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集/附錄四
附錄三‧祭文 ◄ | 歐陽修集 附錄四‧記神清洞 |
► 附錄五‧居士集序 |
【游嵩山寄梅殿丞書〈明道元年九月〉】 编辑
〈謝絳〉
聖俞足下。近有使者東來,付僕詔書並御祝封香,遣告嵩嶽,太常移文,合用讀祝捧幣二員,府以歐陽永叔、楊子聰分攝。會尹師魯、王幾道至自緱氏,因思早時約聖俞有太室中峰之行,聖俞中春時遂往,僕為人間事所窘,未遑也。今幸其便,又二三子可以為山水游侶,然亟與之議,皆喜見顏色,不戒而赴。
十二日晝漏未盡十刻,出建春門,宿十八里河。翌日,過緱氏,閱游嵩詩碑,碑甚大字而未鐫。上緱嶺,尋子晉祠。陟に轅道,入登封,出北門,齋於廟中。是夕寢既興,吏白五鼓有司請朝服行事,事已,謁新治宮,拜真宗御容。稍即山麓,至峻極中院,始改冠服,卻車,徒從者不過十數人,輕齎遂行。是時秋清日陰,天未甚寒,晚花幽草,虧蔽岩壁,正當人力清壯之際,加有朋簪談燕之適,升高躡險,氣豪心果。遇盤石,過大樹,必休其上下,酌酒飲茗,傲然者久之。道徑差平,則腰輿以行;嶃崪斗甚,則芒蹻以進。窺玉女窗、搗衣石,石誠異,窗則亡有。迤邐至八仙壇,憩三醉石,遍視墨跡,不復存矣。考乎三君所賦,亦名過其實。午昃,方抵峻極上院,師魯體最溢,最先到,永叔最少最疲。於是浣漱食飲,從容間躋封禪壇,下瞰群峰,乃向所磯望之,謂非插翼不可到者,皆培塿焉;邑居、樓觀、人物之夥,視若蟻壤。世所謂仙人者,僕未知其有無,果有,則人世不得不為其輕蔑矣。武后封視碑故存,自號大周,當時名賢皆鐫姓名於碑陰,不虞後代之譏其不典也。碑之空無字處,覩聖俞記樂理國而下四人同遊,鐫刻尤精。僕意古帝王祀天神,紀功德於此,當時尊美甚盛,後之君子不必廢之壞之也。
又尋韓文公所謂石室者,因詣盡東峰頂,既而與諸君議,欲見誦《法華經》汪僧。永叔進以為不可,且言聖俞往時嘗云斯人之鄙,恐不足損大雅一顧。僕強諸君往焉,自峻極東南,緣險而徑下三四里。法華者,棲石室中,形貌,土木也;飲食,猿鳥也。叩厥真旨,則軟語善答,神色閉。法道諦實,至論多矣,不可具道,所切當云:「古之人念念在定,慧何由雜;今之人念念在散,亂何由定?」師魯、永叔扶道貶異,最為辯士,不覺心醉色怍,欽嘆忘返,共恨聖俞聞繆而喪真甚矣。是夕,宿頂上,會幾望,天無纖翳,萬里在目,子聰疑去月差近,令人浩然絕世間慮。盤桓三清,露下,直覺冷透骨髮,羸體將不堪可。方即舍,張燭,具豐饌醇醴,五人者相與岸幘示崠,環坐滿引,賦詩談道,間以謔劇,然不知形骸之累、利欲之萌為何物也。夜分,少就枕以息。
明日,訪歸路,步履無苦,昔鼯鼠窮伎能上而不能下,豈近此乎。午間,至中院,邑大夫來逆,其禮益謹。申刻,出登封西門,道潁陽,宿金店。十六日晨發,據鞍縱望,太室猶在後,雖曲,南西則但見少室。若夫觀少室之美,非由茲路則不能盡,諸邑人謂之冠子山,正得其狀。
自是行七十里,出潁陽北門,訪石堂山紫雲洞,即邢和璞著書之所。山徑極險,捫蘿而上者七八里,上有大洞,蔭數畝,水泉出焉。久為道士所占,爨煙熏燎,又塗塓其内,甚瀆靈真之境。已戒邑宰,稍營草屋於側,徙而出之。此間峰勢危絕,大抵相向,如巧者為之。又峭壁有若四字,云「神清之洞」,體法雄妙,蓋薛老峰之比,諸君疑古苔蘚自成文,又意造化者筆焉,莫得究其本末,問道士及近居之民,皆曰向無此異,不知也。少留數十刻,會將雨而去。
猶冒夜行二十五里,宿呂氏店。馬上粗若疲厭,則有師魯語怪,永叔、子聰歌俚調,幾道吹洞簫,往往一笑絕倒,豈知道路之短長也。十七日,宿彭婆鎮,遂緣伊流陟香山,上上方,飲於八節灘上。始自峻極中院未及此,凡題名於壁於石於樹間者,蓋十有四處。
大凡出東門極東而南之,自長夏門入,繞崧轘一匝四百里,可謂窮極勝覽,切切未滿志者聖俞不與焉。今既還府,恐相次便有塵事侵汩,故急寫此奉報,庶代一夕之談。不宣。絳頓首。
【希深惠書言與師魯永叔子】 编辑
〈聰幾道游嵩,因誦而韻之〉
〈梅堯臣〉
聞君奉宸詔,瑞祝欽靈岫。山水聊得遊,志願庶可就。豈無朋從俱,況此一一秀。方蘄建春陌,十刻殘晝漏。初經緱氏嶺,古柏尚鬱茂。卻過に轅關,巨石相撐斗。夕齋禮神祠,法袞被藻繡。畢事登山椒,常服更短後。從者十數人,輕齎不為陋。是時天清陰,力氣勇奔驟。雲岩杳虧蔽,花草藏澗竇。傍林有珍禽,驚聒若避彀。盤石暫憩休,泓泉助吞漱。上窺玉女窗,嶄絕非可構。下玩搗衣砧,詩到鷂僕浮尹子體雄恢,攀緣逾習狃。歐陽稱壯齡,疲軟屢顛踣。竸歡相扶持,芒屩資踐蹂。八仙存故壇,三醉孰云謬。鄙哉封祀碑,數子昔鐫鏤。偶誌一時事,曷虞來者詬。絕頂瞰諸峰,隘然輕宇宙。遙思謝塵煩,欲知群鳥獸。韓公傳石室,聞之固已舊。當時興稍衰,不暇苦尋究。東岩暗壑中,釋子持經咒。於今二十年,飲食同猿狖。君子聆法音,充爾溢膚腠。嘗期躡屐過,吾儕色先愀。遂乖真諦言,茲亦甘自咎。中頂會幾望,涼蟾皓如晝。紛紛坐談謔,草草具觴豆。清露濕巾裳,誰人苦羸瘦。便即忘形骸,胡為戀纓綬。或疑桂宮近,斯語豈狂瞀。歸來游少室,崷卒殊引脰。石室迢遞過,探訪仍邂逅。捫蘿上岑邃,仙屋何廣袤。乳水出其間,涓涓自成溜。凡骨此熏蒸,靈真安可覯。霞壁幾千尋,四字侔篆籀。咸意苔蘚文,誠為造化授。標之神清洞,民俗未嘗遘。忽覺風雨冥,無能久瞻扣。匆匆遂宵征,勝事皆可復。俚歌縱喧嘩,怪說多駁糅。凌晨闕塞陽,追賞顏匪厚。窮極四百里,寧憚疲左右。昨朝書報予,聞甚醉醇酎。所嗟滯遠方,心焉倍如疚。
【又答梅聖俞書】 编辑
〈謝絳〉
