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檮杌萃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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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賈端甫同達怡軒談了一會,看看天已不早,也就各自睡覺。賈端甫睡在牀上,想起今天花了十幾塊錢,只見了雙鈴兩面,並沒有一句體己的話兒,真是不值。若要再同他鬥一鬥氣,爭奈這金大人勢大財豐,真有卵石不敵之勢。在牀上翻來覆去,又是可惜花了的銀錢,又想戀著雙鈴的媚態,又恨敵不住金道台的勢燄,心中就同潑了些油鹽醬醋一般,真是說不出什麼味兒。這一夜的難過與在通州看會的那一天,大略相同。

  看書的諸位,這天同去吃酒的共有五人,同是受的一般滋味,那幾位何以並不覺得難過,獨有賈端甫如此呢?須知道,達怡軒這個人,我處什麼樣的境界,自有什麼樣的景象,那些炎涼驕諂的世態,皆是隨境而來,於我身何與?所以,絕不放在心上。習師文、安小齊兩人是如鼹鼠飲河,就像這天的樣子,以為已經甚樂,還有什麼不足?馮吟舟這種人,是從父精母血裡帶來的一種服從性質,看見這些貴倨公卿,覺得他們都是天神降生,應該享受崇奉,我們是應該屏氣斂足,退避三舍的,所以視為理所當然。獨有賈端甫資秉出象,隨處有個出人頭地之思,而又為境遇所限,又不能隨遇而安,就有這種抑塞感慨之氣。這是他的壞處,卻也是他的好處。畢竟與那些甘為人下的不同,所以,將來的名位也比他們高的多了。此種人卻不常有,非是豪傑耶是奸雄,不然那些堂子裡氣死的人恐就不少了呢?

  賈端甫因受了這兩番冷落,從此深惡煙花,絕跡不入青樓。

  有人同他談到風月閒情,他不是正言彈駁,便是掩耳不聞。就有些說到那謝太傳東山絲竹、白樂天江上琵琶的,他也說,這正是他兩位生平的短處,所以他兩人終身的名位勛業,也就不能冠絕一時。我們是要代聖賢傳道,為國家辦事的人,萬萬不可學這前賢的短處,見人就是此等談風。未曾做得風流名土,卻作成了一位理學名儒。達怡軒也還邀了賈端甫兩回,要去復東。賈端甫執意不願,也就罷了。兩人住了幾時,打了有一二百塊錢的把勢,仍舊結伴回到通州。第二年,賈端甫進京會試,那盤川自然是他丈人預備的。他復試取了個二等,那會試的卷子恰恰薦在一位副總裁厲尚書手裡。

  這厲尚書官名叫鳳文,直隸人,後來也做到協辦大學士。

  歿後,朝廷予諡文貞,將生平事跡宣付國史館立傳,也要算是當時一位名臣。他生平端正清廉,不苟言笑,四十歲上斷弦之後,既不續娶,又不納妾,只有一位寡媳,也是係出名門,十八九歲就守了孀,領著一個遺腹孤兒,侍奉這位公公。真能柔聲怡色,曲意承歡。厲尚書吃的飲食,非這位少奶奶親手調治,吃的就覺不甘。厲尚書穿的衣服,非這位少奶奶親手披扣,穿的就不舒服。早朝晏息,皆要這少奶奶在左右招呼。有時,厲尚書病了,這少奶奶便徹夜不眠,親嘗湯藥的伺候。就是溺器,也須他親手遞送。他也絕不嫌穢褻,真要算是天下難得的孝婦。

  這厲尚書也能愛惜兒媳,常言道:官久必富。厲尚書雖一直做的是京官,卻是門生故舊甚多。歲時饋贈也就不少。他又是向來自奉儉約,敝車騾馬,上達九重的人,家裡又只一媳一孫人口甚少,有些親戚本家,因為厲尚書正氣逼人,皆不敢輕易親近,也就沒有甚麼分利的人,所以宦囊甚為充裕。這位少奶奶要甚麼就有甚麼,金剛鑽、祖母綠、外國白金、珍珠美玉的首飾,無一不備。只有珊瑚、霞紅的顏色,同那赤金的,因為是穿的終身孝,所以不要,卻是這種淡妝素服更覺得光彩照人。

  厲尚書屢掌文衡,愛的是清真雅正,大約時文能揣摹,仁在堂試帖能揣摹,功夫深些的,總合得這位尚書的法限。這位厲尚書得了這賈端甫的卷子,真是臭味相投,愛不忍釋,慌忙拿著送與大部裁傅中堂去看,意思想要中他一個會元。傅中堂細細的看了一遍,說:「這人理法尚清,但是筆下過於峭刻,毫無一點活潑的天機,恐怕這人將來就是大用了,也不過是王介甫一流,不近人情的人物,不中他也罷了。」厲尚書那裡肯聽。傅中堂不能過拂厲尚書的面子,只好把他低低的排在榜裡,中了一名貢士。這大約也就是他不欺暗室一點陰騭所致。

  場後,賈端甫去拜老師厲尚書。一見極為稱贊他的功夫,又見他舉止端嚴,衣冠古樸,談論吐屬大半本於程朱語錄,是自己一路的方正人物,心中甚是喜歡。

  賈端甫復試二等,殿試二甲,朝考也在二等。引見下來用了一個主事,簽分刑部。恰好山東司裡有個江蘇的同鄉司官,就把他拉進這司走。接著同鄉團拜、同年團拜、請老師、老師請,真個酬應不了。厲老師請同門的這天,居然派他執壺,這真算非常的體面。一直鬧到七月底邊,才算清靜清靜。新科進士到這時候,都要請假回籍省親。這賈端甫本已無親可省,就是掃墓也還可擱在腦裡,看看丈人妻子更是不要緊的,倒是要散散硃卷,打打托勢,張羅兩個住京的旅費是第一切己之事。

  所以,也就隨著眾人照倒請了一個假。因想:我這回到家是個兩榜京官了,本地官府自然也要拜往拜往,住在丈人舖子裡似乎不像樣子,於是先寫信托同年達怡軒,代他找了一所三間兩進的房子。又在京動身前幾天,寫了封信與他丈人,說是叫他夫人先搬到新房子裡住著,門口貼好了報條,釘好了進士的匾額,僱一個男僕、一個女僕、一個燒飯的。用度還是要請他丈人接濟的。他丈人接到這信,本來是個心愛的女婿,現在又中了進土,做了官,那來的信比那道土的符咒還要靈些,就-一的依著他佈置。

