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田錄卷一計六十條 歐陽修集
卷一百二十七·歸田錄卷二九射格附
詩話計二十八條 

真宗朝,歲歲嘗花釣魚,群臣應制。嘗一歲臨池久之,而御釣不食。時丁晉公謂應制,詩云:「鶯驚鳳輦穿花去,魚畏龍顏上釣遲。」真宗稱賞,群臣皆自以為不及也。

趙元昊二子,長曰佞令受,次曰諒祚。諒祚之母,尼也,有色而寵。佞令受母子怨望。而諒祚母之兄曰沒藏訛哤者,亦黠虜也,因教佞令受以弒逆之謀。元昊已見殺,訛哤遂以弒逆之罪誅佞令受子母。而諒祚乃得立,而年甚幼,訛哤遂專夏國之政。其後諒祚稍長,卒殺訛哤,滅其族。元昊為西鄙患者十餘年,國家困天下之力,有事於一方,而敗軍殺將,不可勝數,然未嘗少挫其鋒。及其困於女色,禍生父子之間,以亡其身。此自古賢智之君或不能免,況夷狄乎。訛ζ教人之子殺其父以為己利,而卒亦滅族,皆理之然也。

晏元獻公喜評詩,嘗曰:「『老覺腰金重,慵便枕玉涼』,未見富貴語,不如『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此善言富貴者也。」人皆以為知言。

契丹阿保機,當唐末、五代時最盛。開平中,屢遣使聘梁,梁亦遣人報聘。今世傳李琪《金門集》有《賜契丹詔》,乃為阿布機,當時書詔不應有誤。而自五代以來,見於他書者皆為阿保機,雖今契丹之人自謂之阿保機,亦不應有失。又有趙志忠者,本華人也,自幼陷虜。為人明敏,在虜中舉進士,至顯官。既而脫身歸國,能述虜中君臣世次、山川風物甚詳,又云阿保機,虜人實謂之阿保謹。未知孰是?此聖人所以慎於傳疑也。

真宗尤重儒學,今科場條制,皆當時所定。至今每親試進士,已放及第,自十人已上御試卷子,並錄本於真宗影殿前焚燒,制舉登科者亦然。

近時名畫:李成、巨然山水,包鼎虎,趙昌花果。成官至尚書郎,其山水寒林,往往人家有之。巨然之筆,惟學士院玉堂北壁獨存,人間不後見也。包氏,宣州人,世以畫虎名家,而鼎最為妙,今子孫獨以畫虎為業,而曾不得其仿佛也。昌花寫生逼真,而筆法軟俗,殊無古人格致,然時亦未有其比。

寇萊公在中書,與同列戲云:「水底日為天上日。」未有對。而會楊大年適來白事,因請其對。大年應聲曰:「眼中人是面前人。」一坐稱為的對。

朝廷之制,有因偶出一時而遂為故事者。契丹人使見辭賜宴,雜學士員雖多,皆赴坐,惟翰林學士只召當直一員,餘皆不赴。諸王宮教授入謝,祖宗時偶因便殿,不御袍帶見之。至今教授入謝,必俟上入內解袍帶,後出見之。有司皆以為定制也。

處士林逋,居於杭州西湖之孤山。逋工筆畫,善為詩,如「草泥行郭索,雲木叫鉤選保頗為士大夫所稱。又《梅花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評詩者謂前世詠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又其臨終為句云「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尤為人稱誦。自逋之卒,湖山寂寥,未有繼者。

俚諺云「趙老送燈台,一去更不來」,不知是何等語,雖士大夫亦往往道之。天聖中,有尚書郎趙世長者,常以滑稽自負。其老也,求為西京留台御史,有輕薄子送以詩云:「此回真是送燈台。」世長深惡之,亦以不能酬酢為恨,其後竟卒於留台也。

