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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 盛希僑開樓發藏板 譚紹聞入闈中副車 编辑

  卻說譚觀察請會弟姪之日,因衛輝府知府稟見,商度衛河漕運事宜,話多時久,及知府出署,觀察回至後宅,弟姪已經去了。想起紹聞所說盛宅有一樓藏板,這留心文獻,正是守土者之責,即命梅克仁發出年家眷侍生帖兩個,次日請盛宅二位少爺到署問話。恰恰此日是夏鼎值堂,得了門上吩咐,並不肯叫迎迓生傳帖,即托別人值堂,自上盛宅而來。

  到了盛宅,恰好希僑、希瑗二人在大廳上說話。寶劍引上大廳,夏鼎也不似向日還為個禮兒,將帖子放在桌面,倒在椅子上,笑道:「跑了一肚子呼吸,作速賞一盅水兒,解解乏困。」

  盛希僑道。「這帖子是做什麼的?」夏鼎道:「是帖子請,不是票子傳;請你二位少爺到衙門商量什麼話哩。」盛希瑗道:「想是有年誼,明日請的廝會,別的再沒緣故。」盛希僑笑道:「你如今住了衙門,這裡不許你坐。」夏鼎略欠了身子笑道:「大少爺天恩,容小的歇歇罷。」一發長身拖腳,把頭歪在椅靠背上,說:「寶劍二爺,賞口茶罷。」寶劍早已奉茶到面前,笑道:「班長,請茶。」夏鼎一連把三杯茶喝了兩杯。盛希瑗向後邊祖父《齒錄》上,掀有無姓譚的去了。這夏鼎喝罷茶,向盛希僑跪了一條腿,高聲道:「謝賞!」謝希僑道:「你近日一發頑皮的可厭。」夏鼎笑道:「狗腿朋友,到了爺們鄉紳人家,軟似鼻汀濃似醬;到了百姓人家,坐他的上席睡他的炕,瓶口還要腳步帳。假若是票子請鄉紳,那時就不是這樣了。狗臉朋友,休要得罪。咱是弟兄,我把老實話對你說,我還有央你的去處:見了我們大老爺,口角吹噓,就是把為弟的扯了一把。這是走熟了時節的事。這頭一次,且休提哩。不好了!不好了!時候大了,門上立等回話,誤了就要套鎖哩。我走罷。」起身就走,一面走,一面說:「帖子丟下,明日夾著,還要繳回。早些兒到,我等候就是。」盛希僑送了十來步,夏鼎徑自走開,希僑也就不送而回。

  盛希瑗早在廳上,拿了幾本舊《齒錄》說:「並非年誼,老爺與老太爺《齒錄》俱無譚姓。這請咱問話,不知問什麼哩。」盛希僑道:「請咱咱就去。問話時,咱知道就說,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咱不欠糧漕,沒有官事,一步三搖的進去,說完了話,打個躬兒出來。不走他的儀門,不穿他的暖閣,是咱弟兄們沒有恁大的分兒。稀鬆平常,咱不是張家沒星秤,鑽頭覓縫,好相與官府,咱不去學那個腔兒。」

  及到次日,盛氏兄弟二人,早起梳洗已完,衣裳楚楚,坐了兩乘二人小轎,家人跟隨,來到道署。走進東轅,夏鼎極為先後。恰恰早鼓響罷,夏鼎代投了手本,繳還原帖。上號吏前行,盛氏兄弟跟到大堂。手本進去,不多一時,內宅請會,門上引至桐蔭閣,觀察已在簷下恭候。二人趨步向前,搶了一跪,觀察扯起,讓進閣內。盛氏兄弟行庭參禮,觀察謙遜不受,也還了半禮,分賓主而坐。謝座謝茶已畢,觀察道:「久仰尊府為中州閥閱世族,典型大家,一向未敢輕造。今日屈尊幸邀攀談。」盛希僑道:「憲公祖下車以來,久沐德化,素懷瞻仰。今幸蒙傳喚,得侍臯比,欣榮何似。」觀察向盛希瑗道:「聞已中副車,小屈大紳,將來飛騰雲路,繩武繼美,仁羨,仁羨。」

