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100回本)/第017回

第十六回 水滸傳 (100回本)
第十七回 花和尚单打二龍山 青面獣雙奪寶珠寺
作者:施耐庵
第十八回
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 第7卷, 第4页-第35頁

詩曰:

二龍山勢聳雲烟,松檜森森翠接天。
乳虎鄧龍眞嘯聚,惡神楊志更雕鐫。
人逢忠義情偏洽,事到顛危志益堅。
背綉僧同青面獣,寶珠奪得更周全。[m 1]

話説楊志當時在黃泥岡上,被取了生辰綱去,如何囘轉去見得梁中書,欲要就岡子上自尋死路。却待望黃泥岡下躍身一跳,[j 1]猛可醒悟,拽住了脚,尋思道:「爹娘生下洒家,堂堂一表,凜凜一軀,自小學成十八般武蓺在身,終不成只這般休了。比及今日尋個死䖏,不如日後等他拿得着時,却再理會。」囘身再看那十四個人時,只是眼睜睜地看着楊志,沒個掙扎得起。楊志指着罵道:「都是你這厮們不聼我言語,因此做將出來,連累了洒家。」[j 2][m 2]樹根頭拿了朴刀,掛了腰刀,週圍看時,别無物件,楊志嘆了口氣,一直下岡子去了。

那十四個人,直到二更方𦂯得醒,一個個扒將起來,口裡只叫得連珠箭的苦。老都𬋩道:「你們衆人不聽楊提轄的好言語,[j 3]今日送了我也!」衆人道:「老爺,今日事已做出來了,且通個商量。」老都𬋩道:「你們有甚見識?」衆人道:「是我們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燒到身,各自去掃;蜂蠆入懷,随即觧衣。』若還楊提轄在這里,我們都説不過。如今他自去的不知去向,我們囘去見梁中書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j 4]只説道:他一路上凌辱打罵衆人,逼迫的我們都動不得。他和强人做一路,把蒙汗藥將俺們麻翻了,縛了手脚,將金寶都虜去了。」老都𬋩道:「這話也説的是。我們等天明,先去本䖏官司首告,㽞下兩個虞候,随衙聼候,捉拿賊人。我等衆人連夜赶回北京,報與本官知道,敎動文書,申覆太師得知,着落濟州府追獲這夥強人便了。」次日天曉,老都𬋩自和一行人來濟州府該𬋩官吏首告,不在話下。

且説楊志提着朴刀,悶悶不已,離黃泥岡望南行了半日,看看又走了半夜,去林子裡歇了,尋思道:「盤纏又沒了,舉眼無個相識,却是怎地好?」漸漸天色明亮,只得赶早凉了行。又走了二十餘里,前面到一酒店門前。楊志道:「若不得些酒吃,怎地打熬得過?」便入那酒店去,向這桑木卓凳座頭上坐了,身邉倚了朴刀。只見竈邉一個婦人問道:「客官莫不要打火?」楊志道:「先取兩角酒來吃,借些米來做飯,有肉安排些個,少停一發筭錢還你。」只見那婦人先叫一個後生來面前篩酒,一面做飯,一邉炒肉,都把來楊志吃了。楊志起身,綽了朴刀便出店門。[j 5][m 3]那婦人道:「你的酒肉飯錢都不曾有!」楊志道:「待俺囘來還你,權賒咱一賒。」[j 6]說了便走。那篩酒的後生赶將出來揪住,被楊志一拳打翻了。[j 7]那婦人叫起屈來。楊志只顧走,只見背後一個人赶來叫道:「你那厮走那里去!」楊志囘頭看時,那人大脫膊着,拖條桿棒,鎗奔將來。楊志道:「這厮却不是晦氣,倒來尋洒家!」立脚住了不走。看後面時,那篩酒後生也拿條𣗋义,随後赶來,又引着兩三個莊客,各拿桿棒,飛也似都來。楊志道:「結果了這厮一個,那厮們都不敢追來。」[j 8]便挺了手中朴刀,來鬦這漢。這漢也輪轉手中桿棒鎗來迎。兩個鬦了三二十合,這漢怎地敵的楊志,只辦得架隔遮攔,上下躲閃。那後來的後生并莊客,却待一發上,只見這漢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叫道:「且都不要動手!兀那使朴刀的大漢,你可通個姓名。」[j 9]正是:

逃災避難受辛艱,曹正相逢且破顔。
偶遇智深同戮力,三人計奪二龍山。

那楊志拍着胸道:「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獣楊志的便是!」[j 10]這漢道:「莫不是東京殿司楊制使麼?」楊志道:「你怎地知道洒家是楊制使?」這漢撇了鎗棒,便拜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j 11]楊志便扶這人起來,問道:「足下是誰?」這漢道:「小人原是開封府人氏,乃是八十萬禁軍都敎頭林冲的徒弟,姓曹,名正,祖代屠戶出身。小人殺得好牲口,挑筋剮骨,開剥推𠟢,只此被人喚做『操刀鬼』曹正。爲因本䖏一個財主,將五千貫錢,敎小人來此山東做客,不想折本,囘鄉不得,在此入贅在這個莊農人家。却𦂯灶邉婦人,便是小人的渾家。這個拿𣗋义的,便是小人的妻舅。却𦂯小人和制使交手,見制使手段和小人師父林敎師一般,[j 12][m 4]因此抵敵不住。」楊志道:「原來你却是林敎師的徒弟。你的師父,被高太尉陷害,落草去了。如今見在梁山泊。」曹正道:「小人也聼得人這般說將來,未知眞實。且請制使到家少歇。」

楊志便同曹正再囘到酒店裡來。曹正請楊志裏面坐下,叫老婆和妻舅都來拜了楊志,一面再置酒食相待。[j 13]飲酒中間,曹正動問道:「制使緣何到此?」楊志把做制使失陷花石綱,并如今又失陷了梁中書的「生辰綱」一事,從頭俻細告訴了。曹正道:「旣然如此,制使且在小人家裡住幾時,再有商議。」楊志道:「如此却是深感你的厚意。只恐官司追捕將來,不敢久住。」曹正道:「制使這般說時,要投那里去?」楊志道:「洒家欲投梁山泊,去尋你師父林敎頭。俺先前在那里經過時,正撞着他下山來,與洒家交手。王倫見了俺兩個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在山寨裡相會,以此認得你師父林冲。王倫當初苦苦相留洒家,俺却不肯落草,如今臉上又添了金印,却去投奔他時,好沒志氣。[j 14]因此躊躇未决,進退兩難。」曹正道:「制使見的是。小人也聼的人傳說:王倫那厮,心地匾窄,安不得人。説我師父林敎頭上山時,受盡他的氣,以此多人傳說將來,方𦂯知道。不若小人此間離不遠,却是青州地面,有座山,喚做二龍山。山上有座寺,喚做寶珠寺。那座山生來却好,裹着這座寺,只有一條路上的去。如今寺裡住持還了俗,養了頭髮,餘者和尚都隨順了。說道他聚集的四五百人,打家刼舍。爲頭那人,喚做金眼虎鄧龍。制使若有心落草時,到去那里入夥,足可安身。」楊志道:「旣有這個去䖏,何不去奪來安身立命?」當下就曹正家裡住了一宿,借了些盤纏,拿了朴刀,相別曹正,拽開脚歩,投二龍山來。

行了一日,看看漸晚,却早望見一座高山。楊志道:「俺去林子裡且歇一夜,明日却上山去。」轉入林子裏裡來,吃了一驚。只見一個胖大和尚,脫的赤條條的,背上刺着花綉,坐在松樹根頭乘凉。那和尚見了楊志,就樹根頭綽了禅杖,跳將起來,大喝道:「兀那撮鳥,你是那里來的?」楊志聼了道:「原來也是関西和尚。俺和他是鄉中,問他一聲。」楊志叫道:「你是那里來的僧人?」那和尚也不囘説,輪起手中禅杖,只顧打來。楊志道:「怎奈那秃厮無禮,且把他來出口氣!」挺起手中朴刀,來奔那和尚。兩個就林子裡,一來一往,一上一下,兩個放對,但見:

兩條龍競寶,一對虎爭飡。朴刀舉,露半截金蛇;禅杖起,飛全身玉蟒。
兩條龍競寶,攪長江翻大海,魚鱉驚惶;一對虎爭飡,奔翠𡽹撼青林,豺狼亂竄。崒嵂嵂,忽喇喇,天崩地塌,黑雲中玉爪盤旋;惡狠狠,雄赳赳,雷吼風呼,殺氣内金睛閃爍。
兩條龍競寶,嚇的那身長力壯仗霜鋒周䖏眼無光;一對虎爭飡,驚的這胆大心麄施雪刃卞莊魂魄喪。
兩條龍競寶,眼珠放彩,尾擺得水母殿臺搖;一對虎爭飡,野獣奔馳,聲震的山神毛發豎。[j 15]
花和尚不饒楊制使,抵死交鋒;楊制使欲捉花和尚,設機力戦。[j 16]

當時楊志和那僧人鬦到四五十合,不分勝敗。那和尚賣個破綻,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喝一聲:「且歇!」兩個都住了手。楊志暗暗地喝采道:「那里來的這個和尚!真個好本事,手段高!俺却剛剛地只敵的他住!」那僧人叫道:「兀那靑面漢子,你是甚麼人?」楊志道:「洒家是東京制使楊志的便是。」那和尚道:「你不是在東京賣刀殺了破落戶牛二的?」楊志道:「你不見俺臉上金印?」那和尚咲道:「却原來在這里相見。」楊志道:「不敢問師兄却是誰?緣何知道洒家賣刀?」那和尚道:「洒家不是別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經畧相公帳前軍官魯提轄的便是。爲因三拳打死了鎭関西,却去五臺山淨髮爲僧。人見洒家背上有花綉,都叫俺做『花和尚』魯智深。」楊志笑道:「原來是自家鄉里,俺在江湖上多聞師兄大名。聼的説道,師兄在大相國寺裡掛塔,如今何故來在這里?」

花和尚單打二龍山

魯智深道:「一言難盡。洒家在大相國寺𬋩菜園,遇着那豹子頭林冲,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俺却路見不平,直送他到滄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兩個防送公人囘來,對高俅那厮説道:『正要在野猪林裏結果林冲,却被大相國寺魯智深救了,那和尚直送到滄州,因此害他不得。』這日娘賊恨殺洒家,分付寺裡長老不許俺掛塔,又差人來捉洒家。却得一夥潑皮通報,不是着了那厮的手。吃俺一把火燒了那菜園裏廨宇,迯走在江湖上,東又不着,西又不着。來到孟州十字坡過,險些児被個酒店裡婦人害了性命,把洒家着蒙汗藥麻翻了。得他的丈夫㱕來的早,見了洒家這般模樣,又看了俺的禅杖、戒刀吃驚,連忙把解藥救俺醒來。因問起洒家名字,㽞住俺過了數日,結義洒家做了弟兄。那人夫妻兩個,亦是江湖上好漢有名的,都叫他做『菜園子』張青,其妻『母夜叉』孫二娘,甚是好義氣。住了四五日,打聼的這裡二龍山寶珠寺可以安身,洒家特地來奔他鄧龍入夥,尀耐那厮不肯安着洒家在這山上。鄧龍那厮和俺厮併,又敵洒家不過,只把這山下三座関,牢牢地拴住,又沒個道路上去。打緊這座山生的嶮峻,又沒别路上去,那撮鳥由你叫罵,只是不下來厮殺,氣得洒家正苦在這里沒個委結,不想却是大𤔄來。」楊志大喜。兩個就林子裡剪拂了,就地坐了一夜。楊志訴説了賣刀殺死了牛二的事,并解生辰綱失陷一莭,都俻細説了。又説曹正指㸃來此一事,便道:「旣是閉了関隘,俺們休在這里,如何得他下來?不若且去曹正家商議。」

