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燈/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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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碧草軒父執讜論 崇有齋小友巽言
编辑話說時序遷流,譚孝移歿後三年,紹聞改凶從吉,早已十六歲了。面貌韶秀,漢仗明淨。爭奈舊日讀的書籍,漸次忘記。從侯冠玉讀書這三四年,悠悠忽忽,也不曾添上什麼學問。兼且人大心大,漸漸的街頭市面走動起來,沾風惹草,東遊西蕩,只揀熱鬧處去晃。母親王氏,是溺愛信慣久了。侯冠玉本不足以服人,這譚紹聞也就不曾放在眼裡。王中直是急得心裡發火,欲待另請先生,爭乃師娘在主母跟前,奉承的如蜜似油,侯冠玉領過閃屏後的教,又加意奉承。比及三年,仍了舊貫。這德喜、雙慶都有小進奉兒,也每日在王氏面前,誇先生好工夫。
一日清晨,天中叫趙大兒對奶奶說,有一句話商量。王氏坐在樓下,叫趙大兒去喚王中,問是說什麼哩。王中站在樓門說道:「屢年咱家在孝服中,不曾請客。如今孝巳換了,該把婁爺、孔爺、程爺、張爺、蘇爺們請來坐坐,吃頓便飯。一來是爺在世時相與的好友。二來這些爺們你來我去,輪替著來咱家照察,全不是那一等人在人情在的朋友。今咱家整治兩桌酒,請來叫大相公聽兩句正經話,好用心讀書。」王氏道:「你說的極是。這曲米街舅爺也是該請的。」王中道;「自然。」王氏道:「你與閻相公定下日子,家裡備席就是。」王中因到賬房,叫閻楷寫了請帖,王中去投。請的是婁潛齋、孔耘軒、程嵩淑、張類村、蘇霖臣,連王春宇、侯冠玉七位尊客。
到請之日,打掃碧草軒,擺列桌椅,茶鐺,酒爐。料理停當,單等眾客惠臨。到了巳時,孔耘軒同張類村到,譚紹聞躬身相迎。少時,婁、程、蘇三人到了,紹聞也迎到軒上,五人各敘寒溫。等了一大會,王春宇到。將近上席時節,侯冠玉推故不來。--原來侯冠玉聽的今日所請之客,俱是端人正土,學問淹博,自己的行徑本領,瞞得王氏,如何瞞得眾人?到了一處,未免有些如坐針氈的景況,所以推故不來。這王春宇聽眾人說話,也不甚解,只是膛目而視,不敢攙言,因說紹聞道:「外甥兒,你親自請你先生去。」也是想著侯冠玉來,一向混熟的人,好接談一兩句話的意思。
紹聞領舅的命走開。王中便站在門邊道:「我家大相公,自從俺大爺不在之後,氣局不勝從前。少時,爺們孽畫幾句話兒,休教失了大爺在日門風。」潛齋道:「久有此心。一年來幾回,總未得其便。今日自然要說他哩。」又向眾人道:「大家齊說說,不失了孝老舊日相與的深情。」話猶未完,紹聞請的侯冠玉到。眾人離座相迎。行禮畢,讓座,程嵩淑道:「天色過午,盤盞早備,爽快一讓就坐罷。」張類村一定讓侯冠玉。侯冠玉道:「序齒該張老先生坐,序爵該婁老先生坐,晚生豈敢討僭。」張類村是個古板學究,堅執不肯,侯冠玉謙而又謙,彼此讓了多時。程嵩淑發急,便道:「類老不必過執,不如尊命為妥。」類村方就了首座,潛齋次座。東席是孔耘軒首座,程嵩淑次座。西席是蘇霖臣首座,侯冠玉西邊打橫。王春宇作半主之道,東席相陪。紹聞就了主位。珍錯肴核,不必瑣陳。
