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城集/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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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五
编辑◎墓表銘四首
编辑【伯父墓表】
编辑蘇氏自唐始家於眉,閱五季皆不出仕。蓋非獨蘇氏也,凡眉之士大夫,修身於家,為政於鄉,皆莫肯仕者。天禧中,孫君堪始以進士舉,未顯而亡,士猶安其故,莫利進取。公於是時獨勤奮問學,既冠,中進士乙科。及其為吏,能據法以左右民,所至號稱循良。一鄉之人欣而慕之,學者自是相繼輩出。至於今,仕者常數十百人,處者常千數百人,皆以公為稱首。公諱渙,始字公群,晚字文父。曾大父諱祜,妣李氏。大父諱杲,妣宋氏。考諱序,以公登朝,授大理評事,累贈尚書職方員外郎。妣史氏,追封仙遊、蓬萊縣太君。公少穎悟,職方君自總以家事,使公得篤志於學,其勤至手書司馬氏《史記》、班氏《漢書》。公雖少年,而所與交遊,皆一時長老,文詞與之相上下。天聖元年,始就鄉試,通判州事蔣公堂就閱所為文,歎其工,曰:“子第一人矣。”公曰:“有父兄在,楊異、宋輔與吾遊,不願先之。”蔣公益以此賢公曰:“以子為第三人,以成子美名。”明年登科,鄉人皆喜之,迓者百里不絕。為鳳翔寶雞主簿,以能選開寶監,未幾,移鳳州司法。王蒙正為鳳州,以章獻太后姻家,怙勢驕橫。知公之賢,屈意禮之,以郡委公。公雖以職事之,而鄙其為人。蒙正嘗薦公於朝,復以書抵要官,論公可用。公喻郡邸吏,屏其奏而藏其私書。未幾,蒙正敗,士以此多公。罷為永康錄事參軍,歲饑,掌發廩粟,民稱其均。以太夫人憂去官。起為開封士曹。雍丘民有獄死者,縣畏罪,以疾告。府遣吏治之,閱數人不能究。及公往,遂直其冤。夏人犯邊,府當市民馬以益騎士,尹以諉公,馬盡得而民不擾。以薦知鄢陵。始至,散蠶鹽,吏不敢為奸,遂得其民。歲大荒,賊盜蜂起剽略,父老驚怖,相率請公自救,公慰諭遣之,而陰督吏士,數日盡獲。有兄殺弟而取其衣者,弟偶不死,與父皆訴之。捕得,公閔其窮而為奸,問之曰:“汝殺而弟,知其不死而舍之者何?”兄喻公意,曰:“弟死復生,適有見者,不敢再也。”由此得不死,父子皆感泣。及公去,負任從之數千里。通判閬州,州苦衙前法壞,爭者日至。公為立規約,訟遂止。雖為政極寬,而用法必當,吏民畏而安之。閬人鮮於侁,少而好學篤行,公禮之甚厚,以備鄉舉,侁以獲仕進。其始為吏,公復以循吏許之,侁仕至諫議大夫,號為名臣。職方君自眉視公治,喜其能,留數月而歸。會金、洋兵亂,閬人恟懼。時方闕守,公領州事,陰為之備,而時率寮吏,登城縱酒,民遂以安。亂兵適亦敗散,不及境。還朝,監裁造務。未幾,而職方君沒,葬逾月,芝生於墓木,鄉人異焉。服除,選知祥符。祥符多富貴家,公均其繇賦而平其爭訟,民便安之。