兩個厮赶着行離了那林子,來到曹正酒店裡。楊志引魯智深與他相見了。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龍山一事。曹正道:「若是端的閉了関時,休說道你二位,便有一萬軍馬,也上去不得。似此只可智取,不可力求。」魯智深道:「尀耐那撮鳥,連輸與洒家兩遍,那厮小肚上,被俺一脚㸃翻了。却待再要打那厮一頓,結果了他性命,被他那里人多,救了上山去,閉了這鳥関。由你自在下面罵,只是不肯下來厮殺。」楊志道:「旣然好去䖏,俺和你如何不用心去打!」魯智深道:「便是沒做個道理上去,奈何不得他!」曹正道:「小人有條計策,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楊志道:「願聞良策則個。」曹正道:「制使也休這般打扮,只照依小人這里近村莊家穿着。小人把這位師父禅杖、戒刀,都拿了,却叫小人的妻弟,带六個火家,直送到那山下,把一條索子綁了師父,小人自會做活結頭。却去山下叫道:『我們近村開酒店莊家,這和尚來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了,不肯還錢,[j 17]口裡說道,去報人來打你山寨。因此我們聼的,乘他酔了,把他綁縛在這里,獻與大王。』那厮必然放我們上山去。到得他山寨裡面,見鄧龍時,把索子拽脫了活結頭,小人便逓過禅杖與師父。你兩個好漢一發上,那厮走徃那裏去!若結果了他時,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計若何?」[j 18]魯智深、楊志齊道:「妙哉!妙哉!」[j 19]

當晚吃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乾粮。次日五更起來,衆人都吃得飽了。魯智深的行李包裹都寄放在曹正家。當日楊志、魯智深、曹正帶了小舅并五七個莊家,取路投二龍山來。晌午後,直到林子裡,脱了衣裳,把魯智深用活結頭使索子綁了,敎兩個莊家牢牢地牽着索頭。楊志戴了遮日頭凉笠児,身穿破布衫,手裡提着朴刀。曹正拿着他的禅杖。[y 1]衆人都提着棍棒,在前後簇擁着。到得山下,看那関時,都擺着强弩硬弓,灰瓶砲石。小嘍囉在関上看時,綁得這個和尚來,飛也似報上山去。多樣時,只見兩個小頭目上関來問道:「你等何處人?來我這里做甚麼?那里捉得這個和尚來?」曹正荅道:「小人等是這山下近村莊家,開着一個小酒店。這個胖和尚不時來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不肯還錢,口裏説道:『要去梁山泊叫千百個人來打這二龍山,和你這近村坊都洗蕩了!』因此小人只得又將好酒請他,灌得醉了,一條索子綁縛這厮,來獻與大王,表我等村坊孝順之心,免的村中後患。」兩個小頭目聼了這話,歓天喜地,説道:「好了!衆人在此少待一時。」

兩個小頭目就上山來報知鄧龍,說拿的那胖和尚來。鄧龍聼了大喜,叫:「觧上山來,且取這厮的心肝來做下酒,[j 20]消我這㸃冤仇之恨!」小嘍囉得令,來把関隘門開了,便叫送上來。楊志、曹正緊押魯智深觧上山來。看那三座関時,端的嶮峻:兩下里山環繞將來,包住這座寺。山峯生得雄壯,中間只一條路上関來。三重関上,擺着擂木砲石,硬弩强弓,苦竹鎗密密地攢着。過得三處関閘,來到寶珠寺前看時,三座殿門,一段鏡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柵爲城。寺前山門下立着七八個小嘍囉,看見縛的魯智深來,都指着罵道:「你這秃驢,傷了大王,今日也吃拿了!慢慢的砕割了這厮!」魯智深只不做聲。押到佛殿看時,殿上都把佛來擡去了,中間放着一把虎皮交椅。衆多小嘍囉拿着鎗棒,立在兩邉。

青面獸雙奪寶珠寺

少刻,只見兩個小嘍囉扶出鄧龍來,坐在交椅上。曹正、楊志緊緊地㨍着魯智深到階下。鄧龍道:「你那厮秃驢,前日㸃翻了我,傷了小腹,至今青腫未消。今日也有見我的時節。」魯智深睜圓怪眼,大喝一聲:「撮鳥休走!」兩個莊家把索頭只一拽,拽脫了活結頭,散開索子。魯智深就曹正手裡接過禅杖,雲飛輪動。楊志撇了凉笠児,提起手中朴刀。曹正又輪起桿棒。衆莊家一齊發作,併力向前。鄧龍急待掙扎時,早被魯智深一禅杖,當頭打着,把腦盖劈作兩半個,和交椅都打碎了。手下的小嘍囉,早被楊志搠翻了四五箇。曹正叫道:「都來投降!若不從者,便行掃除䖏死!」寺前寺後,五六百小嘍囉并幾個小頭目,驚嚇的呆了,只得都來歸降投伏。随即叫把鄧龍等屍首扛擡去後山燒化了。一面去㸃倉敖,整頓房舍,再去看那寺後有多少物件。且把酒肉安排些來吃。魯智深并楊志做了山寨之主,置酒設宴慶賀。小嘍囉們盡皆投伏了,仍設小頭目𬋩領。曹正别了二位好漢,領了莊家,自囬家去,不在話下。看官聼説有詩爲証:

古剎淸幽隱翠微,鄧龍雄據恣非爲。
天生神力花和尚,斬艸除根更可悲。

不説魯智深、楊志自在二龍山落草,却説那押生辰綱老都𬋩并這幾個廂禁軍,曉行夜住,赶回北京,到的梁中書府,直至㕔前,齊齊都拜翻在地下告罪。梁中書道:「你們路上辛苦,多虧了你衆人。」又問:「楊提轄何在?」衆人告道:「不可説!這人是個大胆忘恩的賊![j 21]自離了此間五七日後,行得到黃泥岡,天氣大熱,都在林子裡歇凉。不想楊志和七個賊人通同,[j 22]假裝做販棗子客商。楊志約會與他做一路,先推七輛江州車児,在這黃泥岡上松林裏等候。却叫一個漢子,挑一擔酒來岡子上歇下。小的衆人不合買他酒吃,被那厮把蒙汗藥都麻翻了,又將索子綑縛衆人。楊志和那七個賊人却把生辰綱財寶并行李,盡裝載車上將了去。見今去本𬋩濟州府陳告了,留兩個虞候在那里随衙聼候,捉拿賊人。小人等衆人星夜赶回來告知恩相。」梁中書聼了大驚,罵道:「這賊配軍!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擡舉你成人,怎敢做這等不仁忘恩的事![j 23]我若拿住他時,碎屍萬段!」隨即便喚書吏,寫了文書,當時差人星夜來濟州投下。又寫一封家書,着人也連夜上東京,報與太師知道。

且不說差人去濟州下公文,只説着人上東京來到太師府報知,見了太師,呈上書札。蔡太師看了,大驚道:「這班賊人,甚是胆大!去年將我女壻送來的禮物打刼了去,至今未獲。賊人今年又來無禮,更待干罷,後恐難治。」[m 5]隨即押了一紙公文,着一個府幹,親自賫了,星夜望濟州來,着落府尹,立等捉拿這夥賊人,便要囘報。

且説濟州府尹自從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書札付,每日理論不下。正憂悶間,只見門吏報道:「東京太師府裡差府幹見到㕔前,有緊急公文,要見相公。」府尹聼得,大驚道:「多𬋩是生辰綱的事!」慌忙陞廰,來與府幹相見了,説道:「這件事、下官已受了梁府虞候的狀子,已經差緝捕的人,跟捉賊人,未見踪跡。前日留守司又差人行札付到來,又經着仰尉司并緝捕觀察,杖限跟捉,未曾得獲。若有些動静消息,下官親到相府囘話。」府幹道:「小人是太師府裡心腹人。今奉太師鈞㫖,特差來這里要這一干人。臨行時,太師親自分付,敎小人到本府,只就州衙裡宿歇,立等相公要拿這七個販棗子的并賣酒一人,在迯軍官楊志,各賊正身。限在十日捉拿完俻,差人觧赴東京。若十日不獲得這件公事時,怕不先來請相公去沙門島走一遭,小人也難囘太師府裡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不信,請看太師府裡行來的鈞帖。」

府尹看罷大驚,随卽便喚緝捕人等。只見堦下一人聲喏,立在簾前,太守道:「你是甚人?」那人稟道:「小人是三都緝捕使臣何濤。」太守道:「前日黃泥岡上打刼了去的生辰綱,是你該𬋩麼?」何濤荅道:「稟覆相公:何濤自從領了這件公事,晝夜無眠,差下本𬋩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黃泥岡上徃來緝捕。雖是累經杖責,到今未見蹤跡。非是何濤怠慢官府,實出於無奈。」府尹喝道:「胡說!『上不緊則下慢』。我自進士出身,歷任到這一郡諸侯,非同容易!今日東京太師府差一幹辦來到這裏,領太師台㫖:限十日內,須要捕獲各賊正身,完俻觧京。若還違了限次,我非止罷官,必陷我投沙門島走一遭。你是個緝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禍及于我。先把你這厮迭配遠惡軍州,雁飛不到去處!」便喚過文筆匠來,去何濤臉上刺下「迭配……州」字樣,[j 24]空着甚䖏州名,發落道:「何濤,你若獲不得賊人,重罪决不饒恕!」