少頃席畢。吃完茶,院中閒散了一會。每桌又是十二個酒碟,安排吃酒。依舊照坐。婁潛齋吃了兩杯,便道:「紹聞,今日請我們吃酒,本不該說你。但你今日氣質很不好,全不像你爹爹在日,這是怎的說呢?」紹聞把臉紅了,說道:「先生教訓極是。」德喜兒又斟了一巡酒,蘇霖臣向程嵩淑道:「嵩翁,這酒味極佳,可多吃一杯兒。」程嵩淑道:「霖老真以酒漢視我麼?今日碧草軒飲酒,諸舊好俱在,譚孝老已作古人。今昔之感,悽愴莫狀。欲形諸嗟歎,卻又非酒筵所宜。我也不過在此強坐而已。」蘇霖臣道:「程兄說的是。弟不過代相公勸酒耳。」但程嵩淑說諸公俱在,譚孝移已作古人這句話,卻觸痛了王中心事,淚盈眼眶,不敢抬頭。程嵩淑猛然瞥見,忽然說道:「取大杯來成要吃幾杯。」孔耘軒道:「霖兄先讓的,惹下老哥,何以忽然又要大吃?」程嵩淑道:「耘老有所不知,我心上一時要吃幾杯。」原來王中痛情,被程公窺見,及看譚紹聞時,卻又不見慼容。這里程嵩淑已是惱了,卻不便說出,因此索大杯吃酒。德喜斟了一大杯,放在面前,又斟了小杯一巡。張類村道:「管家斟茶罷,我不能吃,只在此吃茶陪坐罷。」
程公舉起大杯,呷了一口。忽聽婁潛齋說:「今科擬題,有『夫孝者,善繼人之志』一節的話。」因問紹聞道:「老姪,我且問你,『繼志述事』這四個字,怎麼講?」侯冠玉道:「這是你昨日講過的。你省的,你就說;你不省的,聽列位老先生講。」這紹聞是眼裡說話的人,便接口道:「小姪不省的。」王春宇當是眾人講起書來,推解手去看姐姐,走訖。--席上走了不足著意之人,眾人也沒涉意。程公說道:「老姪,令尊去世之日,我在山東,未得親視含殮。後來撫棺一哭,你也大哭,我如何說你來?令尊只親生你一個兒子,視如珍寶。令尊在世之巳你也該記得那個端方正直,一言一動,都是不肯苟且的。直到四五十歲,猶如守學規的學生一般。你今日已讀完《五經》,況且年過十五,也該知道『繼志述事』,休負了令尊以紹聞名字之意,為甚的不守規矩,竟亂來了呢?如前月關帝廟唱戲,我從東角門進去看匾額。你與一個後生,從廟裡跑出來,見了我,指了一指,又進去了。我心中疑影是老姪。及進廟去,你擠在人亂處,再看不見了。這是我親眼見的。你想令尊翁五十歲的人,有這不曾?你今日若能承守先志,令尊即為未死。你若胡亂走動,叫令尊泉下,何以克安?我就還要管教你,想著叫忘卻不能!」潛齋道:「於今方知吹台看會,孝老之遠慮不錯。」張類村道:「譚大兄在日,毫無失德,世兄終為全器。此時不過童心未退。能知聆教,將來改過自新,只在一念。諸兄勿過為苛責。」蘇霖臣道:「嵩淑可謂能盡父執之道,敬服之至。始知一向以飲酒相待,真屬皮相。」侯冠玉也道:「紹聞,我一向怎的教訓你來?你再也不肯聽。」侯冠玉這句話,譚紹聞幾乎反唇,只因眾父執在座,吞聲受了。這也是侯冠玉在譚宅緣法已盡,一句話割斷了三年學的根子。
遲了一會,酒闌人散,紹聞躬身送出衚衕口。回到家中,把臉氣的白白的。王氏慌了,問道:「怎的頭一遭陪客,就惹的氣成這個樣子?」問了半天,紹聞道:「我肚裡疼。」王氏越發慌張,說:「我與你揉揉罷。你是怎的?你舅說,先生們與你講書哩。是怎的了。」紹聞抱著肚子說道:「我一向原沒讀書,婁先生、程大叔說我的不是,是應該的。這侯先生兒,趁著眾人,說他每日教訓我,我不聽他。他每日看戲、賭博,就不說了。我到學裡,十遭還撞不著一遭。這幾年就是這個樣子。自今以後,我要從程大叔讀書哩。」王氏又問道:「你丈人沒說啥麼?」紹聞道:「沒有。」王氏叫德喜問道:「你每日在學伺候,對我說先生好;到底先生近日是怎樣的?」德喜道:「先生近日斷了賭了。」王氏又問王中道:「侯先生還賭博麼?」王中道:「大相公知道,難說奶奶不知道。」王氏道:「我怎的知道!德喜、雙慶每日對我誇先生好工夫,都是哄我哩。先生既每日賭博,學生還讀什麼書哩?明日開發了罷。冰梅,你與大相公開鋪,打發他睡,我去與他弄姜茶去。」
婦人性子,說惱就惱,也顧不得乾姊妹之素情,弟婦曹氏作合之體面,這供給竟不送了。侯冠玉看事不可為,還等討完束金,扣足糧飯以及油鹽錢,依舊去劉旺家住去。撇下衚衕口房子一處,王中只得鎖了門戶。正鎖門時,只見婁宅小廝叫道:「王叔,俺家大相公來拜,在門前候的多時了。」王中連忙到家,對小主人說知。及至前院,閻相公早已讓至東廂房坐下。原來譚孝移靈柩,占了正廳,管待賓客,只在二門裡東廂房裡。