絳白。前自嵩嶺回,即致書左右,本為與足下不得同此勝事,諸君所共嘆恨。自入山至還府,凡一登臨、一談話、一食飲間,必廣記而備言之,欲使足下覽見本末,與夫方駕連衣藝之不若間,可以助發一笑,勤勤在此爾。及辱報,反謂詫茲行而陋中春之游,疑足下遽答使者,視前書之未詳也。雖諷閱鄭重,然秘不示外,何則?非諸君本意,恐傳之而惑。方欲道此以干聰明而未敢也,忽得五百言詩,自始及未誦次游觀之美,如指諸掌,而又語重韻險,亡有一字近浮靡而涉繆異,則知足下於雅頌為深。劉賓客有言「人之神妙,其在於詩」,以明詩之難能於文筆百倍矣。今足下以文示人為略,以詩曉人為精,吾徒將不足游其藩,況敢與奧阼也,嘆感嘆感。不宣。絳頓首。〈謝公諱絳,字希深,時任尚書祠部員外郎、直集賢院、通判河南府。〉
像贊 编辑
【像贊二首(宋·李端叔)】 编辑
賢哉文忠,直道大節。知進知退,既明且哲。陸贄議論,韓愈文章,李、杜歌詩,公無不長。當世大儒,邦家之光。
霜空無雲,秋天澄霧。昭然政通,何勞鐘ね。儼然望之,希世一遇。萬拆方春,逢坡益注。
【像贊(宋·晁悅之)】 编辑
惟我昭陵,公乃得昇。天下無朋,國有魏公。公乃得容,不朋以忠。風波既散,高山獨見。小人是嘆,昔賢在是。寧論闕似,聞其百世。
【像贊(元·歐陽玄)】 编辑
文在兩間,與世推移。道之將興,文必先知。八代委靡,韓、歐繼作。讀者瞻之,實啟濂洛。五季巨筆,素王微權。本論拳拳,慶曆七篇。人心既正,士習斯淳。黃河泰華,我公其人。
【題像詩〈並序〉】 编辑
乾隆十七年壬申,高宗純皇帝《題宋臣歐陽修遺像》詩並序:
侍郎裘曰修典試江南,道滁州,見醉翁亭故跡。彼有藏歐陽修小像者,攜以來,舉沈德潛為乞文徵明題辭故事。允其請,書以還之。
是誰三鬣儼圖諸,
太守風流憶治滁。
題詠名高宋人物,〈像有李端叔、晁悅之題贊。〉
操弦韻軼古樵漁。〈謂蘇軾醉翁操。〉
醉翁樂匪山林也,
遺像逸真水月如。
使節新從釀泉過,
依然鄉井下風餘。
- 寧國府知府臣 歐陽衡 敬錄
文評·清聖祖康熙 编辑
評《上范司諫書》 编辑
情義諄篤,文思安雅。大家中有數文字。
評《送徐無黨南歸序》 编辑
自待甚重,故立論皆高人一層。
評《為君難論上》 编辑
文氣峻決,是極有斷制之作。
評《豐樂亭記》 编辑
歸美國家太平,以為豐樂之由。立言有體,而俯仰處更多閒情逸韻。
評《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 编辑
從四人事跡顯然處一一引証,更不自立議論,遂爾警切。
評《論臺諫官唐介等宜早牽復劄子》 编辑
於氣度舒徐中見其爽直,論事極中會。
評《胡先生墓表》 编辑
安定教士之法規條最詳,篇中專舉此事,殆所謂論人必於其大者也。
評《瀧岡阡表》 编辑
敘述先德,情文深婉,令謦千載如生,可謂仁孝之言。
文評·清高宗 编辑
評《藏珠於淵賦》 编辑
此修殿試作也。其云「上苟賤於所好,下豈求於難得」,已有謇諤氣象。
評《紅鸚鵡賦》 编辑
修之意,謂物必見用於人,斯為盡其物之性。角辛角不舍,正是貴於凡牛處。莊子犧牛之喻,未盡物理。但物之為物,非有求於人之用也,轉有似乎君子之實至而名自歸焉者。若夫漓淳雜偽,自炫自媒,以希世用,則曾物之不如,其何以為萬物之靈乎!
評《明用》 编辑
朱子謂「用九」、「用六」,歐公之說得之。此文云「不謂六爻皆常九」,則本陸績「九已在二,初即非九」之義。文體絕似明初制義。蓋制義本宋人經義之變,說經之文理當如是。迨其濫觴,則ゼ華T澹而於理都無所發明,告朔之餼羊亡矣。錄之使讀者知制義之源。
評《書梅聖俞稿後》 编辑
書》云:「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則知從律不奸,成文不亂,詩與樂之感通也微矣。作詩鏤心劌目而不得自然之趣,則所謂動蕩四氣之和者孑然無存,安能反正始之音乎?徒月煆季煉於詞章,特秋蟲之鳴、朝菌之媚爾。此修所以推聖俞詩為獨有心得也。東坡《題梅詩後》云:「驛使前村走馬回,北人初識越人梅。清香莫把酴竺穎齲只欠溪頭月下杯。」又云:「吾雖後輩,猶及與之周旋,覽其親書詩,如見其抵掌談笑也。」今觀歐、蘇二人書跋,如遇聖俞於高山流水之間矣。
評《桑懌傳》 编辑
修為《五代史》,又為《唐書》紀、書、表。修之史,列在學官矣。顧皆大卷積帙,讀者須累月經年。錄此稗傳,以見其史筆之大略,所謂嘗鼎一臠。
評《上范司諫書》 编辑
中論陽城處未為允,已於《爭臣論》書後明之。要之修意欲勸范仲淹直言耳,非正論陽城也。
評《上杜中丞書》 编辑
主簿非臺諫也。越職言事,孟子所謂位卑而言高罪也,然猶須視其言之當否耳。若朱梁、劉漢,當時欲求其後裔,而介慷慨陳奏,謂不當求。則修所云識見直可任御史無愧允矣,又何論其為主簿非臺諫也。仁宗非弗諫之主,而中丞不能昌言匡救,為國家儲有用之才,為士人振敢言之氣,則以淆於禍福之念,而奪其好惡之正也。此修所以惓惓乎杜衍歟?
評《答吳充書》 编辑
韓、柳而後,人推歐陽在李、孫之上。今三人論文之語具在,若出一口。韓之言曰:「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柳之言曰:「大都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與此文所云「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真如一堂兩琴鼓,此而彼應者矣。學文者不以三人者為歸則奚歸?如以此三人為准的,則所以用其心者當不在文辭之末矣。
吳充,字仲卿,浦城人。未冠,舉進士,與兄育、京、方,皆高第。修之長子婦,充女也。充,神宗時為宰相。修性直不避眾怨,為參知政事,與二三大臣主國論。妻弟薛宗孺坐舉官被劾,內冀因修幸免。修乃言不可以臣故僥幸,以故宗孺免官,怨修切齒,因構為帷薄無根之談,辭連充女吳氏,苟欲以污辱修,小人乘間抗章劾之。值神宗初即位,幾致大戮,久乃解。修初以孤甥女張氏事被案,及是又被讒蔑,遂力請致仕,以終於汝陰。噫,小人之仇君子,雖忠正如修者,猶忍以鳥獸行誣之,使才識之士噤不敢為國家任一事,而後得志,其可畏如此!
