言多不悉記。前在內閣時,蒙恩已出尋常,茲馬掌院,寵眷有加,讒言朋興。上亦披腹心為我言: 『虛公底人少,誰道汝好?都說閩人學識有限。』及求之,諸君子如徐立齋、李湘北有歎惜之者。或以為高其不同志者,亦釋然放牛於桃林之野,驅虎豹犀象而遠之而已矣。秉鈞軸者,亦有一片好話打發,如一帖金錢紙,送怪物去也。今出都已久,又不知動作如何,所恃有神靈耳。孫襄。

立齋參姚總督,乃健菴、吳伯誠所買而為此,故人不服。姚雖可參,而非出於公,若是魏環溪參,誰不服?及參姚不動,乃嫁禍於我。一日,姚熙之長子造予,曰:「家君與老伯相好?」予曰:「然。」又徐徐問:「家君近日有得罪處?」曰:「毫無。」又徐曰:「小侄聞前參本甚駭異。」予問之,曰:「都言稿出老伯手。」曰:「誰為君言?」曰:「先時言者多,小至不信,及見北門相公亦如此言,始不敢疑。」予曰:「然則此時予即苦口為君辨,亦不能令君信,日久當自知耳。」及予再告假,北門良心發現,知此言即健菴為之,何苦令地方一大吏害予。乃諭姚所親趙姓曰:「為我告汝總督,前言大沒影,是吳興祚買出來的。李某何幹?我誤矣,李是好人。」

先生言:「東海索予贈詩,詩成,陳介石過寓,予示之曰:『如此稱揚,亦可謂極矣。』介石曰:「大誤,此何足當其意了?』予曰:『據此已是一韓昌黎,還須如何?』介石曰:『須繼往開來,得孔孟統緒方好。』予以為不然。及遇於朝,果有不悅之色,但曰:『君作好,最真。』曰:『真則太樸,實之謂也。凡人久暇不歸,烏知非有,及至後面居之不疑,雖自己亦以為實然矣』。」

宋大業在閣中云:「吾吳財賦大重,皇上向狠有加恩之意,而苦為蘇公所止。蘇名赫,滿洲大塚宰。蘇對上云:『此是歷來老規矩,亦可不改。』」馬中堂云:「上何嘗以蘇君一言為重?此乃貴鄉徐東海日在內廷鼓動,上遂有此意。而東海遂在外索本鄉高值,曰:『吾為一省除數百年大害,自此子孫皆蒙福庇無窮。』欲有以酬之。揚言大過,皇上知之,云:『如此,則是功皆歸於此輩矣。』遂止。某每日在上旁,知之豈不悉?君舍君之東海而咎吾蘇公耶!」

健老自庚申年,即百端讒毀予,至丙寅冬始知。及丁憂,張義山來吊,始痛言其故。《起居注》凡予所奏對之語,無一載者,大約有人去之。

澤州語予曰:「當日氵番次耕、朱錫鬯在南書房,與高澹人不過詩文論頭不相下,澹人便深街之。一日語予曰:『如此等輩,豈獨不可近君,連翰林如何做得!』予曰:『如此等人,做不得翰林,還有何人可做?次耕略輕些,至宋踢鬯還是老成人。』高往年還在監中考,為吾所取,稱老師。是日,便無復師生禮,忿然作色曰:『什麼老成人!』將手钅盧竟擲地,大聲曰:『似此等,還說他是老成人,我斷不饒他!』我數日不入南書房,時為吏部侍郎,上怪,問予何為不入,又往遣侍衛招呼,予始入。一日,高澹入又謂予曰:『郭如何去得?』予曰:『北方如此人,還算好的。』高又忿然曰:『渠之得為學士,誰之力也?皆予為之左右得至此。從來不曾見他一匹緞、一隻銅杯,這樣人還說他好?』不久,果皆為所逐。」去年,予隨駕至江南,朱錫老語予曰:「予適值高自都門回,病在舟中,往候之。高在床語予曰:『予病殆不起。』予曰:『何遽言此?』曰:『非誑也。年兄看予目雖在,毫無見,不過聞年兄之聲而已。』予曰:『老先生目無病。』曰:『竟無見。』後果死。」今潘、朱皆住,澹人安注哉?

