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柳氏舊聞
作者:李德裕 
唐李德裕撰。德裕事跡具《唐書》本傳。是書所記皆元宗遺事,凡十七則。前有德裕自序,大略謂史官柳芳,上元間徙黔中。高力士時亦徙巫州,相與周旋。因得聞禁中事,記為一書,曰問高力士。太和中詔求其書,宰相王涯等向芳孫度支員外郎璟索之不獲。而德裕父吉甫及與芳子吏部郎中冕遊,宗聞其說,以告德裕,德裕因追憶錄進。《舊唐書·文宗本紀》載太和八年九月已未,宰臣李德裕進《禦臣要略》及《柳氏舊聞》三卷,蓋即其事。惟卷數與今本不合,殆二書共為三卷歟?中如元獻皇後服藥張果飲堇汁、無畏三藏祈雨、吳後夢金甲神、興慶池小龍、內道場素黃文皆事,涉神怪。其姚崇、魏知古相傾軋及乳媼以他兒易代宗事,亦似非實錄。存以備異聞可也。柳珵常侍言旨(按:此書無別行之本,此據陶宗儀《說郛》所載。)首載李輔國逼脅元宗遷西內事,雲此事本在朱厓太尉所續《桯史》第十六條內,蓋以避時事,所以不書也。考德裕所著,別無所謂《桯史》者,知此書初名《桯史》,後改題今名。又知此書本十八條,刪此一條,入存十七。至其名《桯史》之義,與所以改名之故,則不可詳矣。

大和八年秋,八月乙酉,上於紫宸殿聽政,宰臣涯已下奉職奏事。上顧謂宰臣曰:「故內臣力士終始事跡,試為我言之。」臣涯即奏雲:「上元中,史臣柳芳得罪,竄黔中,時力士亦徙巫州,因相與周旋。力士以芳嘗司史,為芳言先時禁中事,皆芳所不能知,而芳亦有質疑者,芳默識之。及還,編次其事,號曰《問高力士》。」上曰:「令訪史氏,取其書。」臣涯等既奉詔,乃召芳孫度支員外郎璟詢事。璟曰:「某祖芳,前從力士問覼縷,未竟。復著唐曆,採摭義類尤相近者以傳之。其餘或祕不敢宣,或奇怪,非編錄所宜及者,不以傳。」今按求其書,亡失不獲。臣德裕亡父先臣,與芳子吏部郎中冕,貞元初俱為尚書郎;後謫官,亦俱東出。道相與語,遂及高力士之說,且曰:「彼皆目睹,非出傳聞,信而有徵,可為實錄。」先臣每為臣言之。臣伏念所憶授凡有十七事。歲祀久,遺稿不傳。臣德裕,非黃瓊之達練,習見故事;愧史遷之該博,惟次舊聞。懼失其傳,不足以對大君之問,謹錄如左,以備史官之闕雲。

玄宗之在東宮,為太平公主所忌,朝夕伺察,纖微聞於上;而宮闈左右,亦潛持兩端,以附太平之勢。時元獻皇後得幸,方娠,玄宗懼太平,欲令服藥除之,而無可與語者。張說以侍讀得進太子宮中,玄宗從容謀及說,說亦密贊其事。他日,說又入侍,因懷去胎藥三煮劑以獻。玄宗得其藥,喜,盡去左右,獨搆火殿中,煮未及熟,怠而假寐。肸蠁之際,有神人長丈餘,身披金甲,操戈繞藥三匝,煮盡覆而無遺焉。玄宗起視,異之,復增火,又投一劑,煮於鼎中。因就榻瞬目以候之,而見神覆煮如初。凡三煮皆覆,乃止。明日,說又至,告其詳,說降階拜賀曰:「天所命也,不可去。」厥後,元獻皇後思食酸,玄宗亦以告說,說每因進經,輒袖木瓜以獻。故開元中,說恩澤莫之與比;肅宗之於說子均、垍,若親戚昆弟雲。芳本張說所引,說嘗自陳述,與力士詞協也。

玄宗初即位,體貌大臣,賓禮故老,尤註意於姚崇、宋璟,引見便殿,皆為之興,去則臨軒以送。其他宰臣,優寵莫及。至李林甫以宗室近屬,上所援用,恩意甚厚,而禮遇漸輕。姚崇為相,嘗於上前請序進郎吏,上顧視殿宇不註,崇再三言之,冀上少售,而卒不對。崇益恐,趨出。而高力士奏曰:「陛下初承鴻業,宰臣請事,即當面言可否。而崇言之,陛下不視,臣恐宰臣必大懼。」上曰:「朕既任崇以庶政,事之大者當白奏,朕與共決之;如郎署吏秩甚卑,崇獨不能決,而重煩吾耶?」崇至中書,方悸不自安,會力士宣事,因為言上意,崇且解且喜。朝廷聞者,皆以上有人君之大度,得任人之道焉。

