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100回本)/第023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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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
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 第9卷, 第4页–第31页 |
詩曰:
延士聲華似孟嘗,有如東閣納賢良。
武松雄猛千夫懼,柴進風流四海揚。
自信一身能殺虎,浪言三碗不過岡。
報兄誅嫂眞竒特,贏得高名萬古香。
話説宋江因躱一杯酒,去淨手了,轉出廊下來,跐了火掀柄,引得那漢焦燥,跳將起來,就欲要打宋江。柴進赶將出來,誤[y 1]呌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來。[j 1]那大漢聽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里肯起,説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一時冒瀆兄長,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漢,問道:「足下是誰?高姓大名?」柴進指着道:「這人是淸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今在此間一年也。」宋江道:「江湖上多聞説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這里相會,多幸多幸。」柴進道:「偶然豪傑相聚,實是難得,就請同做一席説話。」宋江大喜,携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後堂席上,便喚宋淸與武松相見。柴進便邀武松坐地。宋江連忙讓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里肯坐,謙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進敎再整杯盤,來勸三人痛飮。宋江在燈下看那武松時,果然是一條好漢。但見:
身軀凛凛,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𣾰。胷脯橫濶,有萬夫難敵之威風;語話軒昂,吐千丈凌雲之志氣。心雄膽大,似撼天獅子下雲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臨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眞是人間太歲神。
當下宋江看了武松這表人物,心中甚喜,便問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松答道:「小弟在淸河縣,因酒後醉了,與本處機密相爭,一時間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逕地迯來,𭠘逩大官人處躱災避難,今已一年有餘。後來打聽得那厮却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鄉去尋哥哥,不想染患瘧疾,不能勾動身回去。却纔正𤼵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長跐了掀柄,吃了那一驚,驚出一身冷汗,覺得這病好了。」[m 1]宋江聽了大喜,當夜飮至三更。酒罷,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軒下做一處安歇。次日起來,柴進安排席面,殺羊宰猪,管待宋江,不在話下。過了數日,宋江將出些銀兩來與武松做衣裳。柴進知道,那里肯要他壊錢,自取出一箱叚匹紬絹,門下自有針工,便敎做三人的稱體衣裳。
説話的,柴進因何不喜武松?原來武松𭃡來投逩柴進時,也一般接納管待,次後在莊上,但吃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顧管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裡莊客沒一箇道他好。衆人只是𭒡他,都去柴進面前告訴他許多不是處。柴進雖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却得宋江每日帶挈他一處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𤼵了。
相伴宋江住了十數日,武松思鄉,要回淸河縣看望哥哥。柴進宋江兩箇都留他再住幾時,武松道:「小弟的哥哥多時不通信息,因此要去望他。」宋江道:「實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閑時,再來相會幾時。」武松相謝了宋江。柴進取出些金銀送與武松,武松謝道:「實是多多相擾了大官人。」武松縛了包褁,拴了梢棒要行,柴進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領新納紅紬襖,戴着箇白范陽毡笠兒,背上包褁,提了桿棒,相辤了便行。宋江道:「弟兄之情,賢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內,取了些銀兩,赶出到莊門前來説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淸兩箇送武松,待他辤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暫别了便來。」