陸稼書不曉事。當日,他上捐納本,上發九卿議。時已依他,永不開,於振甲為總憲,也不能消除眾論。而稼書畢竟要將已往選過的官,一總限年去之。予時坐次與相聯,語之云:「老先生所云已依行矣,但得永不捐納,還少甚磨?已做官人,兵興時已藉其力。既做官,自有官評,不好的,督撫所司何事?好的,存之也無害。」稼書詫云:「捐納的官也有好的麽?老先生不曾做外吏,有所不知,半個好的也無。」死力爭之。振甲大怒,入奏。上特命伊桑阿、阿蘭泰兩中堂獨問予。時李湘北為大司馬,倉皇扯予至僻處,曰:「老弟又有禍事到了。」予問之故,湘北言其事,且為垂涕曰:「今日要得從權方好。」予問:「如何從權?」曰:「須云君當初所以藨他也,只當他還好,不意今日狂悖如此,只得痛切詆之,而自認罪。」移時,兩中堂出問,單坐予一人於下,似齲髢供者然。予對曰:「某於覆本內已畫題,原說他不是。」阿、伊問曰:「畫題不過是隨眾,到底汝自己主意是如何?」曰:「陸隴其若論這個人的操守,臣今日還敢保他,但是於事務上卻算不明白。這捐納,已做官人,自有八法在。好的,不見惡跡,也難加以罪;不好的,督撫自參劾。將行不得的事條陳,又執己見,自然是有罪的人。」以此回旨。及下,李湘北云:「如此也好,但多『他的操守,到如今臣還敢保他』數語。」予曰:「這何妨?是實話。」渠曰:「若照這幾句說有何妨,但恐有藉端相傾者,得君語為骨子,增飾抑揚,便當不起。」予曰:「此二中堂還可,不至此。」回旨,上亦無語。於振甲遂將稼書問死罪,減等為流,上亦寢其事,仍未革職。至甄別,始革職回。至回時,比問罪已為輕。身無事,歸田讀書,未為不佳,宜蕭散自得。及予一飯相餞時,稼書甚不樂,終席無言,近於抑鬱,未審何故。今觀其書,亦是皮毛,少心得處。捐納之事,振甲一力擔當,大行其道,自壬申以迄於今未已者,亦稼書之有以激之也。程明道所謂:「新政之塗炭天下,吾黨爭之有大過,須兩分其罪」是也。

上加潘耒、尤侗職銜。當時舉鴻博,如潘次耕、朱錫鬯、嚴蓀友三人,學問雖無源委,要之記問醜博,所作詩文,自非諸翰林所及。潘次耕時常接談,其舉動威儀,天生不中程式。如今翰林,亦輕浮無體度,卻又不是這樣。其言語無序,不當言而言,不當問而問,說話口中閒字太多,汎音無數。氣何以如彼其急,動止毫不端詳,故三徐皆輕之。潘在徐立齋家飲,行酒時,藝初執其耳而灌之,潘大不平,出惡言。立齋時作總憲,反向潘曰:「飲酒本風流事,何動氣乃爾?」潘益怒曰:「公為憲長,家法不修,而子弟乃如此輕侮賓客,反袒護耶!」立齋亦強謝,潘次耕遂辭去。未三日,而東海令院長孫屺瞻參其浮躁輕薄而去。朱錫鬯忽點講官,東海恐其至南書房踞其上,遂嗾人為上言其毫無所知,動不得筆,而人又輕躁。遂乃斥去。嚴見時勢乃爾,亦辭去。東海彼時,但見翰林有一人考向前,或上偶獎一語,立刻便禍之,使去位。

李高陽雖學問不深,在朝房聽其閒論最好。蓋其早達,經歷世故多,又世家,見聞廣,語皆徵實。一日,罵王弇州不通,曰:「做文字須使後人有所考,言官名、地名,一一改從古,竟使後人不知今時稱號,豈可乎?此雖舊說,卻是。韓文公、柳子厚文,即稱本朝官衙,何嘗不古?」又云:「人好害人,天每行報。渠陷人於東穽,後渠自陷於西穽還不見得妙,恰牽嶰陷於此東穽。渠陷人於大穽,後渠自陷於小穽還不見得妙,恰牽嶰陷於此大穽。」歷歷指證,言之娓娓。即如予見,王司農隙至陝西賑饑,回報數過三十萬,上臨軒問曰:「以帑藏發賑,止得三十萬,不知當日富弼以一青州如何賑得六十萬人。」時王東侯現今山東巡撫國昌為內閣學士,進云:「盡作書,則不如無書。」上頷之,深以為然。尋即升擢。恰恰今日為山東巡撫,去年小荒,已報賑過饑民二百餘萬人。今年又荒,較去年十倍,又不知若干。所謂「無言不仇」者,可笑可笑。

聞楚兵圍提督衙門,緣俞益謨帶陝西三百親丁時噪。楚兵云:「有吾輩在,豈復慮爾等如向時著呼譟耶!」蓋親丁只可暗用,斷不能反客為主。彼路徑熟,客兵何為?往時,予給假還,張義山巡撫吾鄉,時見予於內書室。屏語云:「貴省不可以語太平,山海處處嘯聚,奈何?」予曰:「此非他,即海賊也。有無數人,數十年來殺掠人為生產,一把刀為活計,今竄身無地,無衣食之路,舍此何為?」曰:「何以待之?欲安插此數萬人,殊無此策。」予曰:「若請之於朝,其事難行。即欲使之屯田,亦不是旦夕有效事。大凡眾人聚夥,必有渠魁,此渠魁者,即眾人之眼也。人無限,則入於溝渠,無復能為。老公祖訪伺其豪長,收钅錄用之。不過數人歸命,餘皆無能為也,從容再商所以處之。」予告以二三人,義山深然之。不數日,已檄去置之標下,寇遂以平。