  盛希瑗道:「少年失學,幸副榜末,已出望外,何能寸進,以慰憲大人成就至意。」觀察道:「秋闈在即,指日高捷,定詣潭府趨賀。」盛希僑道:「全仗憲公祖作養。」觀察道:「聽得貴府前輩老先生,有藏板一付,若有刷印裝裁成本,懇賜三五部捧讀。」盛希僑道:「委實久未刷印,恐致散佚固封一室,既承憲大人垂諭,即當遵命料理,工竣即恪具呈覽。」觀察道:「梨棗塊數約計多少?」希僑道:「存貯一樓,不曾核計,何敢面陳。」觀察道:「卷帙浩繁,也恐一時紙價騰貴,貲力不給。大約一塊板得三十張,方可刷印一番,不然潤板刷墨,不是輕易動作的。學生即送印刷工價到府,俟匠役工完,只賻(貝青)十部,便叨惠多多。」盛希僑道:「祖上留貽,只應自為辦理,工成即送二十部到署,請憲公祖評閱。」觀察道:腎有此理。若刷印現成,理可領取捧讀,若因學生慫慂,定當幫助一二,以勷盛舉。」說完又奉了一遍茶,盛氏兄弟告辭起身。觀察站起道:「鄉試伊邇,俟榜發高遷後,學生走賀,與新硃卷一時拜讀何如?」二人又謝別辭送,觀察送至大堂東角門外,一揖而回。

  盛氏兄弟一同出儀門,至東轅門上轎。夏鼎近前問道:「說什麼哩?」盛希僑道:「大人要書哩。」夏鼎道:「大人要輸,你該贏哩。」盛希僑道:「賤嘴。」二人上轎,依舊路回家。

  到了廳上,說起印書之事。盛希瑗道:「這印板在樓上鎖有幾年了。」盛希僑道:「我自幼時鎖至如今。」希瑗道:「怪道,我看那鎖,連鎖的窟窿都鏽成一塊。如今這鑰匙哩?」盛希僑道:「也不知在那裡,大約是沒有了。」希瑗道:「怎的開法哩?」盛希僑道:「叫一個小爐匠生發開他;十分工不得,把門鼻子起了,有什麼難呢。」盛希瑗道:「哥也太把爺爺的著作不在意了。」盛希僑道:「我便罷了。你不是讀書也中過副榜麼?我不肯動著,還是我的好處哩,我畢竟是能守的,後輩自有能刷印的人。像那張繩祖,聽說他把他老人家的印板,都叫那些賭博的、土娼們,齊破的燒火篩了酒。又如管貽安家硃卷板,叫家人偷把字兒刮了,做成泥屐板兒。我雖不肖,這一樓印板,一塊也不少,還算好子孫哩。」盛希瑗道:「如今要印多少部?」盛希僑道:「得三十部。」盛希瑗道:「多少板數?」盛希僑道:「我影影記得,樓上棚乾,塞的滿滿的;樓底棚濕,是支凳放著,比上棚少一半兒,總之紙得幾百刀,上千刀也不定。開開樓把板移在大廳上,叫位匠人估量。」盛希瑗道:「等道大人送銀子來,好打算買紙。」盛希僑道:「第二的,你總不離乎小見。委實要做一輩子副車哩。道台送銀子,那不過是一句話,你就認真起來。像如今州縣官想著要紳衿鹽當商的古董玩器,以及花盆魚缸東西,只用誇誇就是要的。司、道若叫州縣辦值錢的東西,一定要奉價,上頭送來,下頭奉回,說:『這東西卑職理宜孝敬,何用大人賞價。』再一次不說,州縣已知上台是此道中人,就下邊奉去,上頭用了。總之,上台要下僚的錢,或硬碰,或軟捏,總是一個要。若遇見一個州縣官心裡沒病,也就罷了。」

  道言未已,夏鼎到了面前,跟了一個小廝,手捧大拜匣,展在桌面,說:「看這罷。」只見匣內一封,上邊紅簽寫著「刷印書資銀三十兩,」下邊一個侍生拜帖。希瑗方欲開言,希僑道:「鄉試正主考姓張,副主考是湖廣裴年伯的小兒子,他中進士我知道。前日在塘鈔上見了,如今將到。你去安排進場中舉,我去開樓印書。」希瑗上書房去訖。

  夏鼎道:「哥呀,我如今住了道台衙門,你近日與道台好相與,萬望口角春風,我就一步昇天,點了買辦差,就過的日子。當年相處一場,也有不好處,也有好處,大約好處多,不好處少。何不憐這個舊朋友。」希僑道:「你通是胡說。道大人半天裡衙門,只為這裡祖上有付印板,請我弟兄二人進去說印書的話。這還是祖上的體面,與我弟兄們何干?就是道大人不嫌棄我,賞個來往,你說叫我見了大人,怎的提起?說我有個朋友,是大老爺衙役,點他個買辦,人是不弄詭的。--說的說不的?你替我想一宗話,我就說何妨?況且我知道你,三天買辦,四十大板,一個革條。那是你的鐵板數。你回去罷就說銀子送到了。」夏鼎只得含悶而去。

  這盛公子怎的開樓門,怎的僱匠人,怎的買張紙,怎的移印板,怎的刷墨然,怎的裝部套,詳起來千言難盡,略起來一行可了。不過半月,刷印完畢,裝裁二十部。單等鄉試場完,觀察監試回衙,並原銀三十兩,一齊繳進道署。