評《與高司諫書》 编辑
是歲修甫三十歲,年少激昂慷慨,其事之中節與否,雖未知孔、顏處此當何如,然而凜凜正氣,可薄日月也。時修筮仕才五年,為京職才一年餘,未熟中朝大官老於事之情態語言大抵如此,千古一轍,於是少所見多所怪,而有是書。至今傳高若訥不復知人間羞恥事也,人固有幸不幸歟。
評《與尹師魯第一書》 编辑
此修遺書責諫官高若訥,以書聞,遂落館職,責授夷陵令。尹洙同時貶逐,有書問修,而修答之也。較韓愈潮州謝表,柳宗元與蕭人免等書,可謂不覺前賢畏後生矣。
評《答范龍圖辭辟命書》 编辑
按史:修為館閣校勘,范仲淹以言事貶,在廷多論救,司諫高若訥獨以為當黜,修貽書責之,若訥上其書,坐貶夷陵令,稍移乾德令,武成節度判官。范仲淹使陝西,辟掌書記,修笑而辭曰:「昔者之舉,豈以為利哉?同其退不同其進可也。」此即其辭辟命書。修之自潔其身不苟進取如此。
評《與石推官第一書》 编辑
按公操即石守道,為國子直講,為文指切當時無所諱忌。杜衍、韓琦薦擢太子中允,直集賢院。會呂夷簡罷相,夏竦奪樞密使。章得象、晏殊、賈昌朝、范仲淹、富弼及琦同時執政,歐陽修、余靖、王素、蔡襄並為諫官。介喜曰:「此盛事也,歌頌吾職,其可已乎!」作《慶曆聖德詩》,有曰:「眾賢之進,如茅斯拔。大奸之去,如距斯脫。」其言大奸,蓋指竦也。竦銜介甚,並欲陷富弼,令婢學介書,偽作介為弼撰廢立詔草。會介死,竦言介詐死,北走契丹,請發棺以驗,賴杜衍得免斫棺。介蓋狂士,修借八法一端,極盡忠告之誼,以消其好異自喜之心,可謂良友矣。竦令婢子學得介書,豈非以介書絕怪異轉,易以仿佛其跡邪?可為好異之戒矣!
評《答宋咸書》 编辑
六經如日。日或午蔽於雲、夜入於地而不得,謂天壤間有一刻無日也。經雖遭焚被禁、解謬語訛而不得,謂人心中有一時無經也。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堯、舜與人同耳,雖聖遠言湮,而果有得於同天地合萬物之人心,自然有合於數千載以上不傳之遺旨。是故學士大夫,果能身體力行,講明而切究之,有所述說,皆足以俟百世以下之聖人而折衷也。若夫黨同妒異,僻守一家之言,自用師心,樂著井蛙之見,則雖使六經具在,而聖人之微言奧義日誦於口,而不能入於其心矣。況出區區漢儒之補苴罅漏,宋儒之張皇幽渺,絕非周公、孔子之全文,而又奚校焉?
評《與刁景純學士書》 编辑
修年二十二,謁學士胥偃於漢陽。偃大奇之,留置門下,許以女妻之,攜以如京師。閱二年,而登甲科。其明年,乃親迎。逾二年,而胥氏卒。景倘年,修年三十,落職為峽州夷陵縣令。明年,移乾德縣令。逾一年,為寶元二年,復舊官,權成德軍節度判官廳公事,乃自乾德奉母待次於南陽。而聞胥偃之卒,作此書與所知刁景純也。
評《與樂秀才第一書》 编辑
「天在山中,《大畜》。」孔穎達《正義》謂實無此象,假設此義。然孔子曰「象也者,像也」。空言無實之名,何象之有?夫仰而觀天,蒼蒼焉而已矣,御飛龍而至蒼蒼之所,其上之蒼蒼仍若是也,則蒼蒼者不可以語天之實也。惟風雨雲雷之屬為天所降者,從以究其所降之方,則曰天在焉可也。而山之為物,能出雲為風雨,則天之在山中必矣,豈曰實無象哉?莫大於天而山能畜之,上下千萬年,縱橫數萬里,而心能識之。昔人有問芥子納須彌之義,或答以心如椰子大能讀萬卷書者。是即天在山中之象也。文王曰「不家食吉」。蓋君子之於仕也,行其義也。欲行義,必先集義。萬事萬物莫不有義,誠備集之,而後能行義,則可與治天下國家矣。故「不家食吉」,使於此,未「大畜」焉。而食君之祿,是詩人所刺碩鼠之食苗也。行固如是,言胡不然?行以治一時,言以教萬世一也。孔子曰:「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畜其德,則或出、或處、或默、或語,無所不可,於此未「大畜」焉。而強為文辭,是《曲禮》所謂「鸚鵡能言,不離飛鳥」也。
評《與張秀才第二書》 编辑
唐、虞、三代間事不見於六經,四子之論說者,具不可信。信之則其心如鏡之有滓焉,以之照萬事,當滓之處,必不能以明。孟子所謂:「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修此書,不特為文字者所宜熟讀深思也,與《帝王世次圖序》參觀益明。
評《帝王世次圖後序》 编辑
修平生於古人書,不輕訾議,至其灼見刺謬,則反覆申明,以詔後世,又不憚覼縷間。嘗論之馬遷上下千百年以成《史記》,而班固譏其是非頗謬於聖人。迄今考其書,其所褒貶蓋多微辭,所以譏切當世,語南意北,使讀者自得之,未嘗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又何以據其文而譏其謬也?特所編次,多據戰國、秦漢間處士游談不經之說,雜入孔子論定之六經,使金媚辨,涇渭不分,則其所蔽耳。《公羊傳》曰:「所聞異辭,所傳聞又異辭。」事隔數世,不能以無訛謬,雖《左氏傳》猶或未免,況其他乎?如《史記》載衛公子伋、壽爭死,乃據《左傳》、《詩傳》之文,謂衛宣公納伋之妻生壽及朔,朔與宣姜愬伋於公,公令伋之齊,使賊先待於隘而殺之。壽竊其節以先伋至爭死,賊並殺之。先儒信之無疑者。乃考其年代,則宣公十八年納伋之妻,而十九年宣公死。然則所謂壽者、朔者,雖孿生,亦俱未周晬,安得有愬、伋爭死之事乎?不特《左氏傳》可疑,即二子乘舟之詩,亦不知何為作也。如是者不可枚舉,聊附記其一端,使後世知孟子云「盡信書,不如無書」之為至論也。
評《詩譜補亡後序》 编辑
修《與宋咸書》謂「經非一世之書,其傳之謬非一日之失,其刊正補緝亦非一人之所能。使學者各極其所見,而明者擇焉,十取其一,百取其十,雖未能復六經於無失,然聚眾善以補緝之,庶幾不至於大謬,可以俟聖人之復生」。又《與徐無黨書》謂「凡今治經者,莫不患聖人之意不明,而為諸儒以自出之說汩之也。今於經外又自為說,則是患沙渾水而投土益之也,不若沙土盡去,則水清而明矣」。合之此序,三者雖若語相抵牾,而實如五味之相和,可見修於六經潛心自得之趣,而亦可為後世學人治經之法也。
評《韻總序》 编辑
字學所繫甚小,然韓愈云「凡為文,宜略識字」,固亦不得而略也。既有聲形曲直毫厘之別,則必有音響清濁相生之類,五方言語風俗各殊,莫可究詰,然必有統宗會元之處焉。先儒謂聲較色、味、臭,止得其半,蓋三者俱兼陰陽,獨聲止陽數。《記》曰「凡聲陽也」,故至於陰則不能行,理固然矣。然其不能行處,即是無聲。而無聲之所從來,必有有聲者以為對,其對為何聲,則反而求之於此,雖無聲而不異有聲也。梵書有華嚴字母,能統萬類之聲而一一區別之,僧鑒聿其精於是者歟!