三箇離了柴進東莊,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别道:「尊兄,遠了,請回。柴大官人必然專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幾步。」路上説些閑話,不覺又過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説道:「尊兄不必遠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終湏一别。』」宋江指着道:「容我再行幾步。兀那官道上有箇小酒店,我們吃三鍾了作别。」三箇來到酒店裡,宋江上首坐了,武松𠋣了梢棒,下席坐了,宋淸橫頭坐定。便呌酒保打酒來,且買些盤饌菓品菜蔬之類,都搬來擺在卓子上。三箇人飮了幾杯,看看紅日平西,武松便道:「天色將晚,哥哥不棄武二時,就此受武二四拜,拜爲義兄。」[m 2]宋江大喜。武松納頭拜了四拜,宋江呌宋淸身邊取出一錠十兩銀子,送與武松。[m 3]武松那里肯受,説道:「哥哥客中自用盤費。」宋江道:「賢弟不必多慮。你若推却,我便不認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𭣣放纒袋裡。宋江取些碎銀子,還了酒錢。武松拏了梢棒,三箇出酒店前來作别。武松墮淚,拜辤了自去。宋江和宋淸立在酒店門前,望武松不見了,方纔轉身回來。行不到五里路頭,只見柴大官人𮪍着馬,背後牽着兩匹空馬來接。宋江望見了大喜,一同上馬回莊上來。下了馬,請入後堂飮酒。宋江弟兄兩箇,自此只在柴大官人莊上。
話分兩頭,有詩爲証:
别意悠悠去路長,挺身直上景陽岡。
醉來打殺山中虎,揚得聲名滿四方。
只説武松自與宋江分别之後,當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來,打火喫了飯,還了房錢,拴束包褁,提了梢棒,便走上路。尋思道:「江湖上只聞説及時雨宋公明,果然不虗。結識得這般弟兄,也不枉了。」[j 2]武松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谷縣地面。此去離那縣[y 2]還遠。當日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飢渴,望見前面有一箇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門前,上頭冩着五箇字道「三碗不過岡」。武松入到裡面坐下,把梢棒𠋣了,呌道:「主人家,快把酒來喫。」只見店主人把三隻碗、一雙筯、一碟熱菜,放在武松面前,滿滿篩一碗酒來。武松拿起碗,一飮而盡,呌道:「這酒好生有氣力!主人家,有肚飽的買些喫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來吃酒。」店家去裡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盤子將來,放在武松面前,隨卽再篩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篩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來篩。武松敲着卓子呌道:「主人家,怎的不來篩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𣷹來。」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來。」酒家道:「肉便切來𣷹與客官吃,酒却不𣷹了。」武松道:「却又作怪。」便問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賣酒與我喫?」酒家道:「客官,你湏見我門前招旗,上面明明冩道三碗不過岡。」武松道:「怎地喚做三碗不過岡?」酒家道:「俺家的酒,雖是村酒,却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來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過不得前面的山岡去,因此喚做三碗不過岡。若是過往客人到此,只喫三碗,更不再問。」武松笑道:「原來恁地。我却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這酒,呌做透瓶香,又喚做出門倒。𭃡入口時,醇醲好吃,少刻時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説。沒地不還你錢,再篩三碗來我吃。」酒家見武松全然不動,又篩三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還你一碗錢,只顧篩來。」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飮,這酒端的要醉倒人,沒藥醫。」武松道:「休得胡鳥説!便是你使蒙汗藥在裡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𤼵話不過,一連又篩了三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來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篩了三碗酒。武松吃得口滑,只顧要吃,去身邊取出些碎銀子,呌道:「主人家,你且來看我銀子,還你酒肉錢勾麽?」酒家看了道:「有餘,還有些貼錢與你。」武松道:「不要你貼錢。只將酒來篩。」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時,還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的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時,你盡數篩將來。」酒家道:「你這條長漢,倘或醉倒了時,怎扶的你住?」武松荅道:「要你扶的不筭好漢。」酒家那里肯將酒來篩。武松焦燥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爺性𤼵,通敎你屋裡粉碎,把你這鳥店子倒翻轉來!」酒家道:「這厮醉了,休惹他。」再篩了六碗酒與武松吃了,前後共吃了十五碗。綽了梢棒,立起身來道:「我却又不曾醉。」走出門前來,笑道:「却不説三碗不過岡!」手提梢棒便走。