魏知古起諸吏,為姚崇引用,及同升也,崇頗輕之。無何,請知古攝吏部尚書、知東都選士事,以吏部尚書宋璟門下過官,知古心銜之,思有以中之者。時崇二子並分曹洛邑,會知古至,恃其家君,頗招顧請託。知古歸,悉以上聞。他日,上召崇,從容謂曰:「卿子才乎?皆何官也?又安在?」崇揣知上意,因奏雲:「兩人皆分司東都矣。其為人欲而寡慎,是必以事幹知古。然臣未及問之耳。」上始以丞相子重言之,欲微動崇,而意崇私其子,或為之隱。及聞崇所奏,大喜,且曰:「卿安從知之?」崇曰:「知古微時,是臣之所慰薦,以至榮達。臣之子愚,謂知古見德,必容其非,故必幹之。」上於是明崇不私其子之過,而薄知古之負崇也。上欲斥之,崇為之請曰:「臣有子無狀,撓陛下法,陛下特原之,臣為幸大矣。而由臣逐知古,海內臣庶必以陛下為私臣矣,非所以裨元化也。」上久乃許之。翌日,以知古為工部尚書,罷知政事。

源乾曜因奏事稱旨,上悅之,於是驟拔用,歷戶部侍郎、京兆尹以至宰相。異日,上獨與力士語曰:「爾知吾拔用乾曜之速乎?」曰:「不知也。」上曰:「吾以其容貌、言語類蕭至忠,故用之。」力士曰:「至忠不嘗負陛下乎?陛下何念之深也!」上曰:「至忠晚乃謬計耳。其初立朝,得不謂賢相乎?」上之愛才宥過,聞者無不感悅。

蕭嵩為相,引韓休為同列,及在位,稍與嵩不協。嵩因乞骸骨,上慰嵩曰:「朕未厭卿,卿何庸去?」嵩俯伏曰:「臣待罪相府,爵位已極,幸陛下未厭臣,得以乞身。如陛下厭臣,臣首領之不保,又安得自遂?」因隕涕。上為之改容,曰:「卿言切矣,朕思之未決。卿第歸,至夕當有使;如無使,旦日宜如常朝謁也。」及日暮,命力士詔嵩曰:「朕惜卿,欲固留,而君臣始終,貴全大義,亦國家美事也。今除卿右丞相。」是日,荊州始進柑子,上以素羅包其二以賜之。

玄宗好神仙,往往詔郡國徵奇異士。有張果者,則天時聞其名,不能致。上亟召之,乃與使偕至。其所為,變怪不測。又有邢和璞者,善算心術,視人投算,而能究知善惡夭壽。上使算果,懵然莫知其甲子。又有師夜光者,善視鬼,後召果與坐,密令夜光視之。夜光進曰:「果今安在?臣願得見之。」而果坐於上前久矣,夜光終莫能見。上謂力士曰:「吾聞奇士至人,外物不足以敗其中,試飲以堇汁,無苦者,乃真奇士也。」會天寒甚,使以汁進果。果遂飲盡三巵,醇然如醉者,顧曰:「非佳酒也。」乃寢。頃之,取鏡視其齒,已盡燋且黧矣。命左右取鐵如意以擊齒,盡墮而藏之於帶。乃於懷中出神藥,色微紅,傅於墮齒穴中,復寢。久之視鏡,齒皆生矣,而粲然潔白。上方信其不誣也。