評《送王聖紀赴扶風主簿序》 编辑
秦二世時,山東郡縣少年苦秦吏,皆殺其守尉令丞反,以應陳涉,相立為侯王,合從西向,名為伐秦,不可勝數也。謁者使東方來,以反者聞二世,二世怒,下吏。後使者至,上問,對曰:「群盜,郡守尉方逐捕,今盡得,不足憂。」上悅。及閻樂至望夷宮,射及幄幃。二世怒,召左右,左右惶擾不鬬。旁有一宦者侍不敢去,二世謂曰:「公何不早告我,乃至於此?」宦者曰:「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早言,皆已誅,安得至今?」嗟夫!古先哲王使公卿至於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蒙誦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夫人情莫不好譽而惡毀,古先哲王亦人爾,必欲盡小人怨汝詈汝之聲交至於耳,且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不啻不敢含怒,豈非布衣之所不能堪者哉!凡以位愈高則蔽愈眾且遠,或望風而戰慄,或望風而希旨,以其一喜則萬利集,一怒則萬苦聚,人安得不惟喜之冀而唯怒之懼?於是有可以得喜者無不為也,有可以得怒者無不避也。是故下愈巧而上愈闇,下愈黨而上愈孤,上孤且暗,則百姓無可告訴,而小人在位愈益得志,社稷危於累卵,若秦二世矣。《易》曰「豐其屋,鍍浼遙窺其戶,闃其無人,三歲不覿凶」,此之謂也。夫秦二世者,與桀、紂比蹤者也。後世人主言及二世事,則曰是安得復見於今也?今觀修所言,乃宋仁宗時事,仁宗之與二世,相去天淵,不可以道里計,而一有懼民幸水旱因緣得免租之見,則畿內之近,民有災而不得聞,遣吏四出,而歸言無災者十七八矣。仁宗雖終不為二世,而秦時謁者何難復生於景碳湓眨咳酥髂魏尾瘓寰逯,若何曰謹好惡而己矣!
評《送田畫秀才寧親萬州序》 编辑
此篇與《豐樂亭記》同義。俯仰百年間,想創業之艱難,識治平之有由,撫安樂之適時,懼危亡之不戒,期全孝於抒忠,畏失義而離道,種種具流露於意言之表。
評《送楊寘序》 编辑
古之善言琴者,惟韓退之《聽穎師彈琴》詩,然未免「三分琵琶七分箏」之誚。若此文與枚乘《七發》中「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一篇,便真有琴聲出於紙上。
評《送王陶序》 编辑
王陶為御史,力攻富弼,其人正子貢所惡以不孫為勇、以訐為直者歟?修於其筮仕時,為述大《易》剛德之善以戒之,蓋早有以識其心也。其言「君子之用剛也,有漸而不失其時,又不獨任,必以政、以禮、以說、以和而濟之,誠有得」。夫「天德不為首」之旨,先聖之微言大義具於此矣。雖然,若王陶者,何足以語!此黨小人,害君子,正是陰柔,非剛也,所為惡積而不可掩者也。若夫壯趾、壯頄,猶君子也,公私善惡之不同,由其發心之始已如秦、越焉。若王陶者,擬之於《易》,其為「羸豕孚蹢躅」乎?
評《問進士策一》 编辑
修言用《周禮》以致亂者王莽、後周。而王安石之亂宋,即在同時,修為策問已見其端而為是說耶?抑偶言耶?修知貢舉時,安石之禍未熾也。《周禮》一書,宋儒終不敢直以為非周公所作。或言王莽時,劉歆偽撰篇章篡入之以媚新室,俾其虐政,若出周公之舊典者,而禮家以為不可。今觀修文,核計六官之屬五萬餘人,而無員額者尚不在內,乃欲以千里之地供其祿糈,則實勢所必無矣。顧修所疑,猶為舉其小而遺其大也。夫聖人之治天下,養人為大。《書》曰「厚生」,《易》曰「損上益下」,《詩》刺「萇楚」,《春秋》譏「稅畝」,孔子曰「富之」,孟子曰「薄稅斂」,《大學》曰「財聚則民散」,凡六經、四子之書,所以教萬世之帝王、公卿、大夫,至於師長、百執事者,莫此為先焉。蓋天生貴者所以養賤者也,天生富者所以養貧者也,此天地之性也。聖賢之所以為聖賢,由欲利民也;經書之所以為經書,由欲垂利民之典則於萬世也。今觀《周禮》司市、質人、廛人、肆長、泉府、司門、司關、山虞、林衡、川衡、澤虞、跡人、丱人、角人、羽人、掌葛、掌染、掌荼、掌蜃之屬,舉市廛門關山林川澤所有鳥獸魚鱉草木玉石一切貨賄之屬,莫不設厲禁而盡征之。入市有稅,入門有稅,入關有稅,避而不入即沒入之,地所從產又官守而以時入之,甚至民有稱貸又官取其息,不如禁者執而誅罰之。如是,則天之所生,地之所長,人之所養,俱入朝廷,不留一絲毫之遺利以與民矣。雖王莽之虐,恐其力亦不能悉如書中之所載,以盡行其厲民之事也,而謂周公為之乎?若夫有天地而後有萬物,有萬物而後有男女,有男女而後有夫婦。《中庸》曰「造端乎夫婦」,夫婦誠人道之始也。今《周禮·媒氏》曰「中春之月,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又曰「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如是,則是設之官,立之禁,驅天下女子之未有夫者必奔,而夫死者必嫁也。誠何心哉!其他瑣細不具論,即此二大端,在上者雖有《關雎》、《麟趾》之意,又如之何其可行邪?由此觀之,即使周公果有是書,亦已不傳於後世。孟子不云乎「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豈孟子時已無其籍,而今日猶有全書邪?縱使尚有斷簡殘編之沒於莽穢榛雜中者,非聖人復起,其孰能辨之?然則或謂劉歆媚莽所作者,似亦十得六七也。
評《問進士策》 编辑
學校之教不逮於古,而取士無長策矣。其上下交相失之故,具見於篇,蓋千古賢君志士之所同慨也。
評《泰誓論》 编辑
乍讀斯論,一則曰「妄說」,再則曰「妄說」,更三四稱而不止,若言之無文者,繹思之,而後知其用意也。《無逸》曰「文王受命惟中身」,蓋由武王已得天下之後而推本言之耳。周公若曰當文王之中年,已可朝諸侯,有天下,而不改臣節,文王所以為至德也,文王非不能得天下而必待武王也。孔子亦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後世不察,轉因「受命惟中身一語」,而謂文王有滅商之心,且顯叛商之跡,推其年歲,當在戡黎之時。遂謂其時西伯稱王改元,武王本文王之志以伐商,即位不改元,而於泰誓之十有三年。繆解紛紜,曹操、司馬懿遂有吾其為周文王之語,經之不明人倫之大患。修既確見其妄辭,而辟之應不遺餘力,故不惜言重辭,復為斬斬之辭,凡以明人倫云爾。
評《本論》 编辑
此文切中宋仁宗時政事之失。漢之不復於三代,人每為文、景嘆,宋之遽衰於神、哲,人亦每為仁、英惜。蓋國無人焉,孰與為理!此《雅》詩所以頌美人君,必以賢才眾多為辭。蓋國家之福,天地之祥,誠莫大乎此也!