  不多幾天,賈端甫錦衣歸裡。頭一天打蘆涇港到家,不免辛苦,又有些附近的鄰居親友,過來道喜,更覺勞乏。做了官的人身體是尊貴的,自然要在家歇歇。他丈人周敬修算他第二天必定要來登門,忙把店堂後頭一間客屋鋪設齊整,還備了些點心菜蔬,穿了衣帽專誠等候。誰知到晚並未見來,叫出店的打聽打聽,說:「今天坐轎子出來,只拜了州裡的惠大老爺,同花布捐的王大人,就回去了。」到了第三天,他丈人有些熬不住,只好穿了施子馬褂,套了靴子,戴了大帽子,先到女婿府上來道喜。那周敬修走到賈端甫的門口,看見旗鑼牌傘站滿了在街上,說是州裡惠大老爺正在裡頭會著,周敬修不敢進去,只好站在門外老等。這位惠大老爺在裡頭談了好半天,才聽見裡頭喊送客。外頭的頭鑼紅黑帽銜牌紅傘一個個的站立齊整,又停了一會,才看見藍呢四轎抬了出來。原來這位州大老爺就是增朗之增二少爺的老翁,名字叫惠椿,號叫蔭州。他看見賈端甫用了京官,又聽見本地會試的舉人回來說起他是厲尚書的得意門生,所以見他回來,應酬的格外週到。頭一天拜了之後,第二天就趕緊回拜。先是賈端甫叫人擋駕,他定要登堂道喜。

  擋了兩次擋不住,只得請了進去。一見面就行了大禮,起來笑著說道:「老同門你怎麼這樣的客氣,我們同在厲老師的門下,那就是通家至好,以後盡管便衣常到兄弟那邊去坐坐,我也不時要來請教請教,千萬不要見外。」又問了厲老師同京裡的些情形,所以坐了許久才端茶告辭,走到台階子下要上轎的時候,還拉著手說了許多話。就是多年換帖至好,也沒有那麼親熱。比到他前年相待的情形,真是大不相同。這惠大爺的轎子出門之後,周敬修才敢走了進來。賈端甫卻也降階相迎,他向來是跟著似珍姑娘叫爹爹的,這回中了進土,卻在那爹爹上頭加了「丈人」兩個字,「叫了一聲「文人爹爹」,說道:你老人家倒先來了,真是對不祝!」

  說著就邀他丈人在炕上坐著,送了茶。他也坐在對面炕上,衣冠相陪。周敬修是個生意中人,看見這樣官腔官板的,實在弄不慣。坐在炕上動也不是,靠也不是,真弄得他手足無所措了。心裡要想到裡邊去看看女兒,爭奈這賈端甫只管講京中考試的規矩、臚唱的儀節,及些官場的情形,剪不斷他的話頭。

  周敬修又不懂得這些,惟有唯唯而已。隔了半天,賈端甫的話才祝周敬修正要開口,只見賈端甫從京裡帶回來的一個管家戴著大帽子,恭恭敬敬的走了進來,手裡拿了一個拜帖、一個拜匣上來。回道:「州裡惠大老爺送來的賀儀四十兩,還有一份請帖,請老爺明天的申刻吃酒。」

  周敬修聽那管家的聲音,是個揚州人。賈端甫把帖子同封套細細的看了一看,叫這管家在廳背後轉堂門口,把新用的劉媽喊了出來,在轉堂門口遞與劉媽,交代太太暫時把這銀子收好,並叫太太在那窗口書桌橫頭文具盒子裡面,拿一張印好的謹領謝的帖子,一個木紅封套,一枝筆同墨盒子,交代拿出來。

  又等了一會,劉媽托謝帖、封套、墨盒,拿了出來,仍站在轉堂門口,交與這管家。這管家恭恭敬敬的拿出來,放在炕桌上。

  賈端甫在那謝帖上角端端正正的寫了「敬使一元」四個小字,又在身邊表袋裡挖出一塊洋鈔,封在木紅封套裡,又在面上寫了「茶敬」二字,旁邊注了「一元」兩個小字,交與管家。連帳子拜匣待交州裡來人回去道謝,又叫這管家托請帖放在護書裡,預備明天去吃酒的時候面繳。托墨盒子同筆在轉堂門口交與劉媽拿過去。這邊,周敬修看沒有事了,才說道:「我女兒好麼?我要看看他。」賈端甫沉吟了一下,想這是沒得說的,只好拿著官腔喊了一聲:「張全!」那個京城裡帶回來的揚州管家,又戴著大帽子恭恭敬敬的走了上來,垂手站著。賈端甫向他說道:「你叫劉媽傳話,同太太說,外老太爺要進來看太太呢。」那張全到廳背後轉堂門口,叫了劉媽,同他說了。

  那劉媽進去回了太太,又出來到轉堂門向張全說了聲,太太說請。那張全回到廳上,垂手回說:「太太說,請外老太爺到上房裡見。」然後,賈端甫邀著周敬修下了炕,張全在前領道,走到轉堂門口,張全站住了腳,喊了一聲:「外老太爺過上房來!」裡頭劉媽又接著出來引道。其實,只隔了一個院子,卻費了許多的周折。那周敬修帶來的一個出店的,在家裡是見慣了這位姑娘的,有的時候還同這位姑娘坐在一張板凳上,揀枸杞頭兒洗豆芽子呢。今兒看見這位姑娘做了太太,意思要想過去替姑娘請安,順便看看上房裡的鋪設。剛走到廳背後,那張全連忙攔住道:「不要亂走,我們老爺吩咐過的,男底下人不准進這轉堂門,女底下人,不准出這轉堂門,若要違犯了不但砸了鍋,還要送到衙門裡吃板子呢。」那出店的把舌頭一伸,說道:「做官的規矩真正厲害。」連忙縮著腳退了出去。周敬修走到堂門口,這位周氏太太已穿著補褂紅裙,打房裡出來。