玄宗嘗幸東都,天大旱且暑。時聖善寺有竺乾僧無畏,號三藏,善召龍致雲之術。上遣力士疾召無畏請雨,無畏奏雲:「今旱,數當然耳。召龍興雲,烈風迅雷,適足暴物,不可為也。」上強之曰:「人苦暑病矣。雖暴風疾雷,亦足快意。」無畏不得已,乃奉詔。有司為陳請雨具,而幡幢像設甚備。無畏笑曰:「斯不足致雨。」悉令撤之。獨盛一鉢水,以刀攪旋之,胡言數百呪水。須臾,有如龍狀,其大類指,赤色,首噉水上,俄復沒於鉢水中。無畏復以刀攪水,呪者三。頃之,白氣自鉢中興,如爐煙,徑上數尺。稍引去,出講堂外。無畏謂力士曰:「宜去,雨至矣。」力士絕馳而去,還顧,見白氣疾旋,自講堂西,若一匹素者。既而昏霾大風,震雷以雨。力士纔及天津之南,風雨亦隨馬而馳至矣,衢中大樹多拔。力士比復奏,衣盡沾濕。時孟溫禮為河南尹,目睹其事。溫禮子皞,嘗言於臣亡祖先臣,與力士同。吏部員外郎李華撰《無畏碑》,亦雲:奉詔致雨,滅火返風,昭昭然遍於耳目也。今洛京天津橋有荷澤寺者,即高力士去請呪水祈雨,回至此寺前,雨大降,明皇因於此地造寺,而名荷上聲澤焉。寺今見存。

玄宗善八分書,凡命將相,皆先以禦劄書其名,置案上。會太子入侍,上舉金甌覆其名,以告之曰:「此宰相名也,汝庸知其誰耶?射中,賜爾巵酒。」肅宗拜而稱曰:「非崔琳、盧從願乎?」上曰:「然。」因舉甌以示之,乃賜巵酒。是時,琳與從願皆有宰相望,玄宗將倚為相者數矣,終以宗族繁盛,附託者眾,卒不用。

肅宗在東宮,為李林甫所搆,勢幾危者數矣。無何,鬢髮斑白。常早朝,上見之,愀然曰:「汝第歸院,吾當幸汝。」及上至,顧見宮中庭宇不灑掃,而樂器久屏,塵埃積其間,左右使命,無有妓女。上為之動色,顧力士曰:「太子居處如此,將軍盍使我聞之乎?」─上在禁中,不名力士,呼為「將軍」─力士奏曰:「臣嘗欲上言,太子不許,雲:無以動上念。」上即詔力士下京兆尹,亟選人間女子細長潔白者五人,將以賜太子。力士趨出庭下,復還奏曰:「臣他日嘗宣旨京兆閱致女子,人間囂囂然,而朝廷好言事者,得以為口實。臣以為掖庭中故衣冠以事沒其家者,宜可備選。」上大悅,使力士詔掖庭,令按籍閱視。得三人,乃以賜太子,而章敬皇後在選中。頃者,後侍寢,厭不寤,吟呼若有痛,氣不屬者。肅宗呼之不解,竊自許曰:「上始賜我,卒無狀不寤。上安知非吾護視不謹耶?」遽秉燭視之。良久方寤。肅宗問之,後手掩其左脅曰:「妾向夢有神人長丈餘,介金操劍,謂妾白:『帝命與汝作子。』自左脅以劍決而入腹,痛殆不可忍,及今未之已也。」肅宗驗之於燭下,有若綖而赤者存焉。遽以狀聞,遂生代宗。吳操嘗言於先臣,與力士說符。

代宗之誕三日,上幸東宮,賜之金盆,命以浴。吳皇後年幼體弱,皇孫體未舒,負媼惶惑,乃以宮中諸子同日生而體貌豐碩者以進。上視之不樂,曰:「此非吾兒。」負媼叩頭具服。上睨謂曰:「非爾所知,取吾兒來。」於是以太子之子進見。上大喜,置諸掌內,向日視之,笑曰:「此兒福祿,一過其父。」及上起還宮,盡留內樂,謂力士曰:「此一殿有三天子,樂乎哉!可與太子飲酒。」吳溱嘗言於先臣,與力士說亦同。

肅宗為太子時,嘗侍膳,尚食置熟俎。有羊臂臑,上顧使太子割。肅宗既割,餘汚漫在刃,以餅潔之。上熟視不懌,肅宗徐舉餅啖之,上甚悅,謂太子曰:「福當如是愛惜。」

興慶宮,上潛龍之地,聖曆初五王宅也。上性友愛,及即位,立樓於宮之西南垣,署曰「花萼相輝」。朝退,亟與諸王遊,或置酒為樂。時天下無事,號太平者垂五十年。及羯胡犯闕,乘傳遽以告,上欲遷幸,復登樓置酒,四顧悽愴,乃命進玉環。玉環者,睿宗所禦琵琶也。異時,上張樂宮殿中,每嘗置之別榻,以黃帕覆之,不以雜他樂器,而未嘗持用。至,俾樂工賀懷智取調之,又命禪定寺僧段師取彈之。時美人善歌從者三人,使其中一人歌《水調》。畢奏,上將去,復留眷眷,因使視樓下有工歌而善《水調》者乎?一少年心悟上意,自言頗工歌,亦善《水調》。使之登樓且歌,歌曰:「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上聞之,潸然出涕,顧侍者曰:「誰為此詞?」或對曰:「宰相李嶠。」上曰:「李嶠真才子也!」不待曲終而去。