官制廢久矣,今其名稱訛謬者多,雖士大夫皆從俗,不以為怪。皇女為公主,其夫必拜駙馬都尉,故謂之駙馬。宗室女封郡主者,謂其夫為郡馬,縣主者為縣馬,不知何義也。

唐制:三衛官有司階、司戈、執干、執戟,謂之四色官。今三衛廢,無官屬,惟金吾有一人,每日於正衙放朝,喝不坐直,謂之四色官,尤可笑也。

京師諸司庫務,皆由三司舉官監當,而權貴之家子弟親戚因緣請托,不可勝數,為三司使者,常以為患。田元均為人,寬厚長者,其在三司深厭干請者,雖不能從,然不欲峻拒之,每溫顏強笑以遣之。嘗謂人曰:「作三司使數年,強笑多矣,直笑得面似靴皮。」士大夫聞者,傳以為笑,然皆服其德量也。

茶之品,莫貴於龍鳳,謂之團茶,凡八餅,重一斤。慶曆中,蔡君謨為福建路轉運使,始造小片龍茶以進。其品絕精,謂之小團,凡二十餅,重一斤。其價直金二兩,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每因南郊致齋,中書、樞密院各賜一餅,四人分之。宮人往往縷金花於其上,蓋其貴重如此。

太宗時,有待詔賈玄,以棋供奉,號為國手。邇來數十年,未有繼者。近時有李憨子者,頗為人所稱,云舉世無敵手。然其人狀貌昏濁,垢穢不可近,蓋里巷庸人也,不足置之尊俎間。故胡旦嘗語人曰:「以棋為易解,則如旦聰明尚或不能,以為難解,則愚下小人往往造於精絕。」信如其言也。

王副樞疇之夫人,梅鼎臣之女也。景彞初除樞密副使,梅夫人入謝慈宮,太后問夫人誰家子?對曰梅鼎臣女也。太后笑曰:「是梅聖俞家乎?」由是始知聖俞名聞於宮禁也。聖俞在時,家甚貧,余或至其家,飲酒甚醇,非常人家所有。問其所得?云皇親有好學者,宛轉致之。余又聞皇親有以錢數千購梅詩一篇者,其名重於時如此。

錢思公雖生長富貴,而少所嗜好。在西洛時,嘗語寮屬言:平生惟好讀書,坐則讀經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辭,蓋未嘗頃刻釋卷也。謝希深亦言宋公垂同在史院,每走廁,必挾書以往,諷誦之聲琅然聞於遠近,其篤學如此。余因謂希深曰:「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馬上、枕上、廁上也。蓋惟此尤可以屬思爾。」

國朝宰相最少年者惟王溥,罷相時,父母皆在,人以為榮。今富丞相弼入中書時年五十二,太夫人在堂康強。後三年,太夫人薨,有司議贈恤之典,云無見任宰相丁憂例。是歲三月十七日春宴,百司已具,前一夕有旨:富某母喪在殯,特罷宴。此事亦前世未有也。

皇潭年、嘉唐唚曇廄鉲笙恚皆以大慶殿為明堂,蓋明堂者,路寢也。方於寓祭圜丘,斯為近禮。明堂額禦篆,以金填字,門牌亦御飛白,皆皇討興書,神翰雄偉,勢若飛動。余詩云「寶墨飛雲動,金文耀日晶」者,謂二牌也。

錢思公官兼將相,階、勛、品皆第一。自云平生不足者,不得於黃紙書名,每以為恨也。

三班院所領使臣,八千餘人蒞事於外,其罷而在院者,常數百人。每歲乾元節,醵錢飯僧進香,合以祝聖壽,謂之香錢,判院官常利其餘以為餐錢。群牧司領內外坊監使副、判官,比他司俸入最優,又歲收糞墼錢頗多,以充公用。故京師為之語曰「三班吃香,群牧吃糞」也。

咸平五年,南省試進士,《有教無類賦》,王沂公為第一。《賦》盛行於世,其警句有云:「神龍異稟,猶嗜欲之可求;纖草何知,尚薰蕕而相假。」時有輕薄子擬作四句云:「相國寺前,熊翻筋斗;望春門外,驢舞柘枝。」議者以謂言雖鄙俚,亦著題也。