  因為他老翁第一次上門,行了一個大禮。賈端甫就讓周敬修坐在堂屋中間神櫃面前方桌旁邊上首一張椅子上,自己也在下首一張椅子上相陪,叫周氏太太在下首旁邊椅子上坐著。周敬修父女還未交談,賈端甫又講起京裡做官的話來,又是半天才祝周氏太太才問了一聲:「娘這兩天可好?」周敬修道:「好的,只是狠記掛你,說過一天要接你回去玩玩。」周氏太太看賈端甫沒有搭腔,也不敢貿然答應,只含糊糊的應了一句。周敬修又問:「前天送來的三十塊錢收到了麼?這個月想也夠用了。」周氏太太說了一句:「收到了。」賈端甫接著道:「丈人爹爹,家用呢,三十塊倒也可以敷衍,但是我既在家裡,這官場來往是免不了的,茶水燈燭、轎鈔賞封,一切開銷自然不少,還要開賀請酒,這兩個月的用度竟拿不定呢,請你老人家再送二百塊錢來罷。」那周敬修把眼睛瞪了一瞪,又不好回答,只好勉強答應。正在談著,只見那個張全又走到轉堂門口,手裡拿著一個帖子,叫劉媽來,回說花布捐王大人來回拜。賈端甫便邀了周敬修到外面去坐,可憐他父女兩個見了面,彬彬有禮的坐了半天,一句家常話也沒有能談,這也真是做了官太太的苦處。走到廳上,周敬修恐怕王大人要進來,匆匆就走。

  賈端甫送了丈人,然後叫管家出去擋駕,那曉得一擋倒也擋住了。

  到了第四天的飯後,賈端甫不能不到丈人家去了,穿了衣帽,坐了轎子,帶了跟班,來到丈人家裡。周敬修連忙接到店門口,邀進店堂背後客座裡。賈端甫倒也行了一個大禮,謝了他丈人,然後又到裡頭替丈母也磕了頭。他那小舅子也從村館裡回來,同姊夫見了禮。賈端甫送了他一個墨盒子,兩校開過了的筆,說是他殿試的時候用的,替他發兆,將來也像他一樣。

  周敬修夫婦兩個歡喜的了不得,趕著教出店的去弄點心,又要留女婿吃飯。賈端甫說這倒不必,今天是州裡請我,稍為坐一坐就要去的。談了一會,看了一看表上,已有四點多鐘,叫提轎子再拜兩家客,就到州裡去吃飯。周敬修知道不能再留,只得送他上轎而去。這賈端甫家本寒素,父母又見背得早,平日來往的親戚本不多,這回中了進土,本地官府又同他來往的厚,那些人看了十分羨慕,只要是有彎子可以敘得過來的,都來上門認親。也有讀書的,也有做生意的,也有當衙門的,不過總想在他面子上治點光,或在官府面前說兩句話,或薦個把小小的館地,也是好的。就是他那兩個娘舅莫仁、莫信,有多年不通往來,這回也先上門來替外甥道喜,還要過來幫忙。在賈端甫呢,本來不願意把惹這些人的,因想了一想,一來是桑梓之情難卻,二來就要開資,這些人既來認親,那有不送些資儀的,積少可以成多,大處不可小算,至於以後的事再想法子撒開他們,也不難的。當時也就不十分拒絕。忙了幾天,賈瑞甫又去上了幾處本支的祖墳,揀了日子開賀,官場生意親友人等多多少少的都送了些賀儀。就是那位龍師爺,當時彼此雖然不歡而散,此時也還送了四塊鈔。到開賀之後結算下來,總共也收了有三四百塊鈔的光景,也就不算少了。

  他開賀是挑了兩個日子,一個日子請官場,一個日子請的是本城親友。到了請親友這天,把三間廳的隔板打通接著廊簷,勉強擺了十二桌,幸虧都是借的板凳。若用椅子就萬擺不下了,卻是坐的滿滿的。賈端甫各桌送了酒,坐在中間簷口末席相陪。

  上了兩道菜,讓了幾杯酒,賈端甫舉著杯子向著各席道:「今天蒙各位高親貴友賞光,我賈崇方不勝榮幸之至。我卻有句話要趁著各位高親貴友通同在坐先告過罪,望各位乾了此杯,聽我賈崇方一言。」

  大家皆略略舉了一舉杯子,側耳靜聽,寂然無嘩,只聽見賈瑞甫說道:「我賈崇方,托眾位福庇,得中兩榜,通籍朝端,便是一個朝廷的命官,儒林的表率了,在國就要想做一個正色立朝的臣子,在鄉就要想做一個守正不阿的紳士。但是要做名臣正紳,自然先打立品起,凡有替人說事薦館等事,那是最干礙品行的,我可發誓不為,恐怕各位親友不知,看見我做了京官常與地方官來往,有些事體要托我向官府關說關說,或是要謀個托征收釐金之類的館地,要找我推薦推薦。那時,我要答應呢,壞了我的品行聲名,那是我斷斷不肯的。若要回報,豈不叫來托的人下不去?所以,今日當著大眾說明,望諸位高親貴友,總要原諒,免得臨時見怪。還有一說,我目今是個京官那不必說,將來提了員外,做了郎中,得了京察,放了府道,那時是做外官了。外官衙門最壞事的,就是官親,你們不看見那時報裡論的麼,可謂將官親的弊端,發揮淨荊將來找放了外官,我那衙門裡可一個官親也不用,倘各位高親貴友以俗情相待,到那時遠道見訪,不要怪我賈崇方無情,不但衙門裡不能破例位置,就是盤川也分文不能送的,寧可將來回家盡情負荊請罪,在官的時候,可不能不惜守官箴的呢。」這一席語,說的各親友面面相覷,默默無言,有兩個善於奉承的讀書人,還說端翁這話真是做官的正理,而且預先向大家說明,免得人家不知誤犯,到那時進退兩難,更是端翁忠厚待人的地方。只有那達怡軒在東首靠牆的一個桌上冷笑了一聲,低低的說道:我不信古來那些名臣正士,難道他都是斷絕六親的麼?」賈端甫耳朵裡。也微微聽著兩句,心裡想道:他是個同年的舉人,若同他兜搭起來,設或他再響響的說兩句不中聽的話,那時同他辯也不好,不同他辯也不好,倒不如裝作不聽見過去罷。這正是他的天稟聰明,一入仕途就會了這見風收帆的訣竅,無怪他將來要宦途得意呢。賈端甫把話說完,又拿著杯子勸著大家道:「我只顧說話,把眾位的酒都耽誤了,請乾一杯。」一面又催管家斟酒。不多一會萊完席散,眾親友各自告謝而去。

