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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杜氏女撒潑南北院 張正心調護兄弟情 编辑

  卻說譚紹聞負債累累,家業漸薄,每日索欠填門,少不得典宅賣地,一概徐償。還完的商家,一筆勾銷,包裹銀兩而去,固是歡喜不盡。未償的客人,拿著賬簿爭執不依。全不動分毫的,更是吵嚷不休。自此譚氏光景,竟是由夏徂冬,由泰入否。當此一時,夏天過去,冬景漸來,正是深秋之候。蒲黃柳脫,蛩哀螿怨,真乃「悲哉,秋之為氣也」!

  譚紹聞終日在家,愁悶不已,措辦無術。一日,正在樓下與母親王氏商量典當市房話頭,忽聽德喜兒說道:「南馬道張大爺在後軒等著說一句緊話。」譚紹聞只得走到碧草軒。卻見張類村老先生站在軒上,說道:「老賢姪快來商量一句話,行也不行?」譚紹聞急急上前作個揖,說道:「老伯納福。」張類村道:「避禍不暇,那得還有福哩。」紹聞道:「老伯請坐說話。」張類村道:「站著說罷。我問你,當初惠先生住的那攢院子,閒也不閒?」紹聞道:「閒著哩。」張類村道:「我方才過來見門兒鎖著,門屈戌上邊有你一個小紅封簽兒,自是閒房無用。我要賃下,住一家小人家兒。你願也不願?」譚紹聞道:「什麼人家,老伯說明,才好商量。」張類村歎了一聲道:「一言難盡。原是第三房下,在家下各不著,我也再沒個法子。因此想起老姪這裡房院寬綽,賃一處院子,叫我這一點根穰兒保全殘生。不過跟隨一個老僕,一個老嫗做飯,我供米供柴,萬般都不敢起動著老姪。至於賃價,也不拘多少,隨在老姪酌度。」譚紹聞正急時,得此一段話說,遂說道:「小姪何妨賣與老伯。」張類村道:「勿圖人之財產,《陰騭文》言之。那事我斷不做。當日我與令尊先生,何等至交,今日我在老姪手裡買宅子,叫我何以對令尊於九泉?叫我何以在文昌面前燒香?」譚紹聞道:「老伯既不肯買,就當下這院子亦可。實不瞞老伯,小姪近況著實手緊,索討填門,毫無應付。老伯若念世交之情,就以賣價寫成當約,待小姪轉過氣兒來,備價回贖。老伯事體及小姪事體,兩下裡都妥當。」張類村道:「這個還可商量。你引我就去惠人老先住的院子看看。」紹聞喚人取鑰匙開門,二人同到那院裡一看。房屋也甚堅固,只是煙燻的牆壁黝黑,院內磚頭堆積可厭。這正是當日壘門護茅姓戲箱的舊磚頭。張類村指著一個過道道:「此中可做中廁,即以此磚砌個牆影影身子便好。少時我叫舍姪與你商量。今日全得力的是這個舍姪。這舍姪前日取了一等第三名,開了廩缺,他也補不起。我替他拿出銀子補了廩。我這舍姪見我有這個小兒,恐遭二房下毒手,每日便如做了巡綽官一般。全不像東院宋得明的姪子,只怕他叔得了晚子,他就過不成繼。全不知虧損了自己陰騭,將來還想亨通麼?」話未了,只見一個小廝慌慌張張,提著馬鞭子,跑來說道:「爺還不回去麼,家裡吵的天紅了!南院我大叔要打杜大姐哩。爺咱走罷,馬在外邊門限上拴著哩。我那一處沒尋到呢。」張類村出門就走。譚紹聞道:「還不曾獻過茶。」張類村也不顧答應。那小廝說:「爺,上馬。」掐的馬上,飛也似出衚衕走訖。