國朝之制:自學士已上,賜金帶者例不佩魚,若奉使契丹及館伴北使則佩。事已,後去之,惟兩府之臣則賜佩,謂之重金。初,太宗嘗曰:「玉不離石,犀不離角,可貴者惟金也。」乃創為金金誇之制,以賜群臣,方團球路以賜兩府,御仙花以賜學士以上。今俗謂球路為笏頭,御仙花為荔枝,皆失其本號也。

宋丞相庠早以文行負重名於時,晚年尤精字學,嘗手校郭忠恕《佩觿》三篇,寶翫之。其在中書,堂吏書牒尾,以俗體書「宋」為「宋」。公見之,不肯下筆,責堂吏曰:「吾雖不才,尚能見姓書名,此不是我姓。」堂吏惶懼改之,乃肯書名。

京師食店賣酸(食兼)者,皆大出牌榜於通衢,而俚俗昧於字法,轉酸從食、(食兼)從舀。有滑稽子謂人曰:「彼家所賣廢塚音俊叨。不知為何物也?」飲食四方異宜,而名號亦隨時俗言語不同,至或傳者轉失其本。湯餅,唐人謂之不托,今俗謂之食食乇矣。晉束皙《餅賦》,有饅頭、薄持、起溲、牢丸之號,惟饅頭至今名存,而起溲、牢丸,皆莫曉為何物。薄持,荀氏又謂之薄夜,亦莫知何物也。

嘉祐八年上元夜,賜中書、樞密院御筵於相國寺羅漢院。國朝之制,歲時賜宴多矣,自兩制已上皆與,惟上元一夕只賜中書、樞密院,雖前兩府見任使相,皆不得與也。是歲昭文韓相、集賢曾公、樞密張太尉,皆在假不赴,惟余與西廳趙侍郎概、副樞胡諫議宿、吳諫議奎四人在席。酒半相顧,四人者皆同時翰林學士,相繼登二府,前此未有也。因相與道玉堂舊事為笑樂,遂皆引滿劇飲,亦一時之盛事也。

國朝之制:大宴,樞密使、副不坐,侍立殿上。既而退就御廚賜食,與閣門、引進、四方館使列坐廡下,親王一人伴食。每春秋賜衣,門謝,則與內諸司使、副班於垂拱殿外廷中,而中書則別班謝於門上。故朝中為之語曰:「廚中賜食,階下謝衣。」蓋樞密使,唐制以內臣為之,故常與內諸司使、副為伍。自後唐莊宗用郭崇韜,與宰相分秉朝政,文事出中書,武事出樞密,自此之後,其權漸盛。至今朝,遂號為兩府,事權、進用,祿賜、禮遇,與宰相均。惟日趨、內朝,侍宴、賜衣等事,尚循唐舊。其任隆輔弼之崇,而雜用內諸司故事,使朝廷制度輕重失序,蓋沿革異時,因循不能厘正也。

蔡君謨既為余書《集古錄目序》刻石,其字尤精勁,為世所珍。余以鼠鬚慄尾筆、銅綠筆格、大小龍茶、惠山泉等物為潤筆,君謨大笑,以為太清而不俗。後月餘,有人遺余以清泉香餅一篋者,君謨聞之嘆曰:「香餅來遲,使我潤筆獨無此一種佳物。」茲又可笑也,清泉,地名;香餅,石炭也。用以焚香,一餅之火可終日不滅。

梅聖俞以詩知名三十年,終不得一館職。晚年與修《唐書》,書成,未奏而卒,士大夫莫不嘆惜。其初受敕修《唐書》,語其妻刁氏曰:「吾之修書,可謂猢猻入布袋矣。」刁氏對曰:「君於仕宦,亦何異占魚上竹竿耶?」聞者皆以為善對。」