  賈端甫在家裡住了一個多月,也到州裡去過兩次,惠蔭洲也來談了幾回,又托惠蔭洲寫了幾封信帶在身邊,先在場下,後到揚州、南京、上海、江蘇各處官嘗鹽務、商號張羅了些,約摸也有千金左右,回到通州,已自臘月中旬。這天看見報上的電傳閣抄,是傅中堂逐出軍機創職回籍,卻把厲尚書派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他看見他的恩師進了軍機,不覺怦然心動,就有個王陽在位貢禹彈冠的意思。忙忙收拾過年料理進京,只因要帶著家眷走,不帶老媽子,路上無人服侍,帶老媽子,通州人聽見進京,覺得路遠得狠,要的工價甚昂,這是個日長歲久的事體,怎能不打算打算呢?張全乘機說道:「小的也只一妻一女,妻子本是北邊人,女兒也方三四歲,本想帶著進京,不如叫他路上服侍太太小姐,求老爺賞份盤川就是了。」賈端甫也覺得很便當,就叫他趕緊到揚州接了來。賈端甫計算,張羅的錢為數不多,又同他丈人商量硬要通挪一千銀子。可憐這周敬修是個視一錢如命的生意人,怎經得這女婿左一次有一次的刮削呢?然而又因他官尊勢大,有三分愛他的心,還有三分怕他的心。只得忍著肉痛,照數替他匯了進京。賈端甫算了一算,總共腰裡有兩千多金,京裡還有印結可分三四年的用度,也可以敷衍得過,就帶著這位周氏夫人、靜如小姐、張全夫婦,連他那小女兒一齊動身。通州僱的男女僕人、燒飯的都開銷了。

  周敬修還親自帶著幾個出店的送他們到蘆涇港,幫著搬東西上輪船。這駁船也就鬆了纜,開去了。

  賈端甫到了上海,在長發棧住了兩天,搭了新濟輪船,到了天津,坐火車到京,暫在楊梅竹斜街的斌升棧住下。第二天,趕緊到厲老師宅子裡道喜。他是十點鐘進內城的,在門房裡坐了有一點多鐘,老師方才回來。回事的把他的帖子送了上去。

  厲大軍機一見大喜,就請在書房裡談了半天,留他同著吃了飯,同他說道:「近來我竟忙得狠,人家看了闊,其實沒有甚麼意思,不過朝廷的恩典厚,不敢辭。」賈端甫道:「老師是清望著於中外,不但朝廷倚為柱石,就是天下蒼生,亦無不額手仰望的。」師生兩人談的甚為投契,到三點多鐘,方才回去。次早到衙門裡銷了假,又在總部衚衕、老師宅子左近,找了幾間小小的房子,把家眷搬了進去。江蘇同鄉翰林部曹,在順治門外幾處衚衕裡住的居多。他卻另有意見,一來離老師宅子近,何以時常過去授業,二來內城用度省些,三來他是個要講道學的人,免得住在城外有些親友要拉去吃館子、聽戲,壞了聲名,多了是非。所以,住在哈達門內清靜些兒。他曉得老師是不收禮的,只揀了在上海買的幾件素色外國緞的女衣料,送與那位寡世嫂。看見幾件衣料又狠中意,也就破例收了。從此他不時就到厲大軍機宅裡走走,門房裡幾位得用的回事、管家,也都混的狠熟,他到了宅子裡,只要老師回來空著,總是他在面前陪著閒談。若老師這天沒空,他就躲在門房裡不露面子。厲大軍機看他來的時候無一回不湊巧,曉得他是個方正而又精細能幹的人,並非那種一味古板迂腐無用的可比,心中格外喜歡,裡頭有甚軍機事務,不時也就同他談談。他卻是謹守溫樹不言之戒,從無絲毫漏泄,老師更加賞識。但是,他既是一位軍機大臣的得意門生,天天可以同這軍機大臣見面的,他雖然不肯同人家應酬,人家也爭著要來同他親近。他卻狠有分寸,凡是他自己的同鄉、親友來找尋他,就一概正言厲色的回絕,說是我雖然常在敝老師處走走,但是所談的皆是窮理盡性的學問,立身行己的功夫,至於朝政外事。我固一概不問,老師亦極不與我談的。若要講到說項推轂的話,我這位老師固是鐵面無私,一毫關節不通風的。就是我兄弟也還知自愛,怎肯為人家濫作曹邱呢?那些人也就不敢強以所難。若是同厲大軍機那一面有點瓜葛的人,要他在裡頭敲敲邊鼓,說兩句好話,他倒也樂於成人之美。而且他說話的法子又巧,候的時候又准,只要是他答應說的無不靈驗,從不會碰釘子的。這些得到好處的人,也甚感激,遇著進京、出京、年下、節下,大約都有些饋贈的。

  只要這人送的誠實慎密,他倒也不肯過拂人情,總要照數笑納的。如此兩三年下來,他一個極清廉的窮京官,倒也不求富而自富。就是他那位管家張全,也沾光不少。可見只「財」之一字,只要運氣來了,甚麼官皆可以發得,也有個莫之為而為的道理在裡頭呢。

  這天,正在厲大軍機那裡閒談,忽見外面回事的拿過一個手本、一個帖子來,手本上寫的是同知銜指分廣東試用知縣增輝,帖子上是小門生增輝,上頭黏了一個紅簽子,寫的是係江蘇通州直隸州知州惠椿之子。幾個小字還夾著一封信,信面上是夫子大人安稟。賈端甫在旁一看,心裡想道:這不是通州的增二少爺麼?他怎麼忽然到京裡來呢?這回就是來找我老師的門路,可也碰在我的手裡,且慢慢的叫他吃點小苦,他才曉得人不可以貌相呢。這厲大軍機一面拆信一面說道:「惠蔭洲的兒子也捐了官了,這倒不能不見呢,就請在那邊小花廳坐罷。」

  究意這增朗之為甚麼進京?恐怕下一回的書還說他不完,請諸位停停再看罷。

  這位增朗之,為甚麼丟著那最快活的少爺不做,跑到京裡來呢?原來那增朗之的老翁請的那位錢穀龍師爺,自從把賈端甫辭了之後,另請了一位姓王的秀才,是個揚州人。這王先生不但做人圓到,筆下靈動,並且絲弦蕭管、京調小曲,無一不精。到館一個多月之後,每到放學的時候,就自己以此消遣。

  這男女兩個學生,正是投其所好,也就跟著要學,這王先生倒也不吝教誨。誰知這兩個學生讀書的天份有限,學唱的天份甚高。那女學生更是天生成的一串珠喉,又圓又脆,唱起那小榮歸來,雖只十一二歲的人,那一種輕倩柔媚之神,能令人魂消心醉,比那些西南營的姑娘要高得多了。絲弦到手就能成聲,而且抱的式樣、彈的指法都是不學而能,真是個生有夙慧的。