何濤領了台㫖,下廰前來到使臣房裡,會集許多做公的,都到機密房中,商議公事。衆做公的都面面相覷,如箭穿雁嘴,鈎搭魚腮,盡無言語。何濤道:「你們閑常時都在這房裡撰錢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難捉,都不做聲。你衆人也可憐我臉上刺的字樣。」衆人道:「上覆觀察,小人們人非草木,豈不省的?只是這一夥做客商的,必是他州外府深山曠野強人,遇着,一時刼了他,得財寶自去山寨裡快活,如何拏的着?便是知道,也只看得他一看。」何濤聽了,當初只有三分煩惱,見説了這話,又添了五分煩惱,自離了使臣房裡,上馬囬到家中,把馬牵去後槽上拴了。獨自一個,悶悶不已。正是:

雙眉重上三鍠鎖,腹内塡平萬斛愁。
若是賊徒難捉獲,定敎徒配入軍州。

只見老婆問道:「丈夫,你如何今日這般煩惱?」何濤道:「你不知,前日太守委我一紙批文,爲因黃泥岡上一夥賊人,打刼了梁中書與丈人蔡太師慶生辰的金珠寶貝計十一擔,正不知是甚麼樣人打刼了去。我自從領了這道鈞批,到今未曾得獲。今日正去轉限,不想太師府又差幹辦來,立等要拿這一夥賊人觧京。太守問我賊人消息,我回復道:『未見次苐,不曾獲的。』府尹將我臉上刺下『迭配……州』字樣,只不曾塡甚去䖏,在後知我性命如何!」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却是如何得了!」

正説之間,只見兄弟何清來望𤔄𤔄。何濤道:「你來做甚麼?不去賭錢,却來怎地?」何濤的妻子乖覺,連忙招手説道:「阿叔,你且來厨下,和你説話。」何清當時跟了嫂嫂進到厨下坐了。嫂嫂安排些肉食菜蔬,盪幾杯酒,請何清吃。何清問嫂嫂道:「𤔄𤔄忒殺欺負人!我不中,也是你一個親兄弟!你便奢遮殺,只做得個緝捕觀察,便叫我一䖏吃盞酒,有甚麼辱莫了你!」[j 25]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𤔄𤔄心裡自過活不得里!」何清道:「他每日趂了大錢大物,那里去了?有的是錢和米,有甚麼過活不的處?」阿嫂道:「你不知,爲這黃泥岡上,前日一夥販棗子的客人打刼了北京梁中書慶賀蔡太師的生辰綱去。如今濟州府尹奉着太師鈞㫖:限十日內,定要捉拿各賊解京。若還捉不着正身時,都要刺配遠惡軍州去。你不見你𤔄𤔄先吃府尹刺了臉上『迭配……州』字樣,只不曾塡甚麼去䖏,早晚捉不着時,實是受苦!他如何有心和你吃酒?我却𦂯安排些酒食與你吃。他悶了幾時了,你却怪他不的。」何清道:「我也誹誹地聽的人説道:『有賊打刼了生辰綱去。』正在那裏地面上?」阿嫂道:「只聴的説道黃泥岡上。」何清道:「却是甚麼樣人刼了?」阿嫂道:「叔叔,你又不醉,我𦂯方説了,是七個販棗子的客人打刼了去。」何清呵呵的大笑道:「原來恁地。知道是販棗子的客人了,却悶怎地?何不差精細的人去捉。」阿嫂道:「你倒説得好,便是沒捉䖏。」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憂。𤔄𤔄放着常來的一般児好酒肉弟兄,閒常不采的是親兄弟,今日𦂯有事,便叫沒捉處。[m 6]若是叫兄弟得知,撰得幾貫錢使,量這夥小賊,有甚難處!」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風路?」何清笑道:「直等𤔄𤔄臨危之際,兄弟却來道理有個救他。」說了,便起身要去。阿嫂留住再吃兩盃。