仁宗初立今上為皇子,令中書召學士草詔。學士王值敝保召至中書諭之,王曰「此大事也,必須面奉聖旨」,於是求對。明日面稟,得旨,乃草詔。群公皆以王為真得學士體也。

盛文肅公豐肌大腹,而眉目清秀,丁晉公疏瘦如削,二公皆兩浙人也,並以文辭知名於時。梅學士詢,在真宗時已為名臣,至慶曆中,為翰林侍讀以卒,性喜焚香,其在官所,每晨起將視事,必焚香兩爐,以公服罩之,撮其袖以出,坐定,撒開兩袖,鬱然滿室濃香。有竇元賓者,五代漢宰相正固之孫也,以名家子有文行為館職,而不喜修飾,經時未嘗沐浴。故時人為之語曰「盛肥、丁瘦,梅香、竇臭」也。

寶元中,趙元昊叛命,朝廷命將討伐,以謊印⒒非臁涇原、秦鳳四路,各置經略安撫、招討使。余以為四路皆內地也,當如故事,置靈夏四面行營招討使。今自於境內,何所招討?余因竊料王師必不能出境。其後用兵五六年,劉平、任福、葛懷敏三大將,皆自戰其地而大敗。由是至于罷兵,竟不能出師。

呂文穆公蒙正以寬厚為宰相,太宗尤所眷遇。有一朝士家藏古鑒,自言能照二百里,欲因公弟獻以求知。其弟伺間從容言之,公笑曰:「吾面不過繾喲螅安用照二百里?」其弟遂不後敢言。聞者嘆服,以謂賢於李衛公遠矣。蓋寡好而不為物累者,昔賢之所難也。

國朝百有餘年,年號無過九年者。開寶九年,改為太平興國。太平興國九年,改為雍熙。大中祥符九年,改為天禧。慶曆九年,改為皇獺祐。嘉祐九年,改為治平。惟天聖盡九年,而十年改為明道。

唐人奏事,非表、非狀者,謂之牓子,亦謂之錄子。今謂之劄子,凡群臣百司上殿奏事,兩制以上非時有所奏陳,皆用劄子。中書、樞密院事有不降宣敕者,亦用劄子,與兩府自相往來,亦然。若百司申中書,皆用狀,惟學士院用咨報,其實如劄子,亦不書名,但當直學士一人押字而已。謂之咨報,今俗謂草書,名為押字也。此唐學士舊規也,唐世學士院故事,近時墮廢殆盡,惟此一事在爾。

燕王元儼,太宗幼子也。太宗子八人,真宗朝六人已亡歿,至仁宗即位,獨燕王在,以皇叔之親特見尊禮,契丹亦畏其名。其疾亟時,仁宗幸其宮,親為調藥。平生未嘗語朝政,遺言一二事,皆切於理。余時知制誥,所作贈官制,所載皆其實事也。

華元郡王允良,燕王子也。性好晝睡,每自旦酣寢,至暮始興,盥濯櫛漱,衣冠而出,燃燈燭,治家事,飲食宴樂,達旦而罷,則後寢以終日,無日不如此。由是一宮之人,皆晝睡夕興。允良不甚喜聲色,亦不為他驕恣,惟以夜為晝,亦其性之異,前世所未有也。故觀察使劉從廣,燕王婿也,嘗語余:燕王好坐木馬子,坐則不下,或飢,則便就其上飲食,往往乘興奏樂於前,酣飲終日。亦其性之異也。

皇子顥封東陽郡王,除婺州節度使、檢校太傅。翰林賈學士黯上言:「太傅,天子師臣也。子為父師,於體不順。中書檢勘,自唐以來,親王無兼師傅官者。蓋自國朝命官,只以差遣為職事,自三師、三公以降,皆是虛名,故失於因循爾。」議者皆以賈言為當也。

端明殿學士,五代後唐時置,國朝尤以為貴,多以翰林學士兼之。其不以翰苑兼職及換職者,百年間才兩人特拜,程戡、王素是也。

慶曆八年正月十八日夜,崇政殿宿衛士作亂,於殿前殺傷四人,取准備救火長梯登屋入禁中,逢一宮人,問寢閣在何處,宮人不對,殺之。既而宿直都知聞變,領宿衛士入搜索,已後逃竄。後三日,於內城西北角樓中獲一人,殺之。時內臣楊懷敏受旨「獲賊勿殺」,而倉卒殺之,由是竟莫究其事。