鄉書手張宗久為奸利,畏公,托疾滿百日去,而引其子為代。公曰:“書手法用三等人,汝等第二,不可。”宗素事權貴,訴於府。府為符縣,公杖之。已而中貴人至府,傳上旨,以宗為書手,公據法不奉詔。復一中貴人至曰:“必於法外與之。”公謂尹李絢曰:“一匹夫能亂法如此,府亦不可為矣,公何不以縣不可故爭之?”絢愧公言,明日入言之。上曰:“此非吾意。誰為祥符令者?”絢以公對,上稱善,命內侍省推之。蓋宗以賂請於溫成之族,不復窮治,杖矯命者,逐之,一府皆震。包孝肅公拯見公,歎曰:“君以一縣令能此,賢於言事官遠矣!”公嘗出,見一婦人敝衣負米,顧曰:“此蘇士曹也。”公怪,使人問之,曰:“嘻!我廖戶曹女,流落為人婢。”因泣下,公惻然,訪其主,以錢贖之,迎置縣空屋中,擇婦人謹厚者視之。廖君昔與公同為府中掾,公帥寮舊嫁之。罷知衡州,耒陽民為盜所殺,而盜不獲。尉執一人指為盜,公察而疑之,問尉所從得,曰:“弓手見血衣草中,呼其儕視之,得其居人以獻。”公曰:“弓手見血衣,當自取之以為功,尚何待他人,必此為奸。”訊之而伏。他日果得真盜,衡人以公為神。還知漣水軍,未行,會樞密副使孫公抃薦公,擢提點利州路刑獄。嘗行部至閬中,民觀者如堵牆,其童子皆相率環公,揮之不去。公謂之曰:“吾去此二十年矣,爾何自識予?”皆對曰:“聞父祖道公為政,家有公像,祝公復來,故爾。”公笑曰:“何至是。”公至逾年,劾城固縣令一人妄殺人者,一道震恐,遂以無事。嘉祐七年八月乙亥,無疾暴卒。吏民哭者皆失聲,閬人聞之,罷市,相率為佛事市中以報。享年六十有二,官都郎中,階朝奉郎,勳上輕車都尉。後以二子登朝,累贈太中大夫。夫人楊氏,累封王城、同安縣君,公沒之明年六月庚辰卒。治平二年二月戊申,合葬於眉山永壽鄉高遷里。生子三人:不欺,太子中舍,監成都糧料;不疑,承議郎,通判嘉州,公既沒,相繼而亡;季曰不危,家居不求祿仕。女四人:長適進士楊薦,次適進士王東美,次適遂州節度推官任更,季適宣德郎柳子文。孫男十二人:千乘、千運、千之、千能、千里、千秋、千經、千傑、千尋、千億、時、暉。女子十人。曾孫男女十二人。公忠信孝友,恭儉正直出於天性,好讀書,老而不衰。平居不治產業,既沒,無以葬。善為詩,得千餘篇,題其編曰《南麾退翁》。雜文、書啟、章奏若干卷。記平生所蒞歲月爵士一卷,曰《蘇氏懷章記》。其為吏,長於律令,而以仁愛為主,故所至必治,一時稱為吏師。公沒二十七年,不危狀公遺事,以授公之從子轍曰:“先君既沒,而二兄不淑,惟小子僅存,不時記錄,久益散滅,則不孝大矣。”轍生九年,始識公於鄉。其後見公於杞,聞公之言,記公之遺烈,僅識其一二,謹拜手稽首書於墓之碑曰:轍幼與兄軾皆侍伯父,聞其言曰:“予少而讀書,師不煩。少長為文,日有程,不中程不止。出遊於塗,行中規矩。入居室,無惰容。非獨吾爾也,凡與吾遊者舉然。不然,輒為鄉所擯曰:‘是何名為儒?’故當是時,學者雖寡,而不聞有過行。自吾之東,今將三十年,歸視吾里,弦歌之聲相聞,儒服者於他州為多,善矣。爾曹才不逮人,姑亦師吾之寡過焉可也。”皆再拜曰:“謹受教。”及長,觀公行事循循若無所為,動以律令為師,而見義輒發,未嘗處人後。政事審可為者,力為之不疑。鄭子產有言:“政如農功,日夜思之。行無越思,如農之有畔。”公為政近之,故其所至必有功,其去必見思。自諸父沒,後生不聞老成之言,無所師法,而流於俗。轍懼子弟之日怠也,故記其所聞以警焉。元祐三年歲次戊辰十二月朔日癸酉,從子朝奉郎、試尚書戶部侍郎、上騎都尉、賜紫金魚袋轍表。
