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歧路燈
第六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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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王隆吉探親籌賭債 夏逢若集匪遭暗羞 编辑

  且說王氏愛子情深,這一驚幾乎失魂。本夜即留在堂樓,叫冰梅拴了門,王氏問道:「福兒,你畢竟是為著啥來。」譚紹聞無言可答。王氏道:「你是與誰家各氣來?」紹聞搖搖頭兒。王氏道:「你聽誰家說咱什麼來?」譚紹聞道:「咱家書香舊家,清白門第,誰敢說咱什麼。」王氏猜摸不著,又問道:「你或者是賭輸了誰家錢麼?」紹聞低頭不語。王氏道:「你每日在後書房唸書,就是前日出門半天光景,該輸多少呢?」

  紹聞歎口氣道:「原是我前日到夏大哥家略坐坐兒,他們說天陰心焦,玩一玩兒。不多一時,輸了十來兩--」王氏道:「十來兩銀子能值多少,就尋死覓活的?明日還了他就是,你不過再不賭就罷。」紹聞道:「只是我乾的不成事,心下著實生氣。」王氏道:「哎喲!如今那個不賭。許多舉人、進士、做官哩,還要賭哩。你就是略弄一弄兒,誰嗔你來?輸的也有限,再休這樣兒嚇我。」母子說了一會,各人南柯。忽的,老鼠在樓板上撕的紙條兒響,王氏夢中聽的,便發囈喊道:「有了鬼了!」冰梅急忙起身,跑到王氏牀前,說道:「那是老鼠蹬的碗碟響,奶奶錯聽了。」王氏方才醒了,說是嚇極了,身子兀自顫個不定。紹聞敲火燃燭,又亂了一會,方才大家安寢。

  到了次日,合家都起身梳洗。惟有譚紹聞卻成了三日新婦,並內房門也覺難以出來。王氏極為安慰,譚紹聞畢竟汗顏。不但門兒羞出,並飯也懶吃。王氏命德喜往魚市口買魚作羹。德喜領命到魚市口,恰好撞見王象藎在魚市口賣蘑菇。德喜兒和把碧草軒投繯的話,一一述了,王象藎歎道:「不用說,定然是輸錢了,且輸的斷乎不少。我跟你同向家中瞧瞧。」德喜提著魚,王象藎提了一籃雨後新蘑菇,徑上蕭牆街來。

  到了樓院,說是與大相公送蘑菇來。此時王象葛短衣破履,且係大雨之後,是一個賣菜傭樣子。王氏見了,雖不甚瞅睬,也有一點兒惻然之意,說道:「你吃了早飯回去罷。」王象藎也不好意思追問所聞之事。

  吃了早飯,到土地廟前。少坐片時,早有鄰人向他說道:「王哥,自從你移到城南,你家大相公一發不好了。即如昨夜,被虎不久兒一場子贏了一千八百餘兩,回來自己上了一繩,在書房中喊叫了半夜。這個可像正經書禮人家的事?不如你還回來。」王象藎聽說輸了一千八百餘兩,與自縊的情節相符,跌足道:「這一番賭,連舊日息債,這分家業,怕斷送完了。」鄰人們個個嗟歎不置。

  這王象藎,一時事上心頭,竟上東門春盛號而來。王隆吉正在鋪內,看見王象藎說道:「王中,你久不曾來,到後邊說話。」王象藎跟著王隆吉到了後邊櫃房,王隆吉指著椅子道:「你坐下說話。」王象藎再三不肯,坐在門限兒上說起話來。王象藎道:「今日有一宗事,非舅爺不可。俺家大相公,一場輸了一千八百兩,自已急了,到後軒中上了一繩。我想這些游棍哄騙人家子弟,惟家有厲害父兄,開口說出官首賭,到街上胡喊亂罵,這些光棍,怕的是見官挨打帶枷,就歇了手。若是父兄們失了主意,要心疼兒子,忍氣吞聲,替還賭博賬,這些光棍,不惟一次哄騙,早已安下第二遭誘賭的根子,將來不到片瓦根緣,光棍們再不歇手。我想俺家大爺去世,誰做這事?現今舅爺是大相公嫡親母舅,就到街上發些厲害話頭,只說要首外甥的賭博到官,說是寡婦、孤兒被人哄騙,以致現今應考高取的童生懸樑自盡,多虧被人救下,僅免喪生,現有鄰佑作證。這樣做來,大相公也沒有受刑之處,只有這一群光棍,披枷帶鎖,將來也省的還錢,就再沒有第二遭。舅爺是精細很會做事的人,沒什麼不了的事情。」王隆吉道:「你說的很是。只可惜昨日起身下亳州了。亳州有個謊信兒,說是東街誰家行裡走了點火兒,燒了七八座房子,現今行裡寄放著一千二百兩貨物,小伙計蘇第三的年輕,也不知是咱行裡不是咱行裡的。心內膺記,昨日扣的白日晃的牲口騎去。你說這該怎的?」王象藎聽說王春宇遠去,心下好不悵然,說道:「想是天意的事,俺家這分產業、門戶,該從大相公手中倒了。這也是沒法了。」王象藎怏怏而去,另作計較。