葉子格者,自唐中世以後有之,說者云:因人有姓葉號葉子青者撰此格,因以為名。此說非也。唐人藏書,皆作卷軸,其後有葉子,其制似今策子。凡文字有備檢用者,卷軸難數卷舒,故以葉子寫之,如吳彩鸞《唐韻》、李郃彩選之類是也。骰子格本備檢用,故亦以葉子寫之,因以為名爾。唐世士人宴聚,盛行葉子格,五代國初猶然,後漸廢不傳。今其格,世或有之,而人無知者。惟昔楊大年好之,仲待制簡,大年門下客也,故亦能之。大年又取葉子彩名紅鶴、皂鶴者,別演為鶴格。鄭宣徽戩、章郇公得象,皆大年門下客也,故皆能之。余少時亦有此二格,後失其本,今絕無知者。

國朝自下湖南,始置諸州通判,既非副貳,又非屬官。故常與知州爭權,每云「我是監郡,朝廷使我監汝」,舉動為其所制。太祖聞而患之,下詔書戒勵,使與長吏協和,凡文書,非與長吏同簽書者,所在不得承受施行,自此遂稍稍戢。然至今州郡,往往與通判不和。往時有錢昆少卿者,家世餘杭人也。杭人嗜蟹,昆嘗求補外郡,人問其所欲何州,昆曰「但得有螃蟹無通判處則可矣」。至今士人以為口實。

嘉潭年,余與端明韓子華、翰長王禹玉、侍讀範景仁、龍圖梅公儀同知禮部貢舉,辟梅聖俞為小試官,凡鎖院五十日,六人者相與唱和,為古律歌詩一百七十餘篇,集為三卷。禹玉,余為校理時,武成王廟所解進士也,至此新入翰林,與余同院,又同知貢舉。故禹玉贈余云「十五年前出門下,最榮今日預東堂」。余答云「昔時叨入武成宮,曾看揮毫氣吐虹。夢寐閒思十年事,笑談今此一尊同。喜君新賜黃金帶,顧我宜為白髮翁」也。天聖中,余舉進士,國學、南省,皆忝第一人薦名。其後,景仁相繼亦然。故景仁贈余云「澹墨題名第一人,孤生何幸繼前塵」也。聖俞自天聖中,與余為詩友,余嘗贈以《蟠桃詩》,有「韓、孟」之戲。故至此梅贈余云「猶喜共量天下士,亦勝東野亦勝韓」。而子華筆力豪贍,公儀文思溫雅而敏捷,皆蔚幸玻前此為南省試官者,多窘束條制,不少放懷。余六人者,歡然相得,群居終日,長篇險韻,眾制交作,筆吏疲於寫錄,僮史奔走往來。間以滑稽嘲謔,形於風刺,更相酬酢,往往烘堂絕倒。自謂一時盛事,前此未之有也。

往時學士循唐故事,宰相,不具靴笏,系鞋坐玉堂上,遣院吏計會堂頭直省官,學士將至,宰相出迎。近時學士始具靴笏至中書,與常參官雜坐於客位,有移時不得見者。學士日益自卑,丞相禮亦漸薄,蓋習見已久,恬然不後為怪也。

張堯封者,南京進士也,累舉不第,家甚貧。有善相者謂曰:「視子之相,不過一幕職。然君骨貴,必享王封。」人初莫曉其旨。其後堯封舉進士及第,終於幕職。堯封,溫成皇后父也,後既貴,堯封累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封清河郡王。由是始悟相者之言。

治平二年八月三日,大雨一夕,都城水深數尺,上降詔責躬,求直言。學士草詔,有「大臣惕思天變」之語。上夜批出云「淫雨為災,專戒不德」,遽令除去大臣思變之言。上之恭己畏天,自勵如此。

章郇公得象與石資政中立素相友善。而石喜談諧,嘗戲章云:「昔時名畫有戴松牛、韓幹馬,而今有章得象也。」世言閩人多短小,而長大者必為貴人。郇公身既長大,而語聲如鐘,豈出其類者,是為異人乎!其為相,務以厚重,鎮止浮競。時人稱其德量。