  不多一時,轉街過巷,張類村到了門首。下的馬來,隔著院牆,只聽得姪子聲音說:「你當真的料我不敢打你麼?」進的門來,卻見二房下淚流滿面,把臉上粉都衝成道兒,揉著眼亂嚷亂吵。張類村道:「你休哭麼!」因向姪子說道:「你也放從容些。」原來張類村結髮梁氏,幼諧連理。生了幾位相公,都未成人。只有一女,叫做順姑娘,出嫁鄭雨若之子為室。這老夫婦年過四旬,尚無子息。因此納了一個副室杜氏,卻正是梁夫人的主意。這梁氏可謂賢而有德。這副室杜氏,生的姿態頗佳,張類村雖是迂板性情,也未免有些「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意思,以此遂擅專房。後來生了一女。自從不用乳食之後,這梁氏育同己出,也就在樓上,同梁氏睡成了貼皮肉的母子。這女娃兒叫做溫姑娘,已七八歲,視生母還不如嫡母親呢。每日叫一個丫頭杏花兒-- 已十七八歲--伺候著。這三口兒成了一家。張類村與杜氏成了一家。張類村從不登樓,梁氏毫不介意。這杜氏也甚喜溫姑娘離手離腳,自己獨諧伉儷。卻一家兒日遊太和之宇。誰知杜氏生此一女之後,那熊羆虺蛇,再不肯向夢中走一遭兒。梁氏望子情切,少不的不得已而思其次,意中便想把杏花兒作養了罷,爭乃杏花兒眇目麻面,矬身粗腰,足下也肥大的要緊。秘地裡也與張類村商量過幾次,張類村只說:「我年紀大了,耽擱人家少年娃子做什麼。陰騭上使不得。」又遲了一年,梁氏道:「你也不必過執。你想咱二人年近六旬,將來何所依靠?東廂房哩,再也不見一點喜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若說將來姪子過繼,南院的那一門,只有一個正心。若說咱為正心另娶一房,將來要孫子過繼,未免難行。不如你將就些,萬一杏花兒生一男半女,豈不是萬世良策?」這一片言語,也動了張類村廣種無不薄收的意思。忽一日梁氏得了一個空兒,便暗中作成此事。也是張類村積善有素,天命不叫他中絕,春風一度,恰中吉期。後來杏花兒便想咸惡酸,害起「一月曰胚,三月曰胎」症候來。這梁氏暗中喜歡,秘告於張類村。張類村便默禱文昌,許下修橋、補路、放燈之願。惟有杜氏,並不知老兩口子,秘地做了這殺人冤仇之事。

  總緣杏花兒生的丑蠢,也就毫不防範。況且本自獨寵專房,因此諸事俱不小心。忽一日看見杏花兒腰肢粗上加粗,不像向來慇懃。又細勘確察了兩日,心內忽一聲道:「是了!是了!」這杜氏是不許街頭賣夜壺的性情,一但窺其所以,便氣的一個發昏章第十一。

  那一日叫杏花兒:「你與我把東廂房地掃一掃。」杏花兒怎敢怠慢,只得拿了條帚,向東廂房去掃。掃了一會,杜氏進房去,只聽得說:「你為甚的把我的鏡匣子弄歪了?」那杏花兒還不曾唧噥出一句話來,又聽杜氏道:「你還想強口麼!」這東廂房已早打鬧起來。梁氏聽見廂房吵打,心中有事,便作速下樓來吆喝。只見杜氏單單打的杏花肚子。梁氏慌了,罵了幾句,扯住杏花說:「你上樓去。我的丫頭,那個敢打!你的身分,也比他高不多,你還打不起人哩。天下那個小老婆敢裝正主母身分,硬要打人?你一發天翻地覆起來!」

  卻說杜氏,向在嫡室上邊妻容妾順,原是有尊有卑的慣了。今日遭此毒罵,一時也不敢驟為撒野。只因杏花兒有胎,忿恨之極,便辦下舍死拚命心腸。略遲一會,硬回口道:「大奶,打人休打臉,罵人休揭短。我是您家小老婆,誰人不知?也不該為著一個使女子,便無情無義的罵我!」梁氏道:「只為你心腸太不好!」杜氏道:「我心腸怎的不好?」這杜氏竟是一遞一口的廝嚷。總因梁氏平日是個柔性兒,杜氏漸漸的話兒竟唐突起來。那杏花兒上樓來,嚇的搐做一團兒,只推溫姑娘下樓去勸。這八九歲女娃兒曉的什麼,只說道:「姨媽,你看你的花歪了。」那杜氏向頭上摸著花兒,撕在地下道:「我還戴他做啥哩!」

