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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九

詩文 编辑

古人本傳載其詩文,即此便見古人妙處。可見平生所作止此,不浪作。今人一年刻一集,有何益處?妙在天地間所傳,多者與少者一般,絕不因作者多,而傳遂多。

凡作詩,須看何題,要與古人某詩某詩相似,玩他立言體裁是何等,以為規模,但不大差,祇是不可鈔寫耳。如此模仿久,即自作亦中規合矩矣。如曾子固做古文,每篇或摹韓,或即摹歐,皆有成處,讀古文亦是要記樣子,樣子多便不窘。

顧寧人讀得書多,古文與詩都可觀。但詩落筆便要不朽,不為《詩經》,亦為詩史,這個見解存在胸中,亦是病。何屺瞻亦然。信如是《詩經》,至今還可刪去大半,「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有何關係?蓋詩與文章不同,所以道性情,性情誰不有?屺瞻聰明,此卻須與說破。

王守溪以氣之靈明為性,正佛氏之說。守溪未必學佛,正坐終身繁華,於理上欠研求耳。本訝王、唐、瞿、薛未能立極,蓋經義必須與程朱合無間。或有其人矣,而不肯為此,又或辭不足以副之,筆力不高,類於訓詁語錄,如虛齋先生者。看來制義總無有一人立極。文立極有韓昌黎,詩立極有杜子美,又好幫手,漢有馬、班。同馬遷雖不及古史,紀傳一體是他開創自作底文字,《秦楚之際月表》、《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後雖有作,不能及也。使韓昌黎與之打滾,定當折腳骨。「遷、固雄剛」,此評不虛。又如賈、董之條對,諸葛武侯人物,敢道他不立極?即以文章論,零零碎碎皆極好。張留侯亦是立極人物。揚子云有重名,然少遜,就論文字也拖遝,既不及董子之醇,又不如賈子之快。六朝無人物,書法立極,自王右軍而外,亦多善書,非後代所及。明無一人立極,僅一陽明收拾結果,不及古人。學不如宋,文不如韓、柳,詩不如李、杜。擒宸濠一節,乘機遘會,如此者多。若論勳業,則郭汾陽、李臨淮,赫赫前日矣。孫襄。

論世元詩品,許其清新。世得問:「清而不新,可乎?」曰:「以時文論之,歲生中式文字清而不新,亦有新而不清者,要之得古人一節,皆足以豪。」孫襄。

張籍祭退之詩,與李翱祭文,俱絕調。退之平生自處,首在於排二氏,翱篇端發揮,而此詩終韻無一語及者。文昌早年曾勸退之著書矣,豈晚乃悔,遁而之他耶?退之《與孟簡書》,籍、湜輩未知,果能不畔去否?而不及翱亦可疑也。自記。

問:「韓子論諸經皆當。」曰:「程子云:『退之說他不知不得,「《春秋》謹嚴,《左氏》福蒧,《易》奇而法,《詩》正而葩」,皆明理之至』。程子說:『禮一變而為夷狄,再變而為禽獸。』《春秋》於夷狄斤斤然,韓子以為謹嚴,深得其旨。看來以福蒧評《左氏》極當,蓋《左氏》敘事過於鋪張。『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詰屈聱牙』。也讚得是。」問:「『詰屈聱牙』四字,亦類『《周誥》、《殷盤》』?」曰:「如某人與某人語,即學其聲音。退之不獨翠《周誥》、《殷盤》,為《樊紹述墓志》,通篇效樊紹述文,為《柳子厚墓志》,亦類柳子厚筆意。」孫襄。