評《為君難論上下》 编辑
《為君難論》分著用人、聽言之難,故作上下二篇,實一首也。
評《峴山亭記》 编辑
修言羊叔子、杜武庫「自待者厚而所思者遠」,蓋謂二人之意非沾沾詡詡自喜,直自以為功烈猶卑不足傳後,而恐其磨滅云爾。此修厚待古人處,而所以勖史中輝者已在言外。雖然,亦未可謂羊、杜之意不如修所云也。凡人急功近名,蘄勝於人而取於人,豈必不勝於人而取於人哉?而實之美惡,其發也不掩,往往及身而敗,又安能死而益明、久而愈光?惟實有立於天地而被於萬民,則其存也,常自然不足蒿目焉,而莫副所願。及其亡也,其所立與所被乃耿耿不磨,出於其人平時意料之外。古語云「鼠忘壁,壁不忘鼠」,謂其實有穴在也。善固如此,惡胡不然?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疾沒世而名不稱,則必其未沒之盡其實也明矣。名者,實之賓也。豈曰吾將為賓乎?豈曰蘄勝於人而取於人,圖目前之ピ赫,如彼槿榮晝炕而宵聶乎?
評《豐樂亭記》 编辑
按林希元曰:此篇專歸功於上之功德。第一節稱敘滁之景以為亭,第二節論滁為干戈用武之地,第三節論聖宋平定之事,第四節論民生豐樂皆上之功德,第五節論滁人立亭共享豐年之樂,第六節論宣上諭以與民同樂所以名亭。希元於此文,脈絡善為分疏矣,若修言外之意,顧未及之也。嘗考唐末、五代干戈紛爭,生民荼苦備矣。宋興,削平天下,斬其蓬蒿藜藿而養以雨風。至於仁宗,猶天下之母焉,一以柔道滋培和氣,一時四海宴清,人民歡樂。然而名實亦少混焉,武備亦少弛焉。文恬武嬉,積日閱考以取卿相者,多席祖宗太平餘業幾及百年,百姓長子養孫不見兵革於斯時也,在《易》之《豐》所謂「日中」者也。君子見微而知彰,修所以一則曰「幸其民樂歲之豐成」,再則曰「幸生無事之時」,豈非深危夫斯世斯民之不能長久其幸者哉!至於神宗,「日中則昃」,於是言利之臣進,而天下十室九空,邊疆之釁開,而西北肝腦塗地。迨至金人長驅直入,王業偏安,而滁乃復為用武之地矣。然則斯文也,有《蟋蟀》風詩之意焉,所以詔天下萬世以居安思危者,旨深哉!
又按《宋史》,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相繼以黨議罷去,修疏救,指斥群邪。於是其黨益恨,因其孤甥張氏獄傅致其罪,左遷知制誥、知滁州。此文修治滁日所作也,其言溫厚和平,足徵城府中了無他物,君子哉!首言「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飲滁水而甘」,蓋其時難始平也。
評《醉翁亭記》 编辑
蘇軾作《醉翁操》,其序曰:「琅邪幽谷,山水奇麗,泉鳴空澗,若中音會。醉翁喜之,把酒臨聽,輒欣然忘歸。既去十餘年,好奇之士沈遵聞之往游,以琴寫其聲,曰《醉翁操》,節奏疏宕而音指華暢,知琴者以為絕倫。然有其聲而無其辭,翁雖為作歌,而與琴聲不合。又依楚辭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辭以制曲,雖粗合均度,而琴聲為辭所繩約,非天成也。後三十餘年,翁既捐館舍,而遵亦沒久矣。有廬山玉澗道人崔閒,特妙於琴,恨此曲之無辭,乃譜其聲,而請於東坡居士以補之云。」其辭曰:「琅然,清圜,誰彈,響空山,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風露娟娟,人未眠,荷蕢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醉翁嘯詠,聲和流泉。醉翁去後,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時而童巔,水有時而回囦。思翁無歲年,翁今為飛仙,此意在人間,試聽徽外三兩弦。」相傳崔閒按琴而鼓,東坡援筆而書,曲止辭盡,而宮商諧暢,長短恰宜,為一時勝事。前人每嘆此記為歐陽絕作,間嘗熟玩其辭,要亦無關理道,而通篇以「也」字斷句,更何足奇?乃前人推重如此者,蓋天機暢則律呂自調,文中亦具有琴焉,故非他作之所可並也。況修之在滁,乃蒙被垢污而遭謫貶,常人之所不能堪,而君子亦不能無動心者,乃其於文蕭然自遠如此,是其深造自得之功發於心聲而不可強者也。
評《偃虹堤記》 编辑
朝廷欲為大作以利民生,往往因之有二蠹。一者利蠹不顧民之利病,而惟上意之視,借以固寵加秩而不問其他。又或賴其金錢出納以為家肥上,所作無已,則其利亦無已。一者名蠹不考古今之宜,而棄天地之性,釣奇立異,以為己名。方自謂能為振古未有之事,而不知古人之所不為者之必不可以為。有是二蠹,則朝廷有利民之心,每轉為病民之事。逮其事之已成,則外黃徐子所為啜汁者眾,緣藤附蔦,實繁有徒,有一以為不然,則群起挫之,指為撓國。是民不見利而惟被其累,雖愁苦呻吟而終莫徹於上聽,久之而病民者深,遂以病國甚矣。夫三代以下,人才不振,匪特害民之事不可為,而利民之事亦難為也。孰能謀之審,慮之熟,不苟一時之譽,思為利於無窮,如滕子春之為者乎!范仲淹《岳陽樓記》曰:子京為巴陵郡,其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然則此所為偃虹堤者,殆亦其一事歟?士大夫為百姓立命,為國立業,本非為己身家。而然使有一絲毫名利之念淆其間,則源之不清,流千里而猶濁,汲者、飲者並受其禍。《易》曰:「井渫不食,為我心惻。可用汲,王明並受其福。」食之不渫,安足福哉?夫所為渫者,豈止不貪財賄之謂?夫耗帑肥家,似為最下矣,然計短跡污,人之所惡,易於發露,其害淺。希上旨以釣爵位,稍深矣,而無赫赫名,事不成,則主易悟,猶淺也。若夫假經術以文其奸,取令名以高其勢,若似乎所欲利者國與民,而非有他,雖撥本害枝,而千載而下,論其人猶將疑信參半者,是最大蠹也,王安石是已。安石未相,歐陽修亦嘗薦其可以為相矣。皋陶曰「在知人」,而禹曰「惟帝其難之」,聖人之言所以為萬世法鑒哉!
