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 歧路燈
第一百回
第一百零一回 

第一百回 王隆吉怡親慶雙壽 夏逢若犯科遣極邊 编辑

  卻說譚紹聞同張正心、婁樸辭了盛氏昆仲,坐車而回,一夕無話。到了次日早起,方欲繕寫履歷,送與盛宅辦部咨,打算上京事體。尚未早膳,只見表兄王隆吉到了。見了姑娘為禮,說道:「前日姑娘到家,姪兒在外做了一宗棉花生意,及至回家,我娘說姑娘走了;我料姑娘久不回家,必定住下,不料走了。昨日爹爹自漢口回來,表弟去瞧。吃了早飯,急忙上盛宅去,說盛宅請他哩,不敢留他多停。」王氏道:「盛宅沒請你麼?你與福兒、夏家與盛宅俱拜過弟兄,難說單單請他一個?」

  隆吉答道:「結拜弟兄,不過一時相厚,三天不見,這個想那個,那個想這個。久而久之,丟的淡了,見了還裝不認的,那裡還想起來。表弟中了副車,這新鄉紳、舊公子,正好一路兒廝跟。我是個生意人,如何搭配得上;夏家住了衙門,一發是不敢進正經場兒。」王氏道:「男人們,一發是這個光景。像俺女人們拜過乾姊妹,隔二年不見還想的慌。」隆吉道:「拜乾弟兄,男人家不必;拜乾姊妹,女人家更不可。」王氏道:「你姑夫在日,常如此說,我只說他性子怪,說這咬群話兒。誰知你今日,也是這般說。」隆吉道:「姪子如何比得姑夫。像我姑夫在日,與婁、孔、程、張、蘇諸老先生,活著是好相與,死了還不變心,他們何嘗結拜過?」王氏道:「這幾個人我是知道的,果然待咱這一家子,死了跟活著總是一樣子,我如今看出來是真的。」王隆吉笑道:「我與姑娘說一宗笑話兒。我前一日在鋪內坐著,咱省城第三巷丁家,是走過京的,聽說他是闖世道哩,到處有他的朋友。他到鋪內拿銀子換錢,要使二十千錢,我搬與他。他的銀子,二十兩不足錢數,腰裡瓶口又掏出一小封銀子補完,恰恰不多,連包兒交給我。我看看包兒,是有字紅帖,細看卻是他換帖朋友的祖宗三代,以及子弟。那在京時,也不知怎的親熱,怎的稠密,今日酒,明日席,今日戲園子,明日打擋子。出的京來,沒上一月,把朋友的祖宗三代以及子弟名諱,都裝在腰裡,還送與別人,他還不知道哩。」譚紹聞忍不住也笑起來,簣初卻歎了一口氣。

  早飯已熟,紹聞請隆吉到前廳。隆吉看了書鋪、大門,細聲道:「這果然是王中挖出菜園的銀子贖回麼?」紹聞道:「的真如此。」隆吉道:「難得!難得!就是咱兩個親表兄弟,我得了這銀子,我就要瞞你;縱然我想給你些,又怕你得了少的,還想多的,只怕還告我哩。好個王中,難得!難得!」紹聞道:「不在這一千銀子,只在這個心腸。他有這宗好處,久後咱家興官、用威相公,誰敢錯待他?良心也過不去。直是如今已不作家人相待,只還不曾退還他家投詞。久之,怕他家子孫,受人家的氣,說是譚家世奴。怎的與他結門親事,與他成了姻眷,可免得晚生下輩口舌。此事最難掉轉,我還不曾有個主意。叫他走到別省外府,這裡現在少不了他,他也不會走的;等他兒子遠離,現在才出了滿月,慢慢的想法子。」

  隆吉道:「王中的事,表弟慢慢的想法子。我的事,只要你緊緊的出個妙策。」紹聞笑道:「表兄什麼緊事?」隆吉道:「你舅這十三日生辰,表弟去不去?」紹聞道:「年年是去的,外甥豈敢忘了舅的生日。」隆吉道:「你妗子十五日生日,表弟去不去?」紹聞道:「又豈有不去之理?我小著時候,時常與你姑娘一住三天,到十六日回來。我還記的,表兄更記的。」