種與穆伯長皆受業於希夷,而傳其理數之學者。伯長又篤好韓文,為學者倡。元之則首作杜體詩,一代人文,權輿於此時矣。自記。

孔安國《尚書序》,朱子以為不類西漢之文,看來是孔子家法。《孟子》七篇,猶有《國策》習氣,《論語》則絕不類《左傳》、《國語》矣。孫襄。

鍾倫問:「西漢文章尚有流弊否?」先生曰:「何弊之有?秦不如漢。若《國策》則有弊,一變而為蘇子瞻。」又問;「六朝流弊。」曰:「六朝之弊已極。」孫襄。

予與屺瞻言:「文章不要求古,無論不似,即似亦無足取。所以古人謂東坡耑摹《戰國策》,便非文之至。從來無所謂古文也,祇是就這一事,意思見得透,說得出來,只將閒字眼芟得個乾淨,便是好文章。如今謂南宋文字不古者,非以其過於條達明顯,形貌不似也,不過是以其閑字句太多耳。」

道理已是見得如此,卻要放在那裹,數十年寫出,方好。不特差錯者須改,即是者亦要爛熟,久之枝葉渣滓盡去,自己不消多著語言,而自朗然。即聽者,不待我言說之畢,而已自領悟。此境非可強取,所以用工須少時。程子言:「某十七八歲時便見得如是,至今仍見得如此,卻意味自別。」要之意味別,則所見亦定別矣。

何焯云:「宋人文字皆偷人的說話,本之於經者,循其根柢,皆有味。本之《莊》、《列》、《國策》者,察其源本,已自索然。」曰:「《六經》道理,平正深厚,平正則無弊,深厚則不窮。故古人原本於此,則耐尋味。且後人本此不為剿襲,乃為發明。若莊、列之徒,存其言足矣,何足發明?既不係發明,則為剿襲。即《注疏》內字有不相粘者,但年代久,經前人用過者,便覺得有些古雅。柳州學西漢,昌黎學周,故文時古。吾於八家內,欲選韓、柳、曾、王四家文行世,亦以其近古也。《易注疏》看了,亦於《易》不相干,《周禮注疏》最好。」何焯云:「《書》、《易》兩《注疏》極不好,《禮記注疏》甚好。」

世得論昌黎《師說》中,有說「愛其子」,使從句讀之師,至「傳道」、「解惑」之事,便不肯從師。蓋今人原有於技藝外面之事,轉向人求學習,至身心性命之學,則置而不問。無論厭其迂而畏其難,亦有《四書》、《五經》自幼學習,何至老大尚以問人之恥。後又云:「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今人明知自己身分不如人,卻以年大不便俯首師人。又彼人有絕技,我以為我固知大道,何屑屑以此屈節於人?如程夫子便不肯請教康節《易》數。孔子卻問官,問禮,不立界限。乃信倡黎之文至為切實。

《平推西碑》有但書日,而不書年月者,豈非大闕漏?但《書經》卻有此體。大抵名號書法,惟《春秋》當法。《春秋》年下書時,時下書月,月下書日。有以兩日赴告者,則書兩日。有雨雹、災眚經幾日者,則書某月某災幾日。有無關輕重者,則不書日。楚及吳、越,慎之又慎,不使見經。到後來,列國策告俱有他,他實與中國盟會,不得不書,則書人。其後日益張大,竟主盟,不得不書其爵,然但書子而止,必不予對僭號。至於子,則概稱之曰「公子」,蓋公亦可通稱。至楚雖王子,亦稱之曰「公子」,真正謹嚴。

柳真工於為文,隨筆寫去,書劄數百千言,無一字可增損,直到班、馬地位。至韓文公駕而上之,直追周文。柳、劉輩皆知昌黎必然千古,柳當時語人曰:「子勿以大唐人物為易,目前如班、馬者便有三四人,如崔、蔡者便有二三十人。今自不信,後當自見之。」今其言果不虛,如韓、柳何愧班、馬?而元、白之流,何愧崔、蔡?