評《王彥章畫像記》 编辑
《易》曰:「碩果不食。」說者謂剝窮上反下如木,雖本槁枝凋而末有碩果,則落地復生,本枝復肖其舊也。五代之世,君臣之義可謂剝之盡矣。而彥章為梁純臣,其碩果歟?或曰朱溫者唐之賊也,彥章事梁,復何義之?明曰此,正所為本槁枝凋之碩果也。木無生理,而果則有生心。且舜、禹既曰孝矣,彥章豈非忠?夫元載之妻,奚害其為烈婦歟?歐陽修既為《五代史傳》,又於《畫像記》反覆低徊不置,誠慕乎其忠也。若其慨元昊、契丹之事,而嘆今無其人,所以激勸西帥者切矣。
評《伐樹記》 编辑
漆以膏自割,雁以不能鳴而見烹,其將焉處?莊子曰:「吾將處夫材與不材之間。」夫材、不材之間其果可處邪?割漆者曰是尚材也,烹雁者曰是亦不材也,其猶有側足之所乎?君子所欲全者性之云爾,豈曰身之云哉?性全則身亦全,忠烈之士隕身溝壑,然而全受全歸也。身全而滅其性者,入於禽獸之路矣,身又奚論?抑又聞之《中庸》曰:「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人之性敬敷五典,俾彞倫攸敘,斯盡矣。物之性若之何?其盡曰人則不材者必皆使之材,而後其性盡。物則以材付材,以不材付不材,而後胥盡也。物之生也,所以為民用耳。杏之實可食,樗之枝可薪,食其實而薪其枝,不至於棄擲而朽蠹,則樗與杏之性各盡也。若夫杏之實儲之以供宗廟賓客之禮,樗之薪析之而為吉蠲餴饎之需,質之賤而用之貴,不以供縱欲而暴殄,則樗與杏之性益盡也。若夫鬱結輪囷於山巅澗澨之間,猿抑所號,狸狌之所居,以此為不夭斧斤,抑知此正所以為夭哉。
評《議學狀》 编辑
讀此文並修所作取士策問,而知後世用人之難也。國家事事須人,而事事難得其人,雖欲躋斯世於唐虞,其誰與為理?三代學校之盛,根於積德累仁,不特非一王所能致,並非一代之所能致。是以極於成周,而美隆於千古。自東周以來,陵夷衰微,敗壞湮滅,古今事體絕不相同,而欲舉成周之法以求後世天下之人材,猶資章甫以適於越也。《易》曰:「不耕,獲;不菑,畬。則利有攸往。」楊萬里別為義曰:「初九,動之始;六二,動之繼。初耕之,二獲之;初曛,二抵。天下無不耕而獲、不菑而畬者。其曰『不耕』、『不輟』,則耕且菑皆前人之所已為也。」是說也,於《易》雖未為正義,而於此可以取喻焉。若成周者所為,前人已耕已暾咭病F湓淞妒》,所為或樸之薪,旱麓之榛苦。當文、武已上,其所以「譽髦斯士」者至矣。至於周公,益明選士、造士之制,習射擇士之文。而《卷阿》之詩,謂「藹藹王多吉士」,如鳳凰之鳴於高岡也。斯時也,獲耳刀,非耕且輳以待食者也。若夫「鼴髦艿潰鞠為茂草」,而謂利乃錢桑便可取盈於倉箱所獲,安得而非荑稗邪?雖然學校之制,盛莫過於成周,而亦未必無心僉壬衰莫甚於元世,而亦未嘗無碩士經綸天下者。百司庶務無一時而可以乏人,而能待污萊之田忽嘉穀之噬乎?其必別有所以處之者矣。此篇末幅所論,具足為世法也。
評《論茶法奏狀》 编辑
狀大臣不達民情,妄建謬議,始終回護,而庶僚希風順意,不顧百姓疾苦,情事如繪。
評《論選皇子疏》 编辑
天下大器,帝王大統,付托得人,則三才蒙庥,萬類咸若,華夏、蠻貊,罔不蕃祉老壽,否則反是。宋仁宗之不輕擇嗣,豈為一己之私哉!然當日宰執、臺諫、侍從之臣交章敦勸,而歐陽修此文,益復情致纏綿,忠愛悱惻,抑何社稷之臣多也!仁宗崩,年止五十耳。修疏上,正仁宗富於春秋之年,而修言之無忌,仁宗聽之無恨,君臣之間美千古矣,豈非兩人皆止知有宗廟社稷蒼生而不知有己者乎。世以仁宗為漢文帝、唐太宗後一人而無子,以為天地之大之憾,然亦何憾擇嗣得英宗,無愧宗廟社稷蒼生,仁宗有子矣。況帝王父天母地而子萬民,有宋三百年,人民孰非仁宗之子哉!
評《通進司上皇帝書》 编辑
《洪範》「一曰食」而「八曰師」,食尚未預儲,何言師也?通漕、屯田,自是當時要務,通篇不下萬言,總欲豐財足粟以紓西人耳。至論課程之法,課必與商賈共利,方能取少而致多。其辭亦若言利而與言利之臣霄壤者,蓋導利而布之上下,本君人者之責也,為國家司課程者,不可不知。若其所云不惜其利以誘大商,則立言不可為訓,又欲盡括大商居積之物官為賣而還之,則更迂闊紛擾而不可行也。
評《論包拯除三司使上書》 编辑
世有謂修之賢而上章論拯,蓋與拯不相能者,夏蟲不可語冰也。夫修此疏固為朝廷杜徼訐傾陷之風,又使嗣後言事者得白其無他而易以拾遺救失,乃其意中所最保護愛惜者拯耳。曾子寢疾革,一聞童子之言謂「華而皖,大夫之簀歟」,則瞿然命易其簀。曾元不肯易,人子之常情也,而曾子斥之為細人,至謂其愛父不如此童子。曾子之賢幾於聖矣,豈其將死猶好奇釣名至此哉?舉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沒。假使不易,安知不少緩須臾無死。然而曾子不願者,蓋雖一簀之非正,猶舍生取義如此也。今三司使之位,非一簀之細矣;逐人而居之,非士用大夫器物之小過矣。修知愛人以德而已,遑問後世以修與拯為相能不相能哉。善夫蔡襄之疏也,曰:「朝廷增用諫臣,歐陽修、余靖、王素一日拜命,三人忠誠剛正,必能盡言。臣恐邪人不利,必造為御之之說。其說不過三,臣請辨之。一曰好名。夫忠臣引君當道,論事惟恐不至,若避好名之嫌無所陳列,則土木之人皆可為矣。二曰好進。前世諫者之難,激於忠憤,遭世昏亂,死猶不辭,何好進之有?近世獎拔太速,但久而弗遷,雖死是官,猶無悔也。三曰彰君過。諫爭之臣,蓋以司過舉耳,人主聽而行之,足以致從諫之譽,何過之能彰。至於巧者亦然,事難言則喑,擇其無忤者,時一發焉,猶或不行,則退而曰吾嘗論某事矣,此之謂好名。默默容容,無所愧恥,躡資累及,以挹顯仕,此之謂好進。君有過失,不救之於未然,傳之天下後世,其事乃不可掩,此之謂彰君過。願陛下察之。」襄於修輩始作諫官之時,諷上久而勿遷,使之死於是官,豈亦與修輩不相能哉?君子之所欲忠者國耳、主耳,其他又何所惜?襄之知修,必不以不遷官為恨,猶修之知拯,必不以不得三司使為恨也。正人君子之心胸,類非俗士之所為歟!
評《論乞令百官議事劄子》 编辑
汝則有大疑,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顧又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何哉?曰:軍國大事,人人共知而不可秘密者,古先哲王固不特謀及卿士,而且謀及庶人矣。若夫事之未成而定命於幾先,則不特無謀及庶人之理,即在廷卿士,自不得人人與聞,以害其成也。嗟乎!偏聽生奸,獨任成弊。如修所云大臣自無謀慮而杜塞眾見者,固以不能集思廣益而處置多差。然如修所云下百官廷議,隨其所見同異各令署狀者,亦歸於有治人無治法耳。《詩》不云乎「謀夫孔多,事用不集。發言盈廷,誰敢執其咎」?為人君者傅採其論,則人各欲售其私說,以圖其意中所欲得而不顧其它;棄之不採,則人各緘默取容,以聽大官之臆決而萬口附和。是非卿、尹、旅、牧各得其人,則修之此議亦徒然耳。甚哉!期事之集,必期謀之臧,而期謀之臧,必期才之眾。國無賢才,則國空虛。「濟濟多士,文王以寧」。蒿目斯世,不能不讀修此議而三嘆也。
論美人張氏恩寵宜加裁損劄子 張氏,仁宗美人,卒謚溫成皇后。初,仁宗寵張氏,欲以為後。太后難之,乃立郭崇之孫為後,繼而見廢。世儒謂仁宗夫婦間,未免大圭之玷也。然郭后廢而曹後立,史載曹後事跡亦不減女中堯舜,然則其所為張美人,當亦必有取焉,而非僅以色升歟。歐陽修此疏,讀者必曰仁宗亦蠱於女色,否則必曰歐陽修彰君之過,而使此文傳至於今也。為此解者,不特不識歐陽修,亦不識仁宗。夫床笫之愛,而當時文學侍從之臣得直言無忌如此,非聖賢而能致然乎?