譚紹聞整衣到了東廂房,說道:「失迎,有罪。世兄進學,恭了大喜。弟尚未與先生叩喜。」婁樸道:「蒙老伯作養,今日寸進。煩世兄開了正廳,到老伯靈前叩頭。」紹聞吩咐王中,開了正廳門。婁樸穿了襴衫,詣靈前起?」四拜。紹聞陪禮,自不待說。行禮已畢,婁樸道:「煩到後院伯母上邊,稟說行禮。」紹聞道:「不敢當。」婁樸道:「昔年在此讀書,多蒙伯母照理,今日應當磕頭稟謝。」紹聞叫德.喜兒樓上說去。少頃,只見德喜兒到前廳說:「請婁相公。」紹聞陪著婁樸,到了樓下。見了王氏,行起叩禮,王氏不肯,受了半禮。說道:「你兩個同學讀書,今日你便新簇簇成了秀才,好不喜人。」婁樸道。」府縣小考,世兄丁憂未遇,所以院試不得進場。」這說得王氏心中歡喜,便說:「讓相公前邊坐。」紹聞陪著,仍到東廂房。須臾,酒碟已到。酒未三杯,早是一桌美饌。吃畢,婁樸辭去,紹聞送至大門,說道:「容日拜賀。」婁樸回頭道:「不敢當。」遂上馬而去。
到了次日,王氏在樓下說:「福兒,你去叫王中來。」紹聞吩咐雙慶兒去叫。少頃,王中到了,王氏道。」昨日婁宅新秀才來拜。也該備份賀禮,叫大相公去走走。」王中道:「是。」王中協同閻相公到街上,備賀禮四色--銀花二樹,金帶一圍,彩綢一匹,杭紗一匹。收抬停當,叫德喜兒拿在樓上一驗。王氏說道:「好。」
次日,紹聞叫閻相公開了一個門生帖奉賀,一個世弟帖答拜。宋祿套車,雙慶兒跟著,徑到北門婁宅來。下車進門,婁樸陪著,到了客廳。展開禮物,請師伯與先生出來叩喜。婁樸道:必先生回拜張類老、孔耘老二位老伯,今日同到程叔那邊會酒。」紹聞只得請師伯見禮,小廝去稟。少頃,只見婁昣拄著拐杖出來,說道:「大相公一來就有,不行禮罷。」看見桌面東酉,指道。」這是大相公厚禮麼?」紹聞道:「菲薄之甚,師伯笑納。」婁昣道:「我不收,虛了相公來意。只收一對銀花,別的斷不肯收。我回去罷,你兩個說話便宜。」說著,早拄拐杖,哼哼的回去。口中只說:「留住客,休叫走。」紹聞只得與婁樸行禮,婁樸不肯,彼此平行了禮,坐下。
少頃,酒到。紹聞叫移在內書房崇有軒裡說話,也不用酒。婁樸吩咐小廝,將酒酌移在南學,二人攜手同到。坐下,紹聞道:「世兄游伴,就把我撇下。」婁樸道:「世兄守制,所以暫屈一時。今已服闋,指日就可飛騰。」紹聞笑道:「我實在沒讀書,像世兄功夫純篤。前日先生說我,我好不沒趣呢。我還有一句話對你說,我一定要從程大叔讀書哩。前日先生說我還留情,程大叔接著霹雷閃電,好吆喝哩!我臉上雖受不得,心裡卻感念。程大叔說的,俱是金石之言。」婁樸道:「要從程大叔讀書,卻也難。也不說程大叔家道殷實,無需館穀;但這位老叔,性情豪邁,耐煩看書時,一兩個月,不出書房門。有一時尋人吃起酒來,或是尋人下起圍棋,就是幾天不開交。我前日去與這老叔磕頭,到了書房門,這位老叔在書房彈琴哩。彈完了,我才進去。見罷禮,誇獎了幾句,勉勵了幾句,說道:『我有新做的兩首絕句,賢姪看看。』我也不知詩味,看來只覺胸次高闊。世兄若願意從他,我看透了,這老叔不肯教書。依我說,世兄只把這老叔的話,常常提在心頭就是。」紹聞道:「世兄說的是。」吃完了飯,婁宅只收銀花,別的依舊包回。原來譚紹聞,自從乃翁上京以及捐館,這四五年來,每日信馬游韁,如在醉夢中一般。那日程希明當頭棒喝,未免觸動了天良。又見婁樸,同窗共硯,今日相形見絀。難說心中不鼓動麼?若就此振勵起來,依舊是譚門的賢裔,孝移的孝子。但是果然如此,作書者便至此擱筆了。這正是:
鴻鈞一氣走雙丸,人自殊趨判曝寒。
若是群遵惟正路,朝廷不設法曹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