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策一
王道之至於民也,其亦深矣。賢人君子,自潔於上,而民不免為小人;朝廷之間,揖讓如禮,而民不免為盜賊,禮行於上,而淫僻邪放之心起於下而不能止。此猶未免為王道之未成也。
王道之本,始於民之自喜,而成於民之相愛。而王者之所以求之於民者,其粗始於力田,而其精極於孝悌廉恥之際。力田者,民之最勞,而孝悌廉恥者,匹夫匹婦之所不悅。強所最勞,而使之有自喜之心,勸所不悅,而使之有相愛之意。故夫王道之成,而及其至於民,其亦深矣。古者天下之災,水旱相仍,而上下不相保,此其禍起於民之不自喜於力田。天下之亂,盜賊放恣,兵革不息,而民不樂業,此其禍起於民之不相愛,而棄其孝悌廉恥之節。夫自喜,則雖有太勞而其事不遷;相愛,則雖有強狠之心,而顧其親戚之樂,以不忍自棄於不義。此二者,王道之大權也。方今天下之人,狃於工商之利,面不喜於農,惟其最愚下之人,自知其無能,然後安於田畝而不去。山林饑餓之民,皆有盜蹠趑趄之心,而閨門之內,父子交忿而不知反。朝廷之上,雖有賢人,而其教不逮於下。是故士大夫之間,莫不以為王道之遠而難成也。
然臣竊觀三代之遺文,至於《詩》,而以為王道之成,有所易而不難者。夫人之不喜乎此,是未得為此之味也。故聖人之為詩,道其耕耘播種之勢,而述其歲終倉廩豐實,婦子喜樂之際,以感動其意。故曰:「畟畟良耜,俶載南畝。播厥百穀,實函斯活。或來瞻女,載筐及筥。其饟伊黍,其笠伊糾。其鎛斯趙,以薅荼蓼。」當此時也,民既勞矣,故為之言其室家來饁而慰勞之者,以勉卒其業。而其終章曰:「荼蓼朽止,黍稷茂止,獲之挃挃,積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櫛。以開百室,百室盈止。婦子寧止,殺時享牡。有捄其角,以似以續,續古之人。」當此之時,歲功既畢,民之勞者,得以與其婦子皆樂於此,休息閑暇,飲酒食肉,以自快於一歲。則夫勤者有以自忘其勤,盡力者有以輕用其力,而狼戾無親之人有所慕悅,而自改操。此非獨於詩云爾,導之使獲其利,而教之使其樂,亦如是云。且民之性固安於所樂,而悅於所利。此臣所以為王道之無難者也。
蓋臣聞之,誘民之勢,遠莫如近,而近莫如其所與競。今行於朝廷之中,而田野之民無遷善之心,此豈非其遠而難至者哉?明擇郡縣之吏,而謹法律之禁,刑者布市,而頑民不悛。夫鄉黨之民,其視郡縣之吏,自以為非其比肩之人,徒能畏其用法,而袒背受笞其前,不為之愧。此其勢可以及民之明罪,而不可以及其隱匿。此豈非其近而無所與競者邪?惟其裏巷親戚之間,幼之所與同戲,而壯之所與共事,此其所與競者也。臣愚以謂,古者郡縣有三老、嗇夫,今可使推擇民之孝悌、無過、力田不惰、為民之素所服者為之。無使治事,而使譏誚教誨其民之怠惰而無良者。而歲時伏臘,郡縣頗置禮焉以風天下,使慕悅其事,使民皆有愧恥勉強不服之心。今不從民之所與競而教之,而從其所素畏。夫其所素畏者,彼不自以為伍,而何敢求望其萬一。故教天下自所與競者始,而王道可以漸至於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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