酒家赶出來呌道:「客官那里去?」武松立住了,問道:「呌我做甚麽?我又不少你酒錢,喚我怎地?」[j 3]酒家呌道:「我是好意,你且回來我家看官司榜文。」武松道:「甚麽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陽岡上有隻吊睛白額大蟲,晚了出來傷人,壊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官司如今杖限打獵捕戶擒捉𤼵落,岡子路口兩邊人民都有榜文。可敎往來客人,結夥成隊,於巳、午、未三箇時辰過岡,其餘寅、卯、申、酉、戌、亥六箇時辰,不許過岡。更𠔥单身客人不許白日過岡,務要等伴結夥而過。這早晚正是未末申𭃡時分,我見你走都不問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間歇了,等明日慢慢凑的三二十人,一齊好過岡子。」武松聽了,笑道:「我是淸河縣人氏,這條景陽岡上少也走過了一二十遭,幾時見説有大蟲?你休説這般鳥話來嚇我。便有大蟲,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時,進來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鳥子聲!便眞箇有虎,老爺也不怕。你留我在家裡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却把鳥大蟲諕嚇我?」酒家道:「你看麽,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惡意,倒落得你恁地説。你不信我時,請尊便自行。」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過了亦如然。
分明指與平川路,却把忠言當惡言。
那酒店裡主人摇着頭,自進店裡去了。
這武松提了梢棒,大着步,自過景陽岡來。約行了四五里路,來到岡子下,見一大樹,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冩兩行字。武松也頗識幾字,擡頭看時,上面冩道:「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箇時辰結夥成隊過岡,勿請自悞。」武松看了,笑道:「這是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裡宿歇。[m 4]我却怕甚麽鳥。」橫拖着梢棒,便上岡子來。那時已有申牌時分,這輪紅日,厭厭地相傍下山。武松乗着酒興,只𬋩走上岡子來。走不到半里多路,見一箇敗落的山神廟。行到廟前,見這廟門上貼着一張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脚讀時,上面冩道:「陽谷縣爲這景陽岡上[y 3]新有一隻大蟲,近來傷害人命。見今杖限各鄉里正並獵戶人等打捕,未獲。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箇時辰結伴過岡。其餘時分及单身客人,白日不許過岡。恐被傷害性命不便。各宜知悉。」武松讀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𤼵步再回酒店裡來,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吃他耻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m 5]存想了一囬,説道:「怕甚麽鳥,且只顧上去,看怎地。」武松正走,看看酒湧上來,便把毡笠兒背在脊梁上,將梢棒綰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岡子來。囬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説道:「那得甚麽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𤼵作,焦熱起來,一隻手提着梢棒,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浪浪蹌蹌直逩過亂樹林來。見一塊光撻撻大靑石,把那梢棒𠋣在一邊,放翻身體,却待要睡,只見𤼵起一陣狂風來。看那風時,但見:
無形無影透人懐,四季能吹萬物開。
就樹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