  隆吉道:「這做生日一事,你舅、你妗子老兩口,如今大不合。這該怎的處?」紹聞道:「還照常年舊例,老夫婦有啥不合哩?」隆吉道:「如今曲米街鄰居比舍、街上鋪戶,要送戲哩。十三日早晨就有戲,要唱到十五日。夫婦雙慶,送錦帳、鼓樂、炮手。」紹聞道:「舅與妗子,幼年不是富厚日子,至如今生意發財,與表兄買了兩所市房,五頃多地,菜園一個,又有孫子孫女。街坊有這美意,老兩口坐在張燈掛彩棚下,吃一杯鄉黨慶壽酒,看三出吉祥戲,也是我舅渡江涉湖掙的錢,兒子借這個光彩盡一點孝心,還有什麼難處的事?」隆吉道:「你舅斷斷乎不依的。才自漢口回來,街坊就有此一轟,你舅不敢承當。街坊只管出約單。你舅知道了,黃昏裡熱了一鈷酒,把我叫到賬房裡,說起這宗話。我斟上酒,老人家吃著,開口道:『這一鋪張,董的人情大了,你一個人掌櫃,又要還人家禮,又要打探人家喜事,顧的應酬,顧不的生意。我老了,你宗宗要親自到。又怕誤了人家禮節,又怕得罪人,將來還怕那日子吃虧。不如自己備上一席菜,煮上一鍋面,我吃了我心裡受用。我不願意叫你在外邊人家事體上慌張。』」

  紹聞道:「我舅是疼兒心腸。表兄你該說:『送禮不過是本城,關廂裡就少了。不過留下慶壽的禮簿,逢著人家的事,午刻到,未時回來,外邊不誤,自己也不誤。爹爹只管放心。』禮尚往來,難說閉住門吃飽飯,也不是人生一世的光景。」王隆吉道:「我也是這樣說,你舅總是不依。你舅說著,就眼裡噙著淚,手裡擎著酒,一聲歎道:『我的日子不是容易的。自幼兒(貝青)的產業薄,一年衣食都有些欠缺。從街上過,看見飯鋪酒肉,心中也想吃,因手裡錢短,把淡唾沫咽兩口過去了。這話我一輩子不曾對你娘說過。做個小生意,一天有添一百的,也有一天添十數文的,也有一天不發市的,間乎也有折本的。少添些,我心裡喜歡,就對你娘說,哄他同我扎掙;折了本錢,自己心裡難過,對你娘還說是又掙了些。人家欠賬,不敢哼一點大氣兒。後來天隨人意,生意漸漸的好了。你在姑夫家唸書,先生、姑夫都不願意你回來,我豈不知是好意,只為十兩身錢,就狠一狠叫你下了學。本錢漸漸大了,學出外做生意,到江南,走漢口,船上怕風怕賊。到大地方還有船多仗膽,偶然到個小地方灣了船,偏偏岸上有戲,人家男男女女歡天喜地的聽唱,我在船上怕人雜有賊,自己裝的貨船兩三隻,又怕水手就是賊,一夜何嘗合過眼。單單熬到日頭髮紅時,我又有命了。又一遭兒離漢口不過三里,登時大風暴起了,自己貨船在江水裡耍漂,眼看著人家船落了三隻,連水手舵工也不見個蹤影。如今看見咱家孩子們吃肉穿花衣裳,心裡委實喜歡,心裡說:你們享用,也不枉你爺爺受半輩子苦楚。若是門前搭檯子唱戲,說是我生日哩,我獨自想起我在江湖中,不知那一日是週年哩。到明日十三日,只以孫娃們跟我一桌兒齊吃起來,任你擺海參,燕窩,猩唇、豹胎的席,我掙的,我的兒孫外甥兒吃,我心裡自在。但說唱戲,那是外局,我不願。』」