  道言未已,只見張類村同姪子張正心到了院內。這伯姪二人從來不曾經這樣吵嚷,吆喝彈壓了幾句。張類村氣的直上前廳來,張正心跟到了廳房。坐下,張正心問道:「適才這是怎樣了?」張類村道:「前生命裡沒兒,也就認命罷了。偏你伯母賢慧起來,要弄些笑話兒,叫我見不得朋友。」張正心悄聲道:「姪兒前日聽姪婦說,伯伯這院裡有一樁喜信,說是杏花身邊有個緣故。豈不是咱家大喜事麼?」張類村道:「偏偏杜大姐這幾年沒有個喜兆兒。」張正心道:「伯說錯了。不拘杜大姐、杏花兒,與我生下兄弟便好。伯已年邁,愚姪情願領著成人,教他讀書。咱是祥符單門,愚姪每見人家雁行濟濟,叔姪彬彬,心下好生羨慕。回顧自己,卻是獨自一個。伯又年尊,近日輕易不到世故上走動,姪子好生孤零。況且咱本祖雖有人,現今隔省。姪只願保重這個喜信。」張類村道:「可恨杜大姐,單生個女兒。你伯母又胡亂攛掇,叫我做下老而無才之事。杜大姐前日窮究了我一夜,我沒敢承當。次夜又根究個不了,我原據實說了。今早我還睡著,杜大姐就起來了,我只說他是梳頭哩,誰知他是掉淚哩。我問了一句:『天色大明了不曾?』他答應道:『我是瞎子,問我做什麼!』氣狠狠的。我就知道事不好。今日一發吵嚷起來。將來要惹人家傳笑。」張正心道:「人家傳笑是小事,咱的祖宗血脈是大事。千萬不可有了意外之變。愚姪雖年幼,也曾見城中人家,內邊女人犯了妒字,往往把千鈞懸於一縷的小相公命都坑害了。不如今日就把杏花兒帶到南院裡,叫姪婦承領。到分娩時果然是個兄弟,咱家就好了。」張類村道:「你說的是。」

  伯姪遂到後院。張正心道:「杏花兒哩?」梁氏道:「在樓上。」張正心道:「叫他下來,我領到南院裡教訓他,叫他知道個尊卑之分。」梁氏知姪子是個好人,一聲便叫道:「杏花兒你下來,跟你大叔過南院,瞧瞧你大嬸子去。」杏花兒也知張正心內人賢淑,得不的一聲,下的樓來,跟的走了。

  張類村心下明白,更不攙言。到晚上,張正心使人取杏花兒鋪蓋被窩,梳攏器具。自此再不敢令到北院。杜氏且喜拔去眼中之釘。梁氏間日往視,張正心夫婦亦著實留心。單等十月降生。

  日月如駛,到了產期,竟是「抱來天上麒麟子,送與人間積善家」。這張類村伯姪兩院,無人不喜。這溫姑娘一日七八回去看。惟有杜氏一個,直如添上敵國一般,心中竟安排下「漢賊不兩立」的主意,怎不怕煞人也。總之,婦人妒則必悍,悍則必凶,這是「純如也」,「繹如也」,「累累乎端如貫珠」的。每日想結交卦姑子,師婆子,用鎮物,下毒蠱。爭乃張類村是三姑六婆不許入門的人家,無緣可施。想著尋個事故到南院鬧去,又苦於無因,且怯張正心七八分。

  一日杜氏知曉張類村伯姪俱赴文昌社去,心生一計,說屋裡箱內不見了一匹紅綢子,要向杏花兒根究。梁氏攔阻不住,竟是暗藏小刀子,到南院來。張正心內人,見識精細,聽的杜大姐聲音,早吩咐杏花兒:「急把小相公抱到屋裡。頂住門,萬不可開。」杜大姐站在門外,說了偷綢子話,爭乃室內只不答言,也就沒法可生。又聽小兒啼哭,真乃不共戴天之仇,胡亂罵了一場。張正心內人,說話伶俐,也弄些淡淡的沒趣。杜氏只得仍回北院。

  及張正心赴社回來,內人細述所以。到了「身邊有小刀子」一句,張正心嚇了一個寒噤。盤算了一夜,次日徑向北院。叫伯伯另賃遠宅居住:「萬一疏忽遭了毒手,他一個妾室值個什麼,豈不是天殺了咱伯姪?」張類村答道:「他不敢,殺人是要償命的。」張正心見伯伯說話著迷,只攛掇叫賃房子。張類村因此上蕭牆街來尋譚紹聞。

  這張正心心裡畢竟怒不能息,來至北院,找起昨日杜氏說杏花偷綢子一事,說道:「杜大姐再休要往我南院去。若去的多了,我的性子,萬一撞突了你,休要見怪。」杜氏道:「你平白把這院丫頭圈在你家,將來生的孩子,叫你叫什麼哩?」

  這張正心年輕性躁,怎當的這一句惡言。直是怒如火起,竟張開手來要打耳刮子。這梁氏見姪子,是個新補的廩生,毆打庶伯母,雖是正氣,卻損美名。攔住吆喝道:「使不的!」張正心只得收回。這杜氏得了「使不的」一句話,一發撒潑,竟至披頭散髮,哭罵起來。」恰好小廝尋的張類村回來,張正心未曾見伯,氣狠狠的道:「你當真料我不敢打你麼?」杜氏哭嚷道:「這不是我麼,給你打!給你打!」張類村所以向姪子說道:「你且放從容些。」只因一個人生妒,真正夫婦、伯姪、妻妾一家人,吵成了「今有同室之人鬥者」,竟是「披髮纓冠」而不能救了。