【歐陽文忠公夫人薛氏墓誌銘】
编辑歐陽文忠公夫人薛氏,資政殿學士、尚書戶部侍郎簡肅公諱奎之女也。簡肅公事真宗朝,所至以才名稱。晚事仁宗,為參知政事。章獻太后臨朝,公剛毅守節,事不苟隨。朝廷賴之,天下至今稱焉。文忠公以文章名當世,其風節尤峻。蚤歲以言事不合,流落於外。仁宗亮其忠,晚用之,亦參知政事。仁宗、英宗之際,其所以綏靖朝廷者,與丞相忠獻韓公相為表裏,蓋二公之功名,士大夫舉知之。夫人簡肅公之第四女,母曰金城太夫人,亦賢婦人也。夫人高明清正而敏於事,有父母之風。及歸於歐陽氏,治其家事。文忠所以得盡力於朝而不恤其私者,夫人之力也,而世莫知之。初,簡肅見文忠公,願以夫人歸焉,未及而薨。及文忠公貶夷陵令,金城以簡肅之志,嫁夫人於許州。不數日,從公南遷。姑韓國太夫人,性剛嚴好禮。夫人生於富貴,方年二十,從公涉江湖,行萬里,居小邑,安於窮陋,未嘗有不足之色。事韓國時,其起居飲食,寒溫節度,未嘗少失其意,雖寒鄉小家女,有不能也。夫人幼隨金城朝於禁中,面賜冠帔。及文忠為樞密副使,夫人入謝,慈聖光獻太后一見識之曰:“夫人薛家女邪?”夫人進對明辯。自是每入輒被顧問,遇事陰有所補。嘗待班於廊下,內臣有乘間語及時事者,意欲達之文忠,夫人正色拒之曰:“此朝廷事,婦人何預焉!且公未嘗以國事語妻子也。”文忠歸老潁上,慈聖嘗幸集禧,過其舊廬,使人訪問夫人。其後姻家有入禁中者,慈聖猶使傳旨問勞。文忠既薨,夫人不御珠翠羅紈,服布素者十七年。文忠平生不事家產,事決於夫人,率皆有法。從文忠起艱難,歷侍從,登二府,既薨,盛衰之變備矣,而其出入豐約,皆有常度。以韓國治家之法戒其諸婦,以文忠行己大節厲其諸子,而不責以富貴。平居造次必以禮,辭氣容止,雖溫而莊,未嘗疾言厲色。而整衣冠,正顏色,雖寒暑疾病,不改其度。將終,疾革,言語如平日。見諸子號泣,曰:“吾年至此,死其常也。此爾等憂,豈復預吾事邪?”其天性安於禮法,恬於禍福如此。享年七十有三。元祐四年八月戊午,終於京師。十一月甲申,祔於文忠之塋。夫人始以文忠貴封壽安縣君,八遷為仁壽郡夫人,復以其子三遷封安康郡太夫人。子男八人:發,故承議郎,少府監丞;奕,故光祿寺丞,監陳州糧料院;棐,朝散郎,尚書職方員外郎,充集賢校理;辯,宣德郎,監澶州、河北酒稅。其四人皆未名而卒。女三人,皆未及嫁而卒。孫男六人:愻,陝州司戶參軍;憲,新授滑州韋城縣主薄;恕,雄州防禦推官,監西京左藏庫;、願、懋,並假承務郎。孫女七人:長適權忠武軍節度判官蘇京;次適承事郎元耆弼;次適許州長社縣主簿范祖樸;次適承奉郎王微;次適承務郎王景文;次許嫁承務郎蘇迨;次尚幼。適范、王氏三人皆早卒。曾孫二人:延世、奉世。若薛氏、歐陽氏世家,既具於簡肅、文忠之志。轍少獲知於文忠公,出入門下,與其諸子遊,知夫人平生為詳,而子棐復以狀求銘。銘曰:
簡肅之肅,夫人實承之。文忠之忠,夫人實成之。既成其夫,亦遺其子。白髮素襦,動不忘禮。貧富之交,生死之間。有以壯夫,而莫克安。夫人居之,不懾不疑。問誰使然,簡肅之遺。有立於朝,文忠子孫。豈獨文忠,夫人與存。
【全禪師塔銘】
编辑黃蘖斷際禪師之後十有九世曰道全禪師,洛陽王氏子也。生而不食葷血,父母異之,使事其舅廣愛演師。十有九年而得度,二十年而受具。遊彭城,歷壽春,受華嚴清涼說於誠法師,朝授師說,夕能為其徒講。彭城有隱士董君,識師非凡人也,勸遊南方,問無上道,師乃棄其舊學,渡江而南。始從甘露禪師,茫無所見;復從棲賢秀禪師。秀勇於誨人,示以道機。迷悶不能入,深自悔咎,至啖惡食、飲惡水以自礪。凡七年,道不見。舍秀遊高安,事洞山文禪師,五年而悟,告文曰:“吾一槌打透無底藏,一切珍寶皆吾有也。”文喜曰:“汝得之矣!”自是言語偈頌,發如湧泉,不學而得。高安太守請師住石台清涼。已而,從居黃蘖。師為人直而淳信,不飾外事。元豐三年,眉山蘇轍以罪謫高安,師一見曰:“君靜而惠,可以學道。”轍以事不能入山,師每來見,輒語終日不去。六年,師得疾甚苦,從醫於市,見我語不離道,曰:“吾病宿業也,殆不復起矣。君無忘道,異時見我,無相忘也。”既而病良愈,還居山中。七年,轍蒙恩移績溪令。十一月,將西行,意師必來別我,師遂以病不出。十二月乙丑,升堂與其眾訣,歸而趺坐欲化,眾強之臥,遂臥不動,不復飲食,明日丙寅而寂。體暖香軟,凡十五日而荼毗,得舍利光潔無數,享年四十九,臘三十。明年三月十三日,其徒葬之斷際塔之右。其友人聰禪師與其徒思聰,皆以書來績溪,曰:“師逝矣。君知之者,以舍利為信。請為銘其塔,而刻諸石。”為之銘曰:
偉哉菩提心,一切皆具足。云何有不見,迷悶至狂惑。譬如衣中珠,一見不復失。假令隨塗泥,以至大火坑。珠性常湛然,不應作異想。全師大乘師,晚悟最上乘。身病心不病,身滅心不滅。西域師子師,中國惠可師。皆不免厄死,而況其餘人。疾病不能入,刀兵不能攻。非彼有不能,乃我未常受。我今為師說,智者不當疑。
【閑禪師碑】
编辑閑禪師者,臨濟玄公九世法孫,而黃龍南老嫡嗣也。南老以道化江西,其徒常數百人,而師為高第。南每歎曰:“祖師之道,不墜於地,必斯人是賴。”南雖在世,而學者歸之已如雲矣。南既寂,一時尊宿無有居其右者。熙寧年,廬陵太守張公鑒請居隆慶。未期年,鍾陵太守王公韶請居龍泉。不逾年,以病求去。廬陵人聞其舍龍泉也,舟載而歸,居隆慶之西堂,事之愈篤。居二年,元豐四年三月十三日,浴訖,趺坐,以偈告眾,以將入滅,遂泊然而化。既化,神色不變,鬚髮剃而復出。廬陵守與其人來觀者如堵,皆願留事真相。長老利儼稟師遺言,闍維之。薪盡火滅,全身不散,以油沃薪益之,乃化。是日,雲起風作,飛瓦折木,煙氣所至,東西南北四十里,凡草木沙礫之間,皆得舍利如金色,碎之如金沙。居士長者購以金錢,細民拾而鬻之,數日不絕。計其所獲,幾至數斛。師法名慶閑,福州古田卓氏子也。