金橘產於江西,以遠難致,都人初不識。明道、景壇⺶始與竹子俱至京師。竹子味酸,人不甚喜,後遂不至。而金橘香清味美,置之尊俎間,光彩灼爍,如金彈丸,誠珍果也。都人初亦不甚貴,其後因溫成皇后尤好食之,由是價重京師。余世家江西,見吉州人甚惜此果,其欲久留者,則於綠豆中藏之,可經時不變,云橘性熱而豆性涼,故能久也。

凡物有相感者,出於自然,非人智慮所及,皆因其舊俗而習知之。今唐、鄧間多大柿,其初生澀,堅實如石。凡百十柿以一蓰樝置其中,榅桲亦可則紅熟爛如泥而可食,土人謂之烘柿者,非用火,乃用此爾。淮南人藏鹽酒蟹,凡一器數十蟹,以皁筴半挺置其中,則可藏,經歲不沙。至於薄荷醉貓、死貓引竹之類,皆世俗常知。而翡翠屑金、人氣粉犀,此二物則世人未知者。余家有一玉罌,形制甚古而精巧,始得之梅聖俞,以為碧玉。在潁州時,嘗以示僚屬。坐有兵馬鈐轄鄧保吉者,真宗朝老內臣也,識之,曰:此寶器也,謂之翡翠。云禁中寶物皆藏宜聖庫,庫中有翡翠盞一隻,所以識也。其後,予偶以金環於罌腹信手磨之,金屑紛紛而落,如硯中磨墨,始知翡翠之能屑金也。諸藥中犀最難搗,必先鎊屑,乃入眾藥中搗之,眾藥篩羅已盡,而犀屑獨存。余偶見一醫僧元達者,解犀為小塊子,方一寸半許,以極薄紙裹置於懷中近肉,以人氣蒸之,候氣薰蒸浹洽,乘熱投臼中急搗,應手如粉。因知人氣之能粉犀也,然今醫工皆莫有知者。

石曼卿磊落奇才,知名當世,氣貌雄偉,飲酒過人。有劉潛者,亦志義之士也,常與曼卿為酒敵,聞京師沙行王氏新開酒樓,遂往造焉,對飲終日,不交一言。王氏怪其所飲過多,非常人之量,以為異人,稍獻肴果,益取好酒,奉之甚謹。二人飲啖自若,傲然不顧。至夕,殊無酒色,相揖而去。明日,都下喧傳王氏酒樓有二酒仙來飲,久之乃知劉、石也。

燕龍圖肅有巧思,初為永興推官,知府寇萊公好舞柘枝,有一鼓甚惜之,其環忽脫,公悵然以問諸匠,皆莫知所為。燕請以環腳為鎖簧,內之,則不脫矣,萊公大喜。燕為人寬厚長者,博學多聞,其漏刻法最精,今州郡往往有之。

劉岳《書儀·婚禮》有「女坐婿之馬鞍,父母為之合髻」之禮,不知用何經義?據岳自敘云,以時之所尚者益之。則是當時流俗之所為爾。岳當五代干戈之際,禮樂廢壞之時,不暇講求三王之制度,苟取一時世俗所用吉凶儀式,略整齊之,固不足為後世法矣,然而後世猶不能行之。今岳《書儀》,十已廢其七八,其一二僅行於世者,皆苟簡粗略,不如本書。就中轉失乖繆可為大笑者,坐鞍一事爾。今之士族,當婚之夕,以兩椅相背,置一馬鞍,反令婿坐其上,飲以三爵,女家遣人三請而後下,乃成婚禮,謂之上高坐。凡婚家,舉族內外姻親,與其男女賓客,堂上堂下,竦立而視者,惟婿上高坐為盛禮爾。或有偶不及設者,則相與悵然咨嗟,以為闕禮。其轉失乖繆,至於如此!今雖名儒巨公,衣冠舊族,莫不皆然。嗚呼!士大夫不知禮義,而與閭閻鄙俚同其習見,而不知為非者,多矣。前日濮園皇伯之議是已,豈止坐鞍之繆哉?