  就是那男學生,雖說遜於乃姊,喉嚨卻也不錯,唱起那旦腳的崑曲京調,宛轉如好女一般。這王先生見學有傳人不勝歡喜,也肯盡心指授。不到一年工夫,這兩位高足,於那唱歌音律科的學問竟能領得卒業文憑。龍老頭兒有這一雙兒女,又有一個千嬌百媚的愛姬,還有一個克紹箕裘的令子,家道又很溫飽,也可以娛此暮年。不料他財多身弱,老態漸增,初只步履需人,後則漸成癱痪。當那賈端甫登第回家開賀之後,這龍老頭兒已是臥牀不起一月有餘。依著惠蔭洲的意思,看這位錢穀龍師爺不能到館,就想另請高明,幸虧這龍伯青向來恭維得增二少爺十分受用,到這時候就在他老翁面前說道:「這龍師爺在老爺子衙門裡也將近十年了,平日處的也很好,辦的公事也從沒有碰過上司的釘子,現在病著,雖然不能逐日到館,這世兄龍伯青在衙門裡學的年數也不少,平日公事也就有一半是他辦的,遇到有要緊的事體,也還可以叫他在老翁跟前商量請示。今兒若因為龍師爺病了,就辭了他另外請人,豈不叫人家看得咱們待朋友太薄麼?」惠蔭洲聽他賢郎的這番議論,倒也十分近理,也就將就下去。那龍伯青聽見感激萬分,但是自家的底子自家知道,心裡想著他待我的交情雖然甚好,然而沒有甚麼可以牽絆得住他的地方,這交情總靠不祝老翁的病看著是不會好的了,若萬一有個風吹草動,這館是終究要脫的。我是個沒有出過手的人,到那裡去謀館哩?必得要想個法子,籠絡住這人才好。這天又在小銀珠家吃酒,兩個人到了酒酣耳熱之時,這龍伯青開口道:「我承朗翁這番相待,真是情逾手足,無恩可報。意思要想聯一個金蘭之好,但是我年紀稍長兩歲,似乎不當。」這增二少爺正在高興頭上,滿口應允。

  第二天,龍伯青趕緊寫了份帖子,穿了衣帽,到增二少爺書房拜換。增朗之也連忙叫人去寫帖子,說明早一准登堂。這龍伯青又吩咐廚房預備一桌酒菜,又同姨娘、妻子、妹妹說道:「明天須要早點收搶收拾,怕他是要請見的。」次日十一點多鐘,增二少爺穿了衣帽,坐了轎子,叫家人拿了一個如弟帖子,來拜龍少爺。龍伯青趕緊穿了衣帽,迎了出來,到廳上行了禮,交了蘭譜。增朗之叫家人拿好便帖子,拜龍師爺。龍伯青連忙自己拿著帖子進去回,出來說道:「家父雖然不能起牀,因係通家至好,不敢客氣,請到房裡相見,但是不可行禮。」

  增朗之應了,跟著龍伯青進了上房,到了龍鐘仁的房裡,走到牀面前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老伯!」那龍鐘仁在牀上拱了一拱手,說道:「小兒承蒙不棄,許訂昆弟之好,真是高攀,將來一切總望格外看覷,我是老的不能動了。不過拖延日子得一天算一天。」增朗之又安慰了兩句道:「老伯這病不要緊,天氣暖些就會好的。」那楊姨娘、龍玉燕同著龍伯青的少奶奶水柔娟,都打扮得花團錦簇,在堂屋裡等著見禮。龍研香也從書房裡叫了進來;龍伯青就邀著增朗之出來-一相見。增朗之看那楊姨娘雖是半老徐娘,而風致不減,這位世妹更是嬌小玲瓏,兩個雙眼睛箍兒含著一汪秋水,真是個天生尤物。就是那位把嫂,似笑佯羞的一種小家風度,亦自撩人。這三個美人對著這豪華公子,彼此都有個戀戀不捨的意思。那龍研香見了禮,先回書房去了,龍伯青就讓著增朗之在堂屋裡坐。楊姨娘們也都坐在旁邊陪著閒談。那楊姨娘的談風最好,問長問短的,親熱異常。隔了一回,毛升上來請示說:「菜已好了,開在那裡?」龍伯青體貼增二少爺的意思,說:「我們通家至好,人也不多,不如就開在上房裡一桌吃罷?不過簡褻些兒,未免不恭。」增朗之連忙說道:「哥哥說甚麼話,我們既成通家,我是天天要來的,一桌吃最為熱鬧。」楊姨娘忙叫王媽、迎春來收拾桌子。水柔娟也叫他的丫頭連兒幫著搬椅子。一時擺好座位,上了碟子。是增二少爺的首座,龍伯青對面相陪,龍玉燕坐在上首橫頭,楊姨娘同水柔娟坐的是下手橫頭。那龍研香是向來在書房裡陸先生吃的。龍伯青恭恭敬敬的送了一杯酒,增朗之也回敬了大家。八席坐下,上了兩道菜,楊姨娘向著玉燕取過增二少爺的酒杯,親自斟了一杯酒,玉手纖纖的送到增二少爺手裡。增二少爺滿心歡喜,一飲而乾。玉燕接了過來,又斟了一杯送去,隱隱有個成雙的意思,這位小姐真是天生的解人,那增二少爺更加歡暢。大家談談笑笑,雖皆初見,倒也無拘無束,真個淳淳。男女雜坐,履鞋交錯,當此之時,一石亦不醉了。這一席酒,比請他在西南營小銀珠房裡吃台花酒還要入胃些,一直吃到四點鐘方才散席。增朗之又到房裡陪著龍老頭兒談了一刻,這才告謝回衙。龍伯青也就跟到衙門裡去辦公事。這增朗之三日兩日,總要到龍家走走,看看這龍老伯的病體。這樣要好的如姪,可謂難得之至。與楊姨娘混得熟了,因為不大好稱呼,就拜了楊姨娘做乾媽,取了兩件衣料,一枝金簪,兩個嵌寶戒指,一對金鑲藤鐲,孝敬乾媽媽。又送了這乾妹妹龍玉燕一枝同心如意,金簪一對,玻璃翠的兜幅。