  王隆吉聽見譚紹聞上吊的話,叫伙計看鋪門,急來蕭牆街探望姑娘。到了堂樓坐下,王氏問道:「你娘在家可好?」王隆吉答道:「俺娘叫我看看姑娘、表弟。」姑姪說些閒話,只不見譚紹聞動靜,王隆吉道:「我到軒上看看表弟去。」王氏道:「他在家裡,身上感冒著,不敢見風。」王隆吉道:「勉強扎掙出來,許久不見,說個話兒。」譚紹聞在內邊聽的明白,想到中表弟兄,沒有不見之禮,只得出來道:「我聽的你說話久了,只是身上不妥,難以出來。」王隆吉上下打量,看見大護領往上擁著,心中早已明白,說道:「表弟氣色還不見怎的,想是略出點汗兒便會好。」譚紹聞道:「五更時略有些汗兒,今早已輕些。」心中想道:「這事不與表兄王隆吉商量,更有何人?他近來做生意,都說他是年輕老成,且經的事頗多,不如以實告之,看他如何計較。」因說道:「表兄,我與你前賬房坐坐。」王氏道:「隔著放靈屋子,去那做甚?」王隆吉已知譚紹聞必有商量的話,因說道:「我正要到前賬房裡,借長算盤使用。改日買下,即便送來。」

  二人出的堂樓,徑穿前庭,到賬房來,蛛絲繞樑,塵土滿案,全非昔日光景。王隆吉道:「自從閻相公走了,許久不曾到此。」譚紹道:「也聽的閻相公貴處人說,閻相公到家住過幾年,打發他尊翁入土,領了一個財東資本,如今大發財。」王隆吉道:「幼時也只說他是個記賬的相公。今日回想他那個光景,才曉的他是生意行中極牢靠的人。」譚紹聞道:「閒話少說。咱是中表弟兄,就如親手足一般。我有一宗丟人的事,一時心迷,輸了虎兵丁八百兩銀子,表兄你替我生個法兒。」王隆吉道:「你怎的一時就輸了許多?」譚紹聞道:「說不的!只是當下該怎麼處?」王隆吉道:「我近來只是在生意上翻弄,自幼兒咱那事體,都是憨董的,提不起來,不說他了。

  只是近來怎的還不省事兒,弄下這個大窟窿?」譚紹聞道:「一時鬼迷心了,後悔不及。只是自此以後,永不幹這事就罷。當下該怎的?」王隆吉道:「第一個上策,該出首告官。」譚紹聞搖首道:「使不得。咱是漢子做事,如何急了就首起賭來?況且經官動府,也要招沒趣。」王隆吉道:「賭博場裡膺漢子,便是一百二十四分死眼子。難說萬歲爺知道了,御賜你『仗義疏財』的牌坊不成?你今日怕招沒趣,久後弄到窮時,抬手動腳,都是沒趣哩。」譚紹聞道:「憑怎的說,經官我是不敢的。再想法子罷。」王隆吉道:「其次只有弄三五百兩銀子,請個有擔杜、敢說話的人,居中主張,叫他們讓些,不能如數,不過是沒水不熬火而已。再下,惟有典莊賣地,如數全完,叫他們口稱漢子,心中暗算第二遭如何下手。你弄到一貧如洗,好與他們合伙哄人:這便是將來的下場頭。」譚紹聞道:「卻是你那當中一說,還行哩。只是當下銀子沒法湊辦。你如今生意行中極有體面,你就替我揭四百兩,與他們一半兒。他們十分不依,只得由他們罷。」王隆吉道:「你舅常對我說,『官上休保人,私下休保債。』況且我也沒本事與你揭四百兩。」

  譚紹聞道:「我須比不得別人,是我舅的嫡親外甥。況且我也還得起,久後連本帶息,-一清還,俺舅也不得知曉。即令知道了,也沒啥說。我以實告,我昨日因這宗不成事,還尋了一個拙智,難說街上人不傳的你知曉麼?我如何當下出門?你要不與我揭這宗銀子,我就跪下了。」說著,早已屈下身去。王隆吉急忙扯住說道:「慢慢商量。」譚紹聞道:「若說商量,你還是不肯的意思。滿城中,只有咱兩個至親,如同胞弟兄一般,為甚的我到作難之處,你該袖手旁觀哩。」王隆吉心中打算,譚紹聞也不是賴債之人,只得承許下揭債。