  卻說是日傍晚,虎鎮邦又來索債。坐在前廳,只是不走。譚紹聞無奈,只得漫應要當宅院一處,銀子到手,即便楚交。虎鎮邦等得日落,方才回去。譚紹聞回到樓上,心中盤算:張老先生當宅一語,未必作準。正愁悶間,思量早睡了罷,好借夢寐之中,祛此心焦。忽聽德喜跑來說道:「衚衕口來了一輛車,內中坐了兩個女人,抱著一個孩子。問那個院子是當年惠師爺住過的。大相公瞧瞧去。」紹聞喜之不勝,急忙跑出,走到衚衕裡,開了小南院門搭兒,推開門兒。說道:「這裡是,這裡是。」只見兩個女人都下車來。一個男人先搬了一捆被褥,到了門首,紹聞道:「搬進去。」那人又回去搬了一個小箱子,又搬了一回錢。問道:「車上還有東西不曾?」一個女人答道:「完了。」那男人道:「你們都來罷。」紹聞躲開門,徑讓女人進去。又見一個人急急走來。跟著小廝,右手提著一個未燃燭的燈籠,左腋下夾著一包東西。初昏之時,依稀認得是張正心。

  見紹聞彎腰一揖,說道:「舍下出丑,愚伯姪原非得已。萬望世兄念世交之情,諸事照料。頂感不盡。」紹聞道:「方才進院,俱係何人?」張正心道:「一個是舍弟生母,一個是廚嫗,一個是老家人。弟跟的車來,在街上買些吃食東西,蠟燭一斤,所以後至。即煩盛價取個火來,點起燭台。」這德喜早到樓院,取出一盞明燈來。跟的小廝,將燈籠點明。張正心道:「弟到院中看看。」一拱而入。少頃,即出來說道:「屋子久無人住,一切傢伙俱無。萬望世兄周章。」紹聞道:「桌凳牀鋪,今晚且自略備,明日再為掃除、刷糊。總緣早晨一語,不料今晚即至。請世兄到小軒少坐。那些雜事,叫小價與貴紀綱料理。」張正心與譚紹聞遂同上碧草軒來。

  且說婦人性情,好看人家堂眷。這王氏、巫翠姐、冰梅,並老樊,聽說張類村家是因醋析居,必定是趙飛燕的妹妹,虢國夫人的姐姐,一心俱想來看阿嬌。在後門口候客上了後軒,都來小南院來。張宅家人躲開路兒,正要向德喜兒要燭台。這譚宅內人見了杏花兒,個個都大失所望,卻原來是嫫母的後身,心中好不暗笑。廚嫗接過燭台,又點上兩枝燭,屋內煌煌。

  王氏便問道:「這是三太太麼?」廚嫗道:「是。」王氏又道:「這懷內是小相公麼?」廚嫗道:「是。」王氏因問:「你哩?」廚嫗道:「小媳婦是那邊爨婦,跟來伺候相公哩。」王氏向杏花兒接過相公一看,便問道:「這是三太太你生哩麼?」杏花總是不敢答應。廚嫗道:「怎的不是。」這王氏一起婦女,看了杏花兒,又看這小相公,真乃方面大耳,明目隆鼻。王氏忍不住道:「怎的叫人不見親哩。」忽聽的說客來,這一家走不迭,都忙回去了。到了樓下,巫翠姐道:「娘,你看張家三太太,我可算賢德能容的麼?」王氏瞅了一眼道:「年輕輕的,通是瘋了,就說下道兒去。」老樊道:「破繭出俊蛾,真正是黃毛丫頭,抱了個玉碾的孩兒。」不知此乃張類村一生善氣迎人,所以生下這個好後代來,正是積善必昌熾之報也。

  這張正心別了譚紹聞,到南院粗粗的安置一番,說了些安慰話兒。打著燈籠,坐車而回。卻早杜氏已得了信兒。是晚,向張類村道:「你跟我屋裡來。」張類村只得到了臥房。這杜氏言語嘈雜,雖不成其為鬥,卻也哄的厲害,怒將起來,幾乎要打,這張類村只得劉寄奴飽饗老拳的本本領。這杜氏到底不敢過於放肆,劈臉啐了一口,這張類村少不得學那婁師德唾面自乾的度量。吵鬧了一會,卻也幸冤家遠離,因說:「你好好的,叫我養個腰裡有尖尖的孩子,我也在人前,好爭一口氣。」因此都睡訖。卻說次早,梁氏曉知杏花兒遠寄外宅消息,心下好不氣悶。樓下發怒道:「我那兒子,是這院的一個正經主兒,正心發落他那裡去了,卻叫旁枝旁葉吃他的飯。我看今日誰敢燒鍋做飯吃!」