母夢胡僧授以明珠,得而吞之,覺而有孕。及生,白光照室。幼不近酒肉。年十一,事建州升山資慶長老德圓。十七削髮受具。二十辭師遠遊。及其終也,年五十三,臘三十六。余未嘗識師。元豐七年,過廬山開先,見瑛禪師,言及師事。且曰:“瑛少嘗問道於閑師,願為文刻石,傳示久遠。”余許之。明年,遣其徒請於績溪。余有善知識,本出於南老,將問之,益信而作。五月辛亥,得疾,寒熱。癸丑,益甚,余正臥念曰:“四大本空,五蘊非有,今我此疾,何自而至?”少頃即睡,夢有告者曰:“如閑師復何疑耶?疑即病矣。”余聞之矍然,即於夢中作數百言,詞甚雋偉,覺而忘之,病亦稍愈。乃為之碑,而繫之以偈曰:
一切諸如來,惟於一性通。具足大神力,或坐微塵裏。而轉大法輪,或於一毛端。普見寶王刹,或於見在土。遍見一切土,彼此無壞相。或於見在土,直上忉利宮。人天相還往,而無有難相。或令土石沙,皆化為黃金,一切皆得取。或令江河海,皆化為酥酪,一切皆得食。或近取一劫,而演為十劫。或遠取百劫,而促為一劫。一切無礙法,河沙不可擬。閑師得正眼,久為僧中王。及其滅度時,廣作諸法事。顏色不動搖,爪髮日滋長。薪盡火亦滅,凝然不解散。益薪助以油,爾乃就變滅。是時人天哀,大風吹陰雲,發瓦折大木。煙氣所及處,皆得大舍利,圓明如寶珠。精色如真金,其數千萬億。是事大希有,聞者以為疑。我昔忝聞道,亦不免斯惑。病中夢訶者,閑師事何疑。有疑即是病,不當作是見。夢中悔謝客,口作數百言。曾不以意作,已覺不能記。稽道三界尊,閑師不止此。憫世狹劣故,聊示其小者。復以告瑛師,刻石示學人。
◎傳二首
编辑【孟德傳(附子瞻題語)】
编辑孟德者,神勇之退卒也。少而好山林,既為兵,不獲如志。嘉祐中,戍秦州。秦中多名山。德出其妻,以其子與人,而逃至華山下。以其衣易一刀十餅,攜以入山,自念:“吾禁軍也。今至此,擒亦死,無食亦死,遇虎狼毒蛇亦死。此三死者,吾不復恤矣。”惟山之深者往焉,食其餅既盡,取草根木實食之。一日十病十愈,吐利脹懣,無所不至,既數月,安之如食五穀,以此入山二年而不饑。然遇猛獸者數矣,亦輒不死。德之言曰:“凡猛獸類能識人氣,未至百步,輒伏而號,其聲震山谷。德以不顧死,未嘗為動,須臾,奮躍如將搏焉,不至十數步,則止而坐,逡巡弭耳而去,試之前後如一。”後至商州,不知其商州也,為候者所執,德自分死矣。知商州宋孝孫謂之曰:“吾視汝非惡人也,類有道者。”德具道本末,乃使為自告者,置之秦州。張公安道適知秦州,德稱病,得除兵籍為民。至今往來諸山中,亦無他異能。夫孟德可謂有道者也。世之君子皆有所顧,故有所慕,有所畏。慕與畏交於胸中,未必用也,而其色見於面顏,人望而知之。故弱者見侮,強者見笑,未有特立於世者也。今孟德其中無所顧,其浩然之氣,發越於外,不自見而物見之矣。推此道也,雖列於天地可也,曾何猛獸之足道哉!