那婦人聽了這話說的蹺蹊,慌忙來對丈夫俻細說了。何濤連忙叫請何清到面前。何濤陪着笑臉說道:「兄弟,你旣知此賊去向,如何不救我?」何清道:「我不知甚麼來歷,我自和嫂子說耍。兄弟如何救的𤔄𤔄?」[m 7]何濤道:「好兄弟,休得要看冷煖。只想我日常的好䖏,休記我閒時的歹䖏,救我這條性命!」何清道:「𤔄𤔄,你𬋩下許多眼明手快的公人,也有二三百個,何不與𤔄𤔄出些力氣?量兄弟一個,怎救的𤔄𤔄!」何濤道:「兄弟休說他們,你的話眼裡有些門路,休要把别人做好漢。你且說與我些去向,我自有補報你䖏。正敎我怎地寬心!」何清道:「有甚麼去向,兄弟不省的!」何濤道:「你不要毆我,只看同胞共母之面。」何清道:「不要慌。且待到至急䖏,兄弟自來出些氣力,拿這夥小賊。」阿嫂便道:「阿叔,胡亂救你𤔄𤔄,也是弟兄情分。如今被太師府鈞帖,立等要這一干人,天來大事,你却説小賊!不知甚麼去䖏,只這等無門路了。」[m 8]何清道:「嫂嫂,你須知我只爲賭錢上,吃𤔄𤔄多少言語。但是打罵,不曾和他爭涉。閒常有酒有食,只和別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䖏。」何濤見他話眼有些來歷,慌忙取一個十兩銀子,放在卓上,説道:「兄弟,權將這錠銀收了。日後捕得賊人時,金銀段疋賞賜,我一力包辦。」何清笑道:「𤔄𤔄正是『急來抱佛脚,閒時不燒香』。我却要你銀子時,便是兄弟勒掯你。你且把去收了,不要將來賺我。你若如此,我便不説。旣是你兩口児我行陪話,我説與你。不要把銀子出來驚我。」何濤道:「銀兩都是官司信賞出的,如何沒三五百貫錢?兄弟,你休推却。我且問你:這夥賊却在那里有些來歷?」何清拍着大腿道:「這夥賊,我都捉在便袋裏了。」何濤大驚道:「兄弟,你如何説這夥賊在你便袋裏?」何清道:「𤔄𤔄,你莫𬋩我,自都有在這里便了。你只把銀子收了去,不要將來賺我,只要常情便了。我却説與你知道。」何清不慌不忙,叠着兩個指頭,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敎:鄆城縣裡,引出個仗義英雄;梁山泊中,聚一夥擎天好漢。且敎紅巾名姓傳千古,青史功勳播萬年。畢竟何清對何濤說出甚人來,且聼下囘分觧。


眉批

  1. 好詩。
  2. 就聽你言語,也要做將出來。痴子。
  3. 方不是言必信,行必果的小人。
  4. 林敎頭有此高徒,不俗,不俗。
  5. 好宰相,只是慶賀自家生辰便了。
  6. 酒肉兄弟不如親兄弟,千古至言。
  7. 描畫何清處,咄咄逼真。
  8. 这婦人也用得。

夾批

  1. 癡。
  2. 不必怨了。
  3. 方知道好。
  4. 好計,好計。
  5. 妙人。
  6. 妙人。
  7. 更妙。
  8. 是。
  9. 具眼。
  10. 漢子。
  11. 具眼。
  12. 具眼。
  13. 不還酒錢,反要拜他、請他,氣人,氣人。
  14. 有志有志,不愧名字。
  15. 文體亦奇。
  16. 文字甚好。
  17. 妙。
  18. 委實好計。
  19. 真妙。
  20. 不知可吃得成?
  21. 冤枉,冤枉!
  22. 冤枉。
  23. 冤枉。
  24. 胡說。
  25. 畫。

回末批 李生曰:魯智深楊志却是兩貟上將,只爲當時無具眼者,使他流落不偶。若廟堂之上得有一曹正、張青,其人者亦何至此哉。李卓吾爲之放筆大笑一場。


校註

  1. 疑為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