論澧州瑞木乞不宣示外廷劄子 元史臣謂真宗英悟之主,而天書一事,籲可駭怪。及修《遼史》,乃知遼俗尚示幾而明鬼,故神道設教,假以動敵人之聽,消凱覦而偃兵革耳,然而計亦末矣。仁宗以天書殉葬,賢哉。歐陽修作蜀《王建世家》論,謂自古王者殊祥異瑞並見於五代,而又皆萃於蜀,惑者可以思焉。蓋深以為非也。及是澧州獻瑞木成文,遂慷慨論列,不顧忌諱。修於真宗之非自欺,而仁宗之必不裕蠱,雖若不相知者,顧其論正而言忠,則可為後世法也。
評《請駕不幸溫成廟劄子》 编辑
唐太宗文德皇后既葬,帝即苑中作層觀以望昭陵,引魏徵同升。征熟視曰:「臣毛昏不能見。」帝指示之。徵曰:「此昭陵邪?」帝曰:「然。」徵曰:「臣以為陛下望獻陵,若昭陵,臣固見之矣。」帝泣為毀觀。歐陽修請駕不幸溫成廟,與征後先輝映矣。夫《咸》、《恆》為後天卦首,古先哲王亦與人同其情,況存亡之際乎。然惟情之無過不及處乃為禮。禮失則情乖,情乖則民志惑。厚於所當薄,即已薄於所當厚,本亂而末不可得而治。故雖一舉足,一出言,而子孫黎民之能保不能保系焉。以禮制心,然後能垂裕於後昆。此忠臣志士之所以哮嫌諂渚也。然則太宗之不若魏徵,仁宗之不若歐陽修,固若是乎?曰奚其然也。君者,表也;臣者,影也。觀影之直,則知表之正,影與表可曰二哉?況善言者出於口而無窮,善行者備厥萬而猶闕,言易行難,何往不然?獨是臣能言之於君,則匪為言也,乃其行也。然君能聽而改之,則言者臣之虛言,聽者君之實行矣。千虛不如一實,曷可貶實而崇虛哉?成湯之聖也,曰改過不吝。聖,不聖於無過,而聖於改過。然過之作也,己覺之而己改之,猶未足以云聖人之大心也。惟人覺之而己改之,則天下之人之心莫非其心,而博厚配地、高明配天矣。是非太宗、仁宗之所可當也。必也舜乎,舜好問而好察邇言。必也孔子乎,孔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舜與孔子固全之,若此二事,乃太宗、仁宗之能得乎?舜與孔子,百之一而榮莫大焉者也!俗士以征有言即謂太宗不如征,修有言即謂仁宗不如修,是人我之見不忘,而元首股肱之義由以日喪也。
評《論逐路取人劄子》 编辑
觀修此疏,知東南文字之盛,自宋仁宗時已然,而解額之不能均,亦復與今一轍。顧嘗論之,虞廷之取士也,曰敷奏以言,明試以功。周室之取士也,曰或以德進,或以事舉,或以言揚。然則取人以言,固屬一端,即使文風日正,經學日明,而所為科目出身者,亦止是三代以上言揚之,一未可謂此外必無賢才。況所較者,僅在聲調格律時尚之細,以此而欲重東南而輕西北,誠非帝王馭世之大公矣。特是時移勢易,古今不同,故虞廷之所為「明試以功」,周室之所為「德進事舉」者,後世用之益以滋亂。不若科目之法,猶可驅天下,使誦法孔子澤躬於六經,忽不自知其入於義理之域。且其法易以防閒,統百年而計之公者猶得什九,是以不得不專用其法,豈曰經世之士盡出於能文者也。故就文而論,則選額之不可以地均,誠如修之所云。以用人而論,其不得不以地均之者,亦天下之大勢有不能因噎以廢食者。修有試進士策問取士之法,而極論其難,較之此疏,更為千古確論。
評《論刪去九經正義中讖緯劄子》 编辑
暴秦焚書,六經亡軼。漢儒掇拾遺言,各立門戶,其幸而傳至今日者,固其守先待後之功,而詐偽繁興,亦莫甚於彼時。而於其中敢於誣天蔑聖者,則以讖緯為甚。讖緯之書,莫知所自起,王莽篤好之,其下遂相與詐造欺蒙,以售其私。而莽又明知其欺而樂用之,以愚黔首,而借以篡漢天下。蓋亂臣賊子之言也,而托諸孔子。然既托諸孔子,則雖以光武之賢,猶不能無惑焉。唐作《九經正義》,猶引用其說。歐陽修疏請削除,見亦偉矣,惜猶未曾抉其底裡痛掃溉之,以解後世惑也。夫讖緯之托諸聖言者,為其「前知」也,為其「知天」也。《中庸》曰「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又曰「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疑若似矣。顧差若毫厘,即謬以千里。夫天者,理也。敘則為典,秩則為禮,立之為三綱,行之為五常。三綱立,五常行,則人無逆天,物極則長,而所為「生生之謂易」者行乎其間,乾坤於以不毀。三綱頹,五常廢,則人物凋喪,漸消漸毀,以至於無而乾坤息。故孔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孔子之所為知天而可以前知者,如是而已。若夫繼周而為漢,漢帝姓劉,孔子安得知之,而又何用知之哉?孔子葬母,既封矣,雨甚而墓崩,孔子不能前知也。而謂孔子知沙丘崩為漢元王皇后之祥乎?《國語》有之曰:「吾非瞽史,安知天道?」蓋盲者業專,其藝必精,故能以數測氣,推現至隱。如裨灶、梓慎、京房、焦贛之流,猶古瞽史之遺,見於史氏,代不乏人。然其為術,所為文史星曆,近於卜祝之間者,又奚得以六經、《語》、《孟》治天下之大經大法錯處雜陳,而謂聖之所以為聖在此也哉?況夫王莽時,劉歆輩所造奸言,直是執左道以亂政,又安可令其托於孔子惑世誣民而莫之正耶?漢承七國之後,聖遠道微,言龐事雜,故如所傳斬蛇交龍等事,猶與篝火狐鳴一轍。蕭、曹輩皆未嘗學問,不知正其前失,轉艷稱於後世。後世惑之,王莽遂乘之以移其社稷當塗,典午更用之以滅其子孫,而輾轉相滅。由是訛以傳訛,暴以易暴,五代十六國之交,視弒君篡國為天之所命,聖之所記,史臣津津稱道之。嗚呼!人心若此,幾何不入於禽獸也!又如晉王嘉《拾遺記》等書,所稱黃帝金支玉葉,武王白魚流烏之類,謂自古帝王受命之符罔不如是。夫刪《書》斷自唐、虞,既有其事,周、孔必述,周孔不述,其誣可知。王嘉輩何能從千載以後而得千載以前之事?其博洽過於周、孔如是也?其為拾漢、魏之遺耄誣帝王以神怪,不待明者而決矣。《書》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心之所歸,是乃天之符命耳。人者,萬物之靈也,天地之心也,五和之秀氣也。不觀之人而觀之云物鳥獸,何其榮末而虐本歟!亦異乎聖人之言矣。陋儒不察,遂使讖緯之文述之學校,被之閭閻,雖婦人小子亦同然一辭,其所以為人心之害者,豈細故哉!