〈子由書孟德事見寄,余既聞而異之,以為虎畏不懼己者,其理似可信,然世未有見虎而不懼者。則斯言之有無,終無所試之。然曩余聞忠、萬、雲安多虎,有婦人置二小兒沙上而浣衣於水上者。有虎自山上馳下,婦人倉惶沉水避之,二小兒戲沙上自若。虎熟視久之,至以首抵觸,庶幾其一懼,而兒癡,竟不知怪。意虎之食人必先被之以威,而不懼之人威無所施歟?世言虎不食醉人,必坐守之,以俟其醒。非俟其醒,俟其懼也。有人夜自外歸,見有物蹲其門,以為豬狗類也,以杖擊之,即逸去。至山下月明處,則虎也。是人非有以勝虎,其氣已蓋之矣。使人之不懼,皆如嬰兒、醉人,與其未及知之時,則虎不敢食,無足怪者。故書其末,以信子由之說。子瞻題。〉
【丐者趙生傳】
编辑高安丐者趙生,敝衣蓬髮,未嘗沐洗,好飲酒,醉輒毆詈其市人。雖有好事時召與語,生亦慢罵,斥其過惡。故高安之人皆謂之狂人,不敢近也。然其與人遇,雖未嘗識,皆能道其宿疾與其平生善惡。以此,或曰:“此非有道者耶?”元豐三年,予謫居高安,時見之於途,亦畏其狂,不敢問。是歲歲莫,生來見予。予詰之曰:“生未嘗求人,今謁我,何也?”生曰:“吾意欲見君耳。”既而曰:“吾知君好道而不得要,陽不降,陰不升,故肉多而浮,面赤而瘡。吾將教君挽水以溉百骸,經旬諸疾可去,經歲不怠,雖度世可也。”予用其說,信然。惟怠不能久,故不能究其妙。生嘗告予:“吾將與君夜宿於此。”予許之。既而不至,問其故,曰:“吾將與君遊於他所,度君不能無驚,驚或傷神,故不敢。”予曰:“生遊何至?”曰:“吾常至太山下,所見與世說地獄同,君若見此,歸當不願仕矣。”予曰:“何故?”生曰:“彼多僧與官吏。僧逾分,吏暴物故耳。”予曰:“生能至彼,彼人亦知相敬耶?”生曰:“不然,吾則見彼,彼不吾見也。”因歎曰:“此亦邪術,非正道也。君能自養使氣與性俱全,則出入之際,將不學而能,然後為正也。”予曰:“養氣請從生說為之,至於養性奈何?”生不答。一日遽問曰:“君亦嘗夢乎?”予曰:“然。”“亦嘗夢先公乎?”予曰:“然。”“方其夢也,亦有存沒憂樂之知乎?”予曰:“是不可常也。”生笑曰:“嘗問我養性,今有夢覺之異,則性不全矣。”予矍然異其言。自此知生非特挾術,亦知道者也。生兩目皆翳,視物不明。然時能脫翳見瞳子,碧色。自臍以上,骨如龜殼,自心以下,骨如鋒刃。兩骨相值,其間不合如指。嘗自言生於甲寅,今一百二十七年矣。家本代州,名吉。事五台僧,不能終,棄之,遊四方。少年無行,所為多不法,與揚州蔣君俱學。蔣惡之,以藥毒其目,遂翳。然生亦非蔣不循理,槁死無能為也。是時予兄子瞻謫居黃州,求書而往,一見,喜子瞻之樂易,留半歲不去。及子瞻北歸,從之興國,知軍楊繪見而留之。生喜禽鳥六畜,常以一物自隨,寢食與之同。居興國,畜駿騾,為騾所傷而死,繪具棺葬之。元祐元年,予與子瞻皆召還京師,蜀僧有法震者來見,曰:“震溯江將謁公黃州,至雲安逆旅,見一丐者曰:‘吾姓趙,頃於黃州識蘇公,為我謝之。’”予驚問其狀,良是。時知興國軍朱彥博之子在坐,歸告其父,發其葬,空無所有,惟一杖及兩脛在。予聞有道者惡人知之,多以惡言穢行自晦,然亦不能盡掩,故德順時見於外。今余觀趙生,鄙拙忿隘,非專自晦者也。而其言時有合於道,蓋於道無見,則術不能神,術雖已至,而道未全盡。雖能久生變化,亦未可以語古之真人也。道書:屍假之下者留腳一骨。生豈假者耶?