  這乾媽媽,也送了一個平金扇套子,係了一個交頸鴛鴦的玉扇墜兒,一個自己繡的雙龍戲珠墜青的濱榔口袋做見面禮,又弄了幾樣體已的菜,款待這乾兒子。這天龍伯青在衙門裡公事忙,沒有得回來,就是楊姨娘、龍玉燕、水柔娟三個人陪著吃的。

  席間楊姨娘叫玉燕彈著琵琶,唱了兩支小曲,又唱了一支虹霓關的京調。增朗之樂到不可收拾。隔了幾天,楊姨娘又叫玉燕親手挑了一塊狗牙子邊的玉色湖縐手帕,雪青紡綢的兜肚掛了法蘭絨的裡子,是增朗之天天來看著這位小姐親手挑的,做好了就叫這小姐親手送與哥哥。那增朗之歡喜非常,就當著面伸手進去,把那兜肚貼身帶好,說道:「是乾妹妹送的,我不敢不把他靠著身體帶著。」那位小姐聽了臉上一紅,楊姨娘還說明兒夏天再叫你妹妹做兩個單的送你。從此這增朗之來往更頻,進來出去也不必用人通報。無論龍伯青在家不在家,一任他隨隨便便的穿房入戶,真算是個通家至好。

  這一天,是三月裡的天氣,增朗之進來,但見這一院花光珠簾底下,各處人聲寂然,他走到房裡看那龍老頭兒朝著裡牀沉沉睡著,再走進套房看那乾媽媽坐在馬子上呢,抬起頭看見有人進來,嚇了一跳。再看是增二少爺,就說道:「你怎麼輕輕悄悄的跑了進來?人家上馬子呢,你快些出去罷。」這增朗之走到楊姨娘面前,彎著身子靠著楊姨娘的臉,旁邊低低的說道:「乾媽媽上馬。乾兒子來服侍服侍,也是應該的。」楊姨娘撲嗤的一笑,說道。「你這小涎臉。也不嫌臭。」增朗之道:「乾媽媽的馬子,我敢嫌臭?就是叫我替乾媽媽揩屁股,我也是情願的。」說著,就伸手拿了手紙,意思意要來搭了。那楊姨娘恐怕未必就肯讓他揩,但是這樣的好乾兒子叫楊姨娘如何打發呢?或者像那補缸戲上,王大娘款待他乾兒子胡老兒的法子,款待了他這乾兒子一頓也說不定。這種秘密事情不但做書的不甚清楚,就連那玉燕小姐在那套房後首的半間房內,只隔了一層板,他曉得不曉得,也就不得而知。

  兩人走到外房,看那龍老頭兒還是沉睡未醒。又隔了半個多月,交了立夏的節氣,這位龍鐘仁竟被那一殿秦廣王下了一個關書,請他去辦森羅寶殿的廣儲交代去了。這龍伯青兄弟,自然遵制發喪,衣裳棺木皆是現成的,也不十分費事。這時候,省城鎮江的當道慕友,聽見這通州穀師爺捐館的信息,就紛紛的寫信來薦朋友。這位惠直刺的意思倒也有些活動,就是那位刑名師爺陳仲言,也勸他另延,說這席面的責任重大,恐怕世兄吃不下呢。無如他這位賢郎是得了他龍家的特別好處,而且還有無數的希望,怎麼肯不盡力呢?也用不著那龍伯青囑托,他就熱心為友一口一聲說道:「古人說的,一死一生可見交情。如今龍老伯屍骨未寒,怎麼好就另延他人呢?況且龍伯青辦了半年多下來,也沒有誤過事,他又在一塊久了,曉得老爺子的性情,遇到事體也還容易商量,換了一位未知道他公事如何,品行如何,脾氣如何,萬一還不及這龍伯青,那又怎麼樣呢?」惠蔭洲拗不過他這位賢郎,只好換了關書,就請這位龍伯青師爺襲承父業,一面找那書啟師爺文彬如,寫了幾封信回覆當道的幾位憲慕說,龍鐘仁老夫子的世兄在敝署襄理多年,現在不忍辜負死友,已經訂定蟬聯的話。那些薦館的見他念舊情殷,也就只得罷了。這裡龍伯青揀了個日子,開弔出殯,把他老翁的靈拒暫守在城內一個廟宇裡,停放未滿百日,龍伯青就趕緊進衙門辦公事。又嫌那所房子不吉利,搬了一個公館,前進係三開間的廳,西角頭另有一院,同這廳平排的兩間書房,上房是五間開的前後房,上首外一間是楊姨娘住的,內一間是龍玉燕住的,下首外一間是水柔娟住的,內一間另在廊簷上,開個門是龍伯青的內書房,裡面也有門,可以通到水柔娟房裡。

  又嫌那張大牀是龍老頭兒在上頭放的,也不要了。增朗之另外託人在上海買了兩張寧波式的紅木嵌花合歡牀,一張送與他乾媽媽楊姨娘,一張送與他乾妹妹龍玉燕。雖然穿素,卻都鋪設的齊齊整整,收拾的乾乾淨淨。

  這位增二少爺自然來的更勤,同這楊姨娘不但是握雨攜雲,公然的停眠整宿。就是那玉燕小姐也在旁邊送茶裝煙,增朗之有時把他抱在膝上,低唱濃情豔句的小曲,或彈套月琴,或吹枝笛子,大約每天總在他乾哥哥身上的時刻居多。有時打打麻將,龍伯青在家自然親自奉陪,不在家就是他的愛妻水柔娟恭代。龍伯青是有心要同他那先世四位靈君裡頭第三位的支派連宗的,況又愛弟情殷,所以才不來管他們的閒事。有一天二更時的光景,增朗之來了,龍伯青在家不在家他也沒有打聽,一逕走到他乾媽媽房裡,卻不見人。再走進乾妹妹房裡,看見玉燕倚在牀上,手托香聰的不知想些甚麼。見增朗之進來卻也並不起身,增朗之也就到牀上挨著玉燕坐下,一雙手搭在玉燕腰上,一隻手握著玉燕的手,問道:「乾媽呢?」玉燕回說:「不曉得。」增朗之伏下身去看著玉燕的面孔,低低的問道:「恐怕又到毛升房裡去了罷?」玉燕在他頭上打了一下說道:「你管他呢!」增朗之又問道:「你曉得他到毛升房裡做些甚麼?我現在找他做甚麼?」玉燕道:「我知道你們這些人做些甚麼鬼事!」增朗之道:「妹妹你不知道,我來教你。」說著那手就要伸了下去,玉燕連忙用手來攔,說道:「你還找我娘去罷,不要同我鬧,再不就到我嫂子那邊去玩玩罷。」增朗之道:「好妹妹,他們怎麼能及得妹妹呢?我想妹妹想得久了,好妹妹,你也應該可憐可憐我。」說著又來動手。這玉燕要想起身,無奈身子是被他壓住的,要想喊,又是平日玩笑慣了的,怎麼同他認真?而且曉得全家都倚靠的是他,就是喊也不中用,好在這身上的皮肉差不多沒處不經過他的手,又何在乎這一點點地方呢,也就不去十分保護。待得兩人抬身起來,那楊姨娘卻打外邊走了進房,羞的這位玉燕小姐低垂粉頸,滿臉朱霞,用手遮著胸膛,輕輕的說道:「娘不在這塊,乾哥哥跑來就把我欺負了。」楊姨娘說道:「乾哥哥歡喜你,那是頂好的事情,還有甚麼說呢?你今天就好好的陪著乾哥哥睡罷,先起來吃口酒也好。」兩人各自披衣起牀,楊姨娘叫迎春燙了一壺木樨燒,湊了幾個碟子,三個人在房裡淺斟細酌。增朗之看這玉燕羞慚無言,異常嬌媚,真個是出落得別樣風流。吃了酒,楊姨娘叫迎春替他們把牀上被褥鋪好,他乾兄妹明公正氣的解衣就寢。