世俗傳訛,惟祠廟之名為甚。今都城西崇化坊顯聖寺者,本名蒲池寺,周氏顯德中增廣之,更名顯聖。而俚俗多道其舊名,今轉為菩提寺矣。江南有大、小孤山,在江水中,嶷然獨立,而世俗轉孤為姑。江側有一石磯,謂之澎浪磯,遂轉為彭郎磯,云彭郎者,小姑婿也。余嘗過小孤山,廟像乃一婦人,而敕額為聖母廟,豈止俚俗之繆哉!西京龍門山,夾伊水上,自端望之如雙闕,故謂之闕塞,而山口有廟曰闕口廟。余嘗見其廟像甚勇,手持一屠刀尖銳,按膝而坐。問之,云此乃豁口大王也。此尤可笑者爾。

今世俗言語之訛,而舉世君子小人皆同其繆者,惟打丁雅反。字爾。其義本謂考擊,故人相毆,以物相擊,皆謂之打。而工造金銀器,亦謂之打可矣,蓋有捶撾之義也。至於造舟車者曰打船打車,網魚曰打魚,汲水曰打水,役夫餉飯曰打飯,兵士給衣糧曰打衣糧,從者執傘曰打傘,以糊黏紙曰打黏,以丈尺量地曰打量,舉手試眼之昏明曰打試。至於名儒碩學,語皆如此,觸事皆謂之打,而遍檢字書,了無此字。丁雅反者。其義主考擊之打,自音謫耿,以字學言之,打字從手從丁,丁又擊物之聲,故音謫耿為是,不知因何轉為丁雅也。

用錢之法,自五代以來,以七十七為百,謂之省陌。今市井交易,又克其五,謂之依除。咸平五年,陳恕知貢舉,選士最精,所解七十二人,王沂公曾為第一,御試又落其半,而及第者三十八人,沂公又為第一。故京師為語曰「南省解一百依除,殿前放五十省陌」也。是歲取人雖少,得士最多:宰相三人,乃沂公與王公隨、章公得象;參知政事一人,韓公億;侍讀學士一人,李仲容;御史中丞一人,王臻;知制誥一人,陳知微;而汪白青、陽楷二人雖不達,而皆以文學知名當世。

唐李肇《國史補》序云:「言報應,敘鬼神,述夢卜,近帷薄,悉去之。紀事實,探物理,辨疑惑,示勸戒,採風俗,助談笑,則書之。」余之所錄,大抵以肇為法。而小異於肇者,不書人之過惡,以謂職非史官,而掩惡揚善者,君子之志也。覽者詳之。

◎附錄

九射格

九射之格,其物九,為一大侯,而寓以八侯。熊當中,虎居上,鹿居下,雕、雉、猿居右,雁兔魚居左。而物各有籌,射中其物,則視籌所大而飲之。射者,所以為群居之樂也。而古之君子以爭九射之格,以為酒禍起於爭,爭而為歡,不若不爭而樂也。故無勝負,無賞罰。中者不為功,則無好勝之矜;不中者無所罰,則無不能之誚。探籌而飲,飲非觥也,無所恥,故射而自中者,有不得免飲,而屢及者亦不得辭,所以息爭也。終日為樂而不恥不爭,君子之樂也。探籌之法,一物必為三籌,蓋射賓之數多少不常,故多為之籌以備也。凡今賓主之數九人,則人探其一,八人則置其熊籌,不及八人而又少,則人探其一而置其餘籌可也。益之以籌,而人探其一或二,皆可也。惟主人臨時之約,然皆置其熊籌。中則在席皆飲,若一物而再中,則視執籌者飲量之多少。而飲器之大小,亦惟主人之命。若兩籌而一物者,亦然。凡射者一周,既飲觶則斂籌而後探之。籌新而屢變,矢中而無情,或適當之,或幸而免,此所以歡然為樂而不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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