  二人出了賬房,拿了長算盤,到了樓下。王隆吉說了鋪內無人要走的話,王氏道:「有兩尾大魚,並有新蘑菇,我叫德喜魚市口買的東西,廚下整理成了,不必說走。」王隆吉只得遵命。少時,老樊抹桌,捧來七器席兒,王隆吉抱的興官兒同坐,譚紹聞也只得陪坐。吃完了飯,王隆吉要走,譚紹聞送至衚衕口,又叮嚀一番,方才分手。

  到了次日,王隆吉說個宗兒,先討了譚紹聞花押揭券一紙。譚紹聞叫雙慶兒密請夏逢若,欲商量清還賭賬,懇請求讓的話。誰知夏逢若也弄出一件不雅的事兒,不在家中,上衙門去了。

  原來夏逢若與貂鼠皮們,得了小豆腐一百二十兩銀子,先換了二十兩,清還酒飯、積債。眾人又商量,趁虎不久上高郵去,再換五十兩,大家分用。待虎不久回來,只說小豆腐完了一半,那一半兒央的人說讓了,有何不可?夏逢若開了抽鬥,取了銀子,到老郭錢桌上換了制錢,分成六分兒,夏逢若一分,房子一分,夏母一分,其餘貂鼠皮、白鴿嘴、細皮鰱各得一分。

  卻說這一起光棍手中有了錢,便等不得誘賭哄人,早已本窩內鬥起家雞來。四個人整賭了一天,酒肉滿吃。又賭到更餘天氣,貂鼠皮道:「我坐不得,要上小南屋睡睡。」撇下這三個人,仍自賭個不休。

  到了二更天,正賭得熱鬧,只聽得後邊哭喊叫罵起來。原是貂鼠皮見夏逢若門戶上不留心,便生了個「李代桃僵」之心。誰知道,後邊參透了「指鹿為馬」的隱情,婦人叫罵起來。夏逢若急向後邊一問,內人哭訴原由。夏逢若到了前邊,怒氣填滿胸臆,便去小南屋看貂鼠皮。門尚未拴,貂鼠皮睡的呼呼的響。白鴿嘴道:「只怕有了歹人,聽說咱近來贏了許多銀子,也想著分肥哩罷。」夏逢若將燈一照,四壁並無痕跡。遙聽得婦人哭罵不休。坐到天明,也沒頭緒。細皮鰱到小南屋,喚貂鼠皮道:「有了賊人,亂了半夜,你還睡麼?」貂鼠皮揉著眼,問道:「誰贏了?」口中只管說話,還打了兩個呵欠,伸了一伸懶腰。總不出南屋門兒。

  原來貂鼠皮只有一隻鞋,出不的門。日已高上,把後邊的鞋做了贓證,貂鼠皮沒的支吾,只得磕頭求免。說是一時心渾,忘了珍珠串昨日已去,故有此錯:「若不然,咱是如何相與,我再不肯做這沒廉恥的事。」白鴿嘴道:「夏哥休要往自己頭上加糞,老刁不過是一錯二誤的,難說他真正的好意思麼?只以啞子為妙,傳出去臭名難當。」細皮鰱道:「你什麼事還沒經過呢。本來是虛事,若要認真做起來,少不得驚官動府,那時節出乖弄丑,老嫂子要出官說強姦,他要說舊日有賬,落下口供、定案,你要後悔起來,還怕遲了。我勸你是向你哩,你再想。」夏逢若倒有三分放下的意思,爭乃妻子哭個不住,母親嚷的不休,又難回後邊解勸。貂鼠皮只是磕頭不已。

  忽然有人叫門甚急,夏逢若只得往應。才開門縫兒,本街保正王少湖,帶了兩個守柵欄更夫,一齊進來,早把貂鼠皮用繩子拴了。夏逢若慌了,說道:「俺們並沒啥意思,王哥,這是做甚的?」王少湖道:「你家吵嚷半夜,滿街都知道了。我且問你,我見刁卓跪著你,是做啥哩?」夏逢若道:「並不曾跪呀!」王少湖道:「膝蓋上土現在。」吩咐更夫道:「你兩個牽著他,隨我縣上稟老爺。」