  第二天睡到正牌時分,兩人方才一同起牀。

  過了幾天,增朗之打了一枝嵌珠軟鑲的壓髮玉枝、花花別子一根、金兜索子一副、金鐲一對、玻璃翠的耳環送與玉燕,因在服中不好送得衣料,另外又私自送了二百塊錢與他乾妹妹做體己的用度。乾媽媽跟前也送了一百塊。比到那上海堂子裡,替紅清官人點大蠟燭的規矩,也差不多了。增朗之日在他母女二人身上纏混,不但家中琴瑟置而不御,就是那西南營小銀珠的房裡也就蹤跡甚希增朗之既已一箭雙雕,也應該適可而止。

  那知他是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必欲使諸葛三君同歸帳下,然後為快。這天卻好是龍少奶奶的生日,他就厚厚的送了一個壽禮,又辦了一桌席,卻連龍伯青一齊請的,六點鐘的光景入座,又央求龍玉燕彈著月琴,唱了一枝上壽的京調,先還猜謎行令,後來就左一杯右一杯的敬著壽星。那水柔娟本來也覺得這次弟的春風應該吹到他的枝上。三五杯下去之後,不覺烘動春心,與這增朗之目盼眉語,做出無限風情,也顧不得蒿木砧在座了,這龍伯青倒也有唐中宗親自點籌的氣度,不過究覺自己在座人家說笑有許多不便,正思設法避一避賢路,恰好周德泉在西南營也是替桂雲做生日寫了條子來,邀龍伯青、增朗之兩人去吃酒,龍伯青趁勢說道:「我正有話要找他商量,我就先去罷。」就站起身來到房裡去穿馬褂,出來又問增朗之道:「你回來去不去?」增朗之道:「我是主人,不能不終局,這邊叫的早,我說來的,但是吃酒可以不必等,遲早是說不定的。」

  龍伯青笑著道:「你就不來也沒甚麼,要緊不過又要叫小銀珠抱怨兩句。」說著就匆匆的走了出去。這裡水柔娟見無礙眼之人,更加開懷暢飲,吃得個杏眼如餳,桃腮欲滴。那增朗之也有了幾分酒意,有一杯酒是水柔娟猜子兒輸的不肯吃,增朗之竟胞到他座兒上,挨著他坐下來,摟著他的粉頸要灌,那水柔娟趁勢把那身軀望增朗之身上一貼,粉臉望增朗之懷裡一偎,迷迷糊糊的說道:你定要把我灌醉了做甚麼呢?」那龍玉燕看著覺得太不像樣子,且不免微含醋意,就悄悄的走回自己房裡去了。這水柔娟靠在增朗之懷裡,雲鬢全散,嬌肢半躺,鬧了一回不覺酒湧上來,增朗之連忙把他嬌軀放開些兒,一手托著額角,一手摟著纖腰,讓他向著地下吐了。迎春趕緊過來揩抹,連兒也連忙遞了茶來與水柔娟漱口,又打手巾來,增朗之接了替水柔娟慢慢的揩著,又叫連兒再打一托來替水柔娟擦了一擦,卻順便自己也揩了一揩。同著楊姨娘把水柔娟弄躺到房裡,水柔娟已是骨軟如綿,任人播弄。楊姨娘知趣也就抽身走開。增朗之看龍嫂醉到這個樣子,把兄又在不家,這『有事弟子服其勞』一句是不敢辭的。怕他把嫂再吐,連忙跑到牀上先替他寬了外衣,卸了簪餌,褪了蓮鉤,然後替他把上下裡衣一齊解脫,拿了牀薄棉和合鴛鴦被,替他輕輕的蓋好。這水柔娟真如吃了醉仙丹的光景,雙眸緊閉,百體皆情,增朗之忙了半天也狠覺得吃力,坐在牀前歇歇,取了水煙袋慢慢的吸著,又叫連兒濃濃的泡了一壺茶,恐怕他把嫂醒了口渴。那增朗之坐了一會到將近三更的時候,想那把兄是不見得回來的了,要想走又怕把嫂沒人陪伴,空房膽怯,要想秉燭達旦,爭奈睡魔催人,而且當此清秋深夜,讓把嫂一人獨寢,更恐他酒後受涼,躊躇再三,也只得輕輕的鑽進被窩學那熨體荀郎,慢慢睡去。那水柔捐一覺醒來,紗窗曙光射入羅幃。睜眼一看,見這擁肩並枕的人不是把兄,卻是把弟,幸喜是天天見慣的人,也還不十分驚訝。只輕輕的把他推了一推,說。「你甚麼時候跑到我牀上來的?」這增朗之被他推醒,擦了一擦眼睛,笑道:「我昨兒晚上這麼樣子服侍你,怎你竟一些不知?」水柔娟在他身上輕輕的打了一下,說道:「人家被你捉了醉魚兒,不同你算帳,你還要拿人開心。」