◎敘三首
编辑【類篇敘范景仁侍讀托撰】
编辑雖有天下甚多之物,苟有以待之,無不各獲其處也。多而至於失其處者,非多罪也。無以待之,則十百而亂;有以待之,則千萬若一。今夫字書之於天下,可以為多矣。然而從其有聲也,而待之以《集韻》,天下之字,以聲相從者,無不得也;從其有形也,而待之以《類篇》,天下之字,以形相從者,無不得也。既已盡之以其聲矣,而又究之以其形,而字書之變曲盡。蓋天聖中,諸儒始受詔為《集韻》,書成以為有形存而聲亡者,未可以責得於《集韻》也。於是又詔為《類篇》。凡受詔若干年而後成。夫天下之物,其多而至比於字書者,未始有也。然而多不獲其處,豈其無以待之。昔周公之為政,登龜取黿、攻梟去蛙之說無不備具,而孔子之論禮至於千萬而一有者,皆預為之說。夫此將以應天下之無窮,故待天下之物,使皆有處,如待字書,則物無足治者。凡為《類篇》,以《說文》為本,而其例有八:一曰,“{規子}”、“槻”同部,而“呐”、“冏”異部,凡同意而異形者,皆兩見也;二曰,“天”,一在“年”,一在“真”,凡同意而異聲者,皆一見也;三曰,“叟”之在草,“{人毛}”之在“於”,凡古意之不可知者,皆從其故也;四曰,“”,古乞類也,而今附“雨”,“<音今>”,古口類也,而今附“音”,凡變古而有異義者,皆從今也;五曰,“壺”之在“口”,“無”之在“林”,凡變古而失其真者,皆從古也;六曰,“{一先}”之附“天”,“{一生}”之附“人”,凡字之後出而無據者,皆不得特見也;七曰,“王”之為“玉”,“朋”之為“朋”,凡字之失故而遂然者,皆明其由也;八曰,“邑”之加“邑”,“白”之加“■”,凡《集韻》之所遺者,皆載於今書也。推此八者,以求其詳,可得而見也。凡十四篇,目錄一篇,文若干。
【古今家誡敘】
编辑老子曰:“慈故能勇,儉故能廣。”或曰:“慈則安能勇?”曰:“父母之於子也,愛之深,故其為之慮事也精。以深愛而行精慮,故其為之避害也速而就利也果,此慈之所以能勇也。非父母之賢於人,勢有所必至矣。”轍少而讀書,見父母之戒其子者,諄諄乎惟恐其不盡也,惻惻乎惟恐其不入也,曰:“嗚呼!此父母之心也哉!”師之於弟子也,為之規矩以授之,賢者引之,不賢者不強也。君之於臣也,為之號令以戒之,能者予之,不能者不取也。臣之於君也,可則諫,否則去。子之於父也,以幾諫不敢顯,皆有禮存焉。父母則不然,子雖不肖,豈有棄子者哉!是以盡其有以告之,無憾而後止。《詩》曰:“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可以饙饎。豈弟君子,民之父母。”夫雖行潦之陋,而無所棄,猶父母之無棄子也。故父母之於子,人倫之極也。雖其不賢,及其為子言也必忠且盡,而況其賢者乎?太常少卿長沙孫公影修,少孤而教於母。母賢,能就其業,既老而念母之心不忘,為《賢母錄》,以致其意。既集《古今家誡》,得四十九人以示轍,曰:“古有為是書者,而其文不完。吾病焉,是以為此合眾父母之心,以遺天下之人,庶幾有益乎?”轍讀之而歎曰:“雖有悍子,忿鬥於市莫之能止也,聞父之聲則斂手而退,市人過之者亦莫不泣也。慈孝之心,人皆有之,特患無以發之耳。今是書也,要將以發之歟?雖廣之天下可也。自周公以來至於今,父戒四十五,母戒四。公又將益廣之,未止也。”元豐二年四月三日,眉陽蘇轍敘。
【洞山文長老語錄】
编辑敘水流於地,發為草木,鹹酸甘苦皆水也。火傳於薪,化為飲食、飯餅、羹胾,皆火也。心藏於人,見於百骸,視聽言動皆心也。古之達人,推而通之,大而天地山河,細而秋毫微塵,此心無所不在,無所不見。是以小中見大,大中見小,一為千萬,千萬為一,皆心法爾。然而非有所造也,故其指心法以示人也,有以光明相好化人,有以飲食臥具衣服,有以園林台觀虛空,有以寂嘿無說無示,蓋事無非法者。然有聞思修法門,眾生由之以入,如大衢路,既徑且易。自達摩西來,諸祖相承,皆因言以曉人,心地既明,出語皆法。譬如古木,生氣條達,花葉無數,顛倒向背,穠纖長短,無一不可。譬如大海,濕性融溢,隨風舒卷,波濤流轉,充遍洲浦,無一不到。觀者眩曜,莫測其故,然至於循流返源,識其終始,可以拊手而笑。有克文禪師,幼治儒業,弱冠出家求道,得法於黃龍南公,說法於高安諸山。晚居洞山,實繼悟本,辯博無礙,徒眾自遠而至。元豐三年,予以罪來南,一見如舊相識。既而其徒以語錄相示,讀之縱橫放肆,為之茫然自失。蓋余雖不能詰,然知其為證正法眼藏,得遊戲三昧者也。故題其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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