韓文公《順宗實錄》,質實得經意。無虛詞,無遺事,方是實錄。彼正不屑學《史》、《漢》面貌,而人至以為訾議,乃不讀書人也。

如今人讀經、史、古文,隨人道好,所以然好處,問之茫然。如韓文公《平淮西碑?,誰不知好?然無知其好之所以然者。如其中敘事之始末,不分年月,卻是何意?蓋淮、蔡之在唐,不過一隅耳。以叛逆之臣,據一隅之地,用天下之全力圖之,四年之久而後成功,其為辱莫大焉,故略而不書。聯片讀去,有似一時之事。其立意高處,為得《春秋》之義。而駕漏聯貫,不用編年,卻用《書經》體。昌黎之文,本之《六經》,所以高出於兩漢之後也。

韓文公、王荊公晚年極熟時,每作一文,令人書之,衝口念出,寫者不給,一字不可點竄。司馬溫公稱介甫高才博學,真無書不讀,即舉子投以程式文,有一二佳處,亦無不記誦,故晚年遂造熟境。看介甫生平無事不傲,獨至文字,真虛心服善。子瞻作《表忠觀碑》,介甫得之,賓客皆以為荊公必因其異己,銜恨毀之。荊公回數讀,累日不舍,謂客曰:「子瞻此文若何?」眾唯唯。徐曰:「西漢文也。」眾以為然。又問:「可比西漢何作?」眾不能定。又曰:「《異姓諸侯王年表》論讚也。」舉太史公最佳文以方之。范蜀公死,溫公為作墓誌,盡將蜀公不喜新法,及新法之不好,直筆盡書。彼時正荊公流竄諸賢,威懾朝野時,蜀公子見之而懼,急密礲石,納之礦中。不知小人已早購石工得之,以獻荊公。荊公讀之不已,粘屏壁間反覆雒誦,語客曰:「君實此文,西漢文也。」荊公不喜蘇氏諸論策,何嘗不公道?子瞻初中時,傾國傳誦其文,獨荊公絕口不道。一日入朝,寮友問之,曰:「全是《戰國策》文字,安石為考官必黜之。」於是蘇氏大恨。可見荊公所以望蘇氏者甚大,蘇氏自待亦不小。不然如今人以《戰國策》許之,便勾了,如何尚街恨?

荊公清修有學,復孝友,能文章,不幸做宰相。武侯不出世,不過是管寧一輩人,幸而做丞相。管幼安著述,至今無一字傳世。漢人學問,多是黃、老、讖緯,不肯耑心周、孔。忠武若老於南陽,其學術恐仍是漢人家法。廣川之學至純粹,而說災異太煩瑣,亦是習氣。荊公《上皇帝書》,本欲選入古文,因其太長,故汰之。然宜刪節之,庶可令子弟讀也。

王荊公真工於文,其《周禮序》三篇,雖柳州不能也,惟昌黎辦此耳。宋朝萬言策,亦以介甫為第一。南豐文,以《梁書目錄序》為第一,次《學記》三兩篇。

古文以句句有實理,有實事,簡淨踏實馬上。若多用「也」、「矣」、「焉」等字,氣一住便弱。歐文每有此病。予見子弟讀歐、蘇文者,輒勸沮之,以文太卑耳。昌黎之文,周文也;柳河東之文,漢文也。近年有彈駁柳州文者,由於不解其佳處耳。朱文公《朱汴墓志》,何讓班固!其他便卑冗。想文字隨氣化,雖賢者亦流轉其中,而不自知也。

倫兒近知於古文字字求其著落,由此而上,求之經書便佳。何焯云:「漢、唐人文字還禁得敲打,宋人文字若如此,便無一足存者。」曰:「漢人文字亦難敲打。大抵古人力大,於身所見高,無起不收,無呼不應。即有一段放空,如天外一峰,亦必有緣故。」