玄宗西幸,車駕自延英門出,楊國忠請由左藏庫而去,上從之。望見千餘人持火炬以俟,上駐蹕曰:「何用此為?」國忠對曰:「請焚庫積,無為盜守。」上斂容曰:「盜至若不得此,當厚斂於民。不如與之,無重困吾赤子也!」命撤火炬而後行。聞者皆感激流涕,叠相謂曰:「吾君愛人如此,福未艾也。雖太王去豳,何以過此乎?」

上始入斜谷,天尚早,煙霧甚晦。知頓使給事中韋倜,於野中得新熟酒一壺,跪獻於馬首者數四,上不為之舉。倜懼,乃註以他器,引滿於前。上曰:「卿以我為疑耶?始吾禦宇之初,嘗飲,大醉損一人,吾悼之,因以為戒,迨今四十餘年,未嘗甘酒味。」指力士及近侍者曰:「此皆知之,非紿卿也。」從臣聞之,無不感悅。上孜孜儆戒也如是。富有天下,僅五十載,豈不由斯道乎?

天寶中,興慶池小龍嘗出遊宮垣南溝水中,蜿蜒奇狀,靡不瞻睹。及鑾輿西幸,龍一夕乘雲雨,自池中望西南而去。上至嘉陵江,將乘舟,有龍翼舟而進。上泫然流涕,顧謂左右曰:「此吾池中龍也。」命以酒沃酹之,於是龍振甲而去。

玄宗於諸昆季,友愛彌篤,呼寧王為大哥,每與諸王同食。因食之次,寧王錯喉噴上髭,王驚慚不遑,上顧其悚悚,欲安之。黃幡綽曰:「不是錯喉。」上曰:「何也?」對曰:「是噴帝。」上大悅。

安祿山之叛也,玄宗忽遽播遷於蜀,百官與諸司多不知之。有陷在賊中者,為祿山所脅從,而黃幡綽同在其數,幡綽亦得出入左右。及收復,賊黨就擒,幡綽被拘至行在。上素憐其敏捷,釋之。有於上前曰:「黃幡綽在賊中,與大逆圓夢,皆順其情,而忘陛下積年之恩寵。祿山夢見衣袖長,忽至階下,幡綽曰:『當垂衣而治之。』祿山夢見殿中槅子倒,幡綽曰:『革故從新。』推之多此類也。」幡綽曰:「臣實不知陛下大駕蒙塵赴蜀。既陷賊中,寧不茍悅其心,以脫一時之命?今日得再見天顏,以與大逆圓夢,必知其不可也。」上曰:「何以知之?」對曰:「逆賊夢衣袖長,是出手不得也;又夢槅子倒者,是胡不得也。以此臣故先知之。」上大笑而止。

補遺七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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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中,安祿山每來朝,上特異待之,每為致坐於殿,而徧張金雞障其下,來輒賜坐。肅宗諫曰:「自古正殿無人臣坐禮,陛下寵之既厚,必將驕也。」上呼太子前曰:「此胡有奇相,吾以此厭弭之爾。」

天寶中,上於內道塲為兆庶祈福,親製素黃文。及登壇之際,其文乃自然淩空而上騰於天也。聞空有言雲:「聖壽延長。」王公已下請編入史冊,制從之。

(以上據《學海類編》本補)

李輔國矯遷上皇於西內。中路見兵攢耀日,上皇驚顧,高力士在左右,到內,稱平安。上皇泣曰:「微將軍,阿瞞已為兵死鬼矣!」

顏真卿小鬟青衣名剪綵。

顏真卿嘗得神丹服之,後為李希烈所殺。希烈平後,欲改葬,發其棺,瞑目如生。隱士曹庸山曰:「後三十年,必飛騰而去,被羽衣,行山澤間,即所謂地仙也。」

顏真卿問範氏尼曰:「吾得五品否?」尼指坐上紫絲布雲:「顏郎衫色如此。」

泓師與張說相宅,戒勿動西北土,以損旺氣。後見氣索,果掘三坑,說欲填之,泓曰:「客土無氣,與地脈不相連。」

(以上據《類說》卷二十一補)

 

本唐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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