  原來盛希僑是個本底不壞的人。少年公子性兒,呼盧叫雉,偎紅倚翠,不過是膏粱氣質,紈袴腔調,也就吃虧祖有厚貽,缺少教調。畢竟性情亢爽,心無私曲。處兄弟之變,大聲呼曰:   「俺家媳婦子不是人!」這八個字,就是治鬩牆病的千金不換的一劑妙藥。

  不說這些閒話。單言到了場期,主司、同考官俱按定期先進,監臨、提調,俱案舊例分班。頭場二場三場,這河南八府九州各屬貢監生員,俱按功令時日,點名進去,執簽出來。九月朔日掛榜,祥符城內中了五名舉人。這副榜之首,張正心中了第二名,副榜之末,譚紹聞也中了第二名。譚簣初落了孫山。

  院試以游洋為喜,鄉試以登賢書為重。各街轟動哩是舉人,那副車也就淡些。譚宅以簣初為望,落榜也就鬆了。因此蕭牆街,不似前日父子並進學時,恁的一個轟鬧。譚紹聞騎馬上墳上磕頭,後來刻硃卷、會同年,既住在省城,也不能不有些事體。但附驥尾難比登龍,不甚高興,少不的先去舅氏王春宇家,又向別的親戚家也走了一走,不過略為應酬。

  至於拜見本家觀察大人,卻不得不鄭重其事。一日,先命王象藎向道台衙門打聽大人在署與否。王象藎打探得並無上院、拜客等事,方才進衙拜見。請會一如前儀。謁畢主祏。仍至書房坐下。茶罷問話,觀察道:「簣初今日仍該同來。」紹聞道:「簣初托人找著他的薦卷,頭場、二場,黑、藍圈點俱疏疏落落有些兒,到了三場,批了『摭拾錯誤』四個字。緣他未看過史書,就策題敷衍,誤把裴晉公平吳事,寫了一句『韓愈披堅執銳於壁壘之間,厥功其懋,爵之以伯,酬庸之典,不既渥哉!』夾了一個『摭拾錯誤』藍字簽兒。簣初一天也沒吃飯,因此不敢來見伯大人。」觀察道:「幼年不暇考核,耽擱功名,誠為可惜。然中舉過早,又未必不是一懼,吾弟知也未知?」紹聞道:「聆大哥教訓。」觀察道:「簣初大器,若是這回中了,髫齡甫過即登賢書,豈不可喜?然可喜不過二分,可怕就有八分。功名一途,非有真實學問本領,總是脆弱可危。他如今十四五歲,只是一個嫩芽兒,學問是紗縠一樣兒薄,骨力是冰凌一般兒脆,待人接物,心中沒有把握,少不的以臆見從事。這沒學問、沒閱歷的臆見,再不會有是處,他又以功名佐其所見,說我斷沒錯處。不知自以為沒錯處,這錯處正多哩。簣初姪今科不中,正省了早發早萎這個憂心。即下科不中也不妨。若兩科不中就遲了。」紹聞道:「哥大人教訓,愚弟如聾眼忽聽半天人語,可惜簣初今日不曾來。」觀察道:「他來又不可說破,一說破,又不免鑿開混飩。總在我們為父兄的,默存其意於無忘無助之間而已。」紹聞道:「乃愚弟現在,該如何?」

  觀察道:「賢弟進學,就中了副車。如今舉業固不可緩,家事卻也要料理。老太太春秋已高,萬不可叫他為家事縈心。一面料理家務,得空就讀書。三年一應鄉試,中了上京,不中還照常照料家事。賢弟向日所為,我已知其大半。總之,再不走荊棘,這邊就是茂林修竹;再不踏确犖,這邊便是正道坦途。此乃以豐裕為娛親之計。如必以功名為顯親之階,就要上京入國子監,煞用苦功,春秋二闈,都在京中尋上進的路。這要賢弟自拿主意。至於簣初,叫他進我衙門讀書,十四五歲孩子,有何招搖?將來成就在我身上取齊。但恐宦海萍蹤,南船北車,又在不定耳。我前者所說簣初婚事,我但有調轉別省之事,一說就明,一說就行。那是打算的千妥萬當,足以成吾姪之嘉偶,足以為吾家之賢婦。我敢一力擔承。」紹聞低聲道:「何姓呢?」觀察道:「且不必明言,吾姪還要到署唸書,我如何肯說明呢?吾弟只管放心。大約我之贈河南,無非千里姻緣一線牽。我之姪,我肯輕易撮成麼?」

  用過午飯,紹聞告辭出衙。夏鼎遙望,不敢再即,但看著紹聞仍與王象藎、雙慶回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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