朱子《大學序》云:「俗儒記誦詞章之習,其功倍於小學而無用;異端虛無寂滅之教,其高過於大學而無實。」如東方朔之流,腹中書記得一大堆,即方言俚語無不記的,是多少工夫?徐、庾、沈、謝,耑事雕花刻草,風雲月露,工於製詞,竭一生之精力為之,是多少工夫?如今梅定九算,不過一年可盡其術,豈不是「其功倍於小學」,而確乎一無所用?日用之間,應事接物,記誦詞章何嘗是刻不容少之物?異端之教,至於連身子都拋了,父母妻子都拋了,耑要成道,豈不是「高於大學」麽?而確乎皆是落空的,並不可以治天下。文公如此等句子,真是字字的確,古今名句。惜乎以排偶出之。予問之:「排偶有何不好?」曰:「不古。」予問:「文章祇是道理足,何用句調古?」曰:「修詞亦少不得。如《六經》亦用排句,而字面不對。《漢書》及東漢文章,有對句,而字面亦尚參差。然昌黎不喜班固,想即以此。南宋文字,苦在枝枝相對,葉葉相當,如『異端』對『俗儒』;『虛無寂滅』對『記誦詞章』;『其高過於大學』對『其功倍於小學』;『而無用』 對『而無實』。便開八股之宗,便流為時文體。」

朱、程文字拖長,不簡淨;昌黎理未透至十分,所以文字不能如《語》、《孟》。

朱子、王陽明皆能文,而晚年故意不為文。此正不如孔子處。孔手愈老文愈妙。

明朝人真不肯讀書。古人文字,看去簡古,零零落落,若不可解。久而讀之,脈絡井然,一字不妄下。後人文字,如七八歲童子作,看去無不了然。然尋其字眼亂下,語無倫次,意不相接,多不能通。

王姚江、王道思、歸熙甫皆有好文字,但不多。

明朝古文,王陽明、方正學為首,次宋景濂,再次歸震川、唐荊川、王遵岩。

世得云:「明朝自萬曆年間,讀書人看古人文字,最怕分語意,前如何說,中如何說,後如何說。以為文字要飛舞錯綜,隨意絢爛,不得尋章摘句,分立言次第,句句有歸,令節節斷續。今見一明朝名公批《國語》某處云:『不必求其語脈,不過是鼓舞筆端。』此風一開,便使學者不講道理,而求文工,讀書終身,茫不加思,如墜雲霧,心益昏蔽,毫不能辨天下事。此禍至今為烈也。李於鱗為某人作序,云:『文寧失之於理。』此可為明朝人做古文不好的供狀。」

何焯云:「泰州人但知有王心齋,卻不知有儲柴墟。」柴墟古文甚溫雅,無虛套,又無理學語錄句樣。明時古文,亦是成、弘盛時好,如王濟之、邵二泉、李東陽、儲柴墟皆好。至王遵岩、歸震川已衰矣。柴墟《與友人書》云:「當今經學甚衰,海內惟蔡介夫、王伯安為正路。伯安已告歸,介夫亦不久將返海濱。君必須見此兩人。」如今人皆知陽明、虛齋兩先生,當時尚未定論也。而柴墟兩屈指焉,不必問其文之佳否,即此便有關係,足存。又《送介夫歸序》甚好,似歐文。如今應將明朝古文選存一帙,未必不精采。從來文集成一家言,可以千古者原少。文章以西漢為盛,班、馬累世成書,古今不多見,其他亦不過有幾篇而已。若就《漢書》中擇可讀者,亦不過一二百首,惟選者具眼難得耳。吾想選文,吾以為佳,人未必以為佳;吾今以為佳,後人未必以為佳,奈何?惟是字字與他核實,自肺腑中流出有關係者,便存可也。海剛峰《上世廟疏》,調雖軟靡,然卻有氣,中有實際處,可存。亦有文雖長,事雖美,而不足存者,楊椒山疏是也。羅一峰《劾李賢疏》恐亦不足存。何焯云:「椒山疏中無條理。」

問:「龍守珠、獅戲球,意何為?」曰:「如今人一部文集,精神命脈所在。」孫襄。

古人終身不得幾篇好文字,著一書,便終身精力,數十年功夫。今人動輒成集,不數月便著一書,如何得好?渠見孔子《詩》、《書》、《易》、《禮》、《樂》,都是成於二三年間,不知孔子周流天下,多見多聞,遍舉曆叩,已數十年功夫,不特腹槁久成,只恐改訂之本亦不一。至此時才了無疑義,遂為定本。朱子《四書集注》,不知經幾番改竄才定。