天下事再不可動氣,朱子火氣還重,惟周濂溪、程明道、諸葛武侯、郭令公不動氣。予初為庶常,家中府縣官,作踐家君無所不至。予假旋,未嘗徵言發色。祇是府縣見予顏色,他便覺,便先下手,趨總督范覲公處,苦訴予作害鄉里。范云:「渠方到家,焉能如此?」乃云:「渠才到,他父親如何惡,如何惡。」未幾,耿逆反,他做耿逆官,便詳文說偽官:「李某才堪王佐,如不出,天下事末可知,必為大王之害。」耿王即以令箭來調。及海賊來,他又做海上官,亦如此詳文書。當時幾不免於虎口。乃知幾微動氣,便有禍患。後來予為侍讀學士,到安溪,縣官李鈺竟用眷弟帖來。家人大怒,回予話如何處置,予曰:「且慢。」移時,渠來,予曰:「適才帖且不用。」他便曰:「該手本,想錯用了帖。」予曰:「不然。予與君同宗,同宗則認弟兄,何必用帖?」鈺惶悚云:「怎敢上攀?」予固強之,遂成兄弟。後來追白頭賊,接大兵,保護鄉里親戚,皆仗其力。泉州知府張仲舉,亦如此,後來亦借其力。若是當日為此小故,與角口絕交,後來一步不能動,他事也壞,我事也壞。自此後,再不敢動氣。魏環溪先生算好氣度,然還有氣。梁真定云:「魏環溪說書帕不該要,議論自正。但他有妻大舅,每年送他銀七百兩做盤纏,人人焉得有一妻大舅資助乎?祇是魏環溪他應做清官的,彼妻大舅不知有何罪,而每歲罰銀七百兩。」高陽當日,亦持論與此相類。魏曾一日於客座間,有人道二公者,魏曰:「如此輩,何足道!」想亦不能忘情耶。

三藩變,壬子年,猗氏衛老師便給假去。猗氏去京近,聲息不通,直到戊午天下大定,三藩俱平,面後出補。皇上一字不露,但旨令照品級調外。後見其官居高,遂漸大用。而好上本,今日條陳,明日條陳。苗蠻事發,皇上觸起舊恨,遂發黑龍江。尋又與楊玉符宣同賜環征厄魯特。時予時在憂中,窘苦非常,四下那借,亦捐四五個驢馬。楊玉符自浙江至京,捐三個,皇上便喜。而衛老師如許近,若不聞。則今日之返賠河工二千兩,來必無所自也。張京江,吳逆反時,本給假在家,而公選先生促之入都,今攜眷俱北。此大拜之由也。李合肥亦然,上不言而心識之。杜秀水所以不大拜,李武定為塚卿,又有大功,而當時正余國柱、王鴻緒向用,時日有人短之於上前,竟說得一毫無用的個人。余已越次大拜,後又大學土缺出,王又用力越之。內擬已定,而丁憂去。李武定不由廷議,中旨出拜之,曰: 「是後用人,畢竟有功。」上意如此,則衛老師原有不是處。

澤州問師曰:「當東宮廢時,風聲惡甚,老先生何以守持平之說甚是?」曰:「理應如此。廢太子不妨,殺太子不可。文王舍伯邑考之子,而立武王太子,何妨廢。至於殺之,則不祥之事莫大焉。」

安卿云:「徐健菴雙目總不全開,即一目亦半截開,半截閉。兩目及一目,各半開閉互用,其一線光所露甚明。或大譚論,有時全開,反不光采,如塑泥神之目。」惟姚總督目光,正看不覺,左右盻則光射人,如貓睛。如今吾閩中到處廟祀,有威靈,人皆以簽卜吉凶。予至其廟,亦曾問簽焉。憶癸亥七月,公留予住數月,說其生平患難,出所作文集與予觀之。至其年所上七疏,皆人所不敢言。吾記其一為請封明朝後,備三恪之禮;一請罷漕運,開山東、北直水利,以廣軍儲;一均賦役;一清君心之欲;一台灣宜棄。予見之,以為恐上不怡也。公曰:「此幾疏上之已數月,不發矣。予亦意其不行,姚熙之天下丈夫也,當言者可不言乎?今天下大定,無所用吾矣,吾將死,留一段議論於天地之間可耳。」後其疏皆奉嚴旨切責。其年十一月果死。其用兵之際,糜帑數百萬,然皆四方協濟兵餉也。其用處,亦多買海上來降費去,姚公未嘗加派民間也。及閩亂少定,公則嚴束布政司,數月之間,民間積弊厘剔至盡。至今二十餘年,太平皆公之遺也,可不謂神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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