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士集卷二十七 歐陽修集
卷二十八‧居士集卷二十八
居士集卷二十九 

墓誌六首 编辑

【江寧府句容縣令贈尚書兵部員外郎王公代恕墓誌銘慶曆四年 编辑

王氏世家開封陳留之通許鎮,咸平中,分通許為咸平縣,故王氏今為開封咸平人。

公諱某,字某。曾祖諱丕,祖諱祚,父諱銳,世以資雄里中,不樂仕宦而好施,其有以賙人之急。及公而資益衰,乃歎曰:「吾聞施於為政,其利可以賙天下,資安足道哉!」乃慨然以孔氏《尚書》舉於有司,累不中;因就他選,曰:「可以為政,何擇焉。」初任萊州萊陽主簿,會令坐事解去,公署令事,告其民曰:「令欲為法簡而利民博者當何為?去其甚惡可也。」乃縛故吏唐權,條其宿惡上於州,杖其脊而遣之。縣之奸豪,皆斂色屏氣,指權相戒不可犯公法。公曰:「使我為令期年,不獨善人不懼惡人,可使惡人為善也。」已而河決東平,公部縣丁夫數千,召權署隊長,權喜曰:「公許我自新矣。」卒以丁夫治河為諸縣最。曆婺州蘭溪尉、陳州項城主簿,會歲旱蝗,州守風吏按田者言旱不為災,公與守爭至三四,民得復,乃已。改潁州司法參軍,州民藥氏為盜,會赦,出入里閭,操弓矢,為民害。有朱氏者,募客二人謀殺之,法當死。公曰:「為法所以輔善而禁惡也,今殺良民為惡盜報仇,豈法意邪?」乃狀列之,朱氏得減死。改華州司法,遷蘇州之吳江、江寧之句容二縣令,遂老於京師。以某年某月某日卒於家,享年六十有九。

公好學善書,喜賓客,務賙人緩急。而為性寬靜沈默,左右丞史有不如意,未嘗笞責,諸子問之,則曰:「刑法豈為喜怒設邪?」

公初娶趙氏,永安郡太君;後娶李氏,陳留郡太君。子男十人,二早卒。女二人,一卒於家,一適朱氏。慶曆四年九月庚申,葬於開封尉氏蔣成鄉柏子原之新塋。於其葬也,長子拱璧,右侍禁;次拱之,左班殿直;次拱德,衛州獲嘉縣令;次拱安,右班殿直;次拱己,守將作監主簿;次拱式,尉氏縣尉;次辰,右諫議大夫、權御史中丞;次拱著,歙州司戶參軍、以中丞之貴累贈尚書兵部員外郎,將葬,中丞君泣而語其伯仲曰:「吾家通許,世有陰德於人而無興者,至吾先君不有於其躬而以貽後世。小子不佞,幸得備員御史府,進退大夫之後。小子何有焉?然懼乎後世徒見王氏之興,而不知吾世積漸之所以來者若此,其可無銘?」乃來求銘。銘曰:

公世以資,施德於人。至公資衰,乃施於官。有子之一,足大公門。矧公多子,多子多孫。惟彼世德,如流有源。其來者遠,愈積益蕃。銘昭其昧,以永厥存。

【永州軍事判官鄭君墓誌銘慶曆四年 编辑

鄭君諱平,字某,衛州衛陽人也。少倜儻,有大志。舉進士,中天禧三年甲科,為郴州軍事推官、監潭州茶場。坐茶惡免官。久之,試秘書省校書郎,知連州陽山縣,為道州軍事推官。丁母憂,服除,調永州軍事判官、監衡州茭源銀冶。以疾去官。慶曆三年七月某日卒於家,享年五十有一。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於某所。曾祖諱某,永州祁陽令。祖諱某,江寧府建寧縣令。父諱某,道州軍事判官。君娶孫氏,贈尚書工部侍郎冕之女。子男六人:綯、總、紀、經、維、綬,早卒,總舉進士出身,亦早卒。孫七人,皆幼。

君世仕不顯,少孤而貧。母夫人某氏,賢母也,教其三子以學,皆有立。君與其兄本、弟革,皆舉進士及第。

君初監茶場,茶實不惡,上官挾他事以罪中之。君不自辯,竭其資以償,解官而去,無慍色。及為陽山,有善政,民甚愛之。其既以疾廢,慨然歎曰:「吾少力學,而不幸廢以疾,吾終不用於時矣,安事空言哉?」即取其平生所為文稿,悉焚之。

嗚呼!君之志可哀也已。自三代《詩》、《書》已來,立言之士多矣,其始無不欲其言之傳也,而散亡摩滅、泯然不復見於後世者,何可勝數!或暫見而終沒,或其言雖傳而其人不為世所貴者有矣,惟君子有諸躬而不可掩者,不待自言而傳也。君之不欲見於空言,其可謂善慮於無窮者矣,其志豈不遠哉!雖然,君之志既不自見於言,而宜有為之著者,銘所以彰善而著無窮也,乃為之銘曰:

夫惟自信者不疑,知命者不惑。故能得失不累其心,喜慍不見其色。嗚呼鄭君!學幾於此,斯可謂之君子。

【大理寺丞狄君墓誌銘慶曆五年 编辑

距長沙縣西三十里新陽鄉梅溪村,有墓曰狄君之墓者,乃予所記穀城孔子廟碑所謂狄君栗者也。始君居穀城,有善政,嘗已見於予文。及其亡也,其子遵誼泣而請曰:「願卒其詳而銘之,以終先君死生之賜。」嗚呼!予哀狄君者,其壽止於五十有六,其官止於一卿丞。蓋其生也,以不知於世而止於是,若其歿而又無傳,則後世遂將泯沒,而為善者何以勸焉?此予之所欲銘也。

君子仲莊,世為長沙人。幼孤,事母,鄉里稱其孝。好學自立年四十,始用其兄棐蔭,補英州真陽主簿。再調安州應城尉,能使其縣終君之去無一人為盜。薦者稱其材任治民,乃遷穀城令。漢旁之民,惟鄧、穀為富縣,尚書銓吏常邀厚賂以售貪令,故省中私語以一二數之,惜為奇貨,而二邑之民未嘗得廉吏,其豪猾習以賕賄汙令而為自恣。至君一切以法繩之,奸民、大吏不便君之政者,往往訴於其上,雖按覆,率不能奪君所為。其州所下文符,有不如理,必輒封還。州吏亦切齒,求君過失不可得,君益不為之屈。其後民有訟田而君誤斷者,訴之,君坐被劾。已而縣籍強壯為兵,有告訟田之民隱丁以規避者,君笑曰:「是嘗訴我者,彼冤民能自伸,此令之所欲也,吾豈挾此而報以罪邪?」因置之不問,縣民繇是知君為愛我。是歲,西北初用兵,州縣既大籍強壯,而訛言相驚,雲當驅以備邊。縣民數萬聚邑中,會秋,大雨霖,米踴貴絕粒。君發常平粟賑之,有司劾君擅發倉廩。君即具伏,事聞,朝廷亦原之,又為其民正其稅籍之失,而使得歲免破產之患。逾年,政大洽,乃修孔子廟,作禮器,與其邑人春秋釋奠而興於學。時予為乾德令,嘗至其縣,與其民言,皆曰:「吾邑不幸,有生而未識廉吏者,而長老之民所記才一人,而繼之者今君也。」問其一人者,曰張及也。推及之歲至於君,蓋三十餘年,是謂一世矣。嗚呼!使民更一世而始得一良令,吏其可不慎擇乎?君其可不惜其歿乎?其政之善者可遺而不錄乎?

君用穀城之績,遷大理寺丞、知新州,至則丁母夫人鄭氏憂。服除,赴京師,道病,卒於宿州,實慶曆五年七月二十四日也。曾祖諱崇謙,連州桂陽令。祖諱文蔚,全州清湘令。父諱杞,不仕。君娶滎陽鄭氏,生子男二人,遵誼、遵微,皆舉進士。女四人,長適進士胡純臣,其三尚幼。其銘曰:

強而仕,古之道。終中壽,不為夭。善在人,宜有後。銘於石,著不朽。

【隴城縣令贈太常博士呂君墓誌銘慶曆八年 编辑

君諱士元,字佐堯,江寧人也。咸平二年舉明經,為潭州醴陵尉,廬州司理參軍,寧州彭原、廣州四會縣令,又為湖州司理、泗州錄事參軍,吉州太和、秦州隴城縣令,以疾卒於官,享年六十有五。娶閻氏,生子四人:曰淵、曰溱、曰淙、曰淇。閻氏年七十三,後君十五年以卒。子淙,後其母三月卒。以慶曆八年十二月二十日,以閻氏之喪合葬於揚州江都縣東興鄉馬坊村先塋之次。

君為人剛介有節,長於為政。醴陵、太和皆大邑,民喜鬥訟,往往因事中吏以法,吏多不免。而君日與長吏爭曲直,下為邑民伺候,終無毫髮過失可得,而民卒愛思之。四會近海,俗雜蠻夷,君尤知其人之利害。事所經決,後有欲輒改更者,民必自言於廷曰:「此呂君所決,豈可動邪?」後人亦莫能改也。

君仕三十餘年,以一縣令之祿,衣食其族四十餘口,雖薄而必均。夫人閻氏,尤能為勤儉。子淵、溱皆舉進士,溱有賢材,以文學選中第一,今淵為秘書丞,溱著作郎、直集賢院。以溱官得封贈,贈君太常博士;母夫人封天長縣太君。

嗚呼!呂君官雖卑,惠於其民,足以為政;祿雖薄,周於其族,足以為仁;身雖不顯,而有子以大其門,足以彰為善之效。君之皇祖諱裕,贈兵部尚書。皇考諱文膺,官至太子左讚善大夫。自宋興百年間,呂姓之族五顯於世,君之叔父刑部侍郎、集賢院學士文仲實為先朝名臣,而今君有賢子,又將顯呂氏之族於後。於其葬也,是宜銘以誌。其銘曰:

善無不報,報不必同。或在其後,或及其躬。積久發遲,逾遠彌昌。如其不信,考此銘章。

【尹師魯墓誌銘〈慶曆八年〕】 编辑

師魯,河南人,姓尹氏,諱洙。然天下之士識與不識皆稱之曰師魯,蓋其名重當世。而世之知師魯者,或推其文學,或高其議論,或多其材能。至其忠義之節,處窮達,臨禍福,無愧於古君子,則天下之稱師魯者未必盡知之。

師魯為文章,簡而有法。博學強記,通知今古,長於《春秋》。其與人言,是是非非,務窮盡道理乃已,不為苟止而妄隨,而人亦罕能過也。遇事無難易,而勇於敢為,其所以見稱於世者,亦所以取嫉於人,故其卒窮以死。

師魯少舉進士及第,為絳州正平縣主簿、河南府戶曹參軍、邵武軍判官。舉書判拔萃,遷山南東道掌書記、知伊陽縣。王文康公薦其才,召試,充館閣校勘,遷太子中允。天章閣待制范公貶饒州,諫官、御史不肯言。師魯上書,言仲淹臣之師友,願得俱貶。貶監郢州酒稅,又徙唐州。遭父喪,服除,復得太子中允、知河南縣。趙元昊反,陝西用兵,大將葛懷敏奏起為經略判官。師魯雖用懷敏辟,而尤為經略使韓公所深知。其後諸將敗於好水,韓公降知秦州,師魯亦徙通判濠州。久之,韓公奏,得通判秦州。遷知涇州,又知渭州,兼涇原路經略部署。坐城水洛與邊臣略異議,徙知晉州。又知潞州,為政有惠愛,潞州人至今思之。累遷官至起居舍人,直龍圖閣。

師魯當天下無事時獨喜論兵,為《敘燕》、《息戍》二篇行於世。自西兵起,凡五六歲,未嘗不在其間,故其論議益精密,而於西事尤習其詳。其為兵製之說,述戰守勝敗之要,盡當今之利害。又欲訓土兵代戍卒,以減邊用,為禦戎長久之策,皆未及施為。而元昊臣,西兵解嚴,師魯亦去而得罪矣。然則天下之稱師魯者,於其材能,亦未必盡知之也。

初,師魯在渭州,將吏有違其節度者,欲按軍法斬之而不果。其後吏至京師,上書訟師魯以公使錢貸部將,貶崇信軍節度副使,徙監均州酒稅。得疾,無醫藥,舁至南陽求醫。疾革,隱几而坐,顧稚子在前,無甚憐之色,與賓客言,終不及其私。享年四十有六以卒。

師魯娶張氏,某縣君。有兄源,字子漸,亦以文學知名,前一歲卒。師魯凡十年間三貶官,喪其父,又喪其兄。有子四人,連喪其三。女一適人,亦卒。而其身終以貶死。一子三歲,四女未嫁,家無餘資,客其喪於南陽不能歸。平生故人無遠邇皆往賻之,然後妻子得以其柩歸河南,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於先塋之次。餘與師魯兄弟交,嘗銘其父之墓矣,故不復次其世家焉。銘曰:

藏之深,固之密。石可朽,銘不滅。

【太子中舍梅君墓誌銘皇祐元年 编辑

故太子中舍致仕梅君,諱讓,字克讓,世為宣城人。常以文學仕進,君獨不肯仕,其弟詢勉之,君曰:「士之仕也,進而取榮祿易,欲行其志而無愧於心者難。吾豈不欲仕哉?居其官不得行其志,食其祿而有愧於其心者,吾不為也。今吾居父母之邦,事長老以恭,接朋友以信,守吾墳墓,安吾里閭,以老死而無恨,此吾誌也。」其弟後貴顯,必欲官之,君堅不肯,乃奏任君大理評事,致仕於家。有子六人:曰堯臣、曰正臣、曰彥臣、曰禹臣、曰純臣,其一早亡,其三子皆仕宦。而堯臣有名當世,今為國子博士,累以郊祀恩,進君為太子中舍。

君既老,堯臣來歸,朱服象笏侍君旁,鄉人不榮其子而榮其父。堯臣等皆以君年高,願留養,君不許,曰:「此非吾意也。」顧其二子曰:「勉爾朝夕,以輔吾老。」顧其三子曰:「勉爾名譽,以為吾榮。居者養吾體,仕者養吾誌,可也。」

君享年九十有一,康強無恙,以皇祐元年正月朔卒於家。其子堯臣泣請於其友廬陵歐陽修曰:「堯臣不肖,仕不顯而無聞,不足以成吾先人之志;退托文字以銘後世,又不敢以自私。」予乃為之銘曰:

誌之充,樂也中。壽以隆,福有終。銘無窮,耀幽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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