  正說間恰好張正心來了。梁氏道:「正心,你把杏花兒發到那裡去了?」張正心道:「昨日姪與伯商量,賃下譚世兄房子。晚上姪子親自送去,安置妥當。今日姪子還去,帶人收拾院子,盤鍋壘灶,安置牀鋪。總要事事妥當,萬不叫伯母掛心。」梁氏道:「正心,你說啥呀?這樓這廳,都是他的,卻不叫他住,早早的就叫他做人家房戶。你心何安?你還敢說是你與你伯商量的主意。你伯在省會之地,人人都欽敬他,你是新補廩生,指望將來發達。就不該把旁枝葉兒移到別處麼?恰恰的把一個正身兒送的遠遠的。就是那村農也做不出這事來。像前者杏花兒在南院住,咱家的人還住的是咱家,我就沒的說。今日送在譚家房子去,若是譚家老先生在時,就不容留,必有酌處。今日容留在他房子住,想是譚家這後生,就大不如前輩了。」張正心急了,因附伯母耳邊說了一句小刀子的話,這梁氏半天就沒言語,忽吩咐道:「套車我去看看。」那僱工掌鞭的,怎敢怠慢,早把車兒伺候停當。梁氏換了一件外套兒,就要出門。張正心把樓上一捆十千錢放在車上。張類村急出臥房道:「那是刻字匠寄放的錢。」梁氏道:「改日還他。」一徑出門。溫姑娘道:「我也要跟的去。」梁氏道:「你也就該看看兄弟。」這杜氏見本生之女要去,指著說:「我看小溫妮子你敢去!」梁氏道:「只管隨我來。」又回頭道:「沒你管的閒事!」杜氏正欲反唇,卻見張正心搬錢,心中膽怯,縮住了口。這張正心領了伯母、妹妹,又上蕭牆街來。

  杜氏見嫡主母出門,走到院裡,竟與張類村招駕起來。張類村道:「你罷喲!」杜氏道:「就是你老了,我還年輕輕哩,日頭多似樹葉兒。你就三不知的做下這無恥之事!也還不知是你哩不是你哩,一家子登時就當成小家主看承起來。你心裡明白不明白,你休要昧著真心胡承攬。」張類村道:「你不說罷。」杜氏道:「不是我一定要多說,就作你老有少心,真正果然的很。你看堂樓哩說的話,叫人好不難受,登時把兩三個月小孩子,做了家主,別人該趕出去。可把你發落上那裡去?只像沒有你一般。你再也一聲不言語,真正怕老婆的都龍王!」

  張類村道:「你少說一句兒罷。」杜氏道:「也沒見過一個還不曾過三兩個月的孩子,公然長命百歲起來。三般痘疹,還不曾見過一遍兒;水瀉痢疾,大肚子癖疾,都是有本事送小兒命的症候;水火關,蛇咬關,雞飛落井關,關口還多著哩,到明日不拘那一道關口擋住了,還叫堂樓上沒蛇弄哩。這南院大叔,也就輕的三根線掂著一般,外邊就像自己有了親兄弟,那不過哄你這老頭子瞎喜歡哩。他那門兒窮,咱家方便,心裡恨不的怎樣了,他好過繼哩。」張類村道:「損陰騭的話少說些兒,你還想你身邊有好處哩。」杜氏道:「我沒什麼想頭。」捏住鼻子嗚嗚咽咽,喉嚨中一逗一逗的哭將起來。回房倒在牀上,蒙頭蓋腦的臥了。張類村沒奈何,跟進房來,小心溫存。杜氏滾身向裡,一聲吆喝道:「你爬那頭兒睡你哩,不要攪人!」張類村只得歎了兩口氣,口中獨自道:「陰騭!陰騭!」正是:

  乾健坤寧大造行,太和元氣自渾成。
  小星何故紛家政?二十一日酉時生。

  又有詩美張正心覆庇幼弟,乃是君子親親之道,其用意良苦,其設法甚周。如張正心者,可以愧世之圖產爭繼,遂成大案者。俚言曰:

  堪歎世間骨肉親,同堂艱息產常侵;
  試看掉臂為人後,伯道無兒暗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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