評《論議濮安懿王典禮劄子》 编辑
按史:仁宗以同祖兄濮王元讓子宗實為皇子,是為英宗。治平元年,宰相韓琦等奏請下有司議合行典禮,詔須大祥後議之。二年,乃詔禮官與待制以上議,翰林學士王值任揭俗枷瘸封贈期親尊屬故事,尊以高官大國。於是中書奏:王值人議,未見詳定濮王當何稱,名與不名。值紉橐順蘋什而不名。中書又奏:《禮》與令:出繼之子於所繼所生皆稱父母。又漢宣、光武,皆稱皇考。今值紉槌蘋什,於典禮未有明據,請下尚書省,集三省御史臺議奏。方議,而皇太后手詔詰責執政。於是詔權罷議,令有司博求典故以聞。禮官范鎮等又奏請如王珪等議。御史呂誨彈歐陽修首建邪議,韓琦、曾公亮、趙概附會不正之罪,固請如王珪等議。既而內出皇太后手詔,可令皇帝稱親,濮王稱皇,夫人並稱後。英宗即日手詔曰:「稱親之禮,謹遵慈訓;追崇之典,豈易克當?其以塋為園,即園立廟,俾王子孫奉祠。」翌日,誨等繳敕,家居待罪,英宗命閣門以告還之,誨等力辭臺職。誨等既出,而濮議亦寢。修此疏,當在皇太后詰責執政,而英宗手詔罷議之時也。觀宋諸臣所見雖不同,要非若明臣張璁、桂萼諂上希旨為進用階梯。顧核諸先王「緣人情以制禮,本天性以立則」之旨,歐陽之議自是至當,而當日英宗處置盡善,亦可為無遺憾矣。乃後世猶焉,謂稱皇伯之是者,蓋以司馬溫公諸賢並與王珪同議也。夫君子亦不能無過,有過不害為君子。然君子之過,亦不可從,一以理為斷而已。世傳朱子亦以歐陽為非,謂其疑於兩父,其說曰:「辟若仁宗與濮王俱在世,則為英宗者,可皆稱為父子乎?」顧未知朱子實有是說邪,抑門弟子附會之詞也?不可考矣。夫所為伯、仲、叔、季者,行第之稱。古人伯則曰伯父,叔則曰叔父,無去父而止稱伯、叔者。《曲禮》云「五官之長,天子同姓,謂之伯父。九州之牧,天子同姓,謂之叔父」者是也。又如《魯頌》曰「王曰叔父」,《小雅》曰「既有肥牡,以速諸父」,經籍所載,不可備舉,何得謂為二父乎?伯父、叔父、諸父,本生父同義也,獨於所繼,止謂之父,則亦足以昭重宗之義,合降期之意矣。乃必諱其父之稱而稱皇伯,何其無稽也!人之生父生之,此天也,非人也,其名可以意為改者哉?或曰:若然,則不得為人後矣,為人後者人為之,豈天為之邪?曰:固天為之也。自身而上有父,天也;自父而上有祖,亦天也。由父視之,則有己子與兄弟之子之分;由祖視之,則均之為孫矣。均之為孫,則天也,非人矣。宋時諸臣,固亦於此有未能脫然者,又哀仁宗大賢而無子,必欲泯濮王之跡以消其餘憾,而朝堂之上紛呶不已。英宗不欲明其是非,而兩置之,遂成千秋疑案。有宋君臣是者固無非矣,其非者猶是君子之過也。然而延及明嘉靖帝,諸臣遂執宋臣之議,以死爭哭於闕下。帝剛愎少恩,盡收付廷尉,而賢材為之一空。於是佞人虱其間,熒惑張,盡變明代祖宗成憲與賢士大夫風尚,而明亦浸衰而浸亡矣。於戲!士君子持論,揆諸天理民彞之衷,少有偏倚,則其毒流於後世。如此,可不慎哉!
評《祭尹師魯文》 编辑
尹師魯,名洙,少以儒學知名,舉進士。宋世古文,洙與穆修實始振起其衰。自元昊不庭,洙未嘗不在兵間,練習邊事,深曉兵法,以右司諫、知渭州兼領涇原路經略公事。會鄭戩為陝西四路都總管,遣劉滬、董士廉城水洛,以通秦、渭援兵。洙以為城砦多則兵勢分,是以前此屢困於賊,今何可又益城?奏罷之時,戩已解四路,而滬等督役如故。洙召之,不至;代之,不受。乃使狄青械滬、士廉下吏。戩論奏不已,卒城水洛。士廉詣闕上書訟洙,詔遣御史劉就鞫,不得他罪。文致之,貶洙監均州酒稅,感疾而卒。修祭文所謂「辨足以窮萬物,而不能當一獄吏」者也。嘗謂明刑所以弼教,而察獄所以平冤。漢承秦弊,古義蕩然,雖相如蕭何,將如周勃,亦輒付系。延至末代,獄吏成風,惟希意指之所向,不揆其情辭而麗以法,轉以法就其情辭,意見既立,雖孔、孟不得為完人,而蘇、張無所措其舌。矜名節者,恚極而不得辨;達生死者,休焉而不與辨;暗且弱者,吶吶然辨而不能辨;強且明者,喋喋然辨而不聽其辨。所以古人畫地為牢誓不入,刻木為吏義不對也。以此承君上之意指,則一獄成而萬事必有受其害者矣;以此承權臣之意指,則萬事隳而宗社亦且受其害矣。賢如宋仁宗,尚使尹洙被文致於獄吏以稱於後世也,可不懼哉!
評《祭蘇子美文》 编辑
仁宗逐蘇舜欽輩,不使朝士以誇誕標榜相尚,所以維風端習,未為失也。特宜正王直柔侮慢聖賢之罪,而蘇舜欽輩醉飽之過,則教而不怒。斯才士不至沉淪,而心僉壬一網打盡之策,亦自不墮其術中矣。
評《瀧岡阡表》 编辑
朱子謂韓愈《祭十二郎文》後數百年,而本朝復有歐陽文忠公《瀧岡阡表》,其為朱子所心折如此。然以兩文較之,其情致悱惻,能達所不能達之隱,所謂喜往復善自道者,則果相伯仲。若夫垂諸萬世,使酷吏讀之亦不覺泫然流涕者,歐作固專其美,而韓遜不如。子曰「苟有車,必見其式;苟有衣,必見其敝」,蓋言有其實斯有其文也。愈固不得無之而空言之,歐之勝者實也。如此文者,所當自朝廷至於里巷,莫不謳吟諷誦者歟!夫是之謂羽翼六經。羽翼六經云者,固不在句訓字詁之徒也。
評《太子太師致仕杜祁公墓志銘》 编辑
修與杜衍子質樽暈劍骸拔淖旨蚵裕止記大節,期於久遠,恐難滿孝子意。」又言:「范公家神刻,為其子擅自增損,不免更作文字發明,欲後世以家集為信。」又言:「尹氏子卒請韓太尉別作墓表,以此見朋友、門生、故吏與孝子用心嘗異,修豈負知己者!范、尹二家,亦可為鑒。」別一書云:「所記事,皆錄實有稽據,皆大節與人之所難者。其他常人所能者,在他人更無巨美,不可不書。於公為可略者,皆不暇書。」觀修言,作志亦大難矣。凡墓志、神道,皆國史所據以示後世者也。文如韓、歐其人者不世出,而史則不可以或闕。不可或闕,而又無可信之碑志以為據依,則信史不更大難乎!觀修為杜衍作志,其斤斤自明如此,蓋以時俗不能曉信今傳後之義,徒欲躋其父祖與聖哲比肩,必銘功悉太公、頌德皆仲尼而後快,不知空言無實之名非所榮也。徒使平昔一言一行之善猶可勵俗而興行者,轉因繁言浮詞致晦昧湮亡而莫可問。迨史氏稽集於數十百年之後,濟濟皆太公、仲尼,而考其實,茫然無所得。既總無可信,則必以意為軒輊,黨其所親而毀其所怒,甚至苞苴請謁行焉。而古今是非之公,不獨泯於當時,而且泯於萬世矣。修之慎重不苟然者,豈為一己之私哉!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