  貂鼠皮脖項掛著麻繩套子,把兩隻鞋穿上,跟定三人而去。這家中吵嚷之聲戛然頓息。

  看官試猜,那裡這個保正恰恰湊手?原來老豆腐單門獨戶發了家,專管小心敬人。夏鼎移成近鄰,老豆腐極為奉承。從來小人們遇人敬時,便自高尊大,一切銀錢物件只借不還,又添上欺降凌侮之意。況且又勾引他的兒子賭博,還加上哄。所以老豆腐自江南販賣黃豆回來,曉得兒子在夏家被哄去一百二十兩,偷的櫃中銀子還訖,真正切齒之恨。爭乃自己是個賣豆腐發家,門低身微,不敢爭執。況且富者貧之怨,一向被街上無賴欺侮慣了,原不敢口說半個不字。今日半夜裡,夏家吵嚷起來,一牆之隔,聽了個清清白白。因此偷跑至王少湖家,說知此事,暗暗的先與了十兩賄賂,說明開發了這一起游棍走了,還有十兩謝儀。事完-一清繳,不敢放短。所以王少湖直到夏家,不容分說,將貂鼠皮帶在縣署。

  宅門上說明回話,邊公是勤政官員,黎明即起,正在簽押房盥漱吃點心,怕詞證守候,將王少湖叫進去。王少湖跪下,把貂鼠皮在夏家所為之事,-一稟明。邊公見事關風化,即刻坐了二堂,著頭役將貂鼠皮叫到公案,訊問起來。

  貂鼠皮道:「青天老爺在上,小的不敢欺瞞。這夏鼎家原是蒙頭土娼,小的為他家把家業丟窮,如今他見小的沒錢,所以誣賴小的,無非把小的開發遠離的意思。」邊公大怒道:「你這個刁頭東西,明係賭博,有甚別事爭吵,公然敢噀血噴人!」

  先喝了一聲打嘴,皂隸過來打了二十個耳刮子。直打的兩腮邊繼長增高,滿口中惡紫奪朱。邊公命喚夏鼎,夏鼎早在儀門外伺候。進的二堂跪下,邊公道:「臨潼一案不曾起解你,本縣已是格外施仁。你如何不改前非,又開起賭場來?」夏鼎道:「小人原是晚間請他們吃酒,這刁卓醒了,做下非禮的勾當。」邊公大怒道:「明係賭博,除此而外,還有別的什麼非禮?不知恥的奴才,還敢另外胡說!本縣與你們一個證見,叫你們死而無怨。」仍差頭役協同保正王少湖,向夏鼎家搜尋賭具,作速快來。吩咐二人在甬道東邊跪候。

  到了夏鼎家,一切賭具在桌上擺列,還未曾收抬。那盞大燈到早飯時還點著,明晃晃的。頭役把一切賭具收拾包了,飛跑回署,呈在公案。邊公叫二人近前道:「這是什麼東西?你們有何理說?」貂鼠皮又才說「他家女人」四個字,邊公怒上加怒,如何肯等貂鼠皮說別話,早已把刑杖簽丟在地下,門役喝了聲皂隸打人,皂隸過來扯翻,三十大板打的皮開肉綻,攆下二堂去。邊公問夏鼎道:「你每日開場誘賭,聚一起無賴之徒,晝夜在家,還被這刁卓以污穢之言相加,若不按開賭場打你,顯見刁卓非禮便是真的。本縣只打你們同賭爭吵。」把簽丟下五根,也打了二十五板,攆下二堂。

  那「無端夤夜入人家」七個字的律條,邊公總不叫毫末黏著。非是糊塗完案,正是邊公滿腔中名教,為民存恥之意。

  嗣後王少湖得了老豆腐謝儀。老豆腐又拿出銀子,在錢指揮家將夏鼎所賃房子轉當在手,俱是王少湖往來一人說合之力。

  這貂鼠皮後來改邪歸正,傭工做活,竟積了幾兩銀子,聚了一個老婆,生男育女,成了人家,皆邊公三十板之力也。白鴿嘴、細皮鰱不曾挨打,只得另尋投向,依舊做幫閒蔑片去,後來在尉氏縣落了個路死貧人結局。

  單說夏鼎得了房子當價,向西門內另賃了一所小宅院去住。先時二堂候審時候,正是雙慶兒來請之時,見前院中沒一個人,進二門內問聲:「夏大叔--」只聽得內有哭聲,不敢再問。出門時,見頭役及王少湖來搜賭具。街上打聽,才知是夜裡鬧出事來。只得回去,將所見所聞,-一述與譚紹聞。正是: <poem>   從來賭與盜為鄰,奸盜相隨更有因;   只恐夜深人睡去,入門俱是探花人。</po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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