作文須識體裁。初擬選館時,試《申飭督撫薦舉廉能以興吏治詔》。中有一人,眾望所服,競就問焉,予不為動。吳孫若述其語,起處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止處用「布告天下,咸使聞知」。予謂:「此赦詔體,不可從。直起竟可,不然只用『詔曰』兩字。『布告天下,咸使聞知』是決用不得。」同考五十八士,與我意合者僅七八人。及納卷,大為魏柏鄉所笑,謂:「申飭督撫,如何布告天下耶!」孫襄。

文章不講立言體裁,便至鄙俚可笑。清苑郭蒯菴為李高陽作傳,有云:「太皇太后崩,公入臨,聲徹殿陛。人皆以為公忠誠所結,而孰知其為公,位極人臣之符也哉。」蓋高陽聲高,遂如此立言,豈非笑話!若將此作文章餘波,如所云眉目如晝,戟髯若神,目有紫光之類,有何妨?一日,李剛主過予,貽以《祭萬季野先生文》,通篇皆道萬如何稱獎他,豈有此體!

一畝泉李令求朝分司作記,分司便牽扯大中丞長,大中丞短,許多支詞。我最不喜如此,面阻之云:「我說開井好,汝說極無益而勞民。今又說是開井好,豈不是行與言違?伺取此不實之言?汝各自逞文采,便自作,不必干與我,我便不管。若干涉我,又不說實話,卻不許。」如今文章不好,便是此病根。無其事而為文,雖馬遷之筆,不害其為不好。若字字核實,雖今人作,亦古文也。

澤州以生傳見命,而渠門人為渠作年譜,累累數萬言。大概如錢亮工為陸淡成作墓誌,所云:「大抵先生之學,以窮理盡性為宗,以正心誠意為要。」至今日以為笑柄。予將為作書後,實實道他同作考官,不受關節,平生耿介,老而好學,手不釋卷。他自然不喜,我也不要他喜。

檢討高其偉,因大山寄性理諸論,請教安溪師。師曰:「凡做此等文字,須似質所疑惑,求解不得,方是真讀書人用心於內,而體裁亦佳。遽然直下判斷,是非古人學識不能到這裏,而聲勢如此,便不過是要做文字以自炫耀,非真欲明理而求自得者。用心於內者,文字雖不高,而其中卻有條理;務外者,雖多話說,而條理少。此作文理亦無不通,然卻還是這一種,不是那用心於內一種。」

桐城論文最好,說「昌明博大」是矣。但其所謂「昌明博大」,不過多些長些便是,卻不好。文字肯切實說事說理,不要求奇求高,都有根據,天下便太平。明末,如金、陳、黃陶菴、黃石齋,洪高才絕學,而其文求其近情理者甚少。觀其自命,幾幾分坐尼山,後亦歸結忠孝。到底文字不好,真是關係氣運之物。

台垣為澤州製錦屏祝七十,求師銜呈,文稿乃呂履恒捉刀。師笑曰:「無論文字難通,即通篇以聖人歸澤州,予何至於此!雖至愚之人,亦不敢以此自居。當日予六十,京僚為予索文,看韓慕廬一篇,已不成文字,何況其他?他文皆不敢觀。張辰史死,將來後輩為文者,只有一陣季方,雖氣薄,還乾淨。」問:「何屺贍何如?」曰:「未嘗見其大篇,不敢定。渠未搦筆,先有一個必定要不朽之意在胸中,是於為文之外又多一意矣。即詩亦然。古人作意者固多,隨筆成文,衝口而出者亦不少。全是雕刻一種,自然蕭灑之意全無,有何佳處?即渠看詩文,亦似捉虱子一般,好搔抓細碎處,益處固多,通體算來亦是病。」