  說著就披了衣服起來,上了馬子,在臉盆裡洗了手,摸摸那茶壺尚溫,倒了一碗喝了,又倒了一碗嘗了一口,拿到牀前遞與增朗之喝。增朗之抬著身子,就他手裡喝了水。柔娟看看天色尚早,仍舊解衣就枕。後來據增朗之同人談起說:「這水柔娟相貌雖不及楊姨娘、龍玉燕兩人,而他這操縱自如的本領,卻遠在他母女兩人及小銀珠之上,本是個書班的女兒,也是被龍伯青勾排上了才娶過來的。」兩人起來的時候,已是紅日滿窗,好在計算龍伯青這時候在那文卿牀上,也不過剛剛起身。

  楊姨娘也有毛升作伴,彼此都還不甚寂寞,只不過撇的龍玉燕略為苦些。增朗之穿好衣服,洗了臉,漱了口,仍舊走到楊姨娘房裡。楊姨娘望他笑著說了一聲:「恭喜!」他也笑著坐了下來。迎春送上一碗蓮子,玉燕也打房裡出來,望著他拿手在臉上刮他,也有些覺得對不住的光景。摸了一換頭上辮子毛了,就央告玉燕替他梳一梳。玉燕說道:「我不會,你叫嫂嫂替你梳去!」增朗之連忙望著玉燕作揖,親妹妹、妙妹妹的再三央求,楊姨娘笑著說道:「燕兒,你哥哥既如此求你,你就替他梳一梳罷。」玉燕卻不過情,回到自己房裡拿了自己用的梳蓖,出來替他把頭髮打開,慢慢的梳好,然後把流蓖拿回房去。增朗之也就趕緊跟著進去,拉了玉燕一齊躺到牀上,說了多少好話,賠了多少小心。初時王燕只有不理,後來也漸漸的和悅了。

  兩人親熱了一點多鐘的時候,各自起來整了一整衣裳,玉燕又減迎春打了盆水,兩人洗了洗手,攙著出房來坐了一刻。看著已快十二點鐘,增朗之要回衙門。玉燕忙拿掛在壁上的糊絝夾衫,替他披上,又拿夾紗馬褂,也替他穿好。增朗之又走到水柔娟房裡,打了一個照面,水柔娟也就像那堂子裡的規矩,說了一句晚上來。增朗之笑著應了一聲,走回衙門,進了上房,他的少奶奶猶雲娘問道:「是不是又在小銀珠那裡住的?」增朗之道。「可不是,昨兒晚上被他們灌醉了,小銀球不讓走,只好住在那裡。」他這位猶氏娘少奶奶也是善於自遣大度能容的人,只笑了一笑,也就不往下追問。只可憐這小銀珠卻冤冤枉枉的替那位龍少奶奶擔了一個惡名。這龍家六條玉臂搶著這一個情郎,一天一天的自然有許多的風流佳語,但是這回書已經覺得描摹太盡,容易引動閱者春心,做書的再沒有工夫細細的替他編這一篇穢史了。

  卻說這龍伯青公事筆墨上雖不見得十分考究,那個人的經濟學問卻是絕頂的精明。從前只因腳跟未定,不敢放開手段去做。現在既做了夏征舒,又做了楊國忠,近來更做了一個海潮珠的崔子,既就有挾而求,還有甚麼忌憚,也就大開方便之門。

  這通州地方本來好議,更兼地屬濱江沙州,案子最多,爭沙州的業戶都是些有錢有勢的人,而且這種案子裡頭的糾葛,皆是可東可西的,其中互有是非並沒有甚麼一定不移的,斷法更好,高下其手,有些可以逕自作主的,那是不必說了。就有時遇著跡涉嫌疑,非幕賓所能下筆、所能進言事體,就叫老婆妹子在牀邊上逼著增二少爺替他想法,總要弄通為止。既有這種好門路,那個不來走走?真個是其門如市,他這兩三年的進項,比他老子幾十年的積蓄差不多,可以相抵。可見拿這「色」字去換那個「財」字是一件最便宜的事體,真要算得發財上策。無怪近來涼血部中的種族日見繁滋了,但是鼓鐘子宮聲聞於外,通州又是沿江一個小小的碼頭,這風聲豈有不吹到上司耳朵裡去的呢?更有兩個不得其門而入的司生劣監在那上控呈子裡頭,將他把弟兄兩人的行樂圖,略略描寫了兩句,上司密派委員查了一查,不但所告皆實,竟還有兩件不能形諸紙筆的事,皆有真贓實據可指。上司聽了赫然震怒,本來要把這位惠直刺立時撤參,因為這位惠直刺京裡照應他的固然很多,就是年節壽喜,他的饋送也比人豐盛,怎麼好意思動他的手呢?只得下了一個嚴札,叫他把這劣幕趕緊辭退驅逐出境,從嚴管束子弟,以息浮言。又有一位文案委員,密密的寫了封信與惠蔭洲說:「這回事體極峰,查實之後,欲以白簡從事,費了多少唇舌才能挽回。現在師恩雖然寬厚,就必須趕緊遵照憲禮辦理,不可再因循迴護,萬一京裡有了折子,或是梓台那邊動了手,那就無可為力。」惠蔭洲接到這個札子,並這幕府的信,嚇得魂不附體,趕緊把這位龍伯青師爺連夜辭退,又叫帳房師爺同捕廳,催他攜著家眷即日搬到別處去住,不可在此逗留,致討沒趣。

  又把兒子叫到面前,嚴嚴的訓斥一番。這時候,這位增二少爺真是無可如何,就如李三郎到了馬鬼坡,六軍不發,雖是心愛的妃子,也就沒法保護,只得讓他自去。惠蔭洲又拿了這札子,同那封幕府的信,到刑名師爺陳仲言那裡,請他做個稟帖,把感恩引咎立時遵辦的情形稟復,還要寫封回信,謝謝這位幕府。

  那陳師爺連連答應,當下說道:「本來這龍伯青鬧的也實在不堪,把我們處大席館的臉面都丟盡了,二少君平日倒也是個明白能幹的人,不過被這龍家的混帳男女引誘壞的。現在龍家雖已攆開,二少君還在衙門裡,恐怕地方上那些不得志的小人還要作浪生風,好在二少君身上已經有了功名,不如叫他引見到省,既息了此地的風潮,又成了一個正經的事業,豈不兩全其美?」惠蔭洲聽了陳師爺這番話,也深以為然,就說道:「仲翁這話很是,我再去叫了小兒訓誡一番,照著這樣辦罷。」說罷,起身過去。諸位也請明兒再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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檮杌萃編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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