原來但凡世上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過處,只聽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來。武松見了,呌聲:「呵呀!」從靑石上翻將下來,便拏那條梢棒右手裡,閃在靑石邉。那箇大蟲又飢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下畧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裡攛將下來。[m 6]武松被那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説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後。那大蟲背後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將起來。武松只一躱,躱在一邉。大蟲見掀他不着,吼一聲,却似半天裡起箇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鉄棒也似虎尾,倒竪起來只一剪,武松却又閃在一邉。原來那大蟲拿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提不着時,氣性先自沒了一半。那大蟲又剪不着,再吼了一聲,一兠兠將回來。武松見那大蟲復翻身回來,雙手輪起梢棒,盡平生氣力只一棒,從半空劈將下來。只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定睛看時,一棒劈不着大蟲,原來慌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梢棒拆做兩截,只拏得一半在手裡。那大蟲咆哮,性𤼵起來,翻身又只一撲,撲將來。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遠。那大蟲却好把兩隻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邉,兩隻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肐𦞂地揪住,一按按將下來。[m 7]那隻大蟲𢚩要掙扎,早沒了氣力,被武松儘氣力納定,那里肯放半㸃兒鬆寛。武松把隻脚望大蟲面門上眼睛裡只顧亂踢。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扒起兩堆黃泥,做了一箇土坑。武松把那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裡去。那大蟲吃武松柰何得沒了些氣力。武松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鉄鎚般大小拳頭,儘平生之力,只顧打。打得五七十拳,那大蟲眼裡、口裡、鼻子裡、耳朶裡都迸出鮮血來。那武松儘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藝,半歇兒把大蟲打做一塊,却似倘着一箇錦布袋。有一篇古風,单道景陽岡武松打虎,但見:
景陽岡頭風正狂,萬里陰雲霾日光。
燄燄滿川楓葉赤,紛紛遍地草芽黃。
觸目晚霞掛林藪,侵人泠霧滿穹蒼。
忽聞一聲霹靂響,山腰飛出獸中王。
昂頭湧躍逞牙爪,谷口麋鹿皆奔忙。
山中狐兎潜踪跡,澗内獐猿驚且慌。
卞莊見後䰟𩲸䘮,存孝遇時心膽强。
淸河壯士酒未醒,忽在岡頭偶相迎。
上下尋人虎飢渴,撞着猙獰來撲人。
虎來撲人似山倒,人去迎虎如岩傾。
臂腕落時墜飛砲,爪牙爬處成泥坑。
拳頭脚尖如雨㸃,淋漓兩手鮮血染。
穢汚腥風滿松林,散亂毛鬚墜山奄。
近看千鈞勢未休,遠觀八面威風斂。
身橫野草錦斑銷,緊閉雙睛光不閃。
當下景陽岡上那隻猛虎,被武松沒頓飯之間,一頓拳脚打得那大蟲動撣不得,使得口裏兀自氣喘。武松放了手,來松樹邉尋那打折的棒橛,拏在手裡,只怕大蟲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蟲氣都沒了。武松再尋思道:「我就地拖得這死大蟲下岡子去。」就血泊裡雙手來提時,那里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脚都疎軟了,動撣不得。[m 8]武松再來靑石坐了半歇,尋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隻大蟲來時,我却怎地鬬得他過?且掙扎下岡子去,明早却來理會。」就石頭邉尋了毡笠兒,轉過亂樹林邉,一步步捱下岡子來。
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見枯草叢中鑚出兩隻大蟲來。[m 9]武松道:「呵呀!我今番死也,性命罷了!」只見那兩箇大蟲於黑影裡直立起來,武松定睛看時,却是兩箇人,把虎皮縫做衣裳,緊緊拼在身上。[m 10]那兩箇人手裡各拏着一條五股义,見了武松,吃一驚道:「你那人吃了㺀𤝽心、豹子肝、獅子腿,膽倒包着身軀!如何敢獨自一箇,昏黑將夜,又沒器械,走過岡子來?不知你是人是鬼?」武松道:「你兩箇是甚麽人?」那箇人道:「我們是本處獵戶。」武松道:「你們上嶺來做甚麽?」兩箇獵戶失驚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陽岡上有一隻極大的大蟲,夜夜出來傷人。只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箇。過往客人,不記其數,都被這畜生吃了。本縣知縣着落當鄉里正和我們獵戶人等捕捉。那業畜勢大,難近得他,誰敢向前。我們爲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該我們兩箇捕獵,和十數箇鄉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窩弓藥箭等他。正在這里埋伏,却見你大剌剌地從岡子上走將下來,我兩箇吃了一驚。你却正是甚人?曾見大蟲麽?」武松道:「我是淸河縣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却纔岡子上亂樹林邉正撞着那大蟲,被我一頓拳脚打死了。」兩箇獵戶聽得痴呆了,説道:「怕沒這話?」武松道:「你不信時,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跡。」兩箇道:「怎地打來?」武松把那打大蟲的本事再説了一遍。兩箇獵戶聽了,又驚又喜,呌攏那十箇鄉夫來。只見這十箇鄉夫,都拏着鋼乂踏弩刀鎗,隨卽攏來。武松問道:「他們衆人如何不隨着你兩箇上山?」獵戶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們如何敢上來?」一夥十數箇人,都在面前。兩箇獵戶把武松打殺大蟲的事説向衆人,衆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衆人不信時,我和你去看便了。」衆人身邉都有火刀火石,隨卽𤼵出火來,㸃起五七箇火把,衆人都跟着武松,一同再上岡子來,看見那大蟲做一堆兒死在那里。衆人見了大喜,先呌一箇去報知本縣里正并該𬋩上戶。這里五七箇鄉夫,自把大蟲縛了,擡下岡子來。