四家叔亦是知己。予假還,卅餘歲,祇是讀書不已。四家叔向二家伯等云:「人生天姿靠不得,厚菴少時,天姿平常的狠,如何比得二兄與五弟?無奈他祇是讀書不歇,如今定何如。」二家伯云:「難道我如今做得文字不好麽?」四家叔云:「怎麽不好?祇是也壓不倒厚菴。」拉將軍將班師,泉州人感其不殺,立功德碑。予求二家伯為之,二家伯允為之。四家叔又促予亦做一篇,云:「汝二伯文雖古,泉州人未必領略,算不得當行。汝試為之,擇用焉可也。」予亦成一篇。二家伯文成,古奧難讀,幾不可以句。四家叔觀之,云:「倒底用厚菴的。」二家伯曰:「他的也好,我此作畢竟也是奇觀。」四家叔始終不竹執定,仍用予作。予問曰:「倒底立意如何?」曰:「子文中,一段表揚其不殺鬧熱些,汝二伯文,未免將此意乎敘去了。」

家四弟作古文,不偷韓文公。人讀的大文字,都在墓誌碑版文中竊取,恰有何屺瞻耑留心碑版文字,盡被他捉住。敝鄉有一人,作詩極熟杜工部,自作也竊取杜工部人不讀的詩,亦被人捉住。屺瞻看古文,不從議論文字入手,先讀碑版文字,亦是一病。古文自是議論暢達,後漸縮斂便妙。韓、蘇少年率如此。孫樵、劉斂、黃山谷輩,文字不能成大家,就是此病。如今看小學生文字亦然,下筆千言,汨汨不休,有論頭便有成。短短的亦成章,也有一二語有筆意思路的,到底有限。屺瞻古文亦長碑版,教他做敘事文字,便不能出色。碑版文字須簡古莊嚴,難開展。

如今所謂古文者,亦不求如韓、柳模樣,那就不好。字字核實,如其人,如其事而止,文從字順便可傳,便是好古文。然文字句調古,覺得惹人愛重,以其中有不可輕處。如一般銅器,有幾片朱砂、翡翠瘢點,便耐人摩挲。

周卿弟未嘗肆力於古,然於文之古今到識得,此亦山川之氣。孫襄。

陸稼書文字氣短,與萬季野一般,直撞便完。雖長篇大章,而氣促無益也。以上論文。

向嘗語韓慕廬以:「時文奇,不如平。明末文畢竟是有詞,氣不如成、弘。公試看東漢之末文字,何如西漢;中、晚唐詩,何如初、盛;南宋文字稀爛,何如北宋。自然太平時文字正氣。公乃風氣之家,何不選一部前輩文風行天下,使人變而之上?」韓亦首肯。後東宮令選一部時文看,渠都選成、弘以前,文字寥寥數行者,東宮嫌其太淡而不觀。惜其不久病而死。

洪、永、成、弘間,先輩大結,其長淺與八股埒,於道理卻合。述聖賢說話,不過數言可了,正須以我意論斷耳。如今之描畫口角以求擬肖,聖賢肯為之哉?我所以欲變經義,意正如此。孫襄。

時文要字字可以講得方妙,一片雪白。虛字體貼虛神,實字如鐵板推搬不動,如經傳一般。無一字無義理,方是正宗。又作文要詞調不離樣,屺瞻時文要字字有出處,讀來卻不似時文,作古文則可,時文斷不可。小學生初作文,要得有詞,有了詞,又要有氣,有詞氣,再要他有法,終之要他有理。成人不如是,第一須求理,理足而法、氣、詞具焉。此正法也,百餘年不講矣。成、弘間人有此,至正、嘉便肥肉多,然尚是有血氣的。但文體己壞,所用《五經》句,似是而非,捕風捉影,就寫上全不典切矣。

明末時文,看其議論氣勢,直欲淩駕前人,掀天揭地。由今看來,卑鄙無味之甚。以其理不足,於題不相干。大約時文之壞,由不肯看書起。不肯看書,則於題理懵然。理不勝,則思以詞采勝。以詞采勝,則求新奇靈變,以悅人之目,遂離經叛道而不可止矣。