  紹聞道:「舅既如此說,俱是他心肝眼兒的話,就照著這行。」隆吉道:「你妗子又不依」的。你妗子說:『受了半輩子淡泊,如今發了成萬銀子的財,十三日你爹爹生日,有客做生,過了兩天我生日,吃屍氣肉,喝洗唇子酒。俺娘家幾門子人,都來當客封禮,我受不哩這殘茶剩水。不如一遭兒做生日,唱上一台戲,擺上一二十席萊,也不說是爹是娘。看我說的是也不是?』」紹聞道:「這說的也有理。慢慢勸著,好事兒不弄出參差才好。」隆吉道:「我不敢勸,再勸時,你妗子連我也誇起來。我說爹爹江湖受了苦,才說了一句,你妗子說:『我在家也操了心。若不是我生的好兒子,依我擘畫,他在外,兒子在家亂嫖亂賭,把他的苦瞎搭了,還氣出病來。』」紹聞道:「妗子此說也有理。畢竟該依那位老哩行呢?」隆吉道:「我向表弟領教,該照那一說兒行。」紹聞道:「該照舅說的行。」隆吉道:「照你舅那一說行不下去。你舅說的是內心苦楚,你妗子說的是外邊勢法;你舅說的是自己一個人的話,你妗子說的是眾人眾話。」紹聞道:「還有誰哩?」隆吉附耳低聲道:「當日認的乾親,姑姑姨姨齊攛掇,老鴉野雀都揀旺處飛。我外爺曹家一大戶,當日並不認的遠門子舅,今日都要隨分子送戲。才說你舅不甚願意,那些遠門子舅,還沒我歲數大,一開口便罵我:『休聽那守財奴老姐夫話!』就是本門子舅,都是好熱鬧性情,怎比得你舅,再不敢管俺姑夫事。他時常說:『咱是小戶生意人家,你姑夫是官宦讀書世族,他家的事,咱隔著一層紙,如隔著萬重山。』表弟,你問俺姑夫的事,你舅曾攙過一句話否?如今我家是小戶,可憐我舅家更小戶,單只仗著族眾,便是大家。當日做小生意時,沒人把我當成外甥,今日少站的住了,就新添許多族舅。表弟,我央你與你舅商量,勸的老人家回心轉意,胡弄台戲,掛上幾幅綾條子,擺上兩盆花兒,扯上一匹紅綢子,弔上一對紗燈,就把親戚打發的喜歡。不過花上不滿百的銀子。好席好酒,他們就說我王隆吉是個孝子,做下光前裕後的大事。表弟今日是你舅得意的外甥,就央表弟去,一勸就行了。省的老人家屈心,再沒人知曉。表弟能說的兩位老人家和諧,也算外甥一點真孝。」

  譚蝴果與隆吉同見王春宇,委曲婉轉說了一番。王春宇回心歡喜道:「我的心,只有一個人知曉,就叫他們唱去。省的人不明白,還說我是捨不的錢,只是胡攪。可憐我王春宇若仍是當年精窮,誰做生日哩?何況於戲。我再沒的說,夫婦同慶遮遮外人眼目,免免外人口舌罷。可憐我這小戶人家,親戚除了你家,別哩俱是昏天黑地,更可憐他們還自認為聰明第一,豈不恓惶的叫人死去麼?唱唱唱,沒甚說。外甥你回去罷,到那日早些送娘來看戲。我有一句要緊話:興官才進了學,不要叫他來,休叫他在這俗場子上走動。我不唯不怪他,我還喜歡他。」

  果然到了十三日,譚紹聞置下壽儀,同母親坐車而來。行了外甥祝舅氏之禮,與舅氏照客。到晚,母親住下,紹聞回去。

  到了十五日,紹聞又置下壽儀,坐的車來。行了外甥祝妗子之禮,妗母曹氏喜歡的了不的。又照了一天客,晚上同母親坐車而回。」

  三日已完,一切鄰居街坊,無不誇王春宇大爺果然舍的錢,酒是好酒,席是好席;王隆吉相公孝心感動天地,一天晴似一天,無岡無雨,整整的熱鬧了三天三夜;譚念修老爺,雖說是紳衿,真正眼孔不大,不論貧富高低人,俱看到眼裡,將來要中狀元、探花。這些人直誇了十來天,方才淡淡的歇了。

  內中就有細心人說,沒見譚家新秀才看戲。偏有人說:「我親見新秀才來了,他是個十四五小孩子,在家裡陪那女客哩。」正是:

  堪憐闤闠蓬麻,隨意高低謗與誇;
  莫問市上真有虎,須知杯中早無蛇。
  海樓縹緲仙三島,驛路寬平鬼一車。
  靜坐許由河畔草,東風入耳不妨賒。

  不言王隆吉椿萱並慶,單說譚紹聞在舅氏家盡了賢宅相之誼,十五日晚上坐車而回。到衚衕口轉彎將進後門,月色大明,只見兩個人站在門邊。車到時,一個人望轅叩首,響騰崩角。紹聞急下車來,那人細聲喊道:「救我!救我!」仔細一看,乃是夏鼎。旁一個人,像是公差模樣,卻不言語。紹聞道:「這是怎樣說呢。」夏鼎道:「有句緊話,須得空閒處細說。」紹聞扶持母親,自進後院。身上鑰匙袋兒,有後書房鑰匙一把,紹聞前行,那兩人跟定,開了書房門,紹聞讓兩人先進。那人道:「老爺先行,小的不敢。」紹聞走到屋裡,二人走進,先磕了頭,紹聞扯住,說:「我去取個燈來。」

  夏鼎道:「不用燈照,事急,說了罷。」紹聞道:「坐下講。」夏鼎道:「站著說罷。我住道台衙門,蒙門上梅二爺抬舉,賞了一名買辦,我真真是公買公賣,不弄官家一個錢,不強拿鋪戶一個錢貨。不知怎的梅二爺聽了閒言核月帳,這一月適少了七兩八錢四分銀子不對頭。大少爺你想,銀子整出碎使,那秤頭上邊,怎能沒個兑搭?自古道攢金會多,分金會少。這一月五七百兩,如何能一個卯眼兒下一個楔子哩?門上梅二爺性情,開口是個鎖字,說:『鎖了!』交與這個朱頭兒押住。晚上送庫官宋老爺打二十板子革了。我說小的賠出來就是。梅二爺把轉筒一扭關了,不得再回一句話。少爺可憐我,差是不願意住了,只求救一救,免二十板子。」紹聞道:「我如何救你法。」夏鼎道:「大老爺曾差梅二爺修墳院。只用少爺一句話,或用一條字兒,就免了。」紹聞道:「衙門如何可通字跡呢?」

  夏鼎跪下,那個差役也跪下,說道:「小的押著他,他央小的,瞞上不瞞下,黃昏出街來央少爺。少爺只到衙門一走,少爺即把事完了。小的為朋友心也完了。少爺想情。」夏鼎道:「我脖子裡還帶著鎖哩,大領子遮著,黑夜裡急切看不見。鏈子藏在懷裡。少爺不信請看。」將手一鬆,那鐵鏈子忽刺一聲,面前就是一大堆。說:「少爺不承當衙門走一回,我就跪死在這裡,不過污少爺一塊土。」譚紹聞是心慈面軟的人,當下又沒法子開脫,只得承許。

  二人磕頭而起,說:「等不得二鼓,少爺要早到。」二人去訖。這紹聞作難,直愁了一更。將欲失信,夏鼎跪前跪後,情亦可憐;將欲踐約,這道大人向來雅望,一旦看成下流,況且事必不能行。只是小人急了,也不管人家身份體面,只是個奴顏婢膝,難人以萬不可乾之事。明日何以對兒子。千難萬難,瞞了簣初?獨自騎一匹馬,說往婁宅問個上京信兒,徑上道衙而來。恰逢一群衙役攙著夏鼎上酒館吃澆臀酒。紹聞一見,撥馬而回,心中想道:「古人云,不可一日近小人,真金石之言。回家好對簣初說,他日做官立朝之道,視此矣。」

  卻說夏鼎責革之後,追繳七兩八錢四分銀子完款。他還有一向乾沒侵蝕銀兩,尚可度日。急乃棒瘡平復,育譎狡難悛,私交刻字匠,刻成葉子紙牌版,刷印裱裁售買,以圖作姦犯科之厚利。後來祥符有人命賭案,在夏鼎家起出牌版,只得按律究擬,私造賭具,遣發極邊四千里,就完了夏鼎一生公案。若必窮形極狀,以快看官疾惡之心,未免有褻筆墨,且失著述家忠厚之意。

  要知譚紹聞與婁樸、盛希瑗怎的上京,下回自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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