到得嶺下,早有七八十人,都鬨將來。先把死大蟲擡在前面,將一乗兠轎擡了武松,逕投本處一箇上戶家來。那戶里正都在莊前迎接,把這大蟲擡到草㕔上。却有本鄉上戶、本鄉獵戶三二十人,都來相探武松。衆人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武松道:「小人是此間隣郡淸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從滄州回鄉來,昨晚在岡子那邉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岡子來,正撞見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脚細説了一遍。衆上戶道:「眞乃英雄好漢!」衆獵戶先把野味將來與武松把杯。武松因打大蟲困乏了,要睡。大戶便敎莊客打併客房,且敎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戶先使人去縣裡報知,一面合具虎牀,安排端正,迎送縣裡去。天明,武松起來洗漱罷,衆多上戶牽一羫羊,挑一擔酒,都在㕔前伺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頓巾幘,出到前面,與衆人相見。衆上戶把盞,説道:「被這箇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連累獵戶吃了幾頓限棒。今日幸得壯士來到,除了這箇大害。[y 4]一,鄉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侶通行,實出壯士之賜。」武松謝道:「非小子之能,託賴衆長上福蔭。」衆人都來作賀,吃了一早晨酒食。擡出大蟲,放在虎牀上。衆鄉村上戶,都把叚疋花紅來掛與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褁,𭔃在莊上,一齊都出莊門前來。早有陽谷縣知縣相公,使人來接武松,都相見了。呌四箇莊客將乗涼轎來擡了武松,把那大蟲扛在前面,掛着花紅叚疋,迎到陽谷縣裡來。
那陽谷縣人民聽得説一箇壯士打死了景陽岡上大蟲,迎喝將來,盡皆出來看,鬨動了那箇縣治。武松在轎上看時,只見亞肩疊背,鬧鬧穰穰,屯街塞巷,都來看迎大蟲。到縣前衙門口,知縣已在㕔上專等。武松下了轎,扛着大蟲,都到㕔前,放在踊道上。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又見了這箇老大錦毛大蟲,心中自忖道:「不是這箇漢,怎地打的這箇猛虎!」便喚武松上㕔來。武松去㕔前聲了喏,知縣問道:「你那打虎的壯士,你却説怎生打了這箇大蟲?」武松就㕔前將打虎的本事説了一遍,㕔上㕔下衆多人等都驚的呆了。知縣就㕔上賜了幾杯酒,將出上戶輳的賞賜錢一千貫賞賜與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倖打死了這箇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賞賜?小人聞知這衆獵戶,因這箇大蟲受了相公責罰,何不就把這一千貫給散與衆人去用?」知縣道:「旣是如此,任從壯士。」武松就把這賞錢在㕔上散與衆人獵戶。
知縣見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擡舉他,便道:「雖你原是淸河縣人氏,與我這陽谷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叅你在本縣做箇都頭如何?」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擡舉,小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卽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叅武松做了步兵都頭。衆上戶都來與武松作賀慶喜,連連吃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淸河縣去看望哥哥,誰想倒來做了陽谷縣都頭。」自此上官見愛,鄉里聞名。又過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心閑,走出縣前來閑翫,只聽得背後一箇人呌聲:「武都頭,你今日𤼵跡了,如何不看覷我則箇?」武松回過頭來看了,呌聲:「阿也!你如何却在這里?」不是武松見了這箇人,有分敎:陽谷縣裡,屍橫血染。直敎鋼刀響處人頭滚,寶劔揮時熱血流。正是只因酒色忘家國,幾見詩書誤好人。畢竟呌喚武都頭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眉批
- ↑ 此処說便不妨。
- ↑ 此處方拜兄弟,極有關目。
- ↑ 這十兩銀子又買了武松了,賊,賊。
- ↑ 是。
- ↑ 是箇硬漢。
- ↑ 又畫虎矣,妙絕妙絕。
- ↑ 又畫武松打虎了,恐畫也沒有這樣妙。
- ↑ 畫。
- ↑ 有波瀾。
- ↑ 好想頭。文人之心如此變化,奇,奇。
夾批
回末批 李卓吾曰:人以武松打虎到底有些怯在,不如李逵勇猛也。此村學究見識,如何讀得水滸傳?不知此正施羅二公傳神処。李是爲母報仇,不頋性命者;武乃出于一時,不得不如此耳。俗人何足言此,俗人何足言此。
校註