子欲輯《語略》、《文略內外篇》,外仍欲輯《制義略》。蓋制義無論為一代取士之制,其精者羽翼經傳,至者語皆如經。如顧亭林「且比化者」一節文,直駕守溪而上。蓋字字有來歷,精於經學,而其辭又能補經之所未備,而不悸於經,亦可馬絕矣。守溪《周公兼夷狄》文,論者推為明朝第一,果然。瓊山因見其中間補奄、飛廉,遂補出五十國,似為密緻。然守溪不補非漏也,五十國夷狄在內也,邱程反覺有痕跡。至於說「百姓寧」,真經語。蓋「兼」字非後世窮兵黷武,犁庭掃漠,不過內外有限,各安疆界。而「驅」字非 「放」字,後人講成猛獸一似要依人,而周公斷不容並處之象。不知猛獸亦苦在園囿之中,以縱之山野曠闊處為樂,亦非後世禽荒之比。觀其「天冠地履,華夷之分截然;上恬下熙,鳥獸之類咸若。」詞義精粹,氣象正大,昌明俊偉,可觀世運之盛。其「上」、「下」字及「若」字,俱出《尚書》,無一宇杜撰也。如楊慈「武王纘太王」節文,中間出「身不失天下之顯名」,字字醒出而無痕跡。蓋此句與「必得其名」句有別,文緊承「一戎衣」。蓋天與人歸,雖欲辭之而不能,故下 「一」字。文中「牧野之師方會,而前徒已倒戈」四句,字字精神,通篇正大醇厚。田中台吾豈若,使是君文皆文之至者。若擇一代之可久傳者,或二百篇可得也。

王文恪時文已看過千篇,三百年中真第一人。論道理,雖不能登朱子之堂,入伊川之室,要如出其上者。其文似淡實有味,似疏實周密,似少實足有等。題目天生不可裝入說話的,祇是就題下得幾個虛字妥帖,不生出語病來,此天下之至文也。

王守溪文字登峰造極,然有以後人心思偶然可以相近者,便不須存。如「奔而殿」,任後人窮思極巧,無可復添一句。至「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一節,文法已備具。細思孟子因其種粟後食,有食必有衣,故問衣褐。有衣必有冠,故問冠。又問釜甑、鐵耕,引出「以粟易之」,為下文折辯之地。是「冠」與「冠素」生於「織布後衣」,而「爨」、「耕」生於「種粟後食」也。文尚漏,此巧。

守溪自然算時文第一手,本是一極體貼好講章,又創出許多法則。其安頓亦極好,極費經營,而絕不見有巧處。此所以好。若一見巧,便不好。制科本意,不過如此。到如今,耐推敲者惟守溪,不是他精神才力能讋服人,是他用功到得是處。故孟子曰:「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然」字妙不過,大家皆以為是。不曰我心之所同奇、同妙,而曰同然,與上同視、同聽、同美,分大小之官者以此。千百萬人心合起來,便與聖人同,所以善不善,久自論定。

老師言:「崇禎末,時文鬼怪。有一提學至閩,非此不錄,通順者率置劣等。時有泉州府學歲試,第一題是『何事於仁,必也聖乎!』破云:『東周不可以玉帛之會,會夫夫者,願天嘗生聖人。』既發落後,同儕率不解,叩所以,其人曰:『此最明顯,東周即天子之都,焉能人人皆主玉帛?此指不能施濟也。下—句破「必也聖乎」』。其人姓范,皆呼之曰:『范東京』。又一老生作次題,為『滄浪之水清兮』四句。前後文皆用平常語,苦於腹儉無可填寫,而深懼置之末等,乃著二句云:『滄浪之水清且粲,中有鯉魚長尺半。』提學閱其前作,已置六等,至此二語,則加點,為升之四等。又一童生完卷後,與其親串看,親串曰:『如此平常,恐不能得志。』童生曰:『已完,奈何?』反覆不得已,於篇末綴尾云:『亂曰:「邛若登,乾復坤」。』其意蓋曰,我名若能登案,則天下而地上矣,甚言其無進學之理。提學二作已平點過,將置之,及尾見此,乃密點之,遂得人泮。國家將亡,妖孽晝見。閩中邪神祟鬼,昏暮輿從擁道過,人家酒食。而土木神像自起行走,人家祖先木主,人但於座下動之,便能自行於幾上。先君、先慈每夜起,看天上刀弓劍戟之形,常經月不散。與時文言妖並見於時,可畏哉。」

看楊用九時文,不怡,云:「大凡文字畢竟說得出者,其人便有方寸。」

孫燕及平生最感一老童生。及發時,諸親族都未照管,先為老童生謀進一學。此老童生自己不會做文章,卻會看文章,平時見孫文章,許可而有未足之詞,曰:「文章已好,祇是尚未長出眼來。文章到太好時,不要人看他,他便會生眼睛來看人。到得這裏,便能一路騰達而去,不留行矣。」孫至中舉人之年,其前妻餓不過,竟捨之而改嫁一屠戶。孫哭之累日,自思哭死無益,仍讀時文,作文字,希圖教書過日。此老童生一日又過之,見其文火驚曰:「了不得了,子文通身是眼矣。論其常,豈獨進學?當即聯捷而去。」其年,孫即進學,即鄉會聯捷。孫終身感之。

賓實如今若教他做一部時文稿,自當駕歸、胡而上,以其理透也,渠且會安頓題目語氣。王文恪等好處亦是如此,書理既明,想出如何托出聖賢口氣,而法出焉。賓實卻與冥合。

大山文雖比韓翁純正,然也有一病。都是讀書時見有一段好意思,好議論,做這一篇文字不是空空洞洞,說這是個難題就做,逼山來的文字,如此才有一段生新意趣。秦龍光文字,所刻《學》、《庸》一帙,殊不如往時。問:「病在何處?」曰:「其根仍是見理不真,臨文時又要人見好,便有假氣。作文時看書已不錯,又要我做成這一篇文字,必定雅俗共賞,不特理路好,就是文章也是古今不可廢的好文章,如此便帶假氣。蓋臨文時無暇作此念頭方好。向王原令貽文字,是陸稼書評次,句句都要合朱子說話,何嘗有差錯?卻不是真文字。」

何屺瞻時文祇是不做,故生,若常做,自然比他人好。他腹中倒底有許多見識。渠只欲一做到不朽地位,方出筆,豈有此理?韓文公亦祇是不厭不倦的做,倒成了,人自存其足傳者,即有不好者何害?先不好而後好,更妙。若天生能文,幼而出筆便足傳世,乃王德用所云:「貌類藝祖,父母所生,已有何功!」況決無此理。如寫宇一班,祇是寫。詩文祇是仿與人看,切摩講貫,讀書不巳自佳。

讀八股者不辨美惡,第見其為刻本,誦不絕口。人飲食將以求肥,而噉泥沙非徒無益,其必有害矣。一少年登科刻窗稿,求敘文於予,斥而拒之,病其速成也。令以一部奉吾家某者,必珍而讀之,其文不勝某也。十二至見館試諸卷,知其平常。諸庶常皆極一時之選,執牛耳者仇兆鱉也,有文名者胡作梅、汪灝也。當其鋟版行於世,則豈有非之者哉?孫襄。

先生問:「吳元木何日撤館?」曰:「二十日。」曰:「可謂勤矣。去家半日就館,未可云遠。讀書須有跋涉意,又稍不聞家中事正好。」問:「某人文字何如?可望入泮?」未答。曰:「有章文在進學時本事。」先生曰:「章文在今日,本事亦差向時不遠,苦心體認處,自有其弊端。亦如釋子念念不忘西天,見古文正經書,視之非不隆重,但不敢入目,恐其浼己也。傳一部新稿,幾篇新試牘,則急取披誦,以為真可以取富貴耳。故我嘗有中平素之說,謂某文不利場屋,但苦學有年,到時脫胎換骨亦未可知。有平日文字好,而當頭不滿人意者。亦有文字不好而售者,償其勤勞,中亦論不得。黃歲生鄉墨清,不失家數。」孫襄。以